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还礼(1 / 1)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497 字 9个月前

陈平安背起箩筐上岸后,往青牛背那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觉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当他临近青色石崖,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清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边,每人容颜几乎纤毫毕现,之所以如此,并非星光璀璨的缘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着一头雪白麋鹿,通体晶莹,焕发出丝丝缕缕的白色光线,如同小溪里随水摇晃的水草。

白鹿低下头颅,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则使劲踮起脚跟,伸手抚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两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鹿光线映照的关系,男女两人的肌肤胜雪,晶莹剔透,打个比方,若说小镇百姓是泥胚子捏的土人,那么这两个外乡道人就是烧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着天壤之别。

男女的道袍样式,跟摆算命摊子的陆道长有些像,又有很多细节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样的,陆道长是莲花冠,这两人头继续跑路。

那一幕看得陈平安满头冷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荒草丛生的那片神像破败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陈平安离开龙窑回到小镇,四处闲逛,结果看到忙着捉蟋蟀的她,在草丛里四处打滚、蹦跳、飞扑,她看到陈平安后,显然也认出了陈平安,又是一阵清风远遁而去。

后来陈平安听顾粲说,这个整天脏兮兮的小姐姐,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人管束的野丫头,但其实是福禄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种。只不过不知道为啥,她就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家里人也不管,顾粲最后说到她的时候,满满的骄傲和鄙视,说她别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们两人凑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鱼,那个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条石板鱼也没逮着,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还是因为螃蟹的蟹钳,狠狠夹住了她的手指。顾粲当时在陈平安屋里说这个,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滚,说她是真傻,竟然还故意扬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关键是当时她明显已经被蟹钳夹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轻道人瞥了眼白鹿,对年纪轻轻的女冠道姑笑道:“贺师姐,让你小心些,不要太宠溺它,不过是不到一旬的时间,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碍它的自由,你偏偏不听。这下给凡夫俗子撞了个正着,如何是好?”

有倾城之姿的道姑在听完小女孩的介绍后,微笑道:“顺其自然吧。”

年轻道人皱了皱眉头,再次举目望去,一眼之后,又仔细端详片刻,实在看不出那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有什么不俗气象,他们所在宗门,看相望气和寻龙点穴的本事,虽算不得冠绝一洲,但也算是颇为擅长,这位道士既然能够代替宗门来此取回压胜之物,还要负责把那件镇山之宝,安然无恙地带回去,未来还要呈交给上宗,他当然绝非池中之物,所以当他没有看出少年有太多奇异之后,便没了将其招徕进入山门的心思,年轻道人精于看相一事,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

两人所在师门,是东宝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统之首宗,尊贵无比。他这次和贺师姐两人联袂出山,作为报酬,每人都有一个为宗门招收真传弟子的宝贵名额,这名弟子同时会被他们各自收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随意挥霍,必须慎重对待。

宗门上下皆知,贺师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轻描淡写的顺其自然,极有可能就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和贺小凉,被誉为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骄女,便是人间君王,遇到他们,也要以礼相待,并且礼仪之重,完全不输大国真君。

因为他们是一洲之内,最有望跻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当年轻道姑牵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灵的白鹿尾随其后,不仅仅是同门师弟的年轻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负长剑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当他看到年轻道姑缓缓走来,陈平安有些头大,少年现在实在是不愿和这些来自外乡的神仙打交道。

因为陈平安知道,他们简单的爱憎喜怒,就会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

而且陈平安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们了。

只不过陈平安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还象征性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还算得体。

白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绕着草鞋少年走了一圈,最后低下头颅,主动蹭了蹭贫寒少年。

白鹿回到主人身边,她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变成了一匹马的身姿。

指鹿为马。

年轻道姑望向陈平安,微微叹息,笑着说了一句话,然后低头望向身穿红棉袄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将其解释成小镇方言,怯生生道:“贺姐姐说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缘浅,做不成道友。’”

少年哑口无言,因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礼。

背着箩筐,穿着草鞋,卷着裤管,少年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道姑笑问道:“你也知道了这些石子的妙用?陈平安,你不用担心,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女孩照搬解释,语速飞快,声音清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位道长提醒过我,可以常来小溪捡石头抓鱼什么的。”

哪怕陈平安对这位年轻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见,连陆道长的姓氏也没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机之人,点破蛇胆石价值不菲的人,是宁姚才对。

道姑微笑道:“你也认识我们那位陆小师叔?”

陈平安愣了。

道姑会心一笑,粗略解释道:“陆小师叔,严格说来,并非与我们同宗,只不过陆道长多年之前造访我们宗门,与我们一位师叔平辈相交,待了好些年,我们这些晚辈与他相熟,自然也就习惯了以‘小师叔’相称。”

陈平安咧嘴一笑,彻底没了戒心。

草鞋少年对那个陆道长,心怀感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想起一事,弯腰屈膝放下箩筐,拿起其中一块之前一见倾心的石子,大如鸡蛋,绿莹莹的,清亮似冰,迥异于其它蛇胆石,递给气质幽兰的年轻道姑,问道:“道长,以后见到陆道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块石头送给他?”

她听完小女孩的解释后,略作思量,接过石头,缓缓说道:“来此之前,我刚好遇到离开的小师叔,他要去南涧国参加一座道统宗门的重要典礼,下次何时见面,还真不好说,但是只要见到陆小师叔,我一定帮你转送给他。”

陈平安听着小女孩的言语,笑容灿烂,向这位观感极好的年轻道姑弯腰致谢。

对于陌生人的好坏,少年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像对于苻南华蔡金简,又像对陆道长和宁姑娘。

陈平安又拿出一颗蛇胆石,再次递给她。

这位在东宝瓶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机缘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绝,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谢。

红棉袄小女孩双手拧着衣角,小声说道:“我也想要一块。”

陈平安笑着转身,去箩筐里挑石头给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说道:“我想要一块大些的,行不行?”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动,就送你块最大的。不过这里到小镇,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觉得箩筐里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双手趴在箩筐边沿上,“好吧,那我要挑块小的,好看的。”

陈平安便给她挑了块藕粉色的小石头,水润可爱,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满意。

她突然歪着脑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齿后,然后对陈平安嘿嘿一笑,满脸得意。

估摸着她是在显摆自己牙齿又长齐了。

陈平安开心道:“下次我们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牵强地点了点头。

陈平安背起箩筐,跟年轻道姑告辞离去,朝小女孩挥了挥手,独自小跑返回小镇。

同样是仙子,这位年轻女冠的含金量,远不是云霞山蔡金简能够媲美的,几乎是仙家金精之于世俗金子。

她带着小女孩还有白鹿返回青牛背,年轻道人从草鞋少年的背影收回视线,盖棺定论道:“缘浅便是福薄,自然不当大用。”

东宝瓶洲的道家门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会选出一对“金童玉女”,他和师姐贺小凉便是这一届的天生道侣,只不过让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金童的资质不比以往逊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机缘之好,简直是好到令人发指,出生之时,便有祥瑞之一的白鹿,主动走出山野大泽,来到她身边认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从无坎坷,一路顺风顺水,甚至有人扬言她只有等到跻身上五境之后,才会遇到第一个瓶颈。

对于师弟对那草鞋少年的轻视,她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在此时,一个矮小少年从廊桥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来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着一块蛇胆石,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在夜色当中大放光彩。

木讷少年手持石头,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如同他们儒家自己内部如何勾心斗角,只说我们三方,这次各自取回,虽然名正言顺,但是如果真的跟齐先生一声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适?”

僧人一言不发。

年轻道人忧心道:“是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上头的旨意难违,师姐你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讥笑道:“我不是来跟谁套近乎的。”

————

小镇那边,陈平安回到刘羡阳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齐先生就站在门口。

少年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齐静春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陈平安,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少年只说了一个字,“好!”

齐静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少年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齐静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正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陈平安你心生悔意,也无需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

但是齐静春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只因为眼前少年,姓陈名平安。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气力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

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这本是齐静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齐静春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少年,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

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少年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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