1984年(2 / 2)

大江大河 阿耐 38355 字 2022-03-28

水书记一看这个结果,火了,但是也没办法,外事纪律严格,自是非比寻常,他有些时候也不能总捧住一个人,那太明显。再说这回谈判主要侧重技术,需多仰仗刘总工,虞山卿明摆着是刘总工的准女婿,他不便在此时插手把虞山卿拖下来,得罪主要人物。但他气宋运辉没出息,授人以柄,他干脆叫宋运辉过来,虎着一张脸瞪着进门的宋运辉,瞪了宋运辉好一会儿,才短促而低沉地问:“你跟那小流氓是怎么回事?”

这回水书记不再是破口大骂,终于给宋运辉说话机会,宋运辉忙道:“他不是小流氓,水书记,不仅是我,一车间的很多人也为寻建祥惋惜,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条真汉子。我刚进厂时候,是他带我熟悉环境;我在一车间倒班,他一直风雨无阻拿自行车驮我上下班;即使他闯祸那天,我加班到很晚还以为得饿肚子了,回到寝室,寻建祥已经给我打了饭菜。他这次打架,是为饮食店工作的一个女孩,他们曾经有过恋爱关系。听说那晚有人在饮食店对那女孩不三不四,寻建祥当然不答应,才会闹大。但我也一直想不通他还有熊耳朵那些一起打架的人为什么总是对前途没信心,得过且过。明明都是急公好义的人,偏要穿花衬衫踢死牛皮鞋说话行事古怪招人厌才舒服,我一直怀疑他们自暴自弃,寻建祥那些朋友也常来我寝室,只要看见我在看书做事,他们就不打扰,他们很讲理。我们也常有谈话,我不成熟分析,他们行事古怪有几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每天倒班,按他们的话说,每天过日子就是围绕睡觉一个主题,没睡好的人一般脾气比较大;第二是因为总厂规定,夫妻都是本厂职工的才能分房,我们厂女孩少,大多还是厂子弟,寻建祥他们在本厂找不到对象,可我们厂又离城远,他们接触到其他女孩的可能性很少,他们都是老大不小奔三十的人了,嘴上不说,心里苦闷;第三,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看不到其他变化,走出门,又是看来看去只有那么几万个人,对于一个好动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很束缚,这是我想的,因为我跟他们谈起一车间设备改造时候,他们都很有兴趣,还积极建言献策。跟他们不熟悉的,可能一看见他们穿花衬衫,就觉得他们是洪水猛兽,但跟他们熟悉了,就会知道他们本质不坏。我很想帮他们摆脱迷茫困境,可我力有不逮。我最多只能在他们出门时候老太婆一样叮嘱他们不许打架,如果他们真打架回来,我帮他们处理伤口。我不敢想象他们关十年后出来会是什么模样,十年最美好的时光都没了,我怎么还能忍心指责他们以前的过错,也跟着不明真相的人称他们是小流氓。其实虞山卿也是知道的,不过可能我一来就去车间,我跟他们混得比较好。”

水书记最初皱着眉头爱听不听,后来神情越来越专注,几乎是看着宋运辉眼睛一眨不眨。等宋运辉说完,水书记想了会儿,问:“你在厂里也有被束缚的感觉吗?”

“我文化程度稍微高一点,我能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还嫌时间不够用。但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精神生活需要外界来提供,可晚上工人文化宫只开放阅览室,他们只有影剧院和聚餐喝酒两条路。喝酒了还能不闹事?其实集体宿舍还有许多这样的人存在,寻建祥他们不是特例。别人越不理解他们,越是鄙视他们,他们越跟别人拧着干。”

“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大的人……”

“所以他们特别爱看《加里森敢死队》,那里面小偷都能被重视,他们也希望有那么个头儿用他们。”

“有什么办法激活他们?你回去也好好想想,青年工作确实是个问题,七六年前把他们运动得太足,现在又太不关心他们,你能发现这个问题很好。不过,这回跟外商谈判,甚至以后出国考察的机会都不会再轮到你,你自己调整好心态,不要学寻那个什么他们自暴自弃。去吧。”

宋运辉答应出门,把事情跟水书记讲清楚了,他舒心许多,可是想到不仅参加谈判机会没有,出国机会也泡汤,他又郁闷之极。出国,他向往了多少年的事,从梁思申出国那时候想起。可惜,非常可惜。而他也只能徒呼哀哉。

05

周末,参加生技处一个同事的婚礼。新郎新娘都是厂子弟,钱多,派头大,硬是要到城里的饭店包场子喝喜酒,大伙儿只好都骑着自行车去。喝喜酒不能穿工作服,宋运辉只能翻出自己设计妈妈制造的深蓝薄花呢夹克衫穿上,没镜子,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梳顺头发出门,半路早给风吹乱了。同事们见了都说小宋这小伙子帅,说他平日深藏不露。宋运辉嘻嘻一笑而过。

喝完喜酒,已经是晚上八点,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团。大家纷纷向新人告辞,新郎却忽然拖住宋运辉,指指旁边一个叫程开颜的小姑娘,要宋运辉帮忙搭回去。宋运辉答应了,见那个程开颜珠圆玉润,眼睛嘴巴都是圆圆的,连手指头都是圆圆的,看上去挺滑稽。

宋运辉跟新郎同事再次告别,却发觉大伙儿都笑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到,会不会又是给他做媒的招数?怎么不来点新招,每次都是自行车带人,没一点技术含量。看向程开颜,果然见她冲新娘做得意的小鬼脸,程开颜见宋运辉看过来,忙收起笑容,尴尬地干咳一声,一脸通红。宋运辉哭笑不得,同事塞给他的是啥货色,人家小姑娘都还没长大呢。

一会儿与大家一起上路回厂,程开颜一上车,他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浓香。他忙骑车如飞,免得被熏死。

骑出好一段路,宋运辉不吱声,后面的程开颜也不吱声。直到大约一半路程时候,程开颜才在后面说话:“哎,小宋,都说你是神童呢,高中没读都能考上大学呀,真了不起呢。”

程开颜的声音与她的长相一样,珠圆玉润,如果用指头戳一下,触感甜腻柔软。宋运辉听了不好意思不回答,可也懒得多说:“没啥了不起。”

“可是你没读高中呀?”

“自学呀。”宋运辉忽然发觉不对劲,他怎么也“呀”上了。

“难怪呢,你进厂没人教你,技术也能学得那么好。都说现在一车间的机修工有问题还打电话问你呢,是吧?”

“人们都还说什么?”宋运辉都有些不想回答这些白痴问题,想拿这话刹住程开颜的提问。

没想到程开颜不领会精神,继续道:“人们还说你够朋友,讲义气,要在解放前,就是辣椒水老虎凳都拿你没办法。”

宋运辉没想到人们对他挺寻建祥的普遍评价是这样,还以为大家都认为他与小流氓同流合污呢。他“呵呵”干笑两声,又懒得说话。他进金州厂后,最烦的就是全厂人如三姑六婆凑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又怎么可能与明显无知的程开颜话说短长。

程开颜一路没话找话,但宋运辉都当没听见,慢慢地程开颜也无话了。宋运辉好人做到底,一直送程开颜到她家楼下,好像是处长楼区域。程开颜跳下车,鼓起勇气道:“你的手帕刚才帮我擦后座脏了,我替你洗洗再还给你好不好?”

宋运辉吓得忙说“不用不用”,跳上车溜了。洗手帕?这不跟小姐、书生一样了吗?恐怖啊。回头再看程开颜,却见她还站路上,只得又转回去,对一脸欣喜的程开颜道:“你先上去,我下面看着,你进屋后跟我招个手。快上去。”

程开颜笑眯眯地又磨蹭会儿,才上楼。一会儿就从二楼一个窗户伸出头来,在上面大声说:“谢谢你,你早点回去吧。晚安。”程开颜的话还没说完,那窗户一下伸出另外两个头,宋运辉落荒而逃。

可宋运辉流年不利,逃得飞快,却无意追上另一个骑车的,被那人叫住,原来是虞山卿。凛冽的寒风中,虞山卿的笑容跨越季节,先一步来到春天。宋运辉只得将自行车慢下来,两人并骑。虞山卿忽然问一句:“小宋,你老家在农村?从小在农村长大?”

宋运辉不清楚那话是什么意思,奇道:“你在学算命?全中。”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启明,启明说你肯定是农村来的,所以做什么事都异常刻苦、用力,姿势非常……非常那个,哈哈,强势。”

宋运辉心说,能有什么好话,大学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同学就曾评论他和其他从农村来的同学,说他们这些人太求上进,姿态一点不优雅从容,不像伏击在草丛的狮子,倒像是血红着眼睛时刻准备抢食的狼。刘家虽然也曾在运动中起落,可刘启明毕竟也是养尊处优。宋运辉心中异常气愤,可佯笑着道:“你刚从刘总家出来?看样子准备结婚了?”

“早呢,早呢,呵呵,不急。你来这儿,也是从哪家姑娘家刚出来?”

宋运辉笑道:“只有当苦力的命,门没进茶没喝。哎,你说起农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来那次,哈哈哈。”

想到那次刘启明被梁思申气哭的事,虞山卿有些讪讪的,再说,那次梁思申还用英语骂了他一句色狼,还是他回家拿字典一查才查出来的俚语,他一时没法再太得意,立刻转了话头,继续抢占高地:“下礼拜,我们得集体去上海量体裁衣定做西装,如果最终谈下来的设备在美国,正好我可以帮你带东西给你那个小朋友。”

宋运辉心头刺痛,淡淡地道:“小虞,你努力终于有结果。”

虞山卿“嗤”地一笑,笑得异常讽刺。他当然知道宋运辉话里有话,但是绵里藏针有什么用?反正,机会已经属于他了,谈判,甚至出国,多少天,他可以紧密接触最高领导,到时有什么不可手到擒来?所以,在宋运辉面前,他连含蓄都不必了。虞山卿得意地想,所有的都是他亲手努力得到,而且姿势又是非常漂亮。

宋运辉回到寝室,辗转不能入睡,浑身火热。即便是如此寒冷天气,他两手伸出被子抱头沉思,还一点不觉寒冷。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从小听得多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老话,究竟算不算过时悖晦?

到第二天上班,大家还热议这事,也有人指出虞山卿如果不是打压下宋运辉,机会原本属于宋运辉。宋运辉听着头大,巴望着他们不说。可同事们怎么可能不说,多少年了,金州终于迎来这么一件大事情可供大嚼舌根。这一天,宋运辉度日如年,还是逃到图书馆阅览室找清静。经过刘启明的时候,他神色如常。

晚上,宋运辉吃完饭正半躺床上看书,程开颜上门。宋运辉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感应,或者说是他正在等待程开颜的到来。他客气但并不是很热情地接待了程开颜,将杯子用开水烫了,才给小姑娘冲一杯开水。一会儿工夫,满室都是剧烈的香。

所以程开颜有点坐立不安,有勇气上门了,却没勇气抬头。她拿来的一只铝饭盒放她面前。还是宋运辉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问同学的呀,一问就知道。”今晚不用迎着寒风,程开颜就说话细声细气的。

“哦,对了,你们同学都是厂子弟。刘启明你认识吗?刘总工的女儿。”

“当然认识,跟我哥是同学呢。”程开颜忍不住警惕地瞥宋运辉一眼,“你也认识她?”

“当然,我常去图书馆,常遇见。很娴静美丽的一个女孩。”

“可她现在跟生技处的虞山卿是一对儿,就是那个踩你的虞山卿。你不知道吗?她太可恶了,伙同虞山卿和她爸一起踩你,我爸说本来机会肯定属于你的。你别理她。”

宋运辉不由笑道:“她跟虞山卿同进同出,我们全宿舍楼都知道。前一阵她爸不是失势吗?那时候刘启明上虞山卿寝室找他,虞山卿到处躲避着刘启明,一直到刘总恢复位置,两人才又好上。这些我们都看着。”

“真的吗?”一说到这种事,程开颜不再拘束,又被宋运辉说出的话惊住,两只眼睛更是瞪得桂圆核似的圆。

“别说出去,刘启明挺秀气一个女孩,我们旁观的都替她打抱不平,不忍心看这样一个人伤心。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程开颜不语,严肃地注视着宋运辉,心里非常排斥宋运辉对刘启明的怜香惜玉,好久,才勉强打起笑容道:“今天不用上课,明天呢。谢谢你昨晚送我,我妈妈说你真是个有口皆碑有责任心的人,送我到家还看着我上楼才走。她本来还想自己过来道谢的呢,我不让她来,可别吓着你。我……”程开颜将铝盒推给宋运辉,“我做的肉饼蒸蛋,妈妈说食堂吃得不好……嗯,你一定得收下,这是我谢谢你的。”

宋运辉没推辞,打开饭盒一看,就是在饭盒里蒸的,上面还黄黄地卧了两只鸡蛋,很香。他笑道:“谢谢你妈,不好意思,顺路人情,还要你为我做个菜送我。很好吃的样子,你会做菜?”

程开颜老实地伸出一根指头:“我只会做一个菜,而且肉末儿还是哥哥帮我剁的呢。”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嫩生生的窘态,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来:“我很会做菜,可在这儿没用武之地。”他心情大好,起身去拿架子上放的筷子,回来尝一口肉饼蒸蛋,味道还行,“一条枝上如果只开一朵花,那朵花肯定开得非常好。你的肉饼蒸蛋也做得好,术业有专攻啊。”

“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讽刺我呢?”程开颜一脸的不信。

宋运辉忍不住又笑,程开颜怀疑得很有理,可见很有自知之明,这人好玩。“你虽然只会做一个菜,可做得很好。就像我技术做得好,做人很失败一样。这盒子我不倒出来了,破坏两只完整的蛋很可惜,等我吃完再还给你。你在哪里上班?我到时送到你班上去。”

程开颜惊讶地反问:“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虞山卿可是一开始就把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我烦着他呢。你不知道我是谁,昨晚还送我回家?”

宋运辉立刻想到虞山卿一上来就追求机修分厂程厂长的女儿不果,又想到处长楼,不由脱口而出:“是你?”

“还以为你早知道呢,你真是特殊生物,大家都还以为你眼高手低看不起全厂女职工呢,原来你是压根儿没看上一眼呀。你每天是不是净盯着书本了?”

“是,所以比谁都熟悉刘启明。”

程开颜脸上一黑,女孩的直觉告诉她,有问题:“你是不是很喜欢刘启明?怎么总提她呢?”

“我们这帮光棍都在提,怎么了?”

程开颜有些黯然地道:“没什么,问问呢。我走了,八点前得回家。”

宋运辉看看手表,八点差一刻。他起身道:“我送你,今天骑车来了吗?”

程开颜立刻满脸高兴,脸色变得飞快:“真的?你送我?我骑车来了,可我一到晚上就骑不好……”

“慢慢走回去。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在哪儿上班,我不好意思到处去打听程厂长女儿哪儿上班。”

“我在运销处做统计,我在电大念会计。宋……你真会找我去吗?”程开颜站起来,满脸绯红。她来时就念着阿弥陀佛,最盼望宋运辉别立刻把饭盒还给她,而是另外找时间还她饭盒,这样就又有见面机会,她真巴不得宋运辉能将饭盒送去她家,不过送去她工作的地方也好,一样,一样。

宋运辉没回答,但以笑肯定。送程开颜下楼时,遇见几个人,都看看两人,然后眼神了然。宋运辉不用推测,简直已经可以下肯定,等他一路走着送程开颜回家,明天大家都得传说两人好上了,他一路看看程开颜,看看天,心里只觉得好笑。金州人不是爱家长里短吗,好,他设计激发程开颜的嫉妒,让她散布对虞山卿不利的话语。他们这种厂子弟,有个固定而活跃的小道消息交流圈,被激怒的程开颜很容易对着小姐妹们诋毁刘启明与虞山卿的关系,而刘启明与虞山卿的这种关系又很能满足别人幸灾乐祸的欲望,这种小道消息,流传得最快。何愁刘总工听不到?

唯有程开颜高兴得轻飘飘的,恨不得回家的路没有尽头。只有在想到刘启明的时候,才心里针刺一样。因此她必须力促刘启明赶紧结婚,免得宋运辉惦记。她想到的办法是到处传播消息,要刘启明早日结婚,趁刘总工还在位两年,赶紧生下孩子拴住虞山卿,否则两年后虞山卿此人又会反复。很快,这消息在金州星火燎原。

对于在过去运动中尝够人性反复的家长而言,虞山卿那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心里清楚,只是女儿坚持,他们只好掩耳盗铃。可面对大伙儿几乎异口同声的忠告,他们不得不叹一声气面对。女儿的幸福太要紧,找对人比什么都重要。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刘总工招来厂办审核组成员,以及生技处总工办的相关人员,坐会议室一起考核宋、虞,以及全厂所有有一定英语底子的技术人员。很简单,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资料,让大家现场口译。刘总工解释说,虽然总厂有专职翻译,中技公司也有翻译,可谈判团更需要的是专业类翻译。

只有宋运辉成竹在胸,他几乎可以如读中文似的口译,虞山卿手头没有字典,急出一头大汗,其他人也差不多。所以,刘总工大义凛然地总结,论技术,虞山卿不如宋运辉扎实,论翻译,大家已经看到,这样的翻译水平能上场吗?怎能在外商面前丢中国人的脸面?刘总工甚至非常严厉地说,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语既然派不上用场,总厂随便找个资深工程师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凭什么资格去。刘总工还警告众人,不能因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能因私废公。刘总工最后还发誓,他要带这个好头,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对周围亲友就严格到底。一席话,说得虞山卿灰头土脸。

宋运辉一脸激动地听着,心底却是冷笑。演戏,刘总工无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才演出这么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给自己长脸,同时彻底断绝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难而退。这个当父亲的当然看得出,要女儿主动脱离虞山卿是不可能的,只有从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运辉知道他这么做是阴谋,是拿不上台面的阴谋。阴谋就阴谋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儿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儿他依然不干。

事后,宋运辉拿梁思申的照片打发了程开颜,让程开颜怀疑他已有女友,知难而退。他一向不喜欢跟资质差的人浪费时间,认为那种人没救。而程开颜正好是他一眼就看穿资质的人。

一切都不露痕迹地过去,有人欢喜有人愁,可人人都认为欢喜的人欢喜得有理,愁的人是活该。宋运辉很想单独跟虞山卿做一下沟通,再问虞山卿,究竟大众眼里,谁的奋斗姿势更好看一点?为什么大家都否认虞山卿的姿势?可宋运辉当然不会这么去问,讨得一些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很快西服就做出来,可以试穿,因为是量身定做,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修改。只是大家穿上后都觉得浑身别扭,不明白外国人怎么喜欢穿这种肩头胸口垫得厚厚实实硬邦邦的衣服,这种衣服,天气稍微暖一些就跟套一件铠甲一样,岂不闷死。做衣服的老师傅据说还是当年上海滩的红帮裁缝,有名气得很,老师傅教育大家,这西装不能叠,到哪儿都得拿衣架挂着。当然不能让领导上车、下车手里挂一套西装,当然宋运辉一人得包下一半领导的西装,西装死沉,压得垮一个壮汉,压得宋运辉恨不得拔根毫毛变出一条扁担。

06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总厂一行十个人,一色的藏青西装,一色的枣红领带,经过严格的外事纪律培训之后,出现在与外商的谈判桌上。议程、会场,都是中技进出口公司安排,连水书记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派头的场面。宋运辉走进谈判的高级会场,对着头顶华美璀璨的枝形吊灯和脚底比他的床垫还厚实柔软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进场才收回驰骋于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转为对金发碧眼的德国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请来两家公司,分别来自德国与美国,都是用英语会话。宋运辉和刘总工等技术人员都是考虑参数的吻合度,考虑技术的先进性,和价格的高低比较,而水书记与中技公司人员还得考虑到国际影响,考虑到友谊第一。宋运辉与刘总工配合得很好,在技术方面,年老的有深度,年轻的有灵活,一老一少的搭档,赢得对方工程师的尊重。技术问题的谈判上,中方几乎就只有这两个人发言。宋运辉会话虽然不好,不过有时只要对着图纸将两个设备名称说出来,然后两手一比画,对方便能清楚。技术方面的谈判很顺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说就通,说通了大家就记录签字确认。但是价格与附加设施的谈判,宋运辉只能旁听,他一直在想,友谊第一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老外不对我们友谊第一?但他人微言轻没有发言权,在他看来,设备起码多花了两百多万美元。

最后确定的是德国的设备,宋运辉稍稍有些失望,仿佛如果是美国的设备,他就可以去美国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书记表扬刘总工选人选得好,若不是刘总工力挽狂澜留下小宋,哪来今天谈判桌上两人合挑大梁的局面出现。宋运辉不知道刘总工真实想法是什么,虽然在北京这一段时间里,他与刘总工配合默契,刘总工依然不吝教诲,他依然尊敬长辈,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他对刘总工已不复过去的崇敬。

回到金州,宋运辉便跟着刘总工他们就德方提供数据开始新设备选址勘测等工作,他这才又将眼光扩大一个层面,原来化工机械还涉及土木建筑。宋运辉很快被破格提升为工程师,副科级别,此时,他的跑道线上,已看不见虞山卿。说来也怪,进出寝室楼,甚至也看不见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颠倒,还是因为虞山卿避开了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着鼻子鄙视,还如何见人?

没多久,宋运辉便顶着年轻工程师的职称,与另两个分管设备也参加过谈判的中年资深工程师一起,被派往德国设备制造工厂验收设备。水书记希望有人在设备封装前便实地验收设备,保证设备完好无质量问题,以免新设备运抵中国后才发现问题,退回重来,既影响工程进度,又影响双方友谊。临行前,水书记切切叮嘱,三个人在德国展示的是全中国人民的形象,千万小心谨慎,不要把脸丢到国门外。

三个人穿着藏青西装系着枣红领带带着统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发了。每个人的皮箱里都有几十包榨菜,那是新出的带亮晃晃包装的斜桥榨菜,味道极其鲜美,开袋即食,异常方便,但价格也贵,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是总务处的同志帮忙从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来。其他都没什么私人衣服,统一的还有三个人新领的两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蓝色连身工作服,一双绝缘皮鞋。三人跟着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国后,送他们上飞机,让他们自己去德国。宋运辉等三个穿着硬邦邦的西装,被撑得像木乃伊似的辗转来到德国,到了工厂,换上工作服的三个人恍若挣脱枷锁。

德国人的工作态度异常严谨,有时刻板得像机器人,头脑中似乎没“灵活”两个字,所有的操作都依据规程。宋运辉的语言过关,工作间隙,与德国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国人也尊重这个年轻好学又有技术的年轻人,愿意费劲讲英语与这个中国小伙子交流。从聊天中,宋运辉学到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识。他这才知道,管理细则可以细到这种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厂、一车间所做的岗位责任制,犹如土八路遇见正规军。德国一行,除了让宋运辉英语水平提高,技术更臻成熟之外,对国外工厂的认识是他此行最大收获,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国的验货工作完毕,看着设备在货运代理商的指挥下装上货船,宋运辉等一行三个才回家。三个人在德国省吃俭用,将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笔外汇,其他两个工程师凭外汇换的兑换券从友谊商店扛回家用电器,宋运辉直接在德国给自己买了一只函数计算器,又给父母买了一堆新奇好吃的东西,其他的钱,都买了新奇实用皮实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发。

没多久,设备安装便在德国工程师的指导下,轰轰烈烈地展开。宋运辉作为与德国工程师的总联络人,协助程开颜的父亲,如今已经升为总厂副厂长的程副厂长,开始具体安装工程。他虽然依然挂职副科级别,可作用直逼处级。在他负责的范围内,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学习德国管理经验,完成一批,验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记录,有责任人。他把他刚学来的管理知识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运用到管理中去。他边学边做,边做边学。

程副厂长不知怎的,很支持宋运辉,当然不是言听计从,但总是能有选择有指导地吸收宋运辉的意见建议,当宋运辉是自己人一般。宋运辉一直怀疑,程副厂长是不是看在女儿程开颜面上如此关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让程开颜死心了吗?宋运辉想不出合适的理由,但因此对程家颇为内疚。

由于程副厂长的支持,宋运辉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亲自检查一天工程进度,他记忆极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会放过,检查进度,检查质量,督促整改,登记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据进度继续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他不得不这么认真,他不愿金州的工人在严谨的德国人面前丢脸,他得把检查做在前面,有问题赶在第二天德国工程师检查前连夜改进,过程之中,宋运辉受益匪浅,他不仅学会技术,还学会管理,摸索出调动工人积极性的方式方法。

工地气象日新月异,设备安装进度超过预期。所谓的预期,是根据国内其他厂家安装类似设备所需工期制定的计划工期。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饭,管理人员更是没有不加班的日子。对于宋运辉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对于程副厂长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经常加班是大问题,可程副厂长带头,别人不敢有怨言。

程厂长有胃病,加班时候就需要家里送菜、送饭,往往也给宋运辉带一份。宋运辉想推推不掉,想给程厂长钱,人家不要,令他万分苦恼,因他知道程家要的是他对程开颜的表示。

这天,他一身深蓝连身衣裤从主体设备中检查后爬出来,满脸满身都是灰是汗是油,两手脏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运辉也是露出对比极其强烈的白牙一边自嘲,一边叮嘱。经过木工场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污,一路脏屑飞扬。这一双手,如今前所未有地粗糙。快到指挥部的时候,看到一个有点纤细的女子拎一只天蓝色布袋走进他的办公室,也是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与其他金州女子一般无异。里面灯一点亮,宋运辉看清那竟然是程开颜。宋运辉怎么也没想到,以前珠圆玉润看着好玩的程开颜竟然变得苗条纤细。他一愣,赶紧躲了,眼看着旁边程厂长办公室的电灯亮起,他估计程开颜从两个办公室相通的小门走了过去。他惹不起那女孩子。因此办公室也不敢进,又折身溜回工地。等时间过去半小时,天色已暗,才悄悄地溜回。不料,正撞上程厂长送女儿出来,他躲都来不及。

程厂长却是神色自若地对宋运辉道:“小宋,又是才下工地?赶紧吃饭。我骑车送开颜回家,开颜一到晚上就不敢骑车。”

宋运辉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他已经领教过两次。但而今他吃人家的嘴软,总不便无视半百多的程厂长的辛苦,只好硬着头皮道:“程厂长等等,我洗下手,我送。出去那一程路不好走。”

程开颜立即笑逐颜开,急着道:“可你还没吃饭呢,你吃完再送我吧,我不急呢,晚上又没事儿。”

宋运辉巴不得早早送走程开颜,但程厂长却道:“小宋忙一天了,先吃饭,吃完也来得及。我正好也要跟你谈些事。”一边说着就走进宋运辉的办公室。

程开颜紧紧跟上:“爸爸,吃饭时间不好谈事儿。”

程厂长心说,没见胳膊肘这么往外拐的。宋运辉则是有引狼入室的感觉。这顿饭,他吃得如嚼沙砾,头一直埋在饭盒里,状似恶鬼出世。程厂长笑道:“我以前跟我儿子说,小子,你每天放开了吃,把胃撑大了,以后去丈母娘家上门使劲吃,给你爹长脸,会吃的男人才像男人。小宋,看你吃饭,我都能多吃一碗。”

宋运辉都不敢搭话,三口两口将饭吃完才笑道:“那时在德国,每天做梦都想白米饭红烧肉。回来在食堂里整买了三碗红烧肉才算吃了个饱。”

程开颜听了一直笑:“我明天做红烧肉。”

程厂长哭笑不得,开始后悔把女儿保护得太好,怎么一点不懂含蓄,不懂她面对的是个少年老成的宋运辉,不懂掩饰自己,这下得让人笑话了。宋运辉看了程开颜一眼,没敢应声,说着“很快,很快洗完”,起身出去洗碗。程厂长当然知道那意味着拒绝,看女儿脸上却还是颇为期待,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帮女儿另辟蹊径。

宋运辉载程开颜上路。程厂长不在身边,他得趁机设法从程家最软的环节入手,将每天被迫蹭程家便宜问题解决了。他小心绕行于最颠簸的临时路,直到骑上开阔大道,才对程开颜道:“小程,谢谢你和你们一家。”

“谢什么呢,反正要给爸爸送饭,妈妈说一定要捎带上你呢。你每天那么辛苦,不吃好点影响身体。”

宋运辉耐心等程开颜说完,才不紧不慢地道:“所以才要好好谢你们。不过我现在挺为难的。你知道什么叫吃软饭?”

“嗳,这不是个好词……呀,是不是有人说你吃……吃……”

“是的。所以……请你帮我一下。我知道这么说很辜负你们一家对我的关怀,所以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觉得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恼,嘿嘿,理解万岁,是不是?我现在很苦恼。”

程开颜虽然心里很不情愿,可是看到宋运辉因被人说吃软饭而苦恼,她就毫不犹豫地道:“我明天开始不来了,让哥哥来。”

宋运辉差点无语,可为了不再勉强吃程家饭菜,只得继续循循善诱:“那还是一样的,前阵子不是不来,人们照样说,我很为难啊。除了你没人可以帮我,你跟你妈说停止,你妈才会听你。你千万帮我,拜托,拜托。”但宋运辉很怀疑这话的效果,他没好意思深入分析原因,想程开颜未必能理解。

程开颜非常不愿意停止,但是见宋运辉这么说,她没法拒绝,只好答应了,而且割地赔款一起来,还答应宋运辉,她回家只说她不想送了,是她的意思。

此后,果然程家不再另送一份饭菜,但是程厂长对宋运辉一如既往,不计回报地扶持,而且那些扶持与工作相结合,令宋运辉无法拒绝。宋运辉心头的压力越来越大。

不久,在程厂长授意下,宋运辉向工地所有青年提出“我把青春献给党”的号召,设立一个专门笔杆子,天天发掘工地青年的先进个人事迹,公布在现场指挥办公室门口黑板报上。事迹发掘的着眼点很别致,青年们每月平均加班时间都可以成为亮点,显示新时代青年人忘我工作的精神。程厂长说,先进个人,需要先进事迹来说明问题,而先进事迹中的某些亮点是需要制造的,为宣传所必须。人人都知道这是表面文章,可人人都得煞有介事地将表面文章做好。他要宋运辉写的时候切不可大意,既不能太自我,又不能太浮夸,必须围绕“青年”这两个字大做文章,突出处在当今这个特殊年代的“青年”,这个八十年代新一辈的特殊性。

程厂长经历风雨,官场打混多年,如今拼得这金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自有许多独到见解。这等见解,令宋运辉受用不尽。宋运辉一辈子接触的最亲近的人比如父母比如陆教授等都是文人气质,满头满脑都是忠孝节义的传统思想,想走出另一条路的宋运辉不得不自学成才,在黑暗中摸索。程厂长的倾心传授,才让宋运辉真正接触官僚,才令他耳目焕然一新。可是如此的程厂长,却是程开颜的父亲。

宋运辉举一反三,提出学习女排精神,“拼搏最后一百天”的口号,更加激励工地所有同志的积极性,也向外人展示工地的热火朝天。程厂长采纳这个建议,与众指挥商议后,确定倒数一百天的起点日期。在那一天,彩旗插遍工地,淡灰色、昂扬的高音大喇叭翻来覆去地宣传“拼搏最后一百天”,无形中,仿佛工地建设进入冲刺阶段,众人情绪进入白热化,别说外人进来看到热闹,连在工地上工作的人们也受感染,加倍努力。

因为是旧厂新建,许多水电动力等附属基础设施都不需新添,只造一个主体设施,不需与地方交涉水路电路铺设,工程相对比较简单,工期也比较容易控制,快到年底,几乎可以预计必定实现“拼搏最后一百天”的口号。走进工地,除了机器还没开始全面运转,其他与所有已完成工厂没差多少。设备油漆一新,挂牌清晰可辨,建筑整洁干净,控制室窗明几净,仿佛只等着有人宣布一声“开动”,所有机器都可轰然运行一般。

越是收尾阶段,尤其是模拟运行环境的打压试验阶段,所有指挥办的人员越不敢掉以轻心,怕临门一脚出现纰漏,前功尽弃。尤其,手中运作的是花大笔外汇买来的德国设备,万一有所损伤,浪费的是国家宝贵的外汇,而更大损失是浪费不起的时间,设备如有损坏,得从德国再运设备,这一路的定做运输报关时间,那得将大笔外汇买来的设备闲置多少时间。所有的人,都是捏着一手心的汗,包括德国工程师。中老年人体力受制,顶在一线的果然大多是宋运辉等年轻人。

水书记是个会来事的,他本人也想趁新设备上马的机会在部里露脸,捞取政治资本,这就需要找各种题材在部里的报纸露脸,在部里的会议上成为议程。他先将宋运辉写给他的报告作为金州党委积极探索新时代青年教育工作的典型推荐到部里。然后见到设备安装现场几乎成为年轻人驰骋的战场,新一代技术工人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他抓紧机会,请来市、省、部各大报刊记者,热烈操纵了一场青年突击队员火线入党仪式。这场仪式,有背景,有寓意,更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尤其是照片上有些青年突击队员有些激动流出的眼泪,和记者忠实记录的青年人累哑的嗓门,都让坐在高位的领导看到金州人的风采,更看到金州党委的号召力、行动力、凝聚力。水书记一拨一拨地宣传着金州,当然他不能全部宣传自己,他还得以伯乐姿态,将他破格发掘的宋运辉等人推荐出去,以他带动宋运辉等人,再以宋运辉等人辉映他,这样宣传的效果更自然更可信。

但是,令宋运辉感到奇怪的是,虞山卿又出现在他面前,火线入党仪式中,跟着水书记跑前跑后,好像干得挺欢,挺受重用。打听下来才知虞山卿已经与刘启明拗断,不再来往,索性也找关系调出刘总工控制的技术部门,转到厂办受水书记直接领导。程母还说,虞山卿这一举动,倒是赢得大家一致喝彩,都说做男人总得有点志气才行。而且水书记与刘总工本不是一路,如今设备引进工作完成,安装工作已经不需要刘总工的技术,往后的引进设备运行工作更不需要刘总工,虞山卿有什么必要抱着刘总工的大腿受腌臜气。

宋运辉有些想不明白,虞山卿这么明显的墙头草,水书记这么个明眼人为什么会用。可时间紧迫,不允许周密分析,他现在几乎是日日夜夜连轴转。新设备的应知应会已经全部教给从各个车间抽调来的年轻干将,那些年轻人也都已经考试通过。晚上是模拟实战演习,课堂从指挥部会议室搬到现场,所有的操作都是落到仪表上,与真正上马不同的只是仪表没有通电而已。本来这些演习应该放在白天,但白天宋运辉没有时间,正是设备打压试验最关键时期,他必须在场随时快速解决问题,而且他私心也想亲自参与设备方面的所有问题,他想做新设备真正唯一的权威。好在程厂长支持着他的小私心。

因为水书记早就策划了盛大的开工典礼,相关领导得莅临总控室按下最关键的一只按钮,总厂特别购买了摄像设备准备记录金州这历史性的一刻。所以,尤其是开机演练,必须一试再试。程厂长也是非常挂心这事,你可以在安装过程中小错不断,可在部委领导在场情况下,却是丝毫差错都不能有,为此他也经常出现在演练现场。

可是,为了真正开机时候不出丝毫差错,甚至保证操作流畅美观,必须将操作工们操练得熟能生巧才能作罢。唯有夜夜练习,无一日放松。宋运辉让在总控室挂出一行标语——“以半军事化的管理,运作最先进的设备”。大家自己开玩笑的话是:“操,不信拿不下洋鬼子的玩意儿”。可几乎没多少时间开玩笑,说是半军事化管理,其实比全军事化还狠。

宋运辉这个累不死的天天睡眠不足,一天只能睡不足六个小时,人又黑又瘦,嘴唇烧起两只燎泡,左右一边一只,此起彼伏。要好的人都打趣他,说他这是找女朋友亲嘴的下场。宋运辉觉得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累。旁人也看不出他累,都只看到宋运辉眼睛贼亮,到处出现。

开工典礼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请来好多领导同志。整个总厂办公楼前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仪式过后,领导们戴着红色安全帽缓缓步入新设备的塔罐丛林,由同样戴红色安全帽的程副厂长现场说明设备的先进性。然后,领导们来到总控室,受到头戴白色安全帽的操作工们的鼓掌欢迎。几位领导一番讲话之后,最大领导站到总控台前,按下披红挂彩的总控台上最大的按钮。

与平常演练一样,操作工们每操作一个步骤,高声汇报一声,宋运辉翻译给德国工程师,他们几个逡巡于各类仪表前,时刻关注打印纸上表现出来的各种数值,随时反馈出操作指令。实战毕竟与演习大不相同,什么情况都会出其不意地发生,现场真跟战场一般绷紧。好在机组顺利开启,有惊无险。而那惊,也只是宋运辉等熟悉机组人员自己才知,总算没有任何警报装置启动。

当所有仪表画出来的曲线都停留在一个位置相对不动时,宋运辉转身向领导们汇报,开机顺利成功。总控室又是掌声一片。有人去现场取来新出产品的样本,有人在快速化验之后,向领导们汇报先进的数据,而领导们已经与水书记等握手,鼓励祝贺都有。部里来的领导竟然知道宋运辉,拍着宋运辉的肩膀直赞他年轻有为。宋运辉没敢多在总控室逗留,他跟领导们汇报一下去向,便到设备现场查看设备真实运行情况,爬上塔罐查看现场的压力表、温度表等仪器的现场数值是不是与总控显示的数值相同,看气液输送设备有无跑、冒、滴、漏,看高速运转设备有无运转不良,不只他到处看,德国工程师也是严守现场,中国工程师们也没一个离岗,都是如临大敌。谁都输不起。

多年后,大家看到档案馆里的影像资料,还是能看到宋运辉的特写,红色安全帽下,一张相对周围领导显得异常年轻的脸,以及嘴唇上触目惊心的两只大燎泡。这是宋运辉自认为最值得骄傲的时刻,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智慧,在这一时刻,得到最完美的结合,散发出最美丽的光彩。多年后,他更上一层楼,指挥更大工程。可青春不再,激情不再。

顺利开机,做完一个白班,中班交接正常后,大家才陆续回到指挥部,都知道设备只要正常运行起来一个班后,一般不会出太大问题。宋运辉这才感到全身骨架塌下来似的疲惫,他跟同事说声“我躺一下”,裹上一件军大衣,就倒在长木椅上,呼呼入睡。办公室里利用余热烧出来的暖气热烘烘的,宋运辉睡得异常满足,雷打不醒。

程开颜下班后骑车来看热闹,见爸爸不在,忍不住偷偷摸过小门,想看看宋运辉的办公室也好,没想到宋运辉却反而在。她看到宋运辉都不用枕头依然睡得甜美无比,而头发又脏又乱,原本闪闪发亮的眼睛藏在瘦得下陷的眼窝里,两只燎泡倒是又肿又亮。程开颜看得哭了,跟家里打个电话,默默坐在一边陪着宋运辉。

程开颜的哥哥被接到电话的妈妈指使,担心地找上门来,却看到妹妹坐一把小凳子上,握着宋运辉的手,趴宋运辉身边打盹,满脸都是笑意,脸颊却有泪痕,他索性关灯锁门离开。

宋运辉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酣畅,没有梦,甚至没有翻身,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四肢百骸提不起劲,眼皮肿得睁不开,又是呆呆坐了好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他拉下毛巾出去洗脸,水槽边遇到同样也是眼皮肿胀但脸上欢喜的一个同事,但他感觉同事的笑容有些诡异有些探寻。他揣着狐疑探到水龙头下洗脸,鼻端却闻到一股隐约的香气,他更添狐疑,立刻停止水流,寻找香气的源头,很容易就嗅到两只手上。宋运辉愣愣地看着两只手,疲累的脑袋有些应付不过来,他都好几天没回寝室,哪儿沾染的香气?

但他很快就在晚上知道答案,是接替寻建祥入住的方平传达给他目前继新车间开工后最火暴的热点:程副厂长女儿清早披头散发走出宋运辉办公室。宋运辉立即反唇相讥,可忽然想到两只手上可疑的香气,他目瞪口呆。他想到程厂长昨日典礼后去了庆功宴,想到程开颜每天例行送饭到程厂长办公室,即使不送饭也要过来拐一趟估计是看他两眼,想到程开颜一到天黑就不敢骑车,想到程开颜爱用浓香的东西,想到清晨……披头散发……他的办公室……他都不需要有福尔摩斯的脑袋,就能推断传言会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想到,传言比他的推断走得更远。有那么多人喜看程大厂长出家丑,传言最多是说一句宋运辉攀龙附凤,对程开颜的贬抑却是字字句句直指两个字:“破鞋”。宋运辉心惊肉跳地看着传言的发展,他尝试解释,可是连方平都小心指出他一睡二十小时中间并无停顿的说法缺乏旁证。宋运辉终于明白,这是一笔糊涂账,因此他除方平之外,不再向任何人解释。他更猜想到程厂长一家的窘况,那种越描越黑的窘况。

周一上班,他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到憔悴的程厂长。他还想上去跟程厂长有所表示,程厂长却已勉强笑着抢先说传言不足为虑,还让宋运辉安心工作,不要为此分心。可是宋运辉怎能无动于衷。看着无私教诲他的程厂长困境之下依然如此宽容,想象着程厂长这样的一个长辈为儿辈的事没法抬头见人,他心中的内疚越来越强烈,整一天上班都坐立不安。

下班前半个小时,宋运辉请假早退,出现在运销处统计办公室门口。这天开始,宋运辉恋爱了。

恋爱其实很简单,程家一家四口都对宋运辉很好,尤其是程开颜对宋运辉是千依百顺。宋运辉也是知恩图报,对程开颜真诚相待。当东风和煦了,春江水暖了,杨柳丝儿泛绿了,春天顺理成章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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