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守夜(1 / 2)

剑来 烽火戏诸侯 9247 字 9个月前

在陈平安彻底昏死过去后,在一二楼之间的楼梯口,青衣小童终于松开粉裙女童的胳膊,后者飞奔过去,满脸泪水,哭成了一只小花猫,她一边为陈平安把脉,查看神魂动向,一边扭头抽泣道:“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若是老爷死了,我就跟你拼命……”

青衣小童面沉如水,“说你傻妞还不服气,冒冒失失打搅陈平安的气机运转,你会被那股剑气视为敌人,将你打个半死不说,还会耽误了陈平安的证道契机,说不定就要害死他,本来好好的一桩机缘,愣是被你变成一桩祸事。”

粉裙女童伤心哽咽道:“老爷全身都是血,老爷都快死了,这下你满足了吧?我不傻!你就是贪图老爷的蛇胆石,老爷就不该带你回来,你太没有良心了,老爷对我们这么好……”

青衣小童轻轻一跳,蹲在青竹栏杆上,没好气道:“陈平安死没死,你说了不算,就你那点道行,知道个屁。”

粉裙女童哭声越来越小,因为她发现陈平安体内的两股气机,初期显得絮乱且狂躁,但是逐渐趋于稳定,如同一场山水相逢,虽然一开始水石相击,溅起千层浪,激荡不已,气象险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得平稳安宁,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的魂魄神意,亦是被安抚下来,开始由哀嚎变作呜咽。

陈平安睡意深沉,那张扭曲狰狞的黝黑脸庞,一点一点恢复正常,最后竟是如同襁褓里的婴儿,睡得格外香甜。

粉裙女童欣喜万分,满脸泪痕,对青衣小童低声说道:“老爷没事了,就是真的睡着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把栏杆当做过道,开始散步。

陈平安晕厥后,粉裙女童彻底没了主心骨,只得向青衣小童求助,“接下来怎么办?”

青衣小童在栏杆上走来走去,沉吟不语,说实话他只模模糊糊知道一个大概,之后如何处置陈平安,还真不敢妄下断论。他是垂涎陈平安的蛇胆石不假,可要说让他乘人之危,做出落井下石的勾当,还真小觑了他这位御江水神的好兄弟,他宁肯正面一拳打死陈平安后,光明正大地抢了那堆小山似的蛇胆石,也不会鬼祟行事。

出来混江湖,要讲点道义。

这一直是他恪守的江湖规矩。

水神兄弟曾经在一次酩酊大醉后,对他说了一句贼有学问的言语,“江湖道义不能太多,可总该有那么点儿,半点不讲,就是条真龙,迟早也得淹死在江湖里。”

青衣小童心神一凛,然后眼前一暗,抬头望去,发现一位白衣神仙站在自己身边,一脸欠揍的笑意,正在俯视着自己。

那个名叫魏檗的家伙,对青衣小童微笑道:“小水蛇,你没有想杀你家老爷,我很意外。”

青衣小童最受不得这个家伙的那张英俊笑脸,好像两人天然相冲,尤其是当魏檗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调侃自己,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老子当初没干你娘,我很后悔!”

魏檗大袖扶摇,潇洒跳下栏杆,期间轻轻拍了一下青衣小童的脑袋,笑呵呵道:“调皮。”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拍,却被青衣小童拍得两脚趴开,一屁股跌坐在了栏杆上,疼得他捂住裤裆,龇牙咧嘴。

如果换成别的地方,就是一座铜山铁山,也能给他坐塌,可这座小竹楼是真不是一般的结实牢固。

魏檗坐在陈平安身边,一手搭住陈平安的手腕,脉象沉稳,是个好兆头。

粉裙女童低声问道:“魏仙师,外边天凉,要不要把我家老爷搬到屋里头?”

魏檗笑道:“你是蛟龙之属,先天对酷暑严寒有着极好的抵御,所以可能感觉不深,其实这栋竹楼有一个好处,就是冬暖夏凉,即便是一个常人,大雪天在竹楼脱光了衣服,也不会冻伤筋骨。所以任由你家老爷在这里躺着睡觉,不去动他分毫,更加妥当。”

粉裙女童松了口气,赶紧给魏檗鞠躬致谢。

魏檗对此不以为意,笑问道:“陈平安有没有带上换洗的干净衣物?”

粉裙女童摇头道:“老爷这趟上山,应该没想着待多久,背篓里不曾放有衣衫。”

魏檗皱了皱眉头,看着陈平安身上衣服就像是血水里浸泡过的,等下醒过来,还穿着这么一身,肯定不是个事儿,就提议道:“你们去小镇那边买衣服也好,去泥瓶巷拿衣服也行,速去速回,陈平安应该不需要太久就会清醒。”

粉裙女童哦了一声,就要离开。

青衣小童眼神阴沉,死死盯住魏檗,“我信不过你。”

魏檗想了想,“那你留下。”

青衣小童抛给粉裙女童一颗金锭,“除了给老爷买新衣服,给咱们俩也准备几套。”

粉裙女童笑道:“我不用。”

青衣小童板着脸道:“我就跟你客气一下。”

粉裙女童有些伤心,一溜烟跑下竹楼,飞奔下山。

之后青衣小童就坐在栏杆上,背对着地上躺着的陈平安,和坐着的魏檗,思绪万千。

陈平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一番清洗之后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神清气爽,没有穿草鞋,他光着脚站在竹楼二层的廊道中,脚底板布满着一层厚如铁石的老茧,年幼时最早的老茧,是被粗糙草鞋磨出来的,后来又被山石砂砾、草木荆棘一点点加厚。

陈平安发髻间,还别上了那支白玉簪子,有他亲手篆刻的八个小字。

他怀抱着槐木剑,眺望南方,怔怔出神。

魏檗去而复还,带了一些药材,让粉裙女童帮着煮药,用来给陈平安温补元气,陈平安习惯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决,就想着自己动手,她死活不让,皱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风雨欲来的可怜模样,陈平安受不得这些,只得悻悻然作罢。

青衣小童跑去四处逛荡了,像是一国之主在巡视版图,他今天往山上走去,山陈平安要修坟后,阮秀要帮忙,陈平安摇头没答应,说事情不大,他花钱请些工匠就够了,而且这笔钱出得起。

阮秀倒是没有坚持,只说如果需要帮忙,就知会一声,不用客气。

陈平安苦笑着说,如果真跟她客气,就不会跑这趟了。

少女笑了。

陈平安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带着银子去了小镇,很快就找到人,之后跟老工匠问过一些关于修坟的规矩和礼节,谈好了价格,挑了个黄道吉日,就开始动工。陈平安从头到尾都盯着,能帮忙搭手就帮忙,不方便掺和的绝不插手,一切听从老匠人们的吩咐安排。

约莫是少年给的银子够多,而且平时相处劳作的点点滴滴,少年给匠人们的感觉,心也足够诚,所以一切顺利,并无波折。

最后仔仔细细、小小心心修好的坟墓,不比寻常人家更好,谈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陈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结完账后,陈平安跟那一行人弯腰感谢。

最后一个人带着祭品重返坟头,陈平安置办祭品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捎带上了一壶好酒,在坟头给爹敬酒的时候,望向娘亲那边的坟头,挠挠头道:“娘,爹好像没喝过酒,你让他喝一回。”

然后微微转头,对毗邻的另外一座坟头笑道:“爹,如果喝不惯酒,或是惹娘亲不高兴了,就托个梦给我,下回就不给你带酒了。”

陈平安倒完了那壶酒,抹了把脸,咧嘴道:“爹,娘,你们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啊。”

————

在那之后,陈平安去了趟神仙坟,熟门熟路地拜了拜几尊神像。

陈平安没有大肆修路铺桥,而是选择了这座神仙坟,以阮秀的名义,雇用工匠修缮那些横七竖八的破败神像,他出钱,她出面。阮秀不知为何,但也没追问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下来。在经历过上次的浩劫之后,那次夜幕里,所有小镇百姓都能够听到神仙坟的爆裂声响,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神像愈发稀少,也更加残破,陈平安听从阮秀的建议,这次大规模修缮,原则上是修旧如旧,尽量保持原貌,若是无法保证还原,就只确保重新竖立起来的神像,不会再次倒塌,绝不随意篡改,所以为此临时搭建了一座座竹棚,遮风挡雨。

偶尔陈平安会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一坐,然后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陈平安专程进了一趟落魄山,去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这个消息后,说是刚好要去盯着盯着神秀山的建府事宜,于是跟陈平安一同进山,然后并未分道扬镳,而是中途改变主意,说是想去看看陈平安家的竹楼,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在陈平安和阮秀出现在山脚的时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栏杆上啧啧称奇,“双峰雄伟对峙,风景绝美壮观。”

粉裙女童踮起脚跟,望向远方,纳闷道:“落魄山以南,没啥山峰啊。”

青衣小童转头瞥了眼她,一脸坏笑道:“你还小嘛。”

他双手抱住后脑勺,双脚扎根不动,身体在栏杆上前后晃悠荡起了秋千,喃喃道:“这样的好姑娘,上哪儿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独一份!老爷你如果不知道珍惜,会遭天谴的。真的,这话我说得对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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