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周旋(2 / 2)

地狱变 作家蔡骏 31746 字 2022-11-03

第六天的清晨,楼下传来了尖叫声。

该死!我们把酒店大堂漏了!

我第一个冲到底楼,穿过那条黑暗的走道,来到未来梦大酒店的大堂,尖叫就是从寄存行李的小房间里传出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我们抄着家伙冲进去,看到了丁紫与海美,还有倒在血泊中的女清洁工——第八个死者。

凶手已证实是许鹏飞!

小光留下来守着两个高中女生,我与陶冶抬着女清洁工的尸体去埋葬。

地下四层,尸体堆散发出来的腐臭几乎让我们晕倒,将女清洁工安葬以后,楼上似乎又传来了声响。

当我们来到地下一层的超市,发现了许鹏飞的尸体。

我开始还为没能亲手宰了这畜生而遗憾,但看到停留在他眼睛里的电钻以后,不禁由衷地赞叹这个杀人的创意真他妈好!既富有艺术性,又结合了电能与机械,最重要的是让死者痛苦到极点,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有临死前心理上的恐惧。

更给力的是一群饥饿的猫狗,正把这个畜生的尸体作为早餐,我阻止了其他人的干预,这是一个强奸犯所能得到的最好下场。

然后,我躲到了卫生间里,看着镜子前自己的脸,如同死人般苍白,脸颊上爬满了胡须,头发根根直立,就连眼袋也更为明显。

我知道其他人在用怎样的目光看我。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那个谦逊有礼冷静理智厌恶暴力尊重生命以德报怨的男人,而是一个嗜血暴戾独断专横凶残霸道的变态!

数小时后,我找到莫星儿。

她已换上新的干净衣服,我抱着她想尽一切努力来安慰,可是当我靠近她,总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知道这只是心理作用,以为还会闻到那个强奸犯的味道,残留在她的身体表面或者里面。

“星儿,我会永远爱你的。”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其实我对自己毫无信心,我觉得自己是那么软弱和虚伪。

不错,我已不再是我,她也不再是她了!她不再是我心目中洁白无瑕的女子,不再是与我共同在世界末日仰望星空聆听《今夜无人入眠》的女子。

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罪责。

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是一个被别的男人*过的女人!周旋,你清醒一下吧,她的身体已经被别人占有过了,你触摸到的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可能是那个肮脏的男人触摸过甚至是舔过的!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想得如此龌龊与下流!肮脏的人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真想跑出去扇自己一百个耳光。

可我终究没有再吻过她。

我想,在我与莫星儿之间,已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无论我们还能活多久。

就在我对自己绝望的同时,这座地底的大楼也开始绝望了,最后一滴柴油耗尽,彻底的黑暗笼罩世界末日,动物们开始自相残杀——我们这些幸存的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快死了吗?”莫星儿痴痴地问了一句。

而我嘴上的答案恰好与心里想的相反。

几天前,我精心规划的地下世界,被寄予厚望的理想国,一下子礼崩乐坏,变成了真正的地狱。

我失败了。

我高估了他们的纪律感、道德心、团结力、忍耐度……

同时,我也低估了他们的自私、残暴、*、疯狂、报复心……

我也错估了我自己!

所有规则都失效了,纪律全部作废,只剩下最后一条规则——活着。

为了遵守这条规则,人们可以做一切可怕的事。就像现在的我,等到莫星儿睡着,独自漫游在世界末日的茫茫黑夜。我必须拿着铁棍与刀子,否则就会有野狗来袭击我,底楼中庭响彻着狗吠,它们也在进行一场生死存亡的战争。

我戴着口罩穿过那些危险的动物,其中有头特别巨大的高加索,我相信此刻的它绝对是会吃人的。我提着一盏应急照明灯,不时露出藏在腰间的利刃,这头野兽也不敢轻举妄动。

来到地下四层,这里弥漫着地狱的气味,如果不戴口罩就会当场被毒死!尸体堆跟前,我意外地看到了吴寒雷教授。虽然也戴着口罩,却一眼能认出他来。他的目光与我同样绝望,死死盯着那些尸体,手里还有一把刀子,那不是防身的武器,而是厨房里的切肉刀!

转瞬,我明白了他的意图。饥肠辘辘的我冒险来到这里,竟与他想到了一起。

我想要看看是否能吃死人的肉。七天时间不可能全部烂光,肯定还会留下一些可以吃的,只要清理地足够干净,煮得久一些就可以了。

我变成动物了吗?

我和吴教授彼此对看了一眼,羞愧地同时放下手中刀子,低着头离开了末日公墓。

回到楼上的过程中,我感到强烈的倦意,每走一步都很困难,随时都可能晕倒。真的中了尸体的毒气?不知道走了几层楼,应急照明灯掉在地上熄灭了。我摸瞎般走入一个小房间,倒在一大堆纸箱子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声音惊醒。小房间里有人在说话。

先是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仔细分辨确认是小光,然后是罗浩然在回答。

一束微弱的手电光,照出被捆住手脚的罗浩然——怎么他的拉布拉多犬不见了?

我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把自己也当作了空气。在黑暗中躲在纸箱堆中,他们应该不会发现我的。何况,小光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罗浩然身上——他对这个中年男人充满了仇恨,就差用酷刑来使罗浩然招供了。

然而,他们谈话的内容却让我毛骨悚然。

十几分钟过去,我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藏在距离他们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清楚地听着小光与罗浩然说出那些秘密——我想我已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但不是麻木,而是震惊。

最后的审判。

我看到小光掏出了匕首。

刀尖抵着罗浩然的胸口,我在想象利刃刺入他的心脏,鲜血喷溅到少年脸上的刹那。

这个十八岁男孩的双手却在颤抖,刀子丝毫都无法前进。我真想爬起来,从背后推小光一把,帮他把刀尖捅进去,立即执行死刑。

不!

小光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他恐惧地后退两步,看着罗浩然的眼睛——他认输了。

不要啊!我想要爬起来,捡起那把匕首塞回到他手里。但或许在黑暗中藏得太久,我竟已习惯沉默扮作雕塑。

我眼睁睁看着小光为罗浩然松绑,低头转身离开。

罗浩然却从地上捡起匕首。

天哪!

几乎同时,我从纸箱堆中跳了起来,但罗浩然冷酷敏捷得像一只豹子,还不容我眨眼的瞬间,就把匕首扎进了小光的后背。

非常准确,心脏位置!

“啊!”我发出这辈子最凄惨的叫声,即便隔着一层口罩。

就在我扑到罗浩然身上之前,他已飞快地转身,逃出黑暗的小房间。我颤抖着扑回到小光身上。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背后还插着那把匕首。我从地上捡起手电,看到他苍白的脸,无神的眼睛。

抽搐了几秒钟,小光的最后一丝光熄灭了。

他死在我的怀中。

无边黑暗的世界末日,四周拂来阴冷的风,不时响起野狗的狂吠。我抱着俊美的少年,看着他紧闭的眉眼,画出来似的完美嘴唇与下巴,足以迷倒任何少女的细碎长发。他的身体渐渐冰凉。

我从他背后拔出那把匕首——本应刺破罗浩然心脏的匕首,几乎放尽了少年的鲜血。必须让它回到它本应停留的地方去。

接下来,我疯狂地在各个楼层寻找罗浩然,包括那条拉布拉多犬。我明白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何况我这只猫绝对是只瞎猫!既然他能在地下四层底下建造一个微型博物馆,就能在大厦各个角落修建秘密空间——狡兔三窟。

在底楼的哈根达斯店里,我发现重伤的塌鼻子老人已经死了——尸体被咬得残缺不全,几条疯狗一边互相厮打,一边拖出死人的内脏,叼着人骨到处乱跑。

在几乎要被吃光的老人附近,还躺着另一具尸体残骸,已经被猫狗啃烂了,很快会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骸骨。

他是谁?

当我准备把这两具尸体埋葬到地下四层时,想起一个可能性——那些猫狗会不会去吃死去的小光呢?

我抛下这两个可怜的死者,回到七楼。我将死去的小光背上肩头,尸体当然沉重,但我没感到吃力。

背着他走过地下一层超市,我忽然停下,让小光平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两小时后,我仍旧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楼上传来骇人的枪声。但我的双腿已麻木,肌肉钻心地疼痛,挣扎许久才站起来。我担心那些猫狗还会靠近他,整个世界末日的地底,只有地下四层是安全的,猫狗们一旦靠近那堆尸体,就会被腐尸之气毒死。

趁着小光的关节和肌肉还没有僵硬,我艰难地把他驮到背上,往地底的坟墓走去。他的脸就靠在我的脸颊边,细碎长发扫着我的脖子,整个人冷得如同一块冰。

这时,我遇到了丁紫,四一中学的高三女生,算起来还是我的学妹。

丁紫哭着亲吻死去的小光,还抽打我,直到我嘴角出血,我这才告诉她——杀死小光的人不是我,而是罗浩然。

她发誓要杀了他。

我继续背着少年的尸体,少女握紧他垂下的手,一起走到地下四层。我们把小光埋葬在死尸堆中,再没有什么可以来伤害他了,除了大自然。

第七个末日,也是人类最后一个耶稣复活节。

我和丁紫全副武装,分头在各个楼层搜索罗浩然。我发现底楼的动物全死光了,其中不少是被子弹射杀的。这把枪必定在罗浩然手中。

七楼的模型店门口,我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看起来死了没多久,因为有一股血腥味。他的特点是灰头土脸瘦骨嶙峋,而且散发着屎尿的恶臭,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出他是谁。

恐怕又是一个陌生人。或许,当我们这二十来个幸存者自以为是最后的人类而挣扎时,在这偌大的地下空间里,还藏着许多人沉默地看着我们。

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送他去埋葬。但我没力气把死人背下七楼,找来一捆尼龙绳,将一端系在尸体上,又把尸体从中庭栏杆外抛了下去。

底下传来一记沉闷的声音。

缓缓走到底楼中庭,这个倒霉的男人并未支离破碎,我抓着绳子将他拖向地下四层。幸好他不像其他尸体那么沉——会不会生前已饿了许多天?

来到地底的坟墓,我匆匆把他往尸体堆边一放,没敢再看小光的尸体。

一整天,除了喝过两口发酸的水,我再没吃过东西,仅有的食物留给了莫星儿。我没再看到过罗浩然与他的狗,吴寒雷教授也已失踪,只能确定陶冶、玉田洋子、正太,还有丁紫依然活着。

晚上,九点。

我相信,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活到明天早上。

突然,头顶的穹顶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要么就是我们将全部同归于尽,要么就是——不,难道还有天使吗?在那么多人死去以后,在我也尝到了杀人的滋味以后,在人类的幸存者们作了那么多罪孽之后……

不要!特别是不要让罗浩然也逃出去!

我用最大的应急照明灯对准头顶的穹顶照了照,果然看到不断有裂缝出现。

“快点往九楼电影院跑!”

刹那间,我看到一个人和一条狗窜进了电影院的通道。

杀了他!

我在摇晃中摔了几个跟头,武器只剩下那把匕首了——小光准备用来杀死罗浩然却反被他杀死的匕首。

那一人一狗跑在前面,而我跟在后头,用手电仓促地照射着他们的背影。我的身后还跟着其他人,大概都已想到了求生的可能性。

但我不想求生,我只想求死,与眼前那个男人同归于尽!

忽然,罗浩然带着他的狗钻进了通道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几乎就在同时,头顶的天花板砸了下来,把我埋到了废墟底下。

不过我的反应非常机敏,立刻全身缩到墙角。虽然也被压得不轻,但并没有被深埋在下面。我努力挣扎了几分钟,听到外面响起拉布拉多犬的吠声。终于,我艰难地挣脱枷锁,活着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我刚要往小房间走去,眼角闪过一道手电光。我本能地躲藏起来。那个人的手电异常光亮,照亮了他的一身黑色警服,还有有着“救援”二字的红色头盔。

他是所有幸存者的天使——除了我。

没错,是从地面来救援我们的警察,说不定后面还跟随着大队人马——并没有所谓的世界末日,只是我们这栋楼遭遇了灾难,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七天前没有从十九楼的窗户跳出去。

那个警察几乎走到了我面前,而我完全藏身于黑暗中,屏住呼吸未被发现。

我认出了他的脸。

叶萧!

这是老天爷和我开的玩笑吗?那么多年以后,我们这对少年时最好的朋友,又回到了这里,却在地底的深处重逢。

他是兵,而我——是贼。

我不能跳出来,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因为,我还要杀一个人。

不要啊!——小房间里响起了一声狗叫!我眼睁睁看着叶萧循声而去,弯腰钻进罗浩然与他的狗藏身的小房间,如果那个男人还没被压死,必定会被叶萧救出来。

但我不敢跟在他后面进去,无论罗浩然是死是活,叶萧都会阻止我的任何行动。

何况,就算我手里拿着匕首,对叶萧来说却不过是小儿科,我根本不会有机会。

我在小房间门口徘徊了几分钟,却始终没有看到叶萧出来,附近也没有其他救援人员出现,只有对讲机的噪音不时从电影院外传来。

怎么回事?罗浩然是死是活?还是叶萧正在抢救他?

我已心急如焚,实在无法等待下去了。这个小门里是放映间,那么肯定还有一个放映窗口——看电影时从头顶掠过的那道白光,就是从这个窗*出来的。

于是,我悄悄地转到最近的一个放映厅,这里大部分已经坍塌了,但放映窗口还没有被堵塞。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废墟,踮着脚尖往小窗口里看去,但愿就是罗浩然藏身的放映间。

果然,我听到了一阵激烈的狗吠。

我感觉自己像个隐身的幽灵,已融化在空气中,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我。

我看到了罗浩然。

那小小的窗口就像数码相机的屏幕,手电的强光照出一个古墓般的狭窄空间。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电影院的放映机房,大部分都坍塌变成了废墟,只有靠近门口的一块还算完好。

罗浩然全身都被压在一堆瓦砾中,只有双手无力地伸在外面,污血染红了他的脖子,沾满了地上的那片碎玻璃。他仰头挺直着脖子,露出一道长长的横切伤口,肌肉组织与气管也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眼睛还睁着,绝望地看着前方——不,罗浩然的视线正对着放映机房的窗口,他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清晰地看到我的脸。

他死了。

我的这张冷酷无情的脸,将出现在他死后的世界里,毫无疑问那将是冰冷的地狱。

4月8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未来梦大厦,九楼,未来梦影城,七号放映厅,电影放映机房。

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亲手割断他的脖子。

死去的罗浩然身边,那条拉布拉多犬也被困在废墟里,只露出头,在疯狂地嚎叫。

还有一个人,怔怔地站在死者面前,穿着被灰尘弄脏的警服,戴着红色的救援头盔,还戴着一副口罩,用手电照亮这幕凶杀现场。

他是叶萧,他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只是像尊雕像一样站着,用冷峻的眼神看着死者。

不是我杀的,那又会是谁?我想起罗浩然刚逃进放映机房,外面的通道就发生了坍塌,大概就是救援队员打穿九楼的穹顶造成的。同时,我也被压在了废墟里,当我幸运地爬出来,其间已过去了五六分钟,然后我才看到叶萧走进这个小房间。

就是这五六分钟的时间差,有人冲进放映机房,用刀子或者就是地上的碎玻璃,割开了被压在废墟里无力反抗的罗浩然的脖子。

这是谁干的?谁替我杀死了他?丁紫?还是莫星儿?甚至是陶冶或玉田洋子?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对他充满仇恨。

而且,我也无法确定,当通道坍塌的时候,我身后的那几个人是否被压住了。对了,这里的影院通道四通八达,如同迷宫一般,叶萧并不是从我们逃亡的方向进来的,如果他从反方向进入,就不可能发现我们这些幸存者。

不,我不能站在这里被警察看到!

我立刻跑出了放映厅,爬过已成废墟的通道,直到尽头最深的地方。我扔掉了准备用来杀死罗浩然的匕首,又把自己埋进砖石瓦砾堆中,故意把头上和手上弄得全是伤痕。整个过程我用了十分钟,必须拼命地挖开许多水泥块,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否则埋得太浅一看就是假的。同时外面响起喧闹声,无疑救援队员已经开始挖掘了,说不定已救出了其他几个幸存者。但愿莫星儿能尽快被救出来。

当我刚把自己全部埋入废墟,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头顶就响起脚步声,有人说:“生命探测仪有反应了!”

两三分钟后,我被救了出来,抬上担架送出通道。

身上还在不停流血,我睁着眼睛,直到叶萧把我拦了下来。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周——旋——”

他还记得我,我感到欣慰。他激动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右手。

还是热的。

然后,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顺利得救被送到地面——不但没有世界末日,连所谓的地震都不曾发生过,在复活节之夜的星空下,只有未来梦大厦变成了一片陷落的平地,而周围所有的摩天大楼全都安然无恙。

无数镜头对着我。我看到其他人也被救了上来,包括莫星儿也还活着。

我用眼神告诉她,也告诉了丁紫——罗浩然已经死了。

子夜时分,我们被送到了医院,住进隔离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照顾。

病房干净整洁,每天有护士来消毒,可我仍能闻到一股死尸气味——据说无论怎样清除,尸臭都可以持续数月不散,或许这尸臭就附着在我的表皮上毛发里。

虽然从想象的世界末日中捡回一条命,也算亲眼看到了罗浩然的尸体,我依然整晚没睡着。我在想,叶萧以及救援队员们还会在地底发现什么?我们努力生存过的痕迹?那些猫与狗的尸体和骨头?动物吃剩的人体残渣?地下四层的坟墓?

叶萧只能发现这么多了,他不可能知道那些可怕的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真相——除非我们这几个幸存者中,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罪孽公之于众。

不,这不可能,没人愿意说出来的,大家会不约而同地保守秘密,甚至会各自编造不同的谎言。说不定他们都没有睡着,都在焦虑地打着腹稿,还要背得滚瓜烂熟,以免回答询问时露出破绽。

第二天,我仍没有想好,无数种方案都被一一推翻。你想想,要把七天七夜里发生的事大部分加以虚构,又不能自相矛盾,要比写最复杂的小说都困难。

中午之前,我等到了久违的叶萧。

我们已有十年没见过面了,再度相逢竟是在地狱深处。忽然,我很想跟他聊聊过去,十五年或二十年前,我们都是男孩的时候,那些一起幻想一起白痴一起追女孩的日子。

可是,当他严肃地问我,关于七天七夜里发生的一切,我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大脑拼命转动,想要说些什么谎话,却无法说出口,只能说:“我不知道。”

叶萧明白我拒绝配合他的询问,我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对我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的无限失望。

对不起,叶萧,对不起。

一整天,我躺在床上思考如何过关。因为叶萧最关心的,就是他所发现的罗浩然的凶案现场,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他也就没有必要追根究底了。

思考一夜之后,我主动要求与叶萧谈话。

“我就是杀死罗浩然的凶手。”

这算是我向警方的自首,我还准备宣称,地下所有被他人杀害的死者全都是我杀的!

如果警方相信我的自首——他们会相信的!求之不得早点破案呢!法院一定会判处我死刑,那么多条人命都背在我身上,不杀我不足以平民愤,也不足以给家属一个交代。其实,只要我承认杀死了郭小军,他那有背景有势力的老爸,立马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反正,在愚人节的夜晚,来到未来梦大厦的十九层,本来就是准备自己结束生命的,现在不过多了一回波折,让我更深地了解人类也了解自己,也算是临死前颇有些收获,不如再回到当初的原点,让死刑判决来帮助我完成自杀吧。

自首还有另一个原因——保护莫星儿,或者丁紫,或者陶冶,或者其他什么人。

无论是谁杀死了罗浩然,我都必须竭尽全力保护那个人,不能让那个人落到警察的手中。

尤其是莫星儿,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丁紫还那么年轻,只有十八岁,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就结束。

最后,只要想到在法官面前,慷慨激昂地陈诉自己杀死了罗浩然,就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那么就算马上吃枪子儿也不会遗憾了。

叶萧对我的自首不太满意,忿忿离去。他不相信没关系,我还会向其他警察自首的,总有人会相信我说的一切——因为他们愿意相信。

这天上午,医院对我们的检疫结果出来了,所有幸存者都没有感染病菌。

除了作为嫌犯的我,其他所有人可以自由离开医院。

然而,包括玉田洋子在内,竟然没人愿意离开。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比如身体还没有康复、还需要治疗等等,继续留在病房里面。而医院也会无条件地一直照顾我们。

大家在医院里又赖了两天,玉田洋子与正太率先离开了,他们选择在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透过病房的窗户可以看到楼下,这对母子在日本领事馆外交官的陪同下,坐进一辆黑色的皇冠车,不知是立即前往机场回国,还是被送往本市的日资医院。

早上,陶冶走出医院大门,有政府工作人员陪着他,还会给他提供住处与津贴。他被记者团团围住。他拼命挡着脸,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商务车。

中午出院的是莫星儿,戴着厚厚的口罩与帽子。她粗暴地推开那些记者,同样坐上政府的车离开了。

丁紫还赖在医院里,一直说头痛脚痛。四一中学校长来看她,却吃了闭门羹。听说海美父母也来找过她,想知道海美是怎么死的,却被警方拒绝了。

一个中年警官走进我的病房,用厌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了。”

“王警官,你是来宣布逮捕令,押送我进看守所的吧?”我的心头一阵激动。我早已脱下病号服,换上了一身便装,连皮鞋都穿好了。

“警方作了详细调查,已确认你在自首中描述的细节全都是假的。”

“什么?不可能!”我的脸色已变得煞白,“这是谁调查的结果?”

“你去问叶萧警官吧。”

“不,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我就是凶手,你们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

我开始吼叫了!只盼着被戴上手铐,送进监狱,或者直接拖到刑场枪决。

“周旋,你可以回家了。建议你去精神病医院检查一下,我们还保留起诉你作伪证和企图包庇的权利。”老王异常严肃地说完,重重地摔门而去。

我全身冰凉地愣在病房中,就像愚人节之夜正要跳楼时,却看到远方亮起绚烂夺目的极光。

十分钟后,孤独地走出医院,抬头看着蓝天与阳光——虽然还是那么污浊灰暗,却总比那暗无天日的地底好些。

对面涌来无数记者,还有两个出版人,准备把我过去的书再版。我冷漠地躲开他们,径直走到马路对面。

叶萧,正用无情的眼神看着我。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