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丁紫(1 / 2)

地狱变 作家蔡骏 18235 字 2022-11-03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不同。”

这是里昂对玛蒂尔达说过的,也是小光对我说过的。

现在,我的一切都已经变了,永远变了。

“老婆,你说明年会不会是世界末日?”我最好的同学兼死党海美,趴在未来梦大厦九楼的中庭栏杆上,看着从一楼到九楼的各种有着“Merry Christmas”字样与赶着驯鹿的圣诞老人的灯饰。

“我不知道。”

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低头看着底楼巨大的圣诞树,只要稍微踮一踮脚尖,我就会翻出栏杆,自由落体,坠下九楼,撞在套着圣诞老人衣服不断打着哈欠盼着早点下班的商场员工面前的地板上血溅五步。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呢?当自己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着百米之下的万丈深渊,看着蟑螂般的汽车与蚂蚁般的人们,突然产生纵身一跃的欲望。

“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的话,你会害怕吗?”

我停顿片刻,闭起眼睛深呼吸,想象自己飞出了栏杆:“不,我很高兴。”

“我也是。”海美笑了,拎起沉甸甸的购物袋,搂住我的肩膀,“亲爱的,在整个班级,不——是整个学校,你是唯一想法与我相通的人,我们是天生的姐妹,是不是?”

“是。”

“我们去看看新款的包包,快点!”

以上是去年的圣诞夜,我和海美到未来梦商场购物,玩了五楼汤米熊欢乐世界里的各种游艺机,又看了一场电影后的对话。

三个月加一周后,当我们两人再次来到同一个地方,竟被海美不幸言中。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未来梦商场,五楼下到四楼的自动扶梯上,我和海美在讨论去美国读书的问题,反方向上来一个黑衣黑裤的少年,细碎长发底下,有一双寒光闪闪、阴霾密布的眼睛。

这双眼睛也在看着我。

擦肩而过。

一想到未来的若干年里,我都可能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他,并且可能再也觅不到他,我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背影。

世界末日,接踵而至。

我愚蠢地作过假设——如果,当时只要我憋住不回头看他,是否世界末日就不会发生?或者未来梦大厦就不会陷入地底?

他救了我。

一明一灭的灯光中,我看着他星星般闪耀的目光,已确定不会再把他放走了。

他叫小光。

这是我对他仅有的了解。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在哪个学校读书,是优生还是差生或是不良少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从前有怎样的故事。

不过,我为什么需要这些答案呢?我只需要知道——他是小光。

有时候,我也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别人要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父母从事什么职业?你的家庭每年收入多少?你家住多大的房子?你爸爸开排量多少价值多少的车子?

我真的很讨厌这些为什么!讨厌那些刨根问底的人!如果这是世界末日,就让他们先去死吧!

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更好吗?就像我眼前的他,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我对他一无所知,他也对我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对方的性别、年龄、身高、长相,还有眼神里透出的气质。

Oh my God!知道这些就已足够!

在天崩地裂的地下,他似乎不想逃出去,反而觉得留在这里挺好。

如果真是世界末日,我也愿意留下来,不仅仅为了他。

我叫丁紫,今年十八岁,是四一中学高三(2)班的学生。海美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的爸爸只是区政府的一个科长,却在市中心买了豪宅,还在郊区拥有一栋别墅。她总是不停地更换从香港带回的手表,在学校里展示她的iPhone 4手机,周六晚上请同学们去钱柜唱歌,私下里给班主任老师送SPA会所的VIP卡。她从骨子里瞧不起班级里的任何一个同学,无论对方的父母是小公务员还是小老板或在垄断国企上班。

唯一能让她感到自卑的人——就是我。

不仅因为我长得比她漂亮,也因为我每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会穿着比她更素净但更好看的裙子,踩着更低调却更昂贵的鞋子,喷着更寡淡可更诱人的香水,听着更小众但更高雅的音乐,读着更晦涩但更经典的小说——她差不多只读郭敬明而已,但我已经开始读安妮宝贝了;就像当她还在玩iPad 1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用iPad 2玩摄像了。

因此,在班级里引领女生时尚潮流的,永远是我。

刚开始,海美也对我羡慕嫉妒恨过,但她很聪明地向我靠近,拖着我一起出去购物游玩,每次都把我夸得像朵花似的。我虽然成为女生们的偶像,但也是被嫉恨的对象,能有个官二代女生做小跟班也不错。她开始纠缠着问我:父母做什么?家住哪里?私家车是什么牌子?

我告诉她:我的爸爸是一家国际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常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妈妈是影视公司制片人,几乎每个月都要外出拍戏。因此,父母没有时间开车到学校来接我。而我家住在市中心某个顶级豪宅,任何人出入都要严格检查证件,所以不方便同学串门。

海美相信了我所有的话,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当我们两个出双入对,就更让周围同学黯然失色。连老师也来讨好我们,比如考卷上明明应该扣分的,却留着打了个问号,或在未成年人不得进入的娱乐场所撞见我们,也装作没看到。

没想到,世界末日,也是我们两个幸存下来。那些被我们蔑视的同学,全家都死光了吧?最喜欢跟有钱的家长搭讪的班主任老师,不知道她是被压死还是烧死的?

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法形容自己的情绪,是难过还是幸灾乐祸。

哎,其实我还是同情他们的,不知道海美会怎么想。

还有一点让我绝望——即便到了世界末日的地底,我依然每晚都会做一个相同的梦——进入高中以后,无论我睡前背英语单词,还是看周星驰的片子,或默念《圣经》、佛经、《道德经》,都难以避免那个噩梦。我会梦见许多张熟悉的脸,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发出刺耳的嘲笑……梦中的我通常有两种大结局:一是拔出刀子把他们全都捅死,二是到学校楼顶跳下去——在我飞速撞击地面之后,我会浑身大汗淋漓地尖叫着醒来。

该死,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没办法走出这个梦?因此,我每天都会坐在中庭栏杆上,回想前一晚的噩梦,却发现梦中那些同学与老师的脸,都已替换成了地底这些幸存者。

小光以为我真要自杀,几次把我拽下栏杆,指着我鼻子臭骂一顿。

有一天,却是他先坐上中庭栏杆。然后,他说他喜欢我。

这一刻,耳边奇迹般地响起了《今夜无人入眠》,歌剧《图兰朵》里最经典的一首咏叹调!天哪!是哪个人知道我的心思,潜入大厦广播室放出了这首歌?我心旌摇荡地闭起眼睛,等他吻我的唇,十八年来,从未被异性吻过的唇。

等待良久,《今夜无人入眠》唱完最后一句,小光却逃跑了。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喜欢男人,就像许多耽美小说里常见的美少年。

第三天,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死了。我看到他的尸体,心里大为爽快,是哪位义士“为民除害”?我敢说,等到弹尽粮绝的最后,这浑蛋一定会成为大家的累赘,早点死了干净!

隔了一天,竟然死了六个人!其中有四个重伤员,是被洗头妹阿香杀死的。

于是,每个人都开始担心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会不会突然变成杀人恶魔。

四十来岁的女清洁工开始不断纠缠我。她搬到我的隔壁,每天早晚要从我门前经过。但我不想跟她说话,走到面前也扭过头或干脆视而不见。海美问我女清洁工是怎么回事,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大概在世界末日受到刺激,变成精神病了吧。”

女清洁工几乎与我形影相随,尤其我独自一人行动时,我忍不住回头破口大骂:“你有精神病啊?不要老是跟着我!”

这个中年妇女早已习惯于逆来顺受,唉声叹气道:“哎,我只是担心你,前两天死了那么多人,你一个人——”

“Shut up!拜托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低下头没再说什么,继续像尾巴一样跟着我,直到我冷冷扔出一句:“你去死吧!”

没想到她真能忍,低下头说:“我不能死,因为你还活着。”

一天以后,她真死了。

我想,如果那两天,没有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或许被*的人不是莫星儿,而是我。

清晨六点,我睡得很死,并不知道凌晨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周旋与陶冶等人正在气势汹汹地追杀强奸犯许鹏飞。我被楼上的喧闹声吵醒,梳了头走出店铺,发现蹲在走廊边的女清洁工。

又是她!

我忿忿地向楼下走去,她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底楼厕所,我重重推了她一把。

她摔倒在地,顽强地爬起来:“你忘了你的出身了吗?”

她点中了我无法逃避的死穴——真他妈倒霉,到了世界末日,大家快要死光了,这件事怎么还没完?我要撑到哪一天才算到头?每个夜晚袭来的噩梦,全都化作泪水滴下来。

“你为什么不早点在地震中被压死呢?”

当我说出这句话后,已听不清她的回答了。眼泪不停地流着,我只想赶快摆脱她,再也不要见到这张脸!

我像个没头苍蝇,冲向走廊另一端。小光带我走过那条路,直接通往未来梦大酒店,就像推开一扇门,就到了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

当我一路哭着闯入黑暗的酒店大堂,慌不择路地推开前台背后的小门,没想到小房间里居然有人!

冰冷的金属架在我的脖子上,只要稍微动弹一下,就会割破气管。

“不许出声,不然杀了你!”

忽然,我想起了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

这个畜生!他居然开始亲我的耳根!我已吓得腿软,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他把我压到地板上,开始乱摸我的胸口。我恶心地只想呕吐,盼着快点死去,结束所有的羞辱。

“住手!”

谁的声音?女清洁工!她一路跟来,听到了小房间里的动静。

快来救我吧!求求你了!

当我感觉身上的压力消失,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到一个声音——刀尖刺进人体的声音。

我看到许鹏飞手里拿着一把刀,但我看不到刀尖,因为已全部没入女清洁工的身体。

我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这个畜生松开刀子,慌乱逃出小房间,女清洁工已倒在地上。

到处都是她喷涌的鲜血,整张脸变了颜色,双眼还瞪着我。

她是为了我而死的!是她为了我挡了一刀!

是她……是她……是她……

对不起,我认识你的,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我自己是谁。只是,我从不愿意承认,不愿意对别人承认,甚至不愿意向自己承认,我宁愿相信,我就是我想象杜撰的那个自己。

我是世界上最无用最卑鄙最可怜的高三女生。

三年前,我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我的爸爸不是什么富商,而是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他载着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上夜班的妈妈回家,遇到一辆土方车翻车而被双双压死。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没有亲戚来照顾我——后来才有人告诉我,原来我不是父母亲生的,在刚出生不久就被领养。

我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随后更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有个中年女人来到我家,告诉我,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的名字叫于萍乡,从农村到城市打工的女人,未来梦大厦的清洁工,主要负责打扫厕所——我只回答她一个字:“滚!”

但她拿出养父母领养我时留下的字据,还有她当年抱着襁褓中的我的合影,甚至于还有我的出生证明的复印件。而我在整理养父母遗物的过程中,也确实发现过“于萍乡”的名字,以及她留给我的那件小衣服——她说,那件小衣服是在怀孕时自己亲手做的,并准确地说出了上面绣的图案是朵紫色的花。

没错,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虽然我从没承认过,虽然我更愿意相信:这个中年女清洁工的出现,完全是我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

于萍乡说我是一个私生女,我的亲生父亲认识她时,他们在同一家餐厅打工,他是送外卖的,她是服务员——我真想一把火烧了那个餐厅!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当她发现自己怀孕,他已换了一个地方打工,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了。她原本准备把我打掉——要是我能穿越回去,一定借她五百块钱,送她去女子医院把我打掉,保证是无痛人流!可她思来想去舍不得,最后竟把我生了下来,听到这里我就大骂她不负责任。而她委屈地流泪说,其实她是想把我养大的,哪怕受再大的罪。可是,当时她生了重病,眼看母女都要活不下去,只能找个好人家把孩子送了。

她遇到了我的养父母——他们才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结婚十年却没孩子,正寻觅一个健康的孩子领养,欢天喜地地把我接走了。但他们保持联系,约定将来她有权来看我。

一晃十五年过去,她仍在这座城市打工,却再没结过婚。她没有正式来看过我,但许多次悄悄躲在我家门口,看我第一次穿上红裙子出门,看我第一次学会幼儿园的儿歌,看我第一次得到班里的小红花,看我第一次有男生守在楼下等候……其实,她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没注意过她。

我还是把她赶出了门。

那晚,我哭了整整一个通宵,比养父母死时哭得还要悲惨。

同一年,我考进了四一中学高中部。

养父母死后留下二十万元存款。他们活着的时候对我非常宠爱,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从小学到初中,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让我活得如同公主一般——我决定在高中三年里将这笔钱全部用完。

我出手阔绰地购买名牌衣服,邀请同学们吃饭唱歌,让班里最有钱的海美相形见绌。我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连老师也被我骗过了。每次开家长会,总有一个男人以富商面目出现——鉴于我尚未成年,必须有个监护人,养父的弟弟自然担负了这个责任,包括参加我的家长会。而这个一贯吃喝玩乐的败家子,最擅长的就是吹牛皮——条件是养父母留下的使用权房,必须转到他的名下。

刚到高二下半学期,我发现存款已所剩无几。当我面临绝境,正准备离家出走,于萍乡来到我面前,给了我一袋沉甸甸的现金。这是她打工十几年来存下的钱,几乎一分都没舍得花过,为了将来留给我。我一声不吭地把钱收下来,又冷漠地把她赶走了。

到上个星期为止,她给我留下的这笔现金,差不多只剩下两百块。

我从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愚人节的夜晚,当我和海美一起走在未来梦商场,内心充满着恐惧。我已无钱可花,明天就将从公主变成丫环!如果我还要请海美和同学们去餐厅或钱柜,就要卖掉身上所有名牌衣服——假如能换回当初买来所花价钱的十分之一的话。我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还能再撑几天,还能瞒过包括死党在内的同学老师们几天。三年来那个噩梦从未停止过,似乎明早醒来就会变成真的。

当我绝望地想要从商场五楼跳下去,我不但看到了我的小光,还盼到了梦寐以求的这一天——世界末日。

地球毁灭了,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听到这一消息,我实在太高兴了!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再也不用为“在加利福尼亚有许多朋友”的爸爸而圆谎,再也不用为噩梦中的一切而担惊受怕,再也不用考虑下一笔钱要从哪里去弄或者用什么去换。

一切都结束了,太好了,我的表演也结束了,你们这些白痴的欣赏——或者说是被欺骗也结束了。一切都回到原点,再也没有什么官家女、富家女、民工的私生女,反正全都要同样难看地死去!

我唯独担心的,是女清洁工于萍乡。以前每次逛未来梦商场,我都有些忐忑不安,担心会不会突然在厕所里撞见她。所以,每次我都硬憋着不去上厕所,幸好也从没碰到过她。不过,若非海美一定要拉着我来这里逛,我绝不会踏进这里半步,更不想靠近于萍乡半步。

然而,她就在这里,这个赐予我生命、怀胎十月、吃了无数的苦头、将我带到这个世上的女人。她就在这里,这个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为我付出了全部积蓄的女人。她就在这里,陪伴我一起度过世界末日,并且为我免受侮辱挡了一刀。

她快要死了。

可是,当她一息尚存,当她还屏着最后一口气,睁着濒死的眼睛看着我,等待我喊出那两个字——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就像过去那样,就像几分钟前那样,依旧冷漠地面对她,无法说出那两个字。

对不起,应该早点在地震中被压死的人是我!

妈妈,终究没有听到我叫她“妈妈”,终究没有守住最后一口气,充满遗憾地死去了。我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混浊,摸着她的身体缓缓变凉,感受着她的脉搏再无反应。

我的妈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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