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五去其三(1 / 1)

剑来 烽火戏诸侯 5418 字 9个月前

苻南华走出屋子的时候,发现那个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鸡,老母鸡带着一群黄毛绒绒的鸡崽,低头啄食。

见到她后,苻南华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腼腆,还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当是回礼了。

苻南华拉开院门后,发现蔡金简竟然在等在小巷,兴致不高,他转身关上门,透过渐渐狭窄的门缝,看到一张抬起头望过来的容颜,苻南华突然发现这个丫鬟,本该满身泥土气息的贫贱少女,竟然有一双颇为不俗的眼眸,衬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绽放的嫩绿色。不过苻南华也未多想,姿色出众的女子,环肥燕瘦,风姿绰约,对于老龙城少主而言,实在是看腻了。

和蔡金简并肩而行,苻南华问道:“怎么了,不顺利?机缘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够次次一锤定音,不用灰心丧气。”

蔡金简天生风情柔媚,修行之后,洗髓伐骨,仅就身体而言,比起世俗女子当然更是净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惊为天人,归根到底,终究是一副臭皮囊罢了。

此时云霞山的仙子脸色不太好看,可见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明显摆在脸上,应该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实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书简湖的地头蛇之一,截江真君刘志茂。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见面就搬出我云霞山的掌门师祖,来压我一个晚辈,从头到尾我只说了几句话,就给他赶出那个顾粲的院子。”

苻南华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简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术法禁绝吗?”

苻南华笑道:“能够来此地寻找机缘的人物,谁没有点压箱底本事?如你我这样的年轻人,可能还好,根据小镇的规矩,越是修为高深,被镇压的力度越大,圣人之下,境界越是临近圣人,照理说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对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得道高人拼着道行折损,也要施展神通的话,难不成当真还不如我们这些后进之辈?”

蔡金简反驳道:“有圣人在此,他截江真君还敢明目张胆对我出手?”

苻南华劝说道:“我们是来此是找善缘,不是来结怨的,哪怕没有性命之忧,跟前辈们恶了关系,终归不美。”

蔡金简并非钻牛角尖的人物,点头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论。”

她苦着脸,楚楚可怜,“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经送给你十块云根石,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如何跟祖师爷们交待?”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华和蔡金简几乎同时精神一振,这绝非光线骤然明亮那么简单,两人面面相觑,然后视线迅速错开。

原本极为兴奋雀跃的苻南华,也冷静许多,他仔细思量这趟小巷之行,与蔡金简的结盟,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才对,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无纰漏才是,本就是一桩符合规矩的公平买卖,那位坐看此地风来风走、水起水落的圣人,岂会有插手的闲情逸致?那么这股压力来自何处?难道是那个连名号也没听过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华的心思深远,蔡金简的想法更加简单,以为是被苻南华说中,截江真君确实动用了某种神通法术,对自己进行了监视。她一阵后怕,幸亏只是说了些埋怨言语,不曾放狠话说气话。

各怀心事的两人走在大街上,距离泥瓶巷越远,两人心头的沉闷感觉便越轻,苻南华觉得那是机缘气数之重,蔡金简则感觉是家族负担之重。

抬头望着远处那座牌坊,苻南华好奇问道:“书简湖的截江真君?我怎么根本没印象?即便我老龙城位于一洲极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闻,也该有所了解啊。”

蔡金简压低嗓音,冷笑道:“什么真君,旁门里还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没资格称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谀之词罢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会敕封此人为真君,一个萝卜一个坑,真君的头衔,给出去一个,很可能意味着两百年都拿不回来,加上元武帝祖辈们的大手大脚,到了他手里,就只剩下两个真君的名额,更不会随随便便给一个沽名钓誉的旁门野修。”

苻南华恍然,“原来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镇王朝,都可以为君主收拢、压制和增长国运。

道家真君之位,几乎可谓道教宗门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庙堂话的兴致,少女也就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稚圭走出屋子,来到院落,看到那条天生碍眼的四脚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晒着太阳,经常还打个滚,很享受的模样。

一阵火大的少女快步走去,一脚就踩在四脚蛇脑袋上,脚尖狠狠拧动。

可怜小家伙悲鸣不已。

她抬起脚,四脚蛇嗖一下窜走,满院子飞奔,不断撞墙。

自家这条土黄的四脚蛇。

贪食误入鱼篓的金色鲤鱼。

被顾粲养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鳅。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着那条头书先生到底说了啥,我在屋里头听不清楚,你们再说说呗?”

老人咦了一声,略作思量后,手腕摇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现在掌心,他低头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见白碗的水面上,涟漪阵阵,偶有水花溅起,一条黑线在白碗四处飞快游曳,时不时撞击碗壁,老人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便随你去吧。”

为了收下这个徒弟,先前泥瓶巷中,老人费尽心思,拼着折损数十年修为道行,才成功动了三次手脚。

一次是让那女子踩中狗屎。

最后一次是以秘术让其深信自己开悟。若是在小镇之外,当然绝无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为,可小镇之上,蔡金简无异于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便有了可趁之机。

其中第二次,则最是精巧,甚至连老人自己都觉得是神来之笔,便是让女子误以为草鞋少年的善意提醒,实则是狡黠报复。老人当时让少年的开口出声,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让女子捕捉到这个细节。

不可谓不处心积虑。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缘孽缘,一线之间。

此时,院中妇人顾氏一颗心有悬起来,生怕老仙长说出什么坏消息。

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个孩子蹑手蹑脚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门。

妇人尖叫出声。

老人手托白碗,不急不缓站起身,“徒弟,为师先给你看看何谓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轻重,坏了你我师徒二人的千秋大业!”

妇人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老人猛然挥袖。

下一刻,刚要碰到院门门栓的孩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发现不对劲后,茫然四顾,最后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说书先生,“这是哪儿?”

老人双手负后,淡然道:“碗中。”

孩子愈发茫然,突然听到老人暴喝一声,“起来!”

孩子本能站起身,一动不动。

顾粲发现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正前方的远处,云海滔滔。

然后,孩子骇然瞪大眼睛,只见白茫茫之中,有一条巨大的躯干破开云雾,缓缓移动。

但是它实在太大了,根本无法露出完整的真正面貌。

孩子吓得就要后退一步,却很快被老人以手掌按住脑袋,厉色道:“此时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难行!给我站稳了!”

顾粲吓得泪水一下子就流出眼眶,这个从来无法无天的顽劣孩子,竟是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孩子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腿打颤,嘴唇抖动。

远处云海,沸腾起来。

雾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渐淡去。

于是天空中显现更多的黑色,极长极大,就像……自家水缸养着的那条小泥鳅,暴涨长大之后?

孩子脑海中,没来由蹦出这么个想法。

顾粲那一刻,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纤细的手臂,朝向天空。

一颗巨大如山峰的头颅,从云海中缓缓游曳而至。

孩子眼睛发亮,丝毫不惧,甚至还招招手,喊道:“快来快来!原来你长这么大了啊,难怪我总觉得丢水缸里的鱼虾螃蟹,第二天总会少掉很多。”

站在顾粲身后的书简湖截江真君,百感交集,既有浓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虽然自己肯定已无此等天大福缘,但是有此徒儿,也算幸事,绝对不枉此行!

老人亲眼看到那颗头颅的临近,呢喃道:“天下奇观。”

————

陈平安突然跟黑衣少女说要进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对着她,将一件东西藏在手心。

他出门后,说是去给她买煎药的陶罐,家里缺这个。

少女在草鞋少年快步离去后,瞥了眼角落阴暗处,立着一只老旧罐子。

而且其实少女的听力很好。

他手心之物,是一枚碎瓷片,极其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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