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背对(1 / 1)

剑来 烽火戏诸侯 3504 字 9个月前

陈平安临近石拱桥的时候,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继续前行,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便沿着溪水继续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为狭窄地带,助跑飞奔,一跃而过,这才走向青牛背。陈平安并不知道,自己的绕远路,刚好和阮秀错过,青衣少女拎着一壶桃花春烧飞奔过桥,这次在小镇买酒,少女经过压岁铺子的时候,低头快步走过,生怕被那些眼花缭乱的糕点勾走魂魄,因为她要开始积攒私房钱了。

陈平安先去了趟刘羡阳家的宅子,点燃油灯,提着灯盏,走了一遍屋内屋外,确定并无缺少大小物件家当之后,才熄灯锁门,返回泥瓶巷。经过那栋塌陷出一个窟窿的老宅子,陈平安松了口气,肩上的担子还在,但是比起之前那趟离开泥瓶巷,已经轻了太多,陈平安忍不住偷着乐呵,兜里有钱的感觉,不坏!

陈平安这辈子还只见过碎银子,沉甸甸的银锭,还没瞧见过一眼,更别说跟神仙一样稀罕的金子。

陈平安回到自己祖宅,打开屋门后,跑去确定是否真的拴好院门,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点燃油灯,昏暗黄晕的灯火,映照着冰冷的黄泥墙壁。陈平安从墙脚根陶罐里掏出三只钱袋子,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分别装有二十五颗金精铜钱,二十六颗,二十八颗。

总计七十九颗铜钱。

关于这些来历不俗的铜钱,宁姚粗略解释过它们是世俗花钱的延伸,之所以价值连城,是物以稀为贵,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外乡人进入小镇需要铜钱作为信物。至于这个不成文规矩的由来,年代久远,宁姚又不是东宝瓶洲人氏,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三种铜钱,陈平安分别拿出一颗,放在桌上,迎春钱铸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语,镂空透雕,祥云飞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

压胜钱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铸有“天中辟邪”四个字,还有龟蛇缠剑的图案。

供养钱正面是“心诚则灵”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并无精美图案,样式最为朴素。

陈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钱,反复观看,少年实在很难想象这么小小的一枚铜钱,就能够买下整座真珠山,陈平安知道阮师傅嘴里所谓的这个小山包,姚老头第一次带他进山找土,就到过真珠山的山过,练拳一百万次,才是习武的起步而已。

陈平安哪里愿意偷懒。

他无意间想起那个木人身上的朱点墨字,那些传说中以便气流出入的一座座窍穴气府。

通体舒坦,滚滚发热,体内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从头往下游去,磕磕碰碰,并不顺畅,那些窍穴就像是破败不堪的粗糙关隘,关隘之间的道路,更是绝对称不上阳关大道,有些宽大却崎岖不平,有些狭窄且陡峭,火龙经过的时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过铁索桥。

最后这条火龙在下丹田附近的几座气府来回穿梭,似乎在寻找最适合它盘踞的窝点,作为龙宫。

宁姚曾言武道炼体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巅峰圆满之时,自身生出一股气,如泥菩萨高坐神龛,气沉于丹田,不动如山,身体便有了一股新气象,开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许多杂质和淤积,都会被一点点排出体外。

陈平安就走在这条路上。

没有名师指点,也不能算误打误撞。

靠的是勤能补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岭,以及虽然粗劣却得其法门的一种呼吸吐纳。

八年尚未破开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宁姚的家乡,讲究一个穷学文富学武,好在武道一途,没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习,越是登堂入室之辈,越是造诣高深的宗师,越看每一步的重脚踏实地,每一层武道台阶的夯实程度,不过像陈平安这么慢的,如何丢人现眼算不上,毕竟世间无数豪横门第的年轻人,确实就被挡在第一个门槛之外,终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气的存在,但目前来看,陈平安肯定是跟武学天才无法挂钩了。

陈平安猛然“清醒”过来,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他在院子里缓缓行走,逐渐放松身体四肢。

陈平安低头看到墙脚斜放着的那根槐枝,突然异想天开, 想给自己削出一把木剑。

小时候爹娘走后,陈平安每次在神仙坟那边远远看着同龄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飞纸鸢,男孩子则是用他们父亲帮忙做出来的木剑竹剑,噼里啪啦过招,打得不亦乐乎,陈平安那时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后来成为烧瓷的窑工学徒,一年到头疲于奔波劳碌,便断了念想。

陈平安蹲在槐枝前,觉得做一把木剑肯定没问题,两把的话就比较悬。

陈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门外,再去拿了那把进山开路的柴刀,准备动手给自己做一把木剑。

只是当陈平安提着柴刀坐在门槛上,又有些犹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觉得老槐树不能单纯视为一棵老树而已,毕竟齐先生和槐树之间还有过一场对话,于是眼前这一截槐枝,让陈平安感到有些别扭。

陈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墙脚根,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睡意,便离开院子,锁好门后,一路走出泥瓶巷。

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石拱桥附近,想到以后总不能次次跳河过岸,一咬牙走上石桥,再次坐在中间石板上,双脚悬在溪面上,陈平安有些紧张,低头望着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妖怪,我们应该无冤无仇,如果你真的有话要跟我说,就别再托梦了啊,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跟我说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钟,一个时辰。

除了有点冷,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陈平安双手撑在石板上,摇晃双脚,眺望远方,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尽头会是在哪里。

陈平安怔怔出神。

刘羡阳,顾粲,宁姑娘,齐先生,姚老头,都走了。

陈平安从来没有这么富裕阔绰过。

但是少年也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

————

草鞋少年背对着的石桥那边,一位衣衫雪白绚烂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双手撑着石板,双脚悬空摇晃,仰头望天。

只是这一幕,别说是开始自说自话的陈平安,就连杨老头和阮邛也无法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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