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2 / 2)

“雪芹,你坐下陪你张伯说说话儿,泡茶的事,吃饭的事,一切由伯母去张罗。”

曹雪芹被紫桐压到木椅上刚一坐下,屁股下面又着了火似地腾地站了起来:“泡茶的事”好说,厨房里还有上次敦敏兄弟来访送的一筒茶叶,可“吃饭的事”怎么办?他的灶上是一锅稀粥,碗柜里只有一碟芥菜头和老萝卜头咸菜,怎不能让三朝宰相的张衡臣跟着喝稀粥吧!张廷玉似乎看出了曹雪芹的困惑和尴尬,把藤椅挪到书案前,拉着曹雪芹一块坐下道:

“雪芹呀,西山灵秀,黄叶村虽好,隐世修身是不错的,但人总还得要生活,要生存啊!你已而立之年了吧,怎么就不见你参加科考呢?”

“仕途非所愿,官场――”曹雪芹蓦然想到坐在眼前的就是官场最大的“官”,原来那些可以嬉笑怒骂折损官场的话,溜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

“官场黑暗、腐败是不是?”张廷玉接过话头说,“你张伯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四十年,是最了解官场的黑暗与腐败的了。但是,历朝历代也都有清官廉吏,你就不能通过科考,去做一名清官廉吏吗?”

“去做那个干甚?”曹雪芹与张廷玉所思所想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了,要辨,他肯定辨不过这位三朝名相的口才,便索性不说,吟着昨晚刚写下的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我,

孝顺子孙谁见了。

张廷玉听完,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做不了声。待了好一阵才呐呐言道:

“贤侄哪,你曹家是遭到了极大的不幸,可是你也不能就此看破红尘,四大皆空啊!当年雍正皇帝在藩邸四十余年,他也说看破红尘,信佛信道,满口禅语,可是后来圣祖爷康熙驾崩,他不照样做皇帝吗?你这《好了歌》,完全是一种消极遁世的想法罗。”

“愚侄不是遁世――只是不想像常人那样经过科场去求一官半职罢了。”曹雪芹将书案上一迭陆续写成的书稿,拢了拢齐了齐说,“我隐居黄叶村,恰恰是为了入世,要做一件轰轰烈烈流传后世的大事。我无材补天,但我能把我亲身经历的这个古老家族的腐败、没落、残酷写出来,警醒世人。这就是我正在写的这部《石头记》。”

“你在写书?写小说?”张廷玉从曹雪芹手里接过一迭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满字的稿纸,用几分诧异的口气问了句。其实,张家从张英、张廷玉、廷璐到若霭、若澄这一辈,都向往作田舍翁,过一种著书立说写作生活的。张廷玉的儿子几乎都像曹雪芹一样擅长丹青,有的干脆就当过宫廷画师。听说曹雪芹在写小说,张廷玉饶有兴趣地拿起稿子看了起来。

这时,紫桐和随身丫环小红,端着滚烫的热茶来了。那个年轻车夫,陆陆续续把车上的食品盒、酒菜和各种点心搬了进来,曹雪芹忙把厨房一张旧餐桌搬了过来,就在书房摆开了席面。曹雪芹看着从食品盒里端出来的都是多年不曾见过的山珍海味,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地说:

“伯母,还叫你从城里带东西来吃,真不好意思。”

“雪芹呀,”紫桐夫人拿出特意带着的两只“宫僚雅集杯”的酒杯,给张廷玉和曹雪芹满上酒,瞅着曹雪芹关切地说道,“如果阿姨记得不错的话,你都快三十了吧,怎么家里还没娶房亲呢?”

“伯母,”曹雪芹苦笑地道,“您已经看过我这太虚幻境,顽石书斋的里里外外了。嘻嘻,有哪位姑娘愿意在此清修,跟我吃这样的苦头!”

曹雪芹和紫桐夫人已在餐桌旁坐了下来,紫桐一边叫张廷玉、小红和车夫一起入席,一边回顾曹雪芹道:

“雪芹,早听若霭兄弟说,你的丹青,在市面上价值不菲,何至于弄得这样家徒四壁呢?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老爷,您就先放下书稿,填饱肚皮再看吧。你们都是这样,写书、看书,仿佛有了书就可以塞饱肚子,没听见‘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吗?已经当午了,快吃吧。”

曹雪芹拿了自己那只高脚酒杯倒了酒,将另一只宫僚雅集杯递给紫桐夫人道:

“夫人,您也少喝一点。你们二位喝不喝?”他转对张府两名下人,“要不要再去拿两只杯子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不会喝酒。”小红和车夫连连摆手。这时,张廷玉放下看了一小半的书稿,将藤椅移了过来,意味深长地对曹雪芹道:

“是呀,‘三日风,四日雨,不见文章锅里煮!’可是天下的好文章,原是比饭食酒菜要强过百倍,千倍,万倍的呀!雪芹的文章就这样。”

接着,他哼起了刚从书稿上看到的《石头记》缘起的四句诗: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老伯倒是读解了晚生一片苦心,”曹雪芹一杯久违了的茅台醇酿下肚,心中立即有一团火流遍周身,往天门盖上直冒,“假语村言也好,太虚幻境也罢,不过都是想借个由头,说自己想说的话。”

“《石头记》开篇不俗,”张廷玉慢慢抿着酒,一边在翻看曹雪芹为《石头记》写作列的一张人物表,啧啧惊叹着说,“从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那贾雨村的一席话写得倒也酣畅淋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劫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雨村这长篇大论,说得倒也有些见地。这一下牵扯出那么多人物、是非,不知你究竟要写多少人物,多少回?”

“要写好几百人,写一百多回,”曹雪芹缓缓说道,“现在还只开了个头,也合了草鞋没样,边打边像,就这样写下去再说吧。”

“单是荣国府的奴才,你就写了八十五人,大观园里的奴才又写了近二十人,光奴才你就要写一百多人,还有荣宁二府的主子,‘金陵十二钗’,官家、王爷、太监、宫女、嫔妃,写下来不下三百人哪……”张廷玉似乎在掂量这部《石头记》的份量,思虑着说,“这么浩大的工程,雪芹啦,你不是三两年能完成的呀!你伯母说的终究也没错,文章不能煮了当饭吃。你要写完这部书,得有办法填饱肚子,这样吧,要不要我在顺天府给你安排一个闲差,你只领俸银,可不必到差?”

“不,我不进官场。”

“噢,我忘了,”张廷玉自嘲地道,“你连科场求一官半职都罢了,哪里还要这白给的官俸呢?那你卖画能糊住一张嘴吗?”

“如果有足够时间去画,应该没有问题。”

“画的销路如何?”

“都是上门求购。”

“哦,你成天写书,有余暇点染丹青?”

“肚皮饿了就有!”曹雪芹兀自哈哈大笑。他的酒已经喝得不少了,近年来他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何况是在如此孤寂的地方遇上爷爷和父亲的好友,故人。

紫桐夫人见曹雪芹穿一身破旧灰袍,一身清瘦,喝酒吃菜狼吞虎咽,早已是满眶泪水地道:

“少爷,原来在江宁织造府,在平王府,你哪里吃过这些苦头啊!我看你还是成个家吧。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不想做官也可以。有了家室,你就是卖画也好,卖字也好,有文化的人总不至饿肚皮。说不定,还能盘出一个温温馨馨的家来。”

“谢谢伯母伯父关心。”曹雪芹知道自己喝醉了,放下了酒杯,紫桐带来的丫环小红,心儿特细,连忙去给曹雪芹上茶。紫桐夫人望丈夫老相爷一眼,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道:

“雪芹,这是张伯伯吩咐给你的,你拿去好歹添制些衣料、家具,剩下的留着糊口。日后有什么着难处,只管来找你张伯伯。”

曹雪芹接过一看,见是一张三百两的龙头银票。他知道张廷玉贵为宰相,却是少有的清官,决不肯收受下面的不义之财。这三百两银子差不多就是他半年的官俸,也许是紫桐阿姨数年间从家用中,一点点从指缝间挤出来的,怎么能要呢?

“不行不行。”他把银票推了过去。

张廷玉站了起来,端着茶杯,从书房踱到另一间房子里去,回头说道:

“雪芹,你不肯成亲,又不收银票,这样吧,把小红这丫头给你留下,就为你弄一日三餐茶饭。这银票,就算我们给小红付的生活费好不好?”

“说的越发离谱了,”曹雪芹脸红脸赤地道,“我不能连累小红姑娘跟着来受苦。”

“就这么定了。”紫桐夫人觉得这主意不错,笑嘻嘻地道,“小红,你就在这里留下来,帮曹公子弄弄茶饭,好生服侍他写书吧。”

“雪芹呐,”张廷玉见曹雪芹兀自推辞,拉长声气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和我先父是莫逆之交?”

“知道。”

“你记不记得,文端公治丧那次,你爷爷带着你在六尺巷张府近旁的张氏祠堂守灵,所有远客都走了,就你爷爷带着你在六尺巷又逗留了半个月?”

“记得的。”

“这不就得啦,”张廷玉拉着曹雪芹的手,一边朝外屋走去一边对曹雪芹说道,“雪芹,抄没曹家,是前朝雍正皇帝的旨意,是张衡臣伯伯拟的旨文,是李卫办的差。张家与曹家几同亲眷,李卫与曹家也无冤仇,那都是皇上的严旨,做臣子的身不由己。你就让张伯伯略表心意,日后我也好去阿鼻阎罗世界见你爷爷吧。”

“伯伯的心意我领了,”曹雪芹颇为感动地说,“拟旨之事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央央大国,芸芸众生,都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谁能拗得过这个大主子呢?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他一个人的奴才,我真不懂这天道神明是怎么安排的!天下如果没有成千累万的臣工为这个大主子奴役庶民百姓,他能吗?这是曹雪芹不愿踏入官场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走到院子外里,看看日头西斜,挨香山山顶不是很远了,张廷玉沉吟不语了好一会。他学富五车,当然知道曹雪芹说的帝王是怎么一回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自从秦始皇统一天下,这国家就成了皇帝的家天下。皇帝通过臣工统驭万民,皇帝的族人宫妃享用天下的财富,臣工也从皇帝那儿分噬一杯羹。就这么回事,你说合理不合理?公道不公道?延续了一两千年,连孔圣人都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名份是定好了的,你一个曹雪芹不入流俗可以,但还能就翻个边不成?

“雪芹呐,”张廷玉来到马车边站住了,“原想着陪你伯母去卧佛寺看看大卧佛,现在天色向晚了。我们就此告辞了,日后有的是机会去看卧佛的。希望你的煌煌大著告峻以后,张伯伯能够先睹为快。”

曹雪芹搀扶紫桐夫人上了车厢,要再去搀张廷玉,张廷玉摆手道:

“不忙,咱们跟着车走一段,也好看看黄叶村。”

于是,曹雪芹和小红,从两边搀着张廷玉这位花甲老人,跟着缓缓行进的马车,朝村子外面走去。

张廷玉指指卧佛寺后面的山谷,说道:

“圣祖爷康熙崩驾,方苞就在那山谷里隐居韬晦,那里好象叫什么周家花园吧。”

“是,叫周家花园。”曹雪芹说,“我常去的,倒是十分清幽。”

“我去过两回,好象是前明某个王爷的园子,只是有些荒废了。”

“下次来,小侄陪您再去访访。”

“唉,”张廷玉长叹道,“老夫要能致休,不回桐城,就在这山谷里隐居岂不是好。”

“那太好了,”曹雪芹欣然道,“有老伯为邻――可是,那是前世也修不来的福分。老伯不回桐城,也断然不会来这种荒寂地方,万岁会赐您一座好园子。”

“好啦,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长车停了下来,张廷玉朝车厢里爬去,回头道,“雪芹,你要进了城,一定得来寒庐一叙啊!”

“一定,一定。”

车夫一甩响鞭,骏马飞快地奔跑起来,朝黄叶村的缓坡下冲去,曹雪芹和小红站在那儿挥着胳膊,直等车子在黄叶飘零的树梢间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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