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道符(1 / 1)

剑来 烽火戏诸侯 5059 字 9个月前

一座桂花岛就像位于一只大碗的碗底,海水就是碗壁。

所有乘客,极有可能成为那些蛟龙后裔的盘中餐。

将是一场久违的盛宴。

桂花岛与渡船下边的海水已经悬停静止,四周全是蛟龙沟投来的阴冷视线。

当下的形势极其微妙,桂花岛上寂静无声,既有对桂花岛的愤懑埋怨,也有天降横祸的茫然失措,更有人在心中默默打着小算盘,各自掂量着自己的护身符,试图火中取栗,一旦成功活到最后,不说桂花岛库藏,便是随手捞取几具练气士的尸体,就已是一笔天大的财富。

最前方,一直深藏不露的管事桂姨,悬停在海水峭壁之前,与那头金色老蛟对峙,双方言语晦涩,绝不是任何一洲的雅言,极有可能是远古蛟龙的特有言语,在当时被诸子百家雅称为“水声”,至于桂姨为何精通此言,为何胆敢孤军深入,独自与众多蛟龙对峙,桂花岛乘客已经已经懒得深思,恨不得这位姿色平平的妇人摇身一变,成了上五境修士,力挽狂澜,然后带领桂花岛驶出这片该死的蛟龙沟。

妇人似乎与金色蛟龙的沟通并不顺利,她有些压抑很辛苦的怒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缓缓道:“难道就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根据记载,范家仅是帮你们拖回布雨之蛟的尸体,就多达十二条。这么多年来,只要经过你们蛟龙沟,范家的摆渡舟子,必然会撒下大量的银箔折纸,作为礼敬于你们行云布雨的贡品,一次都不曾错过……”

这条浑身金色鳞甲的老蛟,眼眸果真大如簸箕,眼神充满了冷漠,“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可以不讲规矩,世上又岂会有这条蛟龙沟?”

桂姨还想辩驳解释什么,金色老蛟抬起一爪,重重按在水中,一时间水流汹涌,狂风大作,御风而立的桂姨,脸颊被迎面而来的风浪拍打得一阵火辣辣疼痛,但是她从头到尾没有伸手阻挡,更没有凭借地仙境的神通进行躲避,只是硬生生扛下老蛟这次怒火。

老蛟冷笑道:“有人故意陷害你桂花岛,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一眼看穿。但规矩就是规矩,你们桂花岛自己识人不明,才使得渡船客人擅自使用龙王篓,捕捉幼蛟,坏了我们双方的规矩。桂夫人你可以独自离去,其余渡船上所有活人,必须死在此地。”

桂姨摇头道:“我不会抛下他们。”

老蛟那双眼眸充满了冰冷意味的讥讽,还有一种类似老饕看中美食的炙热眼神,一冷一热,交替浮现,“我知道,所以才会有此一说。桂夫人,你知不知,每次你路过我头道:“小家伙,走吧。你这份少年侠气,很不错,可是注定于事无补,又何必逞英雄?还不如返回桂花岛,乖乖等着那一线生机。你留在这里,我肯定顾不上你的生死,所以谈不上帮倒忙,只是以你现在的修为,跟送死没区别。”

老舟子本想说就算返回桂花岛,无非等死,可总好过在海中被蛟龙分尸吞食要好,但这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肚子。

陈平安拿下那根打龙篙,将竹篙递向老舟子,解释道:“前辈,这是我做了修改的斩锁符,出自一本《丹书真迹》,根据记载,完整符箓,应该有八个古篆,你们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务甚’四字,其实你们漏掉了雨师敕令,而且符箓的云纹也偏差不小,我便重新画了这道斩锁符。”

老汉定睛一看,愣在当场,随后二话不说,伸手夺过那杆世代相传的打龙篙,细细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符箓纹理,“本名是叫斩锁符?缺了雨师敕令四个字?此符丹书字体、云篆纹路、以及压胜真意,确实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难道是符箓派道人?师从某位宗门大家?”

陈平安轻轻摇头。

并没有说自己是位武夫,只是以体内一口纯粹真气,学那福禄街的读书人李希圣,一气呵成提笔画符。

老舟子喟然长叹道:“可惜了,咱们只有这一根恢复原貌的打龙篙,若是数十根竹篙,皆画有这道斩锁符,再配合一位精通奇门遁甲的阵法宗师,说不定还真可以震慑这条蛟龙沟。可惜了,太可惜了!”

桂姨已经飘掠退回,看到这根竹篙后,同样有些讶异,只不过没有老舟子那般扼腕痛惜,淡然摇头道:“没有用的,虽然此符渊源颇深,往往篆刻在锁龙柱或是刀剑之上,是上古神人捉拿、鞭笞获罪蛟龙的工具之一,便是我早年也只是粗略看过几眼,确实能够压胜蛟龙之属,可是那头老蛟道行高深,已经不太忌惮这个,一来这些竹篙材质不高,二来此符对笔墨要求同样极高……”

陈平安递出竹篙之后,就在竭尽目力,偷偷观察那条老蛟。

后者银色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深沉的缅怀,很快就恢复如常,两根龙须缓缓飘荡,在海水中流光溢彩。

传闻千年老蛟之金须,制成的捆妖索,堪称法宝中的法宝。

陈平安收回视线,突然说道:“桂姨,老前辈,你们能不能帮我拖住一时半刻,我要重新画一道符。如果两位前辈另有打算,就当我没说,放心,我会尽量靠自己画完这道符。”

陈平安嗓音很轻,但是眼神中的坚忍不拔,令人动容:“很重要的一道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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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岛上,山不会有错,应该顺路捞取一两笔机缘才对。怎么可能在此夭折?”

年轻女子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凉亭无果,加上内心深处,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丧命于此,便有些恼火,气道:“既然桂夫人都说了老蛟的厉害,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胡闹!”

妇人苦笑道:“身陷重重包围,除了鱼死网破,其实没有什么机会了。”

老汉突然低声道:“桂夫人,你必须要活下去,范家……”

妇人摇摇头,“我意已决。”

她转头望向少年,柔声问道:“陈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陈平安使劲点头。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反正事已至此,还能如何。那头老蛟铁了心不念情分,处处以规矩二字来压我,事出无常必有妖,既然陈平安你愿意做点什么,那就做吧,我们两人帮你拖延一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背对金色蛟龙,与身为方寸物的飞剑十五心意相连,很快从袖中滑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纸,好似从某部圣贤书籍上撕下来的书页,陈平安左手持笔小雪锥,轻轻呵了口气,但是当那支“下笔有神”的毛笔伸向那张符纸的时候,陈平安内心震撼不已,笔尖好像大雪时节,行人双脚深陷积雪,寸步难移!

陈平安竟是那一口纯粹武夫真气,直接就此断掉!

之前数次书写金色材质符纸的宝塔镇妖符,以及阳气挑灯符,陈平安从未遭遇过这种情况。

陈平安反而生出惊喜。

宁愿身手内伤,震荡神魂,陈平安依然强行提起一口新气,手臂下沉,小雪锥的笔尖不断移向那张书页符纸。

你可以做点什么,但是必须保证不会将局势变得更坏。

在黄庭国破败寺庙前,那些鲜衣怒马的年轻江湖儿女,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古道热肠,行侠仗义,差点坏了那帮正道练气士的大事,差点让那头作祟多年的山野狐妖趁机逃脱。

这是好心办坏事的前车之鉴。

若是这个前提能够保证,陈平安觉得自己就必须做点什么。

在彩衣国胭脂郡的城隍庙,那位手脚系银质铃铛的郡守之女,同样是出手相助,因为她的点到为止,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够帮助陈平安适当分担压力,这就很好。

同样是渡船,一艘老龙城桂花岛,一艘打醮山鲲船。

这座桂花岛,是他好朋友范二及冠后会继承的家业。

而那艘鲲船,曾经有两位朝夕相处的少女,名叫春水秋实,都是很好的姑娘,陈平安一直以为他们这么年轻的岁数,不管是几年几十年后,不管是隔着千山万水,离别之后总能重逢的。

陈平安不断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呼吸吐纳和剑气十八停,迅猛流转,这一口在体内势如破竹的纯粹真气,必须既快且稳。

气稳则神定,神定则符灵。

归根结底,遥想当年,烧瓷拉坯也是一个稳,心稳才能手稳。

小雪锥的毫尖,终于缓缓触及青色符纸。

由一小粒光点瞬间炸裂开来。

恰似海上生明月。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心神完全沉浸于那道斩锁符,要在青色符纸上写足八个字:作甚务甚,雨师敕令。

此时此刻的少年,盘腿而坐于小舟之中,浑然忘我。

对着一张古老书页,陈平安手持毛笔,不像是什么纯粹武夫,也不像是什么剑客,倒像是个在山水间抄书写字的读书郎。

这道符,成与不成,画完之后再说。

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练完一百万遍再看。

今天如果不做点什么,陈平安觉得对不起自己练的拳,学的剑,喝的酒,认识的那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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