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人外有人(1 / 1)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289 字 9个月前

孩子畏惧到了极点,反而没那么怕了,世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只是刚读过几本蒙学书籍的孩子而已,还不懂什么委曲求全,满脸仇恨,咬牙切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笑意玩味。

孩子补充道:“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要给爹娘、阿公阿婆报仇!”

头到这里,丁婴站起身,抖了抖双袖,手指轻弹,一次次罡气凝聚成线,击向侧屋窗户那边。

丁婴出手太快,幽绿色的罡气,不断在窗户那边凝聚,星星点点,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画面。

“还有一些外乡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律被我们称为谪仙人。游戏人间,如彗星扫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于这人间变得如何,捅了多大的篓子,变成了多差劲的烂摊子,他们从来不在乎。”

“他们不在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丁婴笑着做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然后轻轻拍掌,好似合上一本书籍,“这些人就像闲暇时分,看了本闲书的一页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书页上是否写了‘礼乐崩坏’、‘流血千里’、‘生灵涂炭’,都不在乎。”

“传承千年的礼仪之家,书香怡人的圣人府邸,出了个怪胎,给他淫-乱得一塌糊涂。”

“偏居一隅的小国,出了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谙兵事,却偏偏穷兵黩武,二十年间,半国青壮皆死。”

孩子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当中,“那你做了什么?”

这个名叫曹晴朗的陋巷孩子,泣不成声道:“你只会杀我爹娘、阿公阿婆……”

曹晴朗带着悲愤哭腔,“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老人好像故意要捉弄孩子,学着孩子呜呜呜了几声,然后哈哈大笑。

真不知道这算是童心未泯,还是丧心病狂。

孩子气得浑身发抖。

丁婴笑道:“其实那些谪仙人做了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没有,我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杀人,杀一些有意思的家伙。”

老人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手掌作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势,“一个谪仙人,两个谪仙人,三个四个,剁死他们。除了他们,还有那些什么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后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着,不顺眼的,一并杀了。”

孩子的呜咽声中。

丁婴瞥了眼天幕。

这次,跟六十年那次,不太一样。

所以他才选择留在这里,而不是亲自出手,他毕竟还有疯,试图去一人挑战九人甚至是十多人的到最后,老人轻轻一拍椅把手,椅子安然无恙,可是椅子脚下的铺子地面,已经出现密密麻麻的龟裂缝隙。

铺子外边那些老人的入室弟子,察觉到屋内的气机流转,一个个如临大敌,呼吸沉重起来。

掌柜笑道:“你这些弟子,资质不咋的啊。不是听说你很多年前,在草原找到个天赋惊人的小狼崽儿吗?你精心调教这些年,不会比鸦儿、周仕这些天之骄子逊色吧?”

姓程的老人漠然道:“死了。天资太好,就不好了。”

掌柜愤愤道:“程元山!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这位千里迢迢从塞外赶来南苑国的老人,正是天下十人之中排第八的臂圣程元山。

在二十年前,跻身敬仰楼排出的十人之列后,就悄悄去了塞外草原,很快成为草原之主的座上宾。

程元山斜眼看着这位在南苑国隐姓埋名的矮小老头儿,“刘宗,就你也好意思说我?磨刀人磨刀人,你刘宗最喜欢拿什么用来磨刀?”

磨刀人刘宗,嘿嘿而笑。

程元山疑惑道:“我才来这边,南苑国又是种秋苦心经营的地盘,这次种秋到底站哪一边?起先我以为是俞真意,现在看来,不一定?丁老魔又想做什么?他才是天底下最不用做什么的事情,却偏偏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图什么?”

掌柜刘宗在被臂圣程元山提及“磨刀人”之后,有过一瞬间的气势暴涨,当下又松垮下去,整个人又成了蝇营狗苟的铺子小老儿,指了指程元山,调侃道:“你啊,就是喜欢想太多。”

但是程元山心知肚明,刘宗这些年,半点没耽误修为,甚至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可南苑国一带,这么多年有种秋坐镇皇宫旁边,并未惊世骇俗的传闻,刘宗的武学,没了磨刀石,怎么就能不退反进?程元山这些年除了暗中屠戮塞外高手,还多次潜入南方,其中杀掉了两位有望跻身前十的江湖宗师,为的就是在凶险厮杀中砥砺心境,不敢有丝毫懈怠。

程元山道:“周肥此人,行事从无忌讳,太像历史上那些谪仙人了,这次又靠上了丁婴,是福是祸,你透个底给我。刘宗,别人信不过,你是例外。”

刘宗笑道:“凭什么相信我?”

程元山郑重其事道:“江湖上被称为武痴的家伙,多如牛毛,但是在我心中,真正的武痴,只有你刘宗一人。你和丁婴、种秋、俞真意一样,是当年那场乱战中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人,那十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只有你们这些局中的边缘人,反而各自获得了机缘,丁婴得了那各地乡俗不同,他家乡那边的说法,更符合佛家宗旨。

打坐老僧睁开眼,笑问道:“周施主,既然已经得到丁婴的承诺,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为何还要来此?”

姓周的年轻人抬起手,示意女子们不要跟随,独自走向茅屋,笑道:“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法师讨要一副罗汉金身。”

他临近门槛,抬了抬脚,客气询问道:“要不要脱靴子,我怕脏了法师的洁净精舍。”

老僧笑道:“靴子沾上的泥土无垢,在周施主心上,脱不脱靴子,有用吗?”

年轻人无奈道:“你们这些光头,在哪里都喜欢说这些没用的废话,美其名曰禅机,我真是喜欢不起来。”

他指了指家徒四壁空落落的屋舍,“看似空无一物,可你还在这里嘛。”

老僧叹息道:“周施主是有慧根的,万般道理都懂得,只可惜自己不愿回头。”

年轻人仍是脱了靴子,跨过门槛后,一屁股坐在门边上,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身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如果她们就是我所求的佛法,和尚你又该如何劝我?”

老僧苦着脸道:“与你们这些谪仙人打机锋,真累。”

年轻人装模作样,低头合十,笑眯眯佛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僧本就是枯槁苦相的面容,愈发皱巴巴,愁眉不展。

若是寻常混子,进不来金刚寺,就算是南苑国的达官显贵,仍是找不到这栋茅庐,可眼前这个看似弱冠的年轻男子,叫周肥。

他是天底下排第四的大宗师,一身高深武学,说是登峰造极也不过分,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些女子妇人,喜欢他,千真万确,兴许一开始是被逼无奈,早有心仪男子,甚至是早早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忠贞女子,给周肥或是春潮宫爪牙强掳到山上,但是朝夕相处后,或短短数月,或长达三五年甚至十数年,始终尚无一人,能够不对周肥心软动真情。

这本就是很没道理可讲的一桩江湖怪事。

底层江湖,总喜欢将春潮宫这位“山上帝王”,说成是臃肿如猪的丑八怪,或是动辄杀人的暴戾之徒,实则不然,不论江湖仇杀,只说对于他看上眼的女子,周肥不但风流倜傥,而且容貌一直年轻。

周肥笑道:“父子二人,联袂飞升,是不是很值得期待?”

老僧叹息道:“白河寺的那具金身,之前确实在贫僧这边藏着,只是丁施主时隔六十年,再度现身京城后,就立即搬去了南苑国皇宫,周施主,你来晚了。”

周肥凝视着老僧的那双眼睛,片刻之后,转移话题,问道:“听说京城有一件四处飘荡的青色衣裳,肉眼凡胎看不见,老和尚你瞧见了吗?”

不等老和尚回答,周肥眯起眼眸,加重语气道:“我希望你瞧见了!”

杀机毕露。

老僧像是修了闭口禅,也有可能是在权衡利弊。

周肥此人,一旦开口说要将金刚寺杀个一干二净,就一定说到做到,绝不会剩下一个小沙弥或是扫地僧。

周肥爽朗一笑,自己收起了那份犹如实质的浓郁杀机,“南苑国的罗汉金身和飞天衣裳,松籁国的护身宝甲,塞外那把可破一切术法的妖刀。这六十年来,世间总计出现了四件宝贝。得手之人,如果本就是十人之一,地位自然更加稳固,接近十人之列的高手,则如虎添翼,有望挤掉某个运气不佳的可怜虫。”

老僧像是下定了决心,放下了所有担子,神色从容许多,拉家常一般向周肥问道:“周施主,在你家乡那边,佛法昌盛吗?”

周肥扯了扯嘴角,“那边啊,不好说。”

老僧又问,“有些书上记载了你们谪仙人提及的琐碎言语,说得道之人,能够出手焚烧大泽,一拳破山岳,呵一口气就能变成飞剑,取人首级千里之外,御风掠过大江大海,能够单手擒拿蛟龙,真的吗?”

周肥正要说话。

一位白衣女子飘掠而至,直接落在了茅庐外边,满脸惶恐,“公子在状元巷那边受了重伤。”

周肥满脸不悦,“什么?”

姿容清冷动人的年轻女子,欲言又止,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

周肥嘴角抽搐,缓缓伸手,捂住额头,“陆舫,陆舫,你不但是个蠢货,还是个废物,连我儿子都护不住……”

额头上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五指如钩,仿佛恨不得揭开自己的天灵盖。

周肥收起手指,轻轻拍了拍膝盖,猛然挥袖向后。

屋外跪着的那位绝色女子,破布袋一般,砰然倒飞出去,不等落地,就已经在空中粉身碎骨,更后边的女子让出道路,但是很多人都被溅了满身血水,却没有一人胆敢流露出丝毫怨气。

“未必是坏事。”周肥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道:“老和尚,咱们继续聊咱们的,聊完了,我再去解决一点家务事。”

老僧哑口无言。

周肥也不强人所难,问道:“是怎么受的重伤?”

才意识到女子已经死了,周肥一手探出袖子,快速掐诀,是这座天下所有佛门道门都不曾记载的法诀。

屋外依稀出现一位女子的缥缈身影,死后犹然畏惧万分,怯生生飘向周肥那边,嘴唇微动,并无声音。

但是唯独周肥一人明显“听得见”。

老僧叹了口气。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