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争储君同室操戈(1 / 2)

张廷玉回到京城,朝局更为波谲云诡,变幻莫测。还没去上书房入值,那天跟夫人一道来到岳父府邸,探视岳父王士祯。丈婿在书房里喝茶,张廷玉把为父亲治丧盛况大致说了一遍,便听岳父说,大学士马齐被抓进了刑部大牢,宥死拘禁。张廷玉听了,惊得好一阵没做声。马齐是四位满、汉上书房大臣中最谨小慎为,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破脑袋的人。因为他学识渊博,胆小怕事,从不敢擅权乱政,有“不倒翁”宰相之称,一直留在皇上身边,大事干不了,但绝对不会坏事。

“马齐犯了什么事?”

“听说跟请旨建储有关。”王士祯随手翻着茶兀上一本剑南诗抄,慢悠悠说道。

“马齐去请旨建储?”张廷玉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打死他也不会。他荐了谁?”

“八阿哥胤禩!”

“哦?越发不可能,”张廷玉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踱步思索,脸色阴郁,嘴角的肌肉抽搐着说,“这是阴谋,陷害……谁都知道,胤禩是佟国维的亲外甥,要举荐八阿哥当太子,只可能是佟国维的主意,幕后操纵,怎么把马齐牵扯进去了呢?”

“听说,有天皇上召集廷臣商议,拟立两个太子为国储,日后择优者以传大统。”王士祯把听到的小道消息,一五一十告诉女婿,“当时就有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等大臣举荐八贝勒胤禩,皇上当即生了气,明示万万不可。此后,朝议纷纷,有人暗中活动,随后有几十位大臣联名举荐胤禩……今年正月出节后,圣上召集群臣,严厉追查举立胤禩,孰为倡议者。群臣惶恐,低头不语。过后皇上把张玉书叫到养心殿,再次追问,张玉书道:‘先闻之马齐。’第二天,圣上便降旨,开列马齐罪状,把他抓进了刑部大牢。”

“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廷玉喟叹一声,在岳父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皇子们争斗,已经殃及上书房大臣。看来,我是不该提前回来的了。”

“你见过皇上了?”

“还没有。”

“先别见。你的丁忧之期未满,暂时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看看风势再说。”

“噢——”张廷玉也知道,现在的京城已是虎穴龙潭,稍一不慎掉了进去,卷入皇子之争,跟错了某一个“少主子”,便一失足成千古恨,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皇上身边正值用人之时,自己袖手旁观,隔岸观火,朝局一旦弄得不可收拾,皇子们各派里外勾结,公开拼杀,燃起战火,生民涂炭,自己身为宰相,何以面对父子两代所沐皇恩,何以面对庶民百姓呢?

从岳父家回来,张廷玉一连好几天,茶饭不思,夜不安寝。夫人以为他丧父悲戚,只叫紫桐好好服侍,温言软语相劝。紫桐却也无能为力,深更半夜,只见老爷独自在书房,或闭目沉思,或临窗而立,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呆呆地自言自语: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沈吟至今。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佳宾,

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

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

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

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

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

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

天下归心。

这晚,老爷几乎通宵未睡。翌日凌晨,只见他起了床面貌焕然一新。他要紫桐亲自为他整冠,着袍,用过早膳便急如星火地喊:

“备轿!”

“老爷您要去哪?”紫桐小心翼翼地问。

“上朝!”

张廷玉已然想明白了,在朝廷多事之秋,他不能撒手不管,也不忍心看着年老体衰一年不如一年的老皇帝,孤家寡人面对众皇子巴不得他早死夺位的挑衅。位,当然还是要传的,但不能让康熙受协迫,把位传给某个皇子中的阴谋家、野心家和暴君。

张廷玉掂了掂自己的份量:一代名相张文端公英的儿子、蝉联两代的宰相、首辅,以自己的为人处事洞微烛幽在朝野是立住了足的。不管是佟国维还是张玉书,想联合某个皇子,像对付马齐一样把自己拉下来,置于死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为君为国为社稷,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明枪暗箭阴谋诡计呢?理应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辅佐康熙安定朝局,稳定盛世,使大清江山顺利交接,免生民少受涂炭之苦。当然,要做到这点,必须以退为进,方圆得体,刚柔相济,保全自己,方能事半功倍。如果自己成了第二个马齐,何谈辅佐皇上呢?

带着这样的决心和方略,张廷玉像平常心气平和地走进西华门,递牌子请见。刚递过牌子,便见里头出来一位六十多岁的将军,官袍翎顶,脚步生风,踏得积雪吱嘎吱嘎作响。张廷玉一见,微微惊讶道:

“这不是狼瞫……狼将军吗?“

狼瞫也一眼认出了张廷玉,抢前一步,拱手道:“张中堂,听说令尊文端公大人仙逝,在下军务在身,没去府上凭吊,还请中堂大人恕罪!”

“说哪里话,”张廷玉上下打量着狼瞫,“狼将军不是在承德驻防?也到了京师?”

狼瞫知道张廷玉是康熙最器重的左右膀,并不见外地如实回道:“末将还是负责承德防务,不过圣上着末将将一万兵力部署在京畿周边。”

“啊,那好。见过圣上了?”

“刚见过。圣上大概还不知道中堂回京了,刚才还念着呢,他正在等两广总督武丹晋见。”狼瞫说到这里,远远见一位鹤发童颜,身材高大硬朗的疆臣虎虎生风走了过来。张廷玉一见哈哈大笑道:

“说曹操曹操到。嘿嘿,武老制台,你也刚到?”

“张中堂,狼将军!”武丹豪爽地拍拍胸膛,“听到皇上召旨,我又是水路,又是旱路,船不息桨,马不停蹄赶了来呀!”武丹是大内老一等侍卫,两年前被圣上外放两广总督,他跟张廷玉的父亲、前宰相张英交谊颇深。这次奉召回京,闻邸报文端公走了,他特地走水路绕道江宁、巢湖,没想赶到桐城,丧事早办过了。他说:

“我特地绕到桐城,没能赶上送送老宰相。就是张中堂你也回京了,在你两个弟弟陪同下,我去给老好人上了三炷香。唉,当年一些老伙计一个一个走了。”

抚今追昔,武丹感慨不已。

狼瞫也算是“老伙计”中人,把武丹拉进朝房,似有很多话要说,张廷玉晋见并无急事,也就跟着这两位“老伙计”走进朝房,他想在见康熙之前,从这些老臣、近臣嘴里多听些情况也好。

在朝房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武大人,在江宁您见到了虎臣?”狼瞫问起了另一个老侍卫魏东亭。

“见到了。”武丹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身子是越发不济了,瞧着他瘦得怪可怜的,哪里还象当年力敌群雄的大内一等侍卫?”

张廷玉在一旁笑道:

“倒是武老将军,还同当年一样叱嚓风云,看你身子骨多硬朗!”

狼瞫意味深长地说:

“武将军身子骨好倒是好,只怕这次来了,就回不了广东啊!”

武丹心里一沉:原只想皇上急着召他,也只道京城有什么急事,在江宁见着魏东亭,虎臣说是“如今京师成了龙潭虎穴,是非之地”,方抱定快去快回的宗旨。听狼瞫之言似乎皇上对他另有安排,不禁袭来一阵寒意。想问,又知狼瞫素来谨慎,张廷玉更是撬口不开,只好自嘲地打了个哈哈,说道:

“我是既来之,则安之……哎,狼老弟,你住哪儿,回头我去看你。”

“末将军务在身,”狼瞫神秘兮兮地道, “不在城里住,自然要与兵将同艰共苦。回头我来看你。张中堂,末将告辞,先走一步了。”

正说着,邢年走了出来,一见张廷玉和武丹都来了,喜出望外地道:“张大人,多时回京的?主子老念叨着您呢!还有武制台,快快一起进去!”

邢年过来见过了礼,便带着张廷玉和老侍卫武丹,穿过丹墀,进了养心殿垂花门。邢年撩起帘子,赔笑道:

“万岁有旨,武制台您不必报名;张大人更是常来常往的,奴才就不进去禀报了。二位请……”

张廷玉既年轻,又非常拘礼,对武丹抬手道:

“武大人,请!”

“哎,张大人请!”武丹虽是一员武将,却对张氏父子极为尊重,他退到一旁道,“你是当朝宰相,武丹不过是圣上一介奴才。”

张廷玉挽起武丹的胳膊,同时跨了进去。乍见康熙,武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不见,康熙仿佛突然老了十岁。张廷玉猛一见,也心上一寒,仅仅两个多月不见面,怎么就像如隔三秋?从康熙的脸上,也就能看出这两个月里,他是在怎样惊惧忧虑中度过的!

在东暖阁里,穿着绛红绸面狐皮袍的康熙,略带浮肿的脸上,已然布满刀刻斧砍般深深的皱纹。他佝偻着身子歪在大迎枕上,呆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看着康熙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模样,武丹鼻子一酸,抢先伏地哽咽道:

“老奴才武丹……谨叩……万岁圣安……刚刚两年多一点光景,主子身子骨怎么就……”

张廷玉怕武丹说出更让康熙伤心的话,急忙袍子一抖马蹄袖一甩,截住话头道:

“下臣拜见皇上,恭请圣安!”

“是衡臣吧!”康熙回过头,突然眼睛放光,顺势坐了起来,目光移到武丹身上,惨淡一笑道,“还有武丹,你这个老家伙也回来了,二位快快平身!”

康熙仿佛身子骨倏地增添了力量,蹭下暖炕,往前踱了几步,怪怪地盯着武丹说:

“瞅着你这老家伙神彩奕奕,真令人羡煞呀!记得你比朕还大着六岁……衡臣,你看朕不反倒比他老了十岁?”

张廷玉酸酸地赔着笑道:

“主子龙体一向康泰,从承德回来,一时调养不周,瞧着清减些罢了。静养几日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张中堂说的极是,”武丹也意识到自己勾起了康熙的伤感,便转脸笑道,“老奴才还要陪主子去木兰围场,看主子再射几只猛虎呢!”

“你这老家伙!”康熙笑骂道,“是来安慰朕,还是来戳朕的伤疤呢?”说罢,他叫邢年着人上茶,赐坐。

坐了下来,君臣一边喝茶,一边继续闲聊。康熙瞅瞅张廷玉,面容忧戚地问:“衡臣,令尊的丧事还办得顺畅吗?”

“多谢圣上眷顾,办得很好。”张廷玉回答道,“只是辛苦诚郡王来回奔走了一趟,阖家感愧。”

“咳,别提老三了!”康熙脸色徒变,长叹一声,“朕原来一直认为三皇子本分,像朕好读书,研究点学问,也不像其他皇子到处惹是生非。没想到,最近却有举报,说他府上一个什么鸟孟光祖,到江宁、四川而云南,还到过两广,四处结交,还代诚郡王送这送那……这还了得?皇子结交封疆大吏,要干什么?你们都是朕身边的人——”他捶着大腿痛心疾首地说,“难道朕养的这些个儿子,个个都无法无天,是一伙鸡鸣狗盗的狼心狗肺之徒?刚废了太子,削了八皇子爵,杖了十三阿哥,难道非要朕把所有皇子幽禁宗人府!”

张廷玉和武丹对视一眼,惊得都不敢吱声。待了好一会,张廷玉不得不安慰说:

“圣上宽心,也许举报不实,那个孟光祖打着三爷的牌子,在外结交,不过是另有所图。”

“是呀,朕也宽自己的心,兴许那姓孟的在外贪蝇头小利,才结交地方官吏。”康熙朝好处想了想道,“衡臣你回来了,好,你把诚郡王府的事查一查!”

张廷玉愕然无所答。他最担心,最怕的就是卷入皇子争斗的是非之中。那样不仅耗费精力,而且一旦卷入蛛丝蚕茧般扯不清的是非旋涡,他将再也无力辅佐康熙处理朝政要务,君国大事。他正在苦思冥想怎样推委勘查诚郡王府之事,又不至“抗旨”引起康熙不快。幸得,康熙立即改变主意,对武丹道:

“查三王府孟光祖之事,还是交由你办。咱们都是老家伙了,甚也不怕,倒是别把衡臣也扯进去。朕还想留个干净人,将来辅佐新皇登基呢。”

武丹心内一凉,嗫嚅地道:

“主子,奴才远在广东……”

“这次召你来京,朕不放你回去了!”康熙欠欠身,转对张廷玉道,“衡臣,你来拟旨!”

张廷玉答应一声,来到兀案前,铺纸提笔。康熙缓缓口授御旨道:

“着免去武丹两广总督之职,移任直隶总督,并兼领侍卫内大臣。两广总督一职暂由巡抚兼领,补缺后议。着武丹即日去直隶总督府承办交接,钦此!”授完口谕,见武丹睁大了眼望着自己,康熙一笑道:

“老家伙,你任直隶总督,京畿的拱卫交给了你。狼瞫在承德驻军,挨得近的军营离京师不过十几里地,狼瞫的营帐就设京郊,想见面,也很容易。人老了,念旧情,最怕寂寞。你在这里,朕也放心……”

武丹情知康熙对政局不放心,才把自己从广东调来,这自然是极大的信任。但想到魏东亭所言和最近邸报阿哥们的起伏浮沉,心知是个不好剃的络腮胡,不好戴的烂草帽。正寻思如何回话,康熙又道:

“在承德,领侍卫交给了老大胤褆、老三胤祉,他们是皇子,不合规制。再说,老三嘛,刚才你也听了,原也是花花肠子。心想让魏东亭来,他身子骨不济。想来想去只好让你这老家伙来,熟门熟路,你不可推辞!”

“只是奴才也老朽了……”见康熙这么一说,武丹推也不好,不推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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