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上)》来自: ===第一章=== 腊月初一。 一束阳光被树杈的间隙切碎了,洒在林间的地上,白雪泛着银光。 寒冬腊月的呼啸北风中,一个浑身被兽皮和毡帽裹起来的中年男人,穿着高高的毡皮靴子,嘴里喷着白汽,胡楂儿和眉毛上都是细细的冰凌,踩着兴安岭东北林区里厚厚的积雪,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没过膝盖的大雪让他走得格外艰难,背后的土制猎枪和腰间的两只野鸡仿佛成了千斤重担,压得他气喘吁吁。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男人定住了。多年的狩猎经验,让他对森林里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这么大的动静来自体形庞大的野兽。这个季节,熊瞎子都在山洞里睡觉,唯一可能出现的就是东北虎。 是的,目光所及之处,一只体形壮硕的东北虎正冷静地注视着他。 男人屏住呼吸,抽出了背后的猎枪。 除了风,森林里一片死寂。人和虎站在各自的位置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一个出手的契机。 突然,“咔嚓”一声,一根树枝被雪压塌了。虎如梦初醒,它猛地朝男人扑过去。男人的双脚被大雪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一股濒死的恐惧布满了他的双眼,但也让他紧紧握住了猎枪。 老虎的嘶吼声和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很快,森林里又是一片死寂。 哈尔滨市区的一栋独立公寓里,在叶翔的喘息声中,门上标着201房间的小木牌都有些微微颤动。 叶翔摸索着戴上了眼镜,感觉眼前的混沌渐渐清明。美智子还在他身下喘息,中间还夹杂着他听不清的日语。地上、床上散落的皮带和衣物都是昨晚美智子扒下来的。想到她急不可耐的狂野,再听着意犹未尽的呻吟,叶翔几乎不能把她与平日里身着和服低眉顺目的美智子当成一个人。 这也正是这个日本女人让他欲罢不能的原因,把这样的女人送回日本实在太可惜了。 叶翔忍不住又在美智子的脖子上一阵猛吸。 “啊!”美智子叫了出来,声音不算大,但穿透力极强。 叶翔把嘴唇挪到了美智子的嘴上,边咬边说:“小点儿声,忘了昨晚邻居砸墙?” 窗外的哈尔滨,雾气蒙蒙,已经是早上七点钟,天空仍不见一丝光亮。尽管有些恋恋不舍,叶翔还是马上起身,准备离开。已经进了腊月,年关就在眼前。“年关”,光看着这两个字就让人觉得忙不过来。 穿上和服的美智子又恢复了日本女人惯有的温顺,半低着头给叶翔整理衣服。 桌子上,一台猫眼明亮的德国根德电子管收音机里,一个女声用激昂振奋的语调正播送着《新华日报》的《元旦献词》:……今年应是我们苦战五年的民族除旧布新、翻身抬头的一年。激烈的战斗、沸腾的工作,都在等待我们。我们要善于把握时机,完成任务。这里主要的关键,反对轻敌、等待、松劲的情绪,提高严肃、紧张、积极、战斗的精神。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武装的敌人一定会在全中国的土地上被肃清…… 收音机的正上方挂着一张黑白遗照,是一个年轻的日本陆军士兵。叶翔总觉得照片里的人在看着他,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如果没有他的接济,美智子现在横死街头也说不定。“你若真是泉下有知,感激我还来不及呢!”每次,叶翔都在心里这样默念,然后往桌子上放一些钞票。 “没事儿少出门。”叶翔叮嘱道,“街上有日本女人在推着小车卖大米饭,就是再便宜都没人买。中国人恨透你们了。” 美智子点了点头,用蹩脚的汉语说:“回去不要和夫人吵架,注意身体。” 隔壁203门前是叶翔下楼的必经之路,以前他从未在此驻足过,但今天他突然忍不住停下脚步。这扇平淡无奇的门里究竟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在半夜砸墙? 想到这里,叶翔鬼使神差地伏耳贴在门上。隔着一道门,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叶翔听不见任何动静。很快,他便觉得索然无趣,准备拔腿走人。 然而,眼前的情景突然让他震惊地合不拢嘴,他脚上的那双被美智子擦得锃亮的皮鞋,已经快被鲜血泡透了。 血正从203室的门缝往外流出,越来越多。 丁战国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年轻警察把现场勘查了一遍。天冷,他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浓烈的酒味钻了进来。 “味儿够呛的啊!”丁战国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道,“什么情况?” “用红酒瓶子开瓢了。”一个年轻警察说道,“丁科长,你这伤鼻子还挺灵的嘛。” 丁战国现在的身份是哈尔滨市公安局治安科副科长,他鼻子上的伤是当年抗联时留下的旧疾,哈尔滨的冬天再冷,跟当年抗联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 丁战国现在没工夫忆苦思甜,他一边听着年轻警察的勘查结论,一边细细地打量整个房间。 “人在那儿躺着。”年轻警察指了指床边靠窗的位置,一把躺椅上有大片斑驳的血渍,显然这就是屋里血渍的原发地。“钱包空了,里面的钱都被人拿走了,应该起初是劫财,劫不成,就变成了凶杀。”年轻警察按部就班地讲勘查结论。 “凶杀?下这么狠的手,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吧,至于吗?”丁战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想了想,他把头探进烤炉里,烟道的最深处被一个炭块堵得严严实实。 “没准是那些回不了国的日本子,他们现在连老鼠都吃,人要饿急眼了,啥事干不出来啊。” 丁战国没再接茬儿,他指了指烤炉,示意年轻警察过去看看。“看到了吧,炭块。”丁战国对年轻警察说道,“现在还觉得是饿急了眼的日本子吗?她知道来者不善,开门之前就先把烟囱堵死了,想和凶手同归于尽。烧炭,这是抱着必死的心了。” 这个人不简单哪,还是个女人。丁战国心中的疑云又多了一重,必须得会会她。看着现场流成河的鲜血,他转头问年轻警察: “人现在在哪儿?” “还在医院抢救。” “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救过来吗?” “现在不好说,刚才打电话……” 丁战国再次用手势打断了年轻警察的话。他边吸着鼻子边满屋张望道:“为什么地上只有酒瓶子碴儿,没有酒渍啊?” “在这儿呢。”另一个年轻警察站在床边说道。丁战国走过去一掀被子,床单上有一大片淡红色的酒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丁战国看着两个面面相觑的年轻警察,自问自答地说道,“你要是凶手的话,会把酒倒空了,再用酒瓶打她吗?你够闲的啊,还非得把酒一滴不剩地倒在床上?!” 没等年轻警察说什么,丁战国又走到了另一边,随手翻着写字桌上的东西。他先拧开一支钢笔,又拿起一摞稿纸,都没什么发现。 两个年轻警察被反问了好几回,再也不敢想当然,都凑过来跟在丁战国身后,学习如何勘验现场。 丁战国拿起一个墨水瓶,打开闻了闻,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她最后会出现在椅子上,而不是床上?” 两个年轻警察对视一眼,“这里头又有什么玄机?”俩人冥思苦想半天,也不得要领。 丁战国蹲下身子,把墨水瓶里的墨水倒进一个铁皮做的垃圾桶里,仔细地查看瓶子里面,也没什么发现。他看了看两个皱着眉头的年轻警察,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随口问的。” 丁战国放下墨水瓶,刚站起来,无意中看见一张放在纸袋子里的唱片。他走过去把唱片拿出来,对着光看了看,又想了想,走到唱机前,把唱片放进去,通电,再搭上唱针,唱机里却什么声音都放不出来。 丁战国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快,把那些墨水弄出来。”两个年轻警察手忙脚乱地把墨水从垃圾桶里倒进一个盘子里。虽然还算手脚麻利,但墨水已经所剩不多了。 丁战国用手指蘸了墨水,涂抹到唱片上。一张地图在唱片上隐隐地显现了出来。丁战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兴奋地说道:“把这个女人所有的私人物品全收起来。” 与抗联出身、略显粗糙的丁战国不同,一身洁白的法医李春秋显得文质彬彬。此时,他正仔细观察着眼前这具死不瞑目的男尸。 眼球、耳朵、头发,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并最终用严谨准确的描述把这些细节传达给在一边记录的公安人员。 一旦进入工作状态,李春秋就如同入定的高僧一般,眼里心里只有尸体,所以跟往常一样,他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哈尔滨市公安局副局长兼侦查科科长高阳已经等候多时了。身材微胖的高阳气场很足,不怒自威,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深邃的光,这使得他看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种怀疑的态度。他往这儿一站,旁边的人基本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现在连高阳自己也不敢出大气,他怕打断李春秋的思路。直到李春秋松了一口气,慢慢挺直腰身,用手合上死者的眼睛,高阳才轻声问道:“怎么样?” “死者脖子上的伤口,是死以后被人割伤的,致命伤在心脏。” “别的呢?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我试试看。”李春秋又检查了一遍尸体的外部细节:系在衬衫领口下方的领带、紧系的鞋带、鞋底上沾着沙子的皮鞋、被呕吐物和海水浸湿的裤脚、充血的眼球、渗着血迹的耳道、袜子和裤脚之间露出来的小腿上布满了剐蹭伤…… “这个人在死之前喝过酒,应该不是在家——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一般不会穿着皮鞋,领带也不摘;他的鞋底沾着沙子,喝酒的地方应该在江边;他还喜欢吃鱼,连呕吐物都是鱼汤,所以,他应该是在江边被人袭击,死后又被拖到了郊外的山上。他的眼球完全充血,所以,在死的时候想必很痛苦,心脏的血液倒流,充斥着四肢和眼球,耳道里也有。但是这份痛苦,在到达郊外之前就终止了。所以他腿上那些大片的剐蹭伤,从伤口的面积和深浅程度看,都是被人在粗沙石的山路上费劲拖拽的结果。” 高阳微微点头:“你知道吗,有些人是天生可以吃侦查科这碗饭的。你有这样的天分,却只当一名法医,有点儿屈才。你要是再年轻五岁,我一定会把你训练好。” “高局长,您又在开我的玩笑。”李春秋笑道,“很多人都说我不务正业——不好好验尸,就喜欢说书。” “这得感谢丁战国。要不是听他说起,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些本事。还有其他发现吗?”高阳还想再挖一挖李春秋的潜力。 “从城南的江边到城西的山脚,这么远的路,只要能找到目击者,就好办了——这个人怎么了?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高阳没有正面回答:“我也想知道啊。” 李春秋马上明白了,说道:“对不起,我没忍住。这是纪律,我懂。” 高阳摆了摆手,说:“喜欢问为什么是个好习惯。哈尔滨这么大,每个角落都需要有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多问点儿为什么,是好事。” 这时候,有人匆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附在高阳的耳边耳语。只见高阳的眼睛一亮,他马上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站住:“春秋,你也来一趟。” 李春秋正在摘手套,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高阳径直往外走去,头也没回地说道:“去医院。早晨那女的,是个特务。”可能是太兴奋了,他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李春秋听了他的话之后,猛得愣了一下。 一个双目紧闭、额头和喉咙处有青紫伤痕的女郎在病床上沉睡着。病床旁边,各种监护设备在忙碌地运转着,维持着这个重伤员最后的一丝生命体征。这时的她和十几个小时前他们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李春秋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默默感叹。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的疑问他不敢在脸上表露分毫。能回答他的,只有她这一身的伤了。李春秋下意识地摸了摸无名指的关节,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道淡淡的晒痕。 在他身后,丁战国正在向高阳汇报这个女人的背景资料:“尹秋萍,公开身份是市文教局的女秘书,五年前从保定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在宾县小学实习一年后,调到了哈尔滨。在学校里教过书,去年才调到文教局。单身,一直没有男朋友,祖籍伊春,但她已经很久没回去过。公寓是她租的,从十四个月前到现在,一直住在那儿。从屋里的摆设和她的生活用品来看,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回去。还有,从没欠过租金,签的是两年契约。” “租那种房子,她的工资负担得起吗?”高阳问道。 “她家里的条件很好,父亲是个爱国者,抗战的时候,给国共两党都捐过长枪和子弹。”丁战国回答。 “那她父亲知道这事儿吗?”高阳的表情有些复杂。 “日本人在投降之前,把他杀了。” 高阳和李春秋都不禁停了一下,但也仅仅是很短的一瞬。李春秋又开始细致地检查,高阳则问道:“你手里还有什么要紧的案子?” 丁战国答道:“道里区尚志大街复成实、裕太祥两家五金行发生火灾,损失达十二亿面额东北流通券。老百姓都说是纵火,我们必须尽快查出真相。” “先放一放。你去打个报告——暂时调到这边来,专职办理这个案子——我马上批。”说完,高阳转过身,对正在摘手套的李春秋说道:“有什么发现?” “喉管被打断了。其他部位都是钝击伤,十个小时之前,她经历过肉搏。从舌苔来看,她有胃病,所以消化不太好。根据经验,应该是平时无节制地喝酒造成的。还有很严重的咽炎……” “那应该是抽烟造成的。看她的手指,已经被熏黄了。”高阳说道。 “致命伤是头上挨的这一击,从力量上看,袭击她的是个男人。这一击打中了她的太阳穴,这块区域的毛细血管全部破裂,看样子是想让她死。可是为什么没有赶尽杀绝,再补上一刀或者一枪呢?”话一出口,李春秋便有点儿后悔,絮絮叨叨地补充道:“我就是打比方啊,我不知道有没有刀,再说一般人哪有枪呀。” 丁战国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从现场的情况看,她反抗过,但显然不是袭击者的对手。或者凶手是想等她死透以后再走的,但是时间上来不及了?”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尹秋萍熏黄的手指上,问道:“在现场,有没有发现她抽的香烟和使用过的火柴?” “有,在她的包里有一盒华芳牌女士香烟和一盒火柴。”一个年轻警察在旁边回答道。 丁战国问:“火柴是什么牌子?” “不知道,商标被撕掉了。” “马上拿过来,我看看。”年轻警察随着丁战国的话音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取回了放在吉普车的证物。丁战国推开纸盒,抽出一根火柴,仔细端详着:“这是一种定制的火柴。梗粗长,头肥大。老哈尔滨人都知道,这是市里为数不多的几家手工作坊生产的。相比市面上流通的普通火柴,这种火柴主要供应酒楼、浴室、旅馆等服务性场所。外皮上都是这些商家的名字,做广告的。” 合上火柴盒,丁战国又看了看外包装被撕掉的痕迹:“撕掉的痕迹是崭新的,里面的火柴梗数量很多,说明她刚刚拿到火柴不久。可她为什么要撕掉包装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去过那儿。” 说着,丁战国把火柴重新交给年轻警察,示意他收好,随后很有信心地说:“只要派人带着火柴走访这几家作坊,很快就能找到定制火柴的商家。” 高阳赞许地点了点头。李春秋则是面无表情地默不作声,只不过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的无名指关节,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圈淡淡的晒痕,仿佛有一枚戒指还套在手指上。 ===第二章=== 从医院出来,李春秋没有和高阳、丁战国一起回局里,理由是昨晚忙了一个通宵,现在脑袋已经进入麻木状态。高阳很爽快地准了他的假,随即又指了指医院,说:“这个案子,你也要盯住。” 李春秋点了点头,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正是要给这个案子做个了结。当然,这些都是藏在他心里的话。在确定已经脱离高阳和丁战国的视线之后,李春秋叫了一辆出租车。 “靖国路,鼎丰酒楼。” 冬天的太阳温暾暾的,仿佛也难以抵御哈尔滨的寒冷。街上没什么人,李春秋觉得这里跟十年前比似乎没什么变化。然而时间的确过去了十年,1938年,就是伪满洲国康德五年,也是一月,李春秋只身来到了哈尔滨。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度过如此漫长的时光,更不知道十年后,他又必须在一夜之间舍弃这里的一切,转身离开。朋友、事业、家庭、妻儿,想到这些,李春秋心乱如麻。 更让他心慌的是:他把戒指弄丢了,无名指上那道浅浅的晒痕时刻提醒着他。这个致命的错误来自十年没有执行任务的松懈,也是被唤醒之前喝过酒造成的疏漏。 为什么要喝酒呢?明知这是执行任务的大忌。李春秋缓缓闭上眼睛,昨天的一幕幕在他的大脑里快速翻转起来—— 晚饭,他一个人带着儿子李唐来到塔道斯西餐厅,那时戒指应该还在手上。只是那时,他并没有心思关注戒指,而是想尽办法催促儿子赶紧吃饭。 “现在不吃,晚上饿了,也没有饭吃。” “我不想吃面包,老吃面包。”李唐边嘟囔边撕着盘子里的面包。他今年七岁,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百分之九十的人生真理。 “妈妈上夜班,我今天正好也忙——” “我想吃蛋糕,上面有草莓的那种。”看爸爸脸上开始不耐烦,李唐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没有,已经卖完了,筐里是空的。” “那我想吃烤苹果。” “也没有,咱们今天来得晚,都卖光了。再不吃,面包也没了。” 李唐不信,他站到座位上往一侧的蛋糕筐里一看,真的已经空空如也,失望的情绪瞬间写在脸上:“你又没看,怎么知道没有?” “进门的时候,我就看过,快吃吧。”李春秋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拉上门——不知道哪个顾客临走时没把弹簧门关紧,冷风正好吹到儿子这边。 往座位上走的时候,他还在想:大冷天的,也不知是谁这么不小心。突然,隔壁桌上一份被遗落的报纸闯进了他的视线。这份在常人看来平淡无奇的报纸,在李春秋的心里却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报纸缺了一角,朝上的版面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这是唤醒命令。 十年前,上级给他演示过一模一样的场面,随后告诉他,只要看见这个就说明组织要启动他执行任务,联系人的时间、地点都在这份报纸上面。 李春秋努力回想着刚才坐在这里的人是什么模样——很模糊,只记得他戴着帽子。这就对了,执行任务时的装扮一定要普通,尽最大可能不给周围人留下印象。李春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假装不经意地拿起报纸:二十一点十六分,家里的老人在靖国路附近的广场走失,至今未归,其间曾有人在鼎丰酒楼门口看到,望好心人若有线索,积极联系,必有重酬。 李春秋把报纸倒过来一看,上面有一块淡淡的水渍,显现出一只虾的形状。虾头对着鼎丰酒楼四个字。 “爸爸,这是什么啊?”李唐好奇地凑过来。 “没什么,你快吃饭吧。”李春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再安顿好儿子,时间很紧迫。 “先生,下个路口就是鼎丰酒楼,不过有点儿堵车。”出租车司机的提醒把李春秋的思绪拉了回来。 “那我就在这儿下吧。”李春秋本来也计划要提前下车,汽车太醒目,要尽量不引人注意才最有可能安全脱身。 不远处,“鼎丰酒楼”的牌匾若隐若现。昨天晚上,李春秋也在这个位置停了一下,像个不愿打针又明知逃不过的孩子。 在一楼大厅柜台左侧的位子,李春秋第一次见到了面容姣好的尹秋萍。只见她正欲点燃手里的香烟,却发现火柴用完了。她举起香烟,朝伙计做了个点火的手势。李春秋又看了看她面前的报纸,和刚刚在西餐厅里的一模一样。他轻出了口气,在柜台拿了盒火柴朝尹秋萍走了过去。 “是老赵家的侄女吧?” 尹秋萍并没有马上抬头,她打量了一下那只戴着婚戒的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随后,她对不远处赶来送火柴的伙计说了句“不用了”,这才幽幽地抬起头对李春秋说道:“你弄错了吧,不过我舅舅姓赵。” “没认错,我认识他,十年前我坐他家的船,他是船夫,我还欠他一顿酒。” “他已经死了。” 李春秋顿了顿,像是真的在缅怀一位故人:“太遗憾了,我还以为我们还能再见一面。” 尹秋萍又是一个冷笑,随即拿起了烟。李春秋拿出火柴想帮她点,可连续划了两根都断了,第三根火柴才点燃。 “平时不抽烟?” “不抽。我看见你在找火柴,顺手在前台拿的。” 尹秋萍把火柴拿过去,熟练地撕掉包装纸放在桌上,然后吐了口烟,突然一把握住李春秋的手,身子前倾,凑到他的面前,有些暧昧地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如果遇到不该遇到的人问起来,你就说在追求我。我是单身,咱俩也见过面,一个月前市政府牵头的建设会议上,你我都去参加了。你只需要知道我叫尹秋萍,在文教局上班,就够了。其他的资料,因为我们才第二次见面,所以你不清楚也很正常。” 这一系列的动作和语言,让李春秋感到万分局促。不管是执行任务还是面对陌生女人,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是熟练掌握的技能。 “会勾引女人吗?”尹秋萍感到李春秋的手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不等他回答便接着说,“不会也没关系。你长得不错,气质也好,别人可以理解为是我先对你产生了好感,所以今天才会赴你的约。之所以约在今天,是因为今天你太太值夜班,儿子也睡了。你想要带我去旁边的饭店去开房,我有点儿动心,可还在犹豫。如果需要,你可以亲我。” “你知道我的不少情况,包括家里的。”李春秋淡淡地说。 尹秋萍把手抽回来,靠在椅背上,说道:“我对你的了解,像你对我一样陌生。上面除了让我转达刚才这些话,还有一件事。现在我们来对一下表。” 李春秋抬起腕表,核对时间。 尹秋萍看了看二人的表盘后,说道:“二十四小时以后,去货运东站,那儿有人等着你。他姓郑,脸上有颗痦子,暗号和你刚到哈尔滨的时候见的第一个人说的话一样——都十年了,没忘吧?” “如果忘了,今天我也不会来。”李春秋机械地回答着暗语。 见他答得还算流利,尹秋萍似乎比刚才轻松了一些,微笑着说道:“祝你们一路平安。” 李春秋怔了一下,问:“去哪儿?” “南京。上车的时候不要带多余的东西,不要请假,也不要带钱和金条,别让任何人觉得你要离开这里。你走之后,我们会让所有人相信,你在江边钓鱼的时候失足落水,替换的尸体也找好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李春秋有些手足无措。尹秋萍的语气却轻松自如,像是在安排和诉说一只小猫小狗的命运一样轻松随意。 “事情是有些突然,不过一整天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我想特别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和家人告别,该上班就上班,该吃饭就吃饭,要像平时一样。否则,会给你带来非常大的麻烦。” 李春秋眼神直直地看着她,说:“这算是威胁吗?” “不,这是命令。” “我不可以带家人?” 尹秋萍不再直视李春秋的眼睛,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右手的婚戒上:“回南京以后,你还可以再组织一个家庭。相信我,治愈小孩子失去父亲的痛苦的速度,比我们大人想象的快得多。” “可你刚才说,祝我们一路平安——我们?”李春秋还有些不死心。 尹秋萍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说道:“除了你,他也需要一起回去。以我的身份,没有特别过硬的理由去唤醒这个人,所以还需要你跑一趟。” “老孟?” “你们认识?那最好了。”尹秋萍说着从李春秋手中取回了照片,小心翼翼地撕成了碎片,“他的地址我已经留到了意见簿上,你出门的时候,看一眼就知道了。” 李春秋明白,此刻他已再无半点儿退路。尹秋萍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地说道:“我知道这么突然地离开,很难。我就是怕自己舍不得这座城市,所以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点菜吧,今天我请客,为你饯行。你不抽烟,喝酒吗?” 李春秋的脸色看上去十分平静,但放在腿上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听到尹秋萍的提议,他抬头坚定地说:“喝。” 李春秋面色凝重地朝鼎丰酒楼走去。留给他撤退的时间越来越少,任务却变得越来越复杂。昨晚唤醒他的女秘书尹秋萍,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身负重伤?尽管现在谁都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李春秋太了解丁战国了,查到鼎丰酒楼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只要找到昨晚那个拿火柴的伙计,他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马上干掉这个酒楼的伙计。 可是,李春秋已经做了十年普通人,他对自己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杀人,他还下得了手吗? 现在还不是饭点儿,鼎丰酒楼的门口人不算多。李春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又摸了摸右手无名指的关节,定了定神,往酒楼门口走去。 可是,他没能走进去。酒楼内突然传出一声发闷的巨响,一团火光喷了出来,门窗一下子都被掀翻了,碎玻璃溅了一地。紧接着,哀号声便从酒楼内次第传出,先跑出来的几个人满脸是血。随后出来的人,伤情则越来越重。一个男人的半条胳膊被炸断了,他手里拿着自己的一只断手,边跑边疯了似的喊着“救命”。周围的行人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开始无头苍蝇似的奔逃呼号,街面很快陷入了一片恐怖的混乱。 李春秋也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地,脸上被一块碎玻璃碴儿划伤了,一道鲜血顺着脸淌下来。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在混乱的人群里穿梭,他要尽快找到昨晚的那个伙计。 直到酒楼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发现,昨晚的那个伙计一动不动地趴在酒楼的门槛上,身下一大片血——他已经被炸死了。 李春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用自己动手就解决了这个隐患,他应该感到庆幸。但眼前的场面太过惨烈,他跟街上的行人一样,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叫醒了他——丁战国可能很快就会出现在这里,虽然李春秋能找到在场的理由,但现在没有心力和丁战国周旋。昨晚的凶手是谁还不得而知,十几个小时后又是一起,丁战国绝对不会把这个当作偶然。针对李春秋的撤退命令还在执行,马上走,必须马上走。 李春秋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鼎丰酒楼。 ===第三章=== 和哈尔滨一样,几百公里之外的长春也颇不宁静。胜利大街上,一批进步学生簇拥在一起,手持着“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要和平不要内战”等标语站在街道中央,不肯后退。 在他们面前,有一批个头一样齐的警察方队,身着国民党第四代黑色警服,一律手持盾牌和警棍。 双方在这里已经对峙了一段时间。突然,一队配有美军装备、钢盔钢枪的警备司令部宪兵方队整齐有序地走来。皮靴落地有声。众学生为之一动,人群里开始骚动起来。 此时,一个头上缠着白布条的进步学生高举着“反内战”的标语,大声喊道:“都别后退!我看谁敢开枪!” 学生们稍微平静了一些。此时,宪兵方队突然闪开了一条路,一个带头的军官拉好枪栓径直走到这个学生面前,将枪口顶在了他的头上。 “最后说一遍,回去。”军官的口气不容置疑。 带头的学生面色苍白,后牙紧紧咬住,额头的青筋根根爆出,虽然紧张得说不出话,但不曾向后退却半步。人群中已经有女生用双手捂住了双眼。军官又把枪口往那位学生头上使劲儿顶了一下,手指也扣在扳机上。带头的学生闭上眼睛,周围的空气几乎要凝固了。 突然,有一只手握住了枪口,军官一愣,大家也都一愣。 “魏老师!”“魏校长!”“魏先生!”人群里,学生们喊出声来。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清瘦长者从军官身后走出来,虽然已经年过五旬的样子,但长者目光如炬。军官在他的逼视下也有些发憷,问道:“您是?” 长者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魏一平,长春大学副校长。” 军官有些被他的威严震慑,双脚轻碰,敬了个军礼,同时开口道:“魏校长,我们在执行军令。请您体谅。” 魏一平从他的脸上扫过,接着向他身后的军警方队扫了一眼:“看看你们,看看你带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孩子?你也是。让一些孩子来抓、来杀另一些孩子,你们也肯来?” 军官有些尴尬。 魏一平继续说道:“回去吧。告诉派你来的那些人:这里不许游行,但是更不许当街杀人、杀学生。告诉你们警备司令部的老全,就说他的老同学老魏是带头人,要抓,要杀,先冲我来。” 说到此,魏一平也有些激动了,他指着眼前游行的学生,大声说道:“你们看看这些学生,他们都是你们的弟弟妹妹,都是同胞啊。日本人走了,你们还要拿着枪出来吗?” 年轻的军官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女学生哭了。 魏一平转过头来,问带头的学生:“你叫什么?” “魏校长,我叫何宁!”学生显然也被这种激动的情绪感染了。 “好样的,何宁。”魏一平赞许道,“有我在,没人敢对你们开枪。” 回到家里,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魏一平冲等待的用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什么都不吃。他挂好外套,有些疲倦地走到沙发边上,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两个号: “不能再杀学生了,再闹也不许开枪。你们就是一群蠢猪。那帮愣头青都不要命,你杀得了一个,杀得了全东北的学生吗?”魏一平顿了顿,接着说道:“对了,那个闹得最凶的学生叫何宁,锦州人。我约了他晚上来见我,你们可以在路上动手。像这样的人,得杀。” 他挂了电话,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拿起来拨通两个号,用比较舒缓和恭敬的语调说:“是我,那只兔子已经醒了,是。” 挂掉电话,魏一平终于放松身体靠在了沙发背上。光线下,他消瘦的脸看上去格外阴郁。 老孟的屋里好东西不少,就是乱,山珍皮货散落在屋里的各个角落。常年的狩猎生活令他看上去粗手粗脚。尤其这几天,他的动作尤其不灵便——就在前天,他刚刚失去了三根手指,现在伤口的纱布上还有暗褐色的血迹。 老孟看着墙上一张毛色鲜亮的虎皮,心想:三根手指头换一条虎命,也值了。这种成色的虎皮,现在早已不多见。再加上一大堆虎骨,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正琢磨着,身后的粗铁门铃响了起来,门被推开。老孟殷勤地说道:“先生,要点儿什么?” “听说你这儿有新鲜的虎骨?” “好说,好说,您先坐,泡酒还是熬药——这位先生消息够灵的呀,我刚打回虎骨来才一天,您就知道啦?” “我消息不算灵,十年了,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死了。”说着,他摘下帽子和墨镜,是李春秋。老孟的笑脸瞬间凝固了。 铺板装好,门从里面反锁。李春秋和老孟各坐在火炉子的一侧,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茶缸子喝水。 片刻后,老孟艰难地说:“不能推后一天吗?” 李春秋喝了口水,什么都没说。 “哪怕半天也行啊。” 李春秋莫衷一是地说:“是啊。” “我老婆生病了,说好明天带她去看大夫。”老孟絮絮叨叨地说着,更像是说给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找个好大夫不容易,我老婆的哮喘……” “她不能走。”李春秋决绝地说。 听了这话,老孟先是惊愕,继而脸上又蒙上一层愁容。 李春秋没能力安慰老孟,看着炉子里的火苗,问道:“你们有孩子吗?”老孟摇摇头。 顿了顿,李春秋开口说:“我儿子今年七岁,过了今天,他就是个没爸爸的孩子了。” 听到这儿,老孟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与同情,低声问道:“到处都是共产党的眼睛,出门走不了两步就能碰着公安,怎么走?” “坐货车。” “谁来接?” “不知道。” “通知你的那个人走吗?” 李春秋没回答,把茶缸子放到炉子上。老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抱歉兄弟,时间太久,纪律都忘了。不该问,不问,不问。” 李春秋无语,只听老孟兀自念叨:“我也不是舍不得。儿女情长,咱们不该有。我老婆跟了我九年,没享过一天的福,还得了哮喘……我会遭报应的。” 兔死狐悲的伤感充满了这间小屋。李春秋不想再继续聊下去,站起来说:“晚上我带点儿酒,喝完睡一觉,就进关了。” 他转身刚要走,老孟忽然伸手抓向了一根缝虎皮的尖针。粗骨尖针从空中闪过,李春秋一躲,一脚把火炉子上的茶缸子踢向了老孟。开水泼到了老孟的手上,他闷哼了一声,尖针扎歪了。李春秋一把抄起放在柜上的剔骨刀,顶住了老孟的颈动脉。 “当年救我,现在要杀我?”李春秋死死地拽着老孟的伤手,“就算杀了我,还会有人来找你。就算躲到夹皮沟,躲进兴安岭,躲到海参崴,他们也会找着你!” 老孟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啷当”一声,剔骨刀和粗骨针都掉在了地上。 “晚上见。”李春秋说完,转身没入了门外的风雪中。 外面天寒地冻,公安局的大楼内却是热火朝天。鼎丰酒楼爆炸案,光是笔录就做了几十份。审讯室里,丁战国刚刚结束对一个嫌疑人的审问。他对身边的年轻警察吩咐道:“查一查他这半年以来买东西的记录,看看里面有没有火药和棉石。再盯一星期,如果没什么发现,他的嫌疑就可以排除了。”陪审的审讯员点了点头,在记录簿上做了备注。 门开了,另一个侦查员走了进来。丁战国看了看他的身后,问道:“不是说还有一个嫌疑犯吗?人呢?” 侦查员撇撇嘴说:“厕所——刚进屋就拉了一裤裆,又是屎又是尿的,他还以为这儿是日本宪兵队那一套呢。” “他不知道哈尔滨已经解放了吗?”丁战国喝了口水。 “哪能不知道!就是个货,从来没进来过,吓坏了。这样的人敢搞爆炸吗?他连放二踢脚的胆子都没有。” 丁战国想了想,问道:“拉在裤裆里的屎尿,你亲眼看见了?” “还用看吗,你去闻闻,隔壁整个屋子都臭了。” 丁战国嗅了嗅,皱着眉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一进楼道还没进屋,就开始大小便失禁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侦查员十分惊讶。 “你见过真的被恐惧吓尿了的人吗?”丁战国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把握。 侦查员茫然地摇了摇头。 “别愣着了,马上去他家里,搜。” “搜什么?” “泻药。” 果不其然,半小时后,从这个名叫高奇的嫌疑人家里传来消息,在厨房的蒸锅里发现了半包泻药。丁战国通过电话叮嘱现场搜查人员,务必把高奇家里的私人物品都带回来。随后,他对身边的年轻警察说:“去给高奇收拾一下,然后带到一号审讯室。” 刚刚吃了止泻药的高奇,看上去还很虚弱。丁战国让人给他冲了一杯糖水,可他连端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丁战国见他一时也没力气说话,便拿起桌上的记录本念道: “高奇,二十六岁,毕业于奉天建筑设计专科学院。这四年来,你不过是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绘图员的工作。可是家里呢,装了电话。衣柜里不是毛料西装,就是皮革大衣,连睡衣都是丝绸的,他们给你的经费还不少吧。说说吧,你是隶属于保密局,还是党通局?” 高奇低着头,没有回答。 丁战国接着说道:“放置炸弹,就得出现在酒楼附近。出现在那儿,就有嫌疑。有了嫌疑就有可能被抓住。所以未雨绸缪,先吃了泻药。肚子受点儿罪,别的麻烦就省了。你们这一招很聪明,可是有些过头儿。你一定是第一次这么做,我给你个建议,下次再吃泻药,别吃那么多。什么事一旦做过头儿,就会让人怀疑。” 高奇依然沉默。 “不过,你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丁战国拿起桌上的那张照片看了看,“多好的姑娘啊,就这么让你坑了。”照片里是高奇和一个姑娘的合影,姑娘靠在高奇的肩膀上,甜蜜无比。 高奇抬头看了丁战国一眼,又垂下头。丁战国扔下照片,继续说道:“三死五伤,够枪毙你好几回了。” 高奇忽然开口:“吃泻药,也不能证明是我放的炸弹。” “你说的有道理。”丁战国点点头说,“我们的证据还真不算充分。这样,我先关你几天,天天大米饭、红烧肉地养着,保证让你白白胖胖地出去。然后我隔三岔五地拎上点心匣子上门看看你。你说怎么样?” 高奇用眼角扫了丁战国一眼。 “我说的是真的,没跟你开玩笑。”见高奇不出声,丁战国接着说道,“可是你的那帮同伙会怎么想?我想你比我更加了解他们吧?你无所谓,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可照片上的那个姑娘怎么办?你觉得,他们会放过她吗?” 高奇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 “所以,我才会说那么好的姑娘被你坑了。”丁战国看了高奇一会儿,接着说道,“我们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你不是首恶,这是件好事。虽说你手里有人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要的不是你,是首恶。当然,你想全须全尾地出去是不可能的,怎么也得在里面待几年。共产党的监狱和你们的不一样:没鞭子,更没刀枪棍棒,不歧视,不虐待;饭能吃饱;只要努力劳动,还能争取减刑——我说的是案子了结以后。在结案之前,我可以把你们送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高奇再度抬起头来。 “你们——你和你的女朋友。” 高阳将那份审讯记录合上,放在了桌面上。 丁战国站在一边接着汇报道:“下达任务是通过电话完成的,炸弹是放置在指定地点的。他连上级的面都没有见过。当然,这都是他自己说的。您觉得呢?” “从他的反应和回答来看,我觉得他是可以相信的。你的意见呢?” “一样。”丁战国回答。 高阳咂摸着嘴说:“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特务,有时候也会是个突破口。” 丁战国一语双关地问道:“那我就‘放人’了?” “只要你能确保他被抓的消息没有泄露出去——现在他就可以离开了。” 在学校办公室的门口,一个人正絮絮叨叨地对着电话说:“怎么会是我搞错了呢?米面粮油多少钱,我就是记不住自己叫啥名,也算不错它们呀。我一个东华学校数学联考第一名的人,是不是?这不是一分两分钱的事,你老是这么念叨,以后你自己管账吧!什么都别说了,就是我算错了,就这样吧!” 电话骤然挂断。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转过身来,忽然看见在门口站着的李春秋,二人都颇为尴尬。 “不好意思,陈老师,我不知道您在打电话……” 这个陈老师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没事,没事,这种斗争每天都会上演一遍。请坐。” 陈老师名叫陈立业,是李春秋的儿子李唐和丁战国的女儿丁美兮的班主任。他体态颇丰,圆乎乎的一张胖脸总有油脂渗出,所以脸上难免也会有一些粉刺。你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他,他总是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也永远擦得锃亮。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李春秋手里的公文包,随后,绕过李春秋走到门口,把门小心地关上:“李大夫,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上班吗?” 李春秋说:“家里有点儿事,想给李唐请个假。” 陈立业的笑容有些挂不住,说道:“喔,请假呀。” “不会很久的,半天就够了。明天一早,他就正常来上学。” 陈立业翻看着桌上的课程表:“我看看下午是谁的课啊,是我的。我的就好说了,要是别人,你知道吧,会很麻烦。” “我懂,我懂。” 陈立业笑道:“是吗,你知道就好,能理解就最好了。现在的老师都不喜欢学生请假。”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道:“陈老师,真不好意思,家里的事有些急,您要是同意,我就先去接孩子了。等明天送他来时,我再给您道谢。” 陈立业失望地看看他的公文包:“去吧,去吧。帮我把门打开,憋得慌。” 李唐对于提前放学很高兴:“爸爸,你放心吧,你提前接我的事儿,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妈妈。” “要是妈妈问学校为什么提前放学,你怎么说?” “老师家里有事。” “什么事?” “老师不说,我们也不知道。”李唐对答如流。 “那为什么丁美兮没有早回家?”显然,李春秋这么一问便难住了李唐,他支吾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李春秋蹲下来看着他,认真地说道:“记住,要么别撒谎,要么撒谎就得无懈可击。” “那我该怎么说?”李唐问道。 “你不用说,我来说。你点头就行。”李春秋伸出手指钩住儿子的,“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李唐拉钩后,问道:“爸爸,我们这算骗人吗?” “只要不是为了害人,就不算骗。” “爸爸,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摔了一下。走吧,西餐厅,草莓蛋糕等着你呢。” 父子俩并肩走出了学校。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接儿子放学了,李春秋心里默念道。 ===第四章=== 在李唐最喜欢的餐厅的一角,李唐正抱着一盘草莓蛋糕专心致志地吃着。李春秋切好了盘子里的牛排,用叉子扎起来,放到对面妻子姚兰的餐盘里。 姚兰是医院的护士,虽然忙碌的工作让她显得有些疲惫,但依然无法掩盖她姣好的面容和高贵的气质。她说话时声音虽然很低,但有一股很执拗的劲儿:“非得来这儿吃,多贵啊。” “说好了,给他补过去年的生日,大人赖皮不好。”李春秋开心地张罗着。 “前年生日,你也不在,每年都那么巧。” “今年,你得带我去儿童公园!”李唐看爸爸心情不错,越发得意。 “一定去,这个月爸爸不会再那么忙了。” 这时候,一个服务员送一瓶红酒过来:“先生。”李春秋点点头,服务员把红酒打开,给他和姚兰各倒了一杯。 “怎么还点酒了?” 李春秋举杯道:“今天发了奖金,庆祝一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李春秋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小声说,“我升职了,工资能涨不少,不过也麻烦,可能总得出差。” “出差?什么时候?” 李春秋顿了顿,说:“今天晚上就得走。” 姚兰什么都没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李春秋,看得他一阵心虚。 “怎么了?” 姚兰慢慢地拿起他没有举杯的另一只手:“你的戒指呢?” 李春秋知道,再浪漫的晚餐也很难哄好妻子。姚兰就坐在桌子旁边,既不吃饭,也不说话。嘴边沾着蛋糕屑的李唐看妈妈真生气了,也不敢多说话,先看看妈妈,再看看爸爸。他伸出舌头,悄悄地把嘴边的蛋糕屑舔到了嘴里。 李春秋伸出手,握住姚兰的手。姚兰毫不犹豫地拿开了。 “对不起,我会去洗——” 姚兰一下子就急了,但是她的涵养让她纵使发怒,在这样的场合也还是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嗓门变大,她压着声音连珠炮似的发问:“怎么就那么不小心?你是个法医啊,工作的时候就不能摘了吗?你的手套呢?沾了……尸体的血多脏啊,有没有病菌,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弄好。” “你怎么弄?那么小,怎么洗干净?那是你的结婚戒指呀。” 李唐轻轻地拉着母亲的胳膊:“妈妈,我再也不吃蛋糕,也不买小手枪了,你别生气。” 这话一说,姚兰的气也鼓不起来了,耐着性子对李唐说:“没事儿,吃饭吧,把汤喝完。妈妈一会儿还得上夜班,晚上饿了可没人给你做饭。” 李春秋顺着这句话,小心地问:“那个昏迷的女人,还没醒吗?” 姚兰对他的气还没全消:“医院那么多昏迷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夜幕渐渐笼罩着哈尔滨,可许多人还没有停止忙碌。 丁战国亲自把高奇送回家。这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丝毫看不出之前被侦查员们搜查过。 丁战国看了看手表,开口说道:“你的未婚妻还有十五分钟就到家,我得走了。那就回见吧。” “长官,”高奇叫住丁战国,“你能保证我只坐六年牢?” “只要你记得管住自己那张嘴,别在做梦的时候说漏了。” 姚兰已经换上护士服,尽管刚刚经历了一顿不愉快的晚餐,但只要一到医院,她就会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中。况且,那个被层层把守的病号终于有了点儿进展——在昏迷整整一天后,尹秋萍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 这会儿,她正大口地呕吐鲜血。姚兰和另一名护士正忙碌地协助主治医生方黎抢救、输血、挂吊瓶,时刻关注病床边的监测仪,直到尹秋萍停止吐血。门外的守卫时不时地推门进来查看情况,方黎特别讨厌他们,没好气地说:“进你们上司的办公室时,也不知道敲门吗?” 待守卫出去之后,姚兰轻轻地劝方黎:“何必呢?” “我最讨厌这帮警察。什么事都干不了,就知道裹乱。” “你小点儿声。”姚兰做了个“嘘”的手势。 “怕什么。他们有能耐去抓那些搞爆炸的啊,在这儿看着个活死人,没完没了地盘查大夫,算什么本事?” 姚兰没再继续接话,今晚她心里有点儿乱。 老孟的心里更乱。此刻,他坐在小酒馆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摆着一个空盆。大棒骨都吃完了,啃完的骨头堆在桌上,手边的一瓶烧刀子也喝得所剩无几。 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天很冷,他吃得大汗淋漓,啃完最后一根骨头,“啪”地一扔,站起来,走出门去。紧接着,屋外传来呕吐的声音。 片刻后,老孟又走了回来,看见伙计探头看,他大声喝道:“怕我不给钱跑了?” “哪能呢。”伙计赔笑道。 老孟往柜台上拍下几张钞票:“好酒好肉,一次哪儿够。我是给胃腾窝去了。刚才那酒那肉,再来一份儿。” 老孟把这天当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过。很快,又是一个空盆。老孟仰头喝干碗里的最后一口酒,酒碗放下时,他的眼窝里有泪。老孟擦了擦眼泪,起身走了。一开门,寒风卷着雪星子扑面而来。 李春秋正领着李唐回家。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一餐,因为姚兰的发飙,弄得李唐最后有点儿扫兴。李春秋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他心绪难平。一路上,父子二人都没怎么说话。 刚走到楼下,一个黑影突然拉住李唐,是丁战国的女儿丁美兮。丁战国家和李春秋家相邻,两家的孩子经常在一起玩儿。 李春秋蹲下身子,问道:“美兮,这么晚了,你怎么自己在这儿,你爸爸呢?” “我也不知道。”丁美兮委屈地说道。 直到晚上十点多,丁战国才来接孩子。此时,丁美兮和李唐早在二楼的房间里睡着了。 “你的脸怎么了?”丁战国一见李春秋,便问道。在得知他亲历了鼎丰酒楼的爆炸案后,丁战国不无担心地说道,“那个酒楼是特务炸的。再迟两秒钟路过那儿,毁的就不只是脸了。你命大,明天去烧烧香,拜拜菩萨吧。” “你还信这个?”李春秋小声说道。 “共产党员也得敬畏命运呀。”说完,丁战国轻轻地把女儿抱起来,正在睡梦中的女儿不自觉地抱紧了他。 “你要是以后晚回来,打个电话,别让孩子在门口冻着。”李春秋想到即将离开儿子,禁不住也开始心疼起美兮来。 “今天的情况特殊,你也知道炸弹最让人心慌,大家都急着破案呢。” “带炸弹的人,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姚兰呢?” “夜班。” “天天夜班?” “没办法,吃的就是这碗饭。” “我还想问问她,那个女秘书醒了没有?” “没听她说,你给医院打电话问问吧。” 俩人走到门口,李春秋又问道:“听说你调到侦查科了?” “高局长就那么一说,谁知道呢,走了啊。” 李春秋站在门口,目送丁战国远去。时间不多了,他必须马上开始行动。 可是,儿子还在楼上,他虽然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忍不住又上楼看了看儿子。床边,李唐的小脚丫露了出来,李春秋轻轻地拉过被子,给他盖好。他伸手摸摸儿子的脸,软软的,李春秋想永远记住这一刻指尖的感觉,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 刚到路边,一辆黑色的出租车就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李春秋伸手招呼出租车过来,拉开车门,却犹豫着不上车。 寒风呼啸着钻进车里。天气太冷了,司机把自己的脑袋裹在厚厚的围巾里,从后视镜里问他:“走吗,先生?” 李春秋顿了顿,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说:“你等我一下。”说完,他一路小跑,直奔卧室,轻轻地把李唐摇醒,边给他穿衣服边哄着起床,语气尽量平缓地说:“醒醒,儿子。来,咱们得去个地方……穿衣服,你的袜子呢?你先等等,我去找袜子。” 李唐睡眼蒙眬地问道:“爸爸,咱们去哪儿啊?” “去爸爸出差的地方。” “那妈妈呢?” “妈妈明天就来,咱们先走。” “不,我想和妈妈一起走。”本来就没睡醒的李唐,开始耍赖。 李春秋刚想安慰孩子,电话突然响了。他想了想,走过去接起来,却一言不发,等着里面的人先开口。片刻,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司机病了,很重,暂时不能来接你们,抱歉。” 李春秋顿了顿,问道:“什么时候走?” “二十九天以后,除夕夜。上车的地点,我会再给你打电话。天太冷了,要是带孩子出去,记得多给他穿点儿衣服。” 电话挂断了,李春秋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床上的李唐,背后生出一丝凉意。忽然,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马上跑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看,出租车已经消失了。李春秋僵在窗边。这个神秘的电话到底是谁打的?撤退的时间为什么会改在除夕夜?老孟又怎么样了?还有躺在医院里生死一线的尹秋萍,鼎峰酒店的爆炸案……所有问题的答案,李春秋都不得而知。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助。 直到李唐轻轻叫了声“爸爸”,李春秋才缓过神儿来。只见儿子光着腿站在地上,问道:“爸爸,我的袜子呢?” 李春秋赶紧手忙脚乱地走过去抱他上床,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感,语气轻快地说:“不用穿,咱们不走,爸爸不出差了,乖乖睡觉吧。” 就在不远处的丁家客厅里,丁战国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晚素面。因为怕吵醒女儿,他连吸溜面条都不敢太大声。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丁战国冲过去一把接起来,看了看卧室,确认女儿没被吵醒,才对着话筒轻声问道:“谁?” 电话里传来高奇的声音:“十二个小时以后,还有一起爆炸,在医院。”高奇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因为此刻他正站在寒冷的街头的电话亭里。 “在哪所医院还不知道,他们只让我在爆炸后给报社打电话报信儿。这次的炸弹,会比酒楼那次的威力更大。”说完,高奇挂掉电话,消失在寒冷的冬夜里。 而电话的另一头,丁战国的面色越发凝重。 ===第五章=== 向庆寿的两鬓已经斑白,但说话依旧中气十足。身为保密局长春站站长,他现在的工作压力非常大。哈尔滨已失守一年有余,长春决不能再有闪失,这是毛人凤向他传达委员长的口头指示。“现在整个东三省的担子都压在你一个人的肩上了。”毛局长在他肩头重重地一拍,向庆寿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连日的紧张工作,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但从坚决的语气中能听出,他丝毫都不想放松。 除了向庆寿,保密局的会议室里还有五六位来自东北地区的保密局各站站长,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一位秘书。战局不利,上峰的督战电报一封接着一封,几位站长看起来都是面色冷峻,甚至有点儿垂头丧气,唯有坐在向庆寿下首,做会议记录的那个人颇有些与众不同。他比其他几位都年轻一些,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挂着上尉军衔,气质却格外冷静沉稳。他姓金,是向庆寿的机要秘书。 向庆寿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道:“昨天,毛局长特别调集了二十四位省站站长,在南京举办了站长讲习班,为期一个月。因为东北局势紧张,特批我们在座的诸位不必参加。” 说着,他转过头来看了看身边的金秘书,只见他低头握笔,在本上唰唰地记录着。 向庆寿接着道:“全国战局的焦点在东北,东北战局的焦点就在哈尔滨。日本人经过多年经营,把哈尔滨变成了全国生产能力最强的城市。共军能够屡败屡战,就是因为能从这座城市迅速地得到给养。如果哈尔滨能一直从容不迫地生产出枪炮布匹、粮食医药,那就是我们的失职。毛局长让我转达给各位一句话:‘战事为重,望大家殚精竭虑。委员长期待为我们授勋的那一天。’” 说着,他合上手里的小本,摘下老花镜,继续说道:“还有几句家长里短的唠叨,到我办公室里去谈吧。金秘书,你现在马上把会议记录整理出来,然后尽快交给我。” “是!”金秘书正色道。 穿过楼道,距离会议室不远处有一间办公室。金秘书疾步走了进去,进门前,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然后进屋、关门、反锁,动作轻巧熟练。随后,他坐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副耳机戴上,简单调试后,从里面传来会议室里的同步声音。 正在讲话的是向庆寿:“汪站长,南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哈尔滨的工作。经费花了那么多,老实说,上面对工作的进展并不满意。我们下的每一步棋,共产党都知道。他们就差把党代会开到我们的办公室里来了。” “向站长,您是知道的,我刚把内奸揪出来……”这是汪站长的声音,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向庆寿打断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替你解释过。中共有手段不假,关键是我们内部的同床异梦者太多。毛局长说过:‘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战事期间,司空见惯。’”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听到这句话,金秘书面色一凛。随即,他耳边又传来向庆寿的声音:“各位也用不着妄自菲薄。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在哈尔滨市公安局里,也有我们的人。” “哈尔滨公安局”!金秘书眼睛里闪出光亮,必须马上把这条重要情报传递给高阳局长。 窗外已是深夜,李春秋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夜不能寐。既然让他推迟撤离,说明后续必然还有其他任务,会是什么样的任务?刺探情报,还是制造鼎丰酒楼那样的爆炸案,或者是杀人?李春秋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他现在甚至想,如果那天在出租车前没有犹豫,直接离开该多好。可是妻子和孩子怎么办?难道真的和他们就此永别?李春秋觉得这也并不比刺杀、爆炸更轻松。他的右手无名指还是空空荡荡的,找到戒指才是当务之急。一想到此,李春秋忍不住又摩挲了一下右手无名指。 此时,丁战国还没下班。他在话务室的一块小黑板上写下一串数字,然后跟对面的一排接线员说道:“这个电话号码,昨天夜里十一点五十接通的。有人记得吗?” 一个扎辫子的女值班员举起手来。 丁战国问道:“是你接的?” 女值班员点了点头。 “你不会记错?” 女值班员肯定地回答:“错不了,昨天我上夜班,这是我接班后转接的第一个电话。” 丁战国马上问道:“能判断这个号码的位置吗?” 女值班员想了想,答道:“那是个公用电话,位置……”说着,她走到墙边的地图前,犹疑了片刻,指着一个位置说:“就在这儿,仁和街西口。” 不一会儿的功夫,丁战国就带着两个侦查员小唐和小马出现在了仁和街西口。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街,此刻已经空无一人。小唐看了看四周,有些茫然地问道:“都过去那么久了,那个人还会来这儿打电话吗?” 丁战国没有回答小唐的问题,他把四周巡视了一遍,目光最终定格在街角的一家小吃店。虽然已经深夜,但窗子里仍然透出光亮,房顶的烟囱还冒着烟。 “走,先去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丁战国说着,便朝小吃店走去,身后的小唐和小马面面相觑。 三碗热馄饨很快就端上了桌,丁战国吃得稀里呼噜,把这间冷飕飕的小屋都感染得热气腾腾。也许是看他吃得太香,一个系着粗布围裙的老人端着一瓢热汤走过来,给每个人的碗里都加了一些。 丁战国见状抬头抹嘴,连声道谢,随后,假装不经意地朝小马使了个眼色。小马立刻心领神会,朝老人问道:“掌柜的,昨天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瞅见有人用外面那个公用电话了吗?” 掌柜摇头说道:“没看见,哪儿有那闲工夫。” 旁边的小唐暗暗地朝小马做了个手势,小马这才注意到小吃店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完全阻挡了外面的街道。 丁战国已经把馄饨吃了个精光,他擦了擦嘴,问道:“这三更半夜的,周围的铺子早关了。您还不歇着?” 掌柜叹了口气,说道:“我拉了一辈子车,现在上岁数拉不动,就开了这个小店,专门给拉脚的爷们儿包馄饨。不管多晚,都有人来。” “那昨天晚上,也有拉脚的来这儿吃饭吗?” “有。不过不多,快过年了嘛。” “快十二点的时候,有吗?” 掌柜想了想,答道:“有一个,合盛车行的。” 丁战国一夜未睡,天亮前,他找到了合盛车行的那个车夫。他证实,在昨天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把一个客人送到了仁和街西口的公用电话亭。那个客人是在市人民医院门口叫的车。所以,现在基本可以断定:爆破的位置就是市人民医院。 已经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刻,丁战国正在给侦查员部属行动方案。此时,大家都已经乔装打扮了一番,“探望病人”所需的水果、点心也已经准备齐全,还有两个人直接穿上了病号服。 大家认真核对着排爆行动的每一个步骤,就在此刻,大门被轻轻推开,高阳悄然而入。 丁战国停下来,正要征询高阳的指示,高阳却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自己坐下来旁听。 丁战国继续说:“据人力车夫回忆,那个坐车的男人中等身材,穿灰色棉大衣,戴黑色棉帽子,还戴着口罩。他很小心,唯一能让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个人在走路的时候,是外八字脚。大家都要留意这一点。另外,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暴露身份,一旦引起恐慌,对方很可能会提前引爆炸弹。” 说完,他看向高阳,请示道:“高局长。” 高阳站起来,一声令下:“出发。” 众人立正答“是”,然后迅速鱼贯而出。丁战国也风风火火地往外冲,却被高阳一把拉住。“你留一下。”高阳拉着丁战国的胳膊暗暗地使了点儿劲。丁战国立刻心领神会,待其他人都出去之后,他把门关紧,转向高阳问道:“局长?” “从现在开始,保密级别升为最高。除你我之外,包括刚才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只知鱼腹,不知鱼肚。明白我的意思吗?”高阳的表情异常严峻。 “所有进展,我只向您单独汇报。另外几位副局长,如果过问……” “保密,对任何人。” 丁战国看了看他,迟疑道:“您怀疑局里也有国民党的人?” 高阳没说话,用眼神给了丁战国一个肯定的回答。他看了看腕表,说道:“我得马上向市委汇报这件事,离爆炸只剩下几个小时了,记着我跟你说过的侦查细节。记住,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颗炸弹都不能响。” “是!” 早晨的医院人头攒动,丁战国和众位侦查员坐着一辆改装过的救护车进入医院。救护车穿过院子,最终停在主楼后面的一个僻静处。丁战国和侦查员们迅速下车,分别从几个偏门进入医院大楼,很快便混入了人群。 此时,李春秋正提着一份儿早饭上楼。他走到方黎的办公室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 “方大夫,忙着呢?”见方黎连头都没抬,李春秋客气地说道。 方黎一看,赶紧起身相迎,热络地说道:“是李大夫啊。您看,到我这儿,还敲什么门,推门进就是。” “那怎么好?” “有什么不行的,论起来,我还得叫您一声学长。快坐。” 说着,方黎把李春秋请到沙发上,忙不迭地倒茶。李春秋见状,赶紧道:“别麻烦了,我给姚兰送点儿早饭就走。姚兰说你对她特别照顾,我忙得一直没机会当面感谢你。” “这话说的,同事之间,举手之劳的事儿。不过,你这饭恐怕送不成了,姚护士长没在,她一早就出去采血了。” “哦,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是中午十二点,不过现在血库一直告急,他们多跑几个地方也有可能。” “血库现在这么紧张?” “还不是因为昨天那起爆炸,本来这阵子医院的血浆就供不应求,一下子又增加了那么多伤者,更缺了。” “是啊,爆炸太可怕了,那几个受伤的怎么样?” “还好,基本都已脱离生命危险。” “那就好。哎,那个女人呢?就是昨天早晨送过来的那个?”见方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李春秋接着说:“就是被人袭击的那个,我给她验过伤,叫尹秋萍。” “喔,她呀,醒了。” “哦,真想不到,当时她伤得那么重。” “是啊。早晨,我刚和姚兰给她做了一个全面检查,心肺功能恢复得都不错,呼吸也越来越好。照这样的恢复速度,应该很快就能开口说话,也算是个奇迹。” “世上哪儿有什么奇迹,还不是你拼了命,才把她救回来。” “咱们干的就是这一行,当然得尽心尽力。” “方不方便带我去看看她,让我见证一下你的妙手回春。不过,那儿应该有守卫吧。” “没事,跟我来吧,再说都是一个单位的,谁还不认识你李大法医呀。”方黎爽快地答应了。 病床上的尹秋萍依然戴着氧气面罩,但可以看出,她的呼吸已经比刚送来时强劲了很多。方黎拿出病历夹,对李春秋说:“这是今天凌晨一点和三点的体温和血液报告。” 李春秋仔细查看着病历,说道:“她的炎症还是很严重。” “是,我在药液中增加了25%剂量的盘尼西林。” 李春秋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尹秋萍的额头,说道:“体温还可以。” “嗯,五点钟的时候,体温就恢复正常了。” 就在李春秋抬手的瞬间,尹秋萍艰难地睁开眼睛,她看了一眼李春秋,又慢慢地闭上眼。 方黎见状说道:“她的喉管断了,不能说话,但意识是清醒的,心里什么都清楚,听力也正常。” 李春秋注视着尹秋萍的脸,对她说:“你很走运,遇到的是方大夫。放心,有她在,你很快就会康复。” 尹秋萍再次睁开眼睛,只见李春秋正用拇指抚摸着右手戴戒指的空白处。她努力抬起眼皮,和李春秋对视了几秒钟,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干呕。 方黎立刻俯下身,检查尹秋萍缠满纱布的脖子:“喉管处的伤口,总是引起她的咳嗽。” “什么人能对一个女人下这样的狠手啊?!”李春秋感慨道。 “那就要问问门口的那些福尔摩斯了。”从方黎的语气中,李春秋听出一丝讽刺。方黎对他也不避讳,看看门外,小声说道:“这话我也就跟您抱怨一下。就她这么一个不会动弹的病人,你们出这么多人守着,出来进去都要门条审核,多少事儿都被耽误了。” “很多审核?不就门口一个人吗?” “早晨,科里又去了三个,您不知道吗?” 李春秋察觉出了一丝异样,还没容他细想,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是丁战国。 ===第六章=== “你别瞒着我,老丁,是不是出事了?”李春秋紧跟在丁战国身后,不停地追问,最后干脆挡住了丁战国的去路。 “跟你说了没事,能有什么事儿?” “有什么事情,保密到连对我都不能说的程度?!” “你看你,我就是来看看病房的安保情况,这说得过去吧?我又不是小鬼儿,一露面儿就得出事。” 李春秋盯着丁战国看了一会儿,又朝四周扫视了一圈,见他还是一脸装糊涂的表情,只得冷冷地在丁战国耳边小声说:“欺负我是法医,不会看活人,是吗?刚从我身边过去的那对病号和家属,你敢说不是局里的人?这么多侦查员,个个身着便衣,不会只是为了那个女人。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放着昨天那么大的爆炸案不去侦破,反而来了医院。我知道你会说来看看她的情况,可医院并没有告诉你,她已经醒了。医院出事了,对吗?” 丁战国看了看李春秋,顿了顿,说道:“我只能告诉你,尽快带姚兰回家。中午十二点之前,不要再来医院。” “到底是什么情况?”李春秋急了。 “既然我不能说,你就别问了,纪律你比我更清楚。这个消息要是放出去,老百姓会乱的。赶紧走,离开这儿——哎,对了,你去尹秋萍的病房干什么?” “你别打岔。老丁,你知道吗,我找不着姚兰,她出去采血了。十二点会发生什么事?” 丁战国看了看李春秋,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了,却听见李春秋在背后说道:“这里也会发生爆炸,对不对?” 丁战国一下子就停住了。他怎么会知道?丁战国在心里一怔,他想马上追问李春秋,但转过身去的时候,李春秋已经不在了。一个疑团在丁战国的心中悄悄升起,但他此时没时间多想,侦查员们正在紧张地排查着大楼的每一个房间,他必须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颗未知的炸弹上。 李春秋疾步走向护理站的时候,里面一片平静,几个护士正有条不紊地按照医生的处方给各个病房配药。李春秋稍作停顿,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只见护士小孙端着托盘走了出来,他悄悄做了个手势,让小孙跟她走到墙角,问道:“小孙,我家里有点儿急事,必须马上找到姚兰。你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她吗?” “这可不好说。”小孙面露难色道,“今天采血的地点有好几个大学和军营,都是院长和采血单位提前联系的,我也不知道姚护士长现在在哪儿啊。” 听了小孙的回答,李春秋意识到在这里恐怕很难得到姚兰的消息,再问下去还可能走漏消息。于是,他随口说了声“算了”,便匆匆离开护理站。只不过刚走出去两步,他又转身对小孙说:“今天中午你早点儿下班吧,天大的事也等下午再处理。” 小孙一脸不解,李春秋早已匆匆离开。他没时间再多说什么,既然不能马上带姚兰离开危险区,那就只有阻止这场爆炸。此时,李春秋还无法完全搞清楚这一次又一次案件的幕后主使。无论是谁,他都必须先保护自己的妻儿,没有什么人和什么事可以排在他们前面。 看丁战国的部署,炸弹应该已经安放完毕,只是暂时还没找到。施暴者既然选择了医院,就是要制造重大伤亡的轰动效果。而要达到这个效果,唯有全力摧毁医院主楼。想到此,李春秋停下飞快的脚步,四下打量起这座大楼。这是一幢日本人修建的大楼,日本建筑……李春秋在大脑中飞快地搜寻着相关的信息—— 十年前的课堂上,他坐在第一排,黑板上写着“爆破”两个字。一个姓赵的教官指着悬挂在黑板上的一幅建筑物结构图,说道:“日本人的建筑一向很结实,要想彻底摧毁它,必须研究它的图纸。用你们的脑子记住,一定要找到承受力最关键的那个点,埋弹引爆。它可能是一堵墙,也可能是一根柱子……” 丁战国在医院楼道里逐层巡视,不断有乔装打扮的侦查员与他相遇。遗憾的是,每个人给他的回应都是摇头。没有,已经检查了将近百分之八十的房间,都没有。炸弹究竟藏在什么地方?难道情报判断有误?焦急和疑虑在丁战国的脑子里不断盘旋。 这时,忽然一个侦查员跑过来,对丁战国耳语了几句。 “什么,院长办公室?”丁战国微微一愣,他去那儿干什么。丁战国对前来报信的侦查员交代了几句,便匆匆走向院长办公室,还没走进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了院长和另外一个人的争吵声。 “我就想问清楚,你和那个丁科长,谁说了算?” “院长,官大官小不重要,您也是大夫,人命最重要,对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不是犯罪嫌疑人,没必要配合你们市公安局从上到下每个人的要求!” 这个声音,丁战国再熟悉不过了。他猛地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果不其然是李春秋。 院长一见到他,立马指着李春秋说道:“丁科长,他是你的人吗?” 丁战国点了点头说:“是,院长,我们……” 院长生气地打断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秘密治疗一个什么嫌疑犯、疏散病房里的人也就罢了,怎么现在又需要调阅医院的建筑图纸?” 听院长如此说,丁战国这次也有些疑惑,他望着李春秋说:“图纸?” “对,老丁,你快跟他说说,我要整个医院所有的建筑图纸。”李春秋满眼焦急地看着丁战国。 咣,院长把手里的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丁战国说了两声抱歉,把李春秋拉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丁战国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能让我这么为难啊!我知道你担心姚兰,可你要再这么闹,让老百姓乱了套——” “乱,和人命,你选什么?”李春秋的声音也很低,但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抓你。” 李春秋深知丁战国的老革命脾气,语气上不得不稍微软下来一些,耐心地说道:“你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吗?我是个法医,不知道怎么抓人,可我明白一点:就剩下这几个小时,万一抓不住人,你怎么办?” 丁战国一点就透,迟疑地问道:“你能找到炸弹在哪儿?” “你带我去找图纸,如果我错了,你马上抓我。”见丁战国还有些犹豫,李春秋又说道,“姚兰是我老婆,她要是出了事儿,李唐会问我要妈妈!你自己是单身,别让我也打光棍!” 医院的资料管理员已经有些年纪了,显然这间资料室他早已了然于胸。他带领着李春秋和丁战国在一排排书架间穿行了很久,最终在一个书架前停下来。只见他扶扶老花镜,手指逐一掠过档案盒上的标题,嘴里念叨着:“就在这个架子上。我看看是在哪一层……” 丁战国的眼睛也随着管理员的手指依次搜寻着,不想听到李春秋在旁边说:“那份图纸,可能已经被人偷走了。” 管理员回头打量了一下李春秋,不满地说道:“开什么玩笑?!日本人还没来哈尔滨之前,这儿的钥匙就一直在我身上。” 李春秋刚想说话,同样一直在观察着书架的丁战国说道:“这个书架比别的都干净许多。偷图纸的人为了消除他留下的痕迹,专门擦了书架上的灰尘。” 此时,管理员恰好找到了存放图纸的档案盒,打开一看,里面空无一物。管理员慌了:“哪儿去了?我没丢过钥匙啊……” 丁战国看着李春秋,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有人有意为之,图纸肯定是找不回来了,不过有一个人比图纸还管用。” “谁?” “和医科大学一墙之隔的哈尔滨工业大学建筑系的刘教授。” 李春秋话音未落,丁战国便冲了出去,吩咐道:“你们两个,现在马上去把工业大学的刘教授请到医院来。来不了的话,背着他也得来。马上!” “是!” 主楼大厅里的一根大柱子旁边,坐在轮椅上的刘教授上下左右地看了好几圈,随即陷入沉思。 李春秋俯下身子,轻轻问道:“刘教授,是这儿吗?” “还能给我一些时间吗?”刘教授有着学者特有的严谨。 丁战国对他摇了摇头。刘教授叹了口气,说道:“时间太短,我不敢完全确定。不过,我比较倾向于这里。” 丁战国绕着柱子走了一圈,柱子光溜溜的,四周也很干净。这么显眼的位置,周围又这么多人,谁能明目张胆地把一颗炸弹安放在这里呢? 李春秋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走到丁战国身边,小声问道:“你怎么判断?” 丁战国看看表,摇摇头说:“来不及判断了,我先让人把刘教授和病房里的尹秋萍送走,你去门口等着姚兰,别让她进来。” “不找了?” “没时间了,就这么办。” “转移?你们到底还想不想让她好了?”见有人来转移尹秋萍,方黎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气愤地嚷道,“她刚抬进来的时候,就剩下半条命,你们下命令似的让我们抢救。现在刚治得有些眉目了,你们又来三折腾两折腾。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对不起,方医生,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侦查员说道。 “奉命,奉谁的命?我告诉你,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公安局,病人的命都在医生的手里呢……” 话未说完,病房里传来了护士小孙的喊声:“方医生,你快来看看吧,病人又吐血了!” 方黎赶紧转身向病房走去。进门之前,他又对侦查员说了一句:“都给我在外面老实等着,谁都不许进来!” 尹秋萍伏在床边,大口呕血,鲜血很快就浸透了纱布。小孙忙不迭地换了一块又一块。突然,她一停,打开手里的纱布看了看,只见血迹斑斑中,竟然有一枚戒指。 “方大夫,您看这个。”小孙把带血的纱布和戒指递到方黎眼前。 “这是什么?” “好像是她刚才吐出来的。”小孙说。 “啊?哎,别管了,先放一边。病人的血小板一直往下掉,你赶紧去血库再拿两袋血来。” “血库里哪儿还有血啊?” “这都几点了,姚兰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方黎焦急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了。 他并不知道,姚兰早在十一点就踏上了归程。最后一个采血营地的首长本来要让炊事班提前开饭,留姚兰在那里休整一下,但被她拒绝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儿离我们医院不算近,我必须马上赶回去,医院正盼着这批血浆呢。” 临近中午,医院内外又热闹起来,许多小吃摊儿都在医院门口招揽生意。李春秋就站在医院救护车的必经之路的路边,焦急地搜寻着姚兰的身影。 车上的姚兰也同样着急,过了十一点半,医院门口的这条路到处都是摆摊的,汽车根本开不动。她已经催了司机几次,但根本没什么用。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姚兰终于等不下去了,她对身边的小护士说道:“你跟车,我先提一箱子血浆走回去。” “姚护士长,这会儿医院门口人多车多,您自己提着那么大个箱子,能行吗?” “没事,我从偏门过去,直接进主楼,那边人少点儿。”说完,姚兰拎起一个箱子,便下了车。 李春秋的目光还在人群中不断扫视。突然,门口墙上的一张医院工作日程表闯入他的视线——中午十二点,重病号午餐。李春秋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拉住正巧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位医院的工作人员,问道:“咱们医院有送餐制度?” “对,只针对重病号。” “怎么送?” “有专门的送餐车,具体情况,你去后勤处问吧。” 李春秋回头望向主楼大厅,透过玻璃,他果然看到好多辆餐车正朝各个病房推去,而其中的一辆正在靠近刘教授指出的那根柱子。 ===第七章=== 姚兰提着箱子从另一侧的门走进医院大厅。大厅里摆放着横七竖八的餐车,让她有点儿烦躁。中午是医院里人最多最乱的时候,平常这个时间,她都躲在护理站整理病例,今天可真是见识了。鱼龙混杂不说,偏偏还有人特别没眼色,只见他迈着外八字把餐车推到柱子旁边,然后,蹲在餐车旁边整理了起来。姚兰长出了一口气,依她平时的脾气是肯定要过去说两句的,但现在没空搭理这些。她径直朝柱子走了过去——柱子后面就是楼梯,楼上的方黎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呢,她得赶紧把血浆送过去。 李春秋在大厅门口被丁战国一把拉住,任凭他怎么挣扎,丁战国都不松手。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门口,他俩谁都不敢说什么。丁战国用眼神示意李春秋不能轻举妄动,随后把目光投向大柱子旁边的一辆餐车。李春秋注意到:一个勤杂工打扮的人蹲在餐车旁,左右看了看,慢慢把手伸进餐车下方的布帘,随后起身准备离开。李春秋明白,炸弹的开关已经打开了。 丁战国已顾不上李春秋,他用眼神指挥着埋伏在大厅里的便衣侦查员,让他们悄悄包围那个“勤杂工”,自己则朝着餐车走去。李春秋也跟着进了大厅,人群中依然找不到姚兰的身影。而那个“勤杂工”丝毫没有察觉到便衣侦查员逐渐缩小包围圈,依然故作镇定地走向门口。渐渐地,他离李春秋越来越近——外八字,还有左侧的一截断眉。这个身影在李春秋的眼前和脑子里交错出现,既陌生又熟悉。 身后的侦查员已经近在咫尺,李春秋突然身子一歪,撞到了身边经过的一个患者。只听“哎哟”一声,“勤杂工”应声回头,看见了李春秋,也看到了周围的侦查员。 “有炸弹!有炸弹!”勤杂工突然高喊了两声,拔腿就跑。整个大厅迅速陷入一片混乱,四处奔逃的人群让丁战国和侦查员们的追捕也陷入停滞。 “哎哟,血!好多血!”突然,从人群中又传来一阵喊叫。李春秋闻声望去,原来逃跑中的“勤杂工”撞翻了姚兰,箱子里的血浆泼洒了一地。 此刻,李春秋恨不得长上一对翅膀,带着姚兰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现在别说是飞,隔着这混乱的人群,他想走到姚兰身边,把她扶起来都做不到。想救妻子,只能先排爆。 李春秋硬着头皮冲到餐车旁,伸手掏出了炸弹,倒计时的数字还在继续跳动:20、19、18…… “老丁,快把我围起来。”李春秋对着丁战国大喊。见李春秋手握炸弹,丁战国迅速冲到他的身边。 15、14、13…… “谁会拆这个?谁会?!”丁战国对着身边的侦查员大喊,可是,没有人应声。 “给我把刀子!”说话的居然是李春秋。丁战国完全没想到,可炸弹上的倒计时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思考其他。此时,已经有一个侦查员把刀子递到李春秋手里。只见他快而不乱地用刀尖拧开炸弹顶端的一颗螺丝,卸下顶盖。顶盖下面,是一团错综复杂的电线。 李春秋略微思索,拉出蓝色电线,用匕首切断,但是计时器并没有停止。 丁战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4、3、2……他在心中默念着,也许是生命的最后几秒,突然耳边“咔嗒”一声—— 计时器归零了,炸弹并没有爆炸。 丁战国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见李春秋已经瘫到地上。 “是的,没有引爆。”丁战国正对着电话汇报医院里的情况,“坏消息是那个放炸弹的人跑了……对,是李春秋剪的电路线,拆炸弹的就是他。是的,他妻子是这里的护士。明白。他在这儿休息——” 丁战国正说着,刚要回头叫李春秋,但这间办公室里并不见李春秋的身影。他结束了电话,走到大厅,依然找不到李春秋。回想刚才的排爆过程:找图纸,要刀子,一个念头从丁战国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抓住从身边经过的一个侦查员:“那个刚醒过来的尹秋萍,现在在哪儿?” “危险排除以后,把她送回原来那间病房了。” 丁战国马上向楼上走去。 尹秋萍正躺在移动的病床上。她微微睁了睁眼,走在她身边的是这几天一直照顾她的护士,那推着病床的一定就是负责看住她的人。尹秋萍闭上眼睛,耳朵立刻进入工作状态。虽然身负重伤动弹不得,但军统高强度的训练和多年的特务生涯,让她的身体习惯性地随时待命。 很快,尹秋萍便听出,在这两个看护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虽然他已经把脚步压得很轻很轻,但因为节奏不同,还是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功夫都已经生疏了,还指望这样的人能有所作为,真是异想天开。尹秋萍在心里默默冷笑。 一行人到达了尹秋萍的病房。主管护士小孙一边整理着输液架子,一边叽里呱啦地指挥跟进来的侦查员:“同志,麻烦你把床脚固定一下。要不然,床脚松了,把病人滑走摔了跤,咱俩都有责任,你说是吧?” 侦查员默默地弯腰,开始固定床脚。此时,尹秋萍悄悄地睁开眼睛,果不其然,李春秋的半张脸出现在病房门口。见尹秋萍睁开眼睛,李春秋举起了自己曾经戴过戒指的左手。尹秋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出一副有些不适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不经意中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然后又朝门外看了看。 李春秋似乎明白了尹秋萍的意思,又似乎在思考其他问题——俯着身子的侦查员后腰上露出一个手枪枪套,靠近门口的沙发上还扔着一个枕头。如果这时冲上前去,左手抓起枕头,右手抽出侦查员的手枪。把枪口顶在消音的枕头上,连发三枪。眼前的三个人——小孙、侦查员、尹秋萍都将倒在血泊之中。这样既能防止自己的身份暴露,对尹秋萍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李春秋觉得侦查员腰间的手枪,简直呼之欲出了。 尹秋萍再次睁开眼睛,又有人来看她了。这个人的脚步又重又急,是怕见不到她这个将死之人吗,还是?尹秋萍把目光投向病房门口,李春秋竟然还站在那里,她心里一紧。这时候动手,还怕自己的嫌疑不够大吗?尹秋萍努力地寻找着李春秋的目光,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他眨眼。 “走,快走,抓你的人马上就到。”尹秋萍简直想对李春秋喊出这句话。 丁战国脚步飞快地穿行在走廊里。越接近尹秋萍的病房,他似乎越感受到某种危险的临近。走到病房门口,丁战国稍微停了一下,他右手撩开衣襟,握住了插在后腰的手枪柄,左手慢慢地推开病房的门。 只见病房里,小孙和侦查员刚刚忙完,愕然地看着丁战国这个不速之客。 “老丁?” 循声望去,只见李春秋从走廊另一侧迎面而来。丁战国的右手悄悄地松开了枪柄,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李春秋也不着痕迹地回道:“早晨来送饭的时候,和方黎医生聊了两句。我对他抢救这个女人的医疗方案挺感兴趣。早上没说完,我想再找他聊聊。” 丁战国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秘密一样。 “怎么了?”见丁战国来回打量自己,李春秋问道。 “刚刚从阎王爷家的后门跑出来,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呀?还有心思探讨什么治疗方案?”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一刀——” “哎,你怎么这么精通爆破这方面的事?”丁战国打断了李春秋的话。 “上个月六号,局里组织业务培训,你没参加吗?”见丁战国茫然地摇头,李春秋接着说道,“那教官姓卢,还发了一本苏联人写的教材,上头都有啊。” “连拆炸弹也有吗?” “有啊。讲得还挺详细的,我看了好几遍。没办法,考核不通过的人,要扣发当月的奖金。” 丁战国还在思量着李春秋说的这些话,一抬眼,只见姚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李春秋的身后。他赶紧朝李春秋使了个眼色,李春秋回头见是姚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排除炸弹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妻子,经历了刚才的变故,她显得有些疲倦。 李春秋几步走到姚兰身边,问道:“我刚才去科里找你,你没在,去哪儿了?” “没事吧?”丁战国也上前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在方大夫那屋,她给我擦了擦伤口。” “怎么摔成这样?”李春秋拉过姚兰的胳膊检查伤口,却被姚兰冷冷地甩开。丁战国见二人有些不愉快,赶紧打圆场道:“今天多亏了老李,要不是他,咱们全完了。” “他?一个书呆子。” “你见过会拆炸弹的书呆子吗?”丁战国仿佛话里有话。 李春秋捋了捋自己纷乱的头发,说:“现学现卖,赶巧了,命大。” 姚兰瞥见李春秋捋头发时仍然空着的手指,又想起了那晚在餐厅的一幕,不满地说道:“自己的东西丢了,都找不着,还敢去拆炸弹?” 没等丁战国接话,李春秋马上说道:“别耍脾气了,行吗?那时候我来不及去扶你,中间那么多人,我要是过去,咱们可能都得死。” “李春秋,你说谁耍脾气呢?” “我知道你上了一宿夜班,很累,心情不好。我也没闲着啊,一大早就来这儿找你,一直找不着,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我忙成什么样儿,你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愿意一天一天地在黄土坡上抽血不回来吗?我怎么知道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有炸弹了?我怎么知道你就在那儿站着,看见我也不过来?” 眼看着吵架要升级,不得已,丁战国清了清嗓子。姚兰看了李春秋一眼,赌着气走了。 “这是干吗呀?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情绪低落的李春秋摆摆手,跟在姚兰身后,也走了。 就这样一前一后,一直快到护理站,李春秋才又追上姚兰。 “姚兰,姚兰,你听我说——” “我还是别听了。我怕我再说句什么不对的话,你再把我给休了。我刚说了你一句,你还我了十句。咱俩结婚这么多年,你都没这么说过我。”姚兰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知道,对不起。我刚才脑子里开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怎么了这是?你摔倒的时候,我看见了。可我要是去扶你,炸弹就响了。” “你说你一个法医,放着本职工作不干,你去拆什么炸弹?” “我也是脑子一热。不过,这回知道自己不是干这个的料儿了,我的腿肚子到现在还哆嗦呢。不过,当时确实没办法,炸弹一响,李唐就成孤儿了。” 听到这儿,姚兰低头不语,然后紧紧抱住了李春秋。李春秋把头伏在妻子的肩膀上,轻轻说道:“从认识你到现在,我第一次差点儿就失去你。真让人后怕呀,我什么都可以没有,除了你和孩子。” “下午,见到孩子,什么都别跟他说,别吓着他。”姚兰嘱咐李春秋。 “下午?” “你忘了,家长会。”姚兰提醒道。 李春秋看了看表,说:“我这就去。” “等等,你的戒指呢?还没洗干净吗?” “你看这是什么?”李春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戒指。 姚兰拿过戒指闻了闻,不满地说道:“我就说洗不干净,还是这么大腥气。” “有时间我再好好洗洗。”李春秋哄着姚兰道,“我得赶紧去学校。” 李春秋边看表边往学校赶,突然,前方的一个街口正围着一堆人——一个警察在墙上贴了一张告示。 “……我们严正警告那些潜伏在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土匪、汉奸。你们应认清形势,立刻向人民政府投降,争取宽大处理。我们的原则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人群里有人大声读着告示上的内容,其他人则在下面议论纷纷。李春秋在外围停了下来,人群的夹缝中,他看见告示的最下方写着一个举报投诚电话:2243。 此时,有人突然从背后拍他的肩膀。李春秋心下一惊,猛然回头,是一个陌生的人力车夫。 “请问,是李先生吗?” “什么事?” “您关里来的朋友,让我把您送到他家去。” “哪里?” “他说您知道。车钱也给过了。” 李春秋犹豫地看了看学校的方向,然后上了这辆人力车。 ===第八章=== 讲台上摊着一本花名册,陈立业推了推鼻梁上油油的眼镜,喊了一个名字: “陆杰。” “到。”一个瘦高的孩子站了起来。 陈立业的目光从眼镜上方打量着孩子:“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上班的,在教育局。” 陈立业点了点头,在一个本子上记下来:“你坐到第一排来,你个子矮,坐后头什么都看不见。” “李金贵。”陈立业继续点名。 “到。” “你爸爸呢?他是干什么的? “种地的。”李金贵声音很洪亮。 “嗯。”陈立业在小本子上记了一笔,“你坐到最后一排去。” “老师,我比陆杰还矮呢。”李金贵觉得有些委屈。 陈立业摘下眼镜看看他,然后说道:“你中气十足,体格壮实,迟早会长高的。” 说完,陈立业又戴上眼镜,接着念道:“李唐。” 李唐站起来说:“老师,我爸爸和丁美兮的爸爸都是公安局的。” “你俩的座位……”陈立业眼珠一转,对李唐说,“先待定吧,一会儿见了你爸,我和他聊聊。” 然而,直到放学,李唐和丁美兮都没能等来自己的爸爸。陈立业目送最后一位家长带着孩子离开,又回头看了看站在讲台旁的李唐和丁美兮。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坐回到椅子上,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对两人说道:“公安局,忙啊,抓盗捕贼,干的都是大事。怎么能顾得上开家长会呀,理解。虎父无犬子,你们俩将来也都是干大事的人。” 说完,他走到教室门后,拿起一把扫帚,“啪”的一下扔在李唐和丁美兮面前,振振有词地说:“圣贤说,干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们俩,未来的国之栋梁,先劳动起来吧。”说着,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茶叶渣子,“扫地前,把讲台、桌子都擦了,还有窗台。” 人力车拐入小巷,在一所民宅门口停了下来。李春秋下了车,环顾四周,小巷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再回头,人力车已经走远。 在两扇敞开的黑漆大门前,李春秋伫立片刻,便步履沉重地走上台阶。绕过一堵影壁,穿过宽阔的院落,李春秋推门,便进入一座青砖正房。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套茶具,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水刚烧开,你就到了。” 李春秋回头一看,是一位老者,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他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巧铜壶,绕过李春秋,走到八仙桌前,开口说道:“都是新茶,大红袍和普洱,喝什么?” “冬天,还有新茶吗?”李春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老者不疾不徐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极其流畅,答道:“是冬天吗,我怎么觉得春天早就到了呢?” “您贵姓?” 老者放下茶杯,走到李春秋面前说:“魏一平,你的直接上级,今天刚刚接任哈尔滨站站长。” 李春秋马上立正敬礼:“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中尉李春秋,见过长官。” 魏一平拉下他举起的右手,紧紧握住:“是上尉,李春秋上尉。” 李春秋一脸茫然。 魏一平解释道:“军统这个说法已经消失了,还不习惯吧?”说着,他给李春秋理了理衣领,接着说,“正式更正一下,从现在起,你就是保密局上尉情报官。” 在八仙桌旁坐定,李春秋开始向新上级汇报自己的背景资料:“民国二十七年六月,我从临澧军统特训班毕业,奉命回老家北平潜伏。到了十一月底,接到上峰急令,即刻动身,到哈尔滨公干。” “是赵秉义带队吗?” “是,他是我在培训班时期的教官。” “我听说,你们当时是带着任务来的?” “是,刺杀腾达飞。他原来是东北军将领,但是后来秘密投靠了日本关东军,当了汉奸。我们当时收到可靠消息——他会坐火车去哈尔滨与日方接洽,所以我和赵秉义长官提前十天到了哈尔滨。” “执行任务的只有你们两个人吗?”魏一平问道。 “赵长官没说,我当时的级别还不能问太多问题。” “那你在那次行动中负责哪个环节?” “配合老赵,执行暗杀。据我后来推测,应该还有其他人负责掩护和干扰,但是那些人我都没见过。” “那次行动并不顺利,是吗?”魏一平喝了口茶,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李春秋刚刚举起的茶杯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喝茶,又轻轻地把杯子放回桌上:“不,那次行动彻底失败了。” 李春秋的脸蒙上了一层冷峻而痛苦的阴影,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在医学院报到完毕,一切都安顿好以后,李春秋按照之前和赵秉义的约定,来到车站对面的一家酒楼。按计划,二人将在酒楼二楼的包间见面,在这里用狙击步枪干掉目标。 快到达目的地时,李春秋见赵秉义已经出现在了酒楼门口。他紧走几步过去,跟在赵秉义的身后。赵秉义的脚步很快,待李春秋穿过酒楼一层,准备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赵秉义已经踏上了二楼的平台。 此时,一个帽檐压低、竖着大衣领子的男人迎面走来,经过赵秉义的身边时,他无意中轻轻地撞了一下赵秉义的肩膀。男人态度和蔼,撞了赵秉义之后,还躬了躬身子,表示歉意。待到从李春秋身边经过时,他特意侧了侧肩,仿佛生怕再碰到别人似的。李春秋用余光扫了一下这个人,因为穿得太过严实,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习惯性地掏了一下耳朵,用的却是大拇指,这让李春秋觉得此人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只是李春秋来不及想太多,赵秉义还在二楼的平台上等他。李春秋加快脚步上楼,但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刚才还健步如飞地赵秉义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按规矩,不到包间,二人是不能太接近的。 不好!李春秋意识到事情不妙,他冲到赵秉义身边,低声喊了句:“老赵,你……” 话未说完,赵秉义突然跪倒在地上,吐了口血,脑袋便耷拉下去。李春秋赶紧搀住他,只见大量血液从他肋下渗了出来。 这时候,忽然有人伸手把李春秋拽了起来,对他说道:“快走!” 李春秋回头一看,是那时还素昧平生的老孟。李春秋不明就里地问道:“你?” “和你一样。”老孟用眼神示意李春秋赶紧撤退,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匆匆地走出酒楼。 不料,一出酒楼,迎面走来的两个巡警便把他们吓住了:“站住!” 李春秋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胸口沾满了老赵流出的血。他和老孟对视一眼,俩人转头分开狂跑,瞬间身后警笛大作。 李春秋穿街走巷,一路狂奔,却总是甩不掉身后的人。慌乱中,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棵大树。无奈,李春秋只得在大树后面藏身。不一会儿,他便听见几个警察朝这边走过来。李春秋在大树后绝望地喘着粗气,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身边传来一阵嘈杂。 “头儿,这人说他刚看见逃犯了。” “是吗?” “是,报告长官,我姓陈,现在在小学教书……” “说重点!” “是,我刚看见一个浑身血呼啦的人,进了药铺,然后从后窗跑了,就是那边。” “药铺?走过去看看。”几个警察呼啦啦地跟着他追了过去。 “赵秉义就这么死了?”魏一平的问话,把李春秋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是,就是那个竖着大衣领子的人杀了老赵。这十年,我一直在做法医,他杀死老赵的方法,我晚上做梦都能见着。那一刀特别快,准确地从两条肋骨之间穿过,将肝脏切成了两半。”李春秋说着,用手在自己的肋部划了一道,“极度的疼痛,让老赵丧失了喊叫的能力。由于躲过了动脉,血液是慢慢渗出来的。兵不血刃,这是个高手。我一直在找他,可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魏一平给李春秋倒了杯新茶,接着说道:“不畏浮云遮望眼。为党国大业建功立勋的日子还长得很,很多人都在时间的消磨中渐渐丧失了斗志,你和他们不一样。” “惭愧。”李春秋低头喝了口茶。 “你不知道,内战开始之后,我们相继唤醒了一些长期的潜伏者。有些人竟然连手枪都找不到了,这难道不悲哀吗?”魏一平有些唏嘘地说,“哈尔滨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局面,你比我更清楚。别说开枪了,你在街上放几个鞭炮,过不了十分钟,市公安局和社会部的人就会找到你的火柴。可很多人连自己的尾巴都夹不紧,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而你,能忍辱负重,渗透到哈尔滨市公安局,实在难能可贵,赵秉义没有看错你。” “说实话,我也没做什么。”面对这样的盛赞,李春秋感到有些惭愧。 “赵秉义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保管?” “有,好像是一本邮政局的通讯名册。” “在哪里?” “老赵殉职后,我不敢带在身上,埋在城西一座尚未完工的仓库里了。” “你能把那个位置给我画出来吗?”说着,魏一平取来了纸笔。很快,李春秋便画就了一张草图。 “喔,三号仓库。这是什么,一棵树吗?”魏一平看着图纸说。 “对,我就是用这棵树做记号的。站长,这个东西很重要吗?” 魏一平没有回答李春秋的问题,他把草图折好放进衣兜,答非所问地说道:“唤醒你的那个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刚刚醒过来,但是她的喉管被人打断了,不能说话。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她会被抢救过来,健康地痊愈。开口说话是迟早的事情。”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会随时观察她。” “这会是个麻烦呀。”魏一平说着,站起身来,“出城往东北方向走,有一个叫柳河镇的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我去过。” “明天你带老孟去一趟,我会在镇公所门口等着你们。” “是。” “另外,”魏一平转回头,看着他说,“我们那个躺在病房里的不会说话的尹秋萍、尹秘书,有没有可能让她永远都不会再开口呢?” 李春秋一时无言以对,他感到背后有一丝森森凉意。 丁战国坐在办公室沉思,今天发生的一幕幕,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培训?想到此,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是乔科长吗?我是治安科的丁战国。对,现在借调到侦查科了。对了,我听说前不久局里组织过一次业务培训,我怎么没接到通知啊?噢,文职人员啊。文职人员还需要培训爆破吗?没有,我就是挺感兴趣的。有教材吗?苏联的……那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回头找你拿,行,再见啊。” “还真有苏联教材。”丁战国狐疑地自言自语。这是一阵敲门声,是侦查员小马。 “科长,还去医院找那个女特务问话吗?”小马说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丁战国也看了看挂钟,快到下班的时间了,笑着说:“你小子啊,我自己去就行了。” “科长辛苦了!”小马笑嘻嘻地冲丁战国敬了个礼。 丁战国确实很辛苦,重重压力之下,他已经几夜没睡好觉,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盹儿。 “战国,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丁战国一晃神,原来是姚兰。 “我在这等会儿,方医生之前说,今天她就可以接受问话了。”丁战国说着,指了指尹秋萍的病房。 “真不容易,没日没夜的。” “老李呢?回家了吧?” “没有,他去开家长会了。” “哎呀!”丁战国懊恼地一拍脑门,“我这脑子,全忘了。算了,回头再去给老师道歉吧。说起孩子,我要是又晚了,还得麻烦你给她盛碗饭。” “放心,不用你吩咐,我们都习惯了。” 丁战国一脸愧疚,正要说什么,病房里有人呼喊护士。姚兰朝他点点头,匆匆走了。虽已年过三十,生了孩子,姚兰的身材依旧十分窈窕。她也是个爱美之人,天寒地冻的,还不忘在厚袜外面套上一层丝袜。丁战国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看什么呢?”方黎的声音,忽然在丁战国耳边响起。 “哦,没什么。方大夫,病人的状态怎么样,我现在可以进去问话了吧?” “状态还可以。不过想问话,还是等到明天吧。”方黎对丁战国热情不高。 “你之前不是说——”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病情的发展,我也预料不到。之前,她喉部的感染也没有现在这么剧烈和反复,好吗?” 面对方黎的冷言冷语,丁战国丝毫不生气,低声说道:“那好。反正我们总能等到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对吗?” 方黎转身,边走边说:“我不知道。要是再呕出一枚让她感染的戒指,也许她就永久丧失说话的功能了。” “戒指?”丁战国心中一震,却不露痕迹地说,“方大夫,戒指在哪儿,请带我去看看。” ===第九章=== “丁科长,我觉得吧,你们得调整一下侦查的方向。”护士小孙边走边有些神秘地对丁战国说。丁战国跟在她的身后,把几乎表露出来的嘲笑又忍了回去。小孙走在前面茫然不觉,仍旧煞有介事地说:“我怀疑,是情杀。”说完,便回头认真地看着丁战国。 “哦?说说看。”丁战国假装认真地附和道。 “你想想啊,一个女人,干吗要吞戒指呀?那么硬的东西,往下咽,多疼呀。” “你觉得她会是为什么?” “肯定是让男人抛弃了呗。寻死,给男人看。其实何必呢,你看现在这样,可怜哪。” “是啊,这个故事太让人心碎了。”丁战国感觉这场对话要再继续下去,他就真快憋不住笑了,好在处置室就在病房旁边,他们很快就到了。从尹秋萍喉咙里取出的那枚戒指就存放在这里。 在一个装满消毒液的搪瓷托盘里,丁战国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一枚戒指,仔细端详。一旁的小孙认真地说道:“她心里肯定藏着一个辛酸的故事。”此时的丁战国,已经顾不上嘲笑这个天真的小护士了——消失的戒指,他的脑子里一个身影忽然闪过。 李春秋躺在床上,反复摩挲着无名指上失而复得的戒指。这一夜,他注定无法安眠——刚刚经历了十年潜伏生涯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天,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比那颗炸弹更可怕的,是无数可能被忽视的细节。李春秋一点点地复盘着白天的一举一动,看看自己是否有疏漏。 然而,他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那把别在侦查员腰间的手枪。如果当时他能再果断一点,也许尹秋萍已经不用在医院里忍受重伤的折磨了。这件事就算他不做,很快,魏一平也会派人做——也许是别人,也许还是他。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也许,何况当时的情况下,当务之急是找到并取回戒指。没有尹秋萍的暗示和指引,李春秋断不能从处置室的搪瓷盘里偷梁换柱地拿回戒指,而且很可能被丁战国堵在病房中。从处置室出来时,李春秋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紧张与怀疑。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吗?但愿这只是紧张带来的错觉。李春秋边想边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昨天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要是真去不了,可以告诉我。我请假,去开家长会。让孩子在那儿傻等着,一直等到天黑。你这叫什么行为?这叫言而无信。”姚兰的这口气,因为李春秋找回戒指,刚刚顺了一个晚上,便又窝在了胸口。本来浓情蜜意地从梦中醒来,想扮扮贤妻良母问问昨天家长会的情况,不想听到了李春秋根本没去的消息。 姚兰真切地体会到了怒从心头起的感觉,偏偏一拳打上棉花包——李春秋整个早上和颜悦色,连嘴都不还。看着李春秋不紧不慢地洗漱整理,姚兰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跟在李春秋身后,继续讲理道:“老师早就说过,言传身教。你是他爸爸,你就这么言而无信,怎么教育孩子?怎么言传,怎么身教?李春秋,我认为别人在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有必要回答一句。就算我是一个邻居、一个陌生人,你也该注意下礼节,是不是?”姚兰说完,堵住了李春秋的去路。 “是,夫人。”李春秋被逼得没办法,只得开口道,“你也知道,公安局那种地方,急事说来就来。只要有一点儿办法,我也不会不去。” “法医科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吧?缺你一个,公安局就运转不下去了?你知道吗,当老师的最反感家长不拿学校当回事。看着吧,我们已经把陈老师得罪了。李唐和美兮被罚打扫教室,一个星期都要打扫干净。” 听姚兰如此说,李春秋的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他走到餐桌前,摸了摸李唐的脑袋,勉强给自己打圆场道:“小孩子多干点儿活,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是吧,儿子?” 李唐当然无法了解父亲的苦衷,他抬起头,抹了抹嘴角的面包渣,说:“爸爸,我被调到最后一排了。” “你听听,李唐那么矮,坐到最后一排,能看见黑板吗,能听见老师讲课吗?”姚兰听儿子如此说,更是不依不饶地抱怨。 李春秋拿起餐桌上的牛奶一饮而尽,然后,边吃面包边打包票,道:“儿子,坚持一天。爸爸明天就会让你调到第一排。” “你保证?” “拉钩。” “我想和美兮坐在一起。” “没问题。”李春秋说完,便拿起公文包朝门口走去。姚兰看着他的背影,没好气地嘟囔着:“吹。” 公安局的车库里停着一溜儿机动车,挎斗摩托、吉普,还有几辆轿车,样式各异,但大多都蒙着一层尘土。 车队的郝师傅已经年过四十,虽然离开家乡多年,但一张嘴还是一口浓重的佳木斯口音。为人随和的他,是李春秋在单位里最早熟络起来的人。听说李春秋要借车去木兰县,郝师傅亲自带他来到车库,经过这些废旧车辆的时候,他忍不住地惋惜道:“小鬼子投降以前,把能毁的全毁了,按说这些车都该报废了。咱们把能用的零件都拆下来,东拼西凑,倒是攒出几辆来。你要是去木兰县,这辆最合适。”郝师傅拍了拍一辆半新的福特轿车,说:“刚攒出来的。虽说车速慢点儿,可暖风是好的。这么远的道儿,这么冷的天儿,没点儿暖风烘着,准把人冻透了。” “还是你想得周全。我就用它了。”郝师傅的技术一贯让李春秋放心。 “我再给你挑个好司机,一天打个来回没问题。”郝师傅热心地说道。 李春秋拉住他,说:“不用了,我自己开就行。” “我知道你开车没问题。可修车呢?毕竟是刚攒出来的,车况还不太稳定。路上发生故障,咋整?” “能出什么故障?这福特车我知道,结实耐用。局里这几天事儿多,司机本来就少,咱们就别添乱了。回头再有个爆炸,怎么弄?” 郝师傅没话说了。他看着李春秋钻进车里,打着火,隔着玻璃吩咐道:“那你加点儿小心。晚上回来后,再一起喝一杯?” 李春秋冲他挥了挥手,开着汽车离开车库。待到车子已经走远,郝师傅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往外追去,冲着远去的福特车大喊道:“完犊子了!这车还没在军管会登记哪,李春秋——” 尹秋萍已经能勉强坐起来。靠在两个摞起来的枕头上,她很容易就能看到坐在病床对面的丁战国,但是她没有,而是把虚无空洞的目光投向天花板。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有一定程度的失眠症。当然,这跟你的真实身份和工作有莫大关系。”尽管接收不到尹秋萍的目光,丁战国还是看着她,开口说道,“你不相信药物,所以,在床头永远都备着一瓶红酒。失眠的时候,你就靠酒进入梦乡。” “酒”,尹秋萍心头一震,那简直可以说是她最好的朋友。 “在案发的头一天晚上,你去了鼎丰酒楼。我不知道你是和谁一起吃的饭,几点回的家。总之,趁着酒意,你马上就上床休息了。半夜,你听见门锁有轻微的响动。做你这一行的,绝不会相信这是窃贼的偶然光临。你也不能大声喊叫,因为警察的出现,将会增加你暴露身份的概率。 “作为一个特务,你很有信心对付一般的小贼。但是如果对方的身份和你一样,把握就小了,毕竟你是一个女性,在力气上是吃亏的。所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你设计了一个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最好的计划——先用炭块将壁炉内的通风口堵住,之后将桌上的大半瓶红酒都倒在床上,并用被子掩盖,最后佯装醉倒在面对窗户的椅子上,而空酒瓶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面对着弥漫在房间里的浓重酒味,和躺椅里像一摊烂泥的女主人,绝大多数潜入者都会麻痹大意、降低警觉。所以,当他搜查床头柜的时候,恰好背对着你,你觉得最好的机会来了……但是,你的对手比你更加优秀。当你走到他身后,准备用酒瓶袭击他的时候,他抢先察觉到你的动静,转身夺下你手中的酒瓶,并用一记重拳打断了你的喉管。” 恐惧渐渐占据了尹秋萍的双眼,丁战国料定他刚刚讲的故事所言非虚。现在她能开口吗?丁战国准备抛出问题试一试。 “对了,我刚才漏了一个细节。就是在你装醉以前,你还把一个戒指吞到了嘴里。我看过了,那是一个男人的戒指。戒指怎么会到你的手里?我猜你的本意是想警告他,你们的监视无处不在,对吧?可是,当你发现弄巧成拙后,便在第一时间吞掉了戒指。他是谁?是那个和你在鼎丰酒楼接头的人吗?” 尹秋萍用沉默和再次陷入空洞的目光回答了丁战国,现在她依旧什么都不会说。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两个人心中的较量几乎要剑拔弩张。尹秋萍就像一面坚固的盾牌,而丁战国不相信自己这把锐利的矛无法将之攻破。他朝尹秋萍身边走近两步,俯下身子,对病床上的尹秋萍说:“你被击中喉咙的那一刻,很痛苦吧。当时你离死亡一步之遥,我特别想知道,你害怕吗?我想你已经算是死过一回了。现在,你再看看窗外的蓝天,看看桌子上的这盆花,你是不是庆幸自己还活着? “你也知道,昨天,这个医院里有一颗能把咱们全都毁掉的炸弹。想想看,那颗炸弹是冲着谁来的?冲着我吗,还是你?我现在只要把门口的守卫撤掉,你想想,自己还能活多久?” 尹秋萍轻轻地转过脸,和丁战国近距离地对视了几秒钟。这突然地一转头,倒让丁战国有些不好意思,他挺直身子,整理了一下上衣。果然是手段多端的女特务,丁战国心中暗想,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就这样在较量中败下阵来,既然晓之以理无法撼动这个女特务,那就继续动之以情。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年轻的小妹妹。我可以送你走,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南京、重庆,或者你的老家伊春。离家这么久了,你妈妈会很想你。” 一滴泪默默地挂在尹秋萍的脸颊上,丁战国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可以写下来。我只想知道和你见面的人是谁。如果你能把授意你们见面的人也告诉我,那更好——只要能证明你的诚意,你会马上见到一张车票。” 尹秋萍的双手微微颤抖,用尽力气也很难握紧手中的钢笔。丁战国帮她扶了一下,耐心地说道:“不着急,慢慢来,咱们有的是时间。” 山货铺子的木门年久失修,风大的时候总关不严实。李春秋站在门外,看见老孟正趴在桌子上整理账目——他用粗糙的手指在算盘上灵活地拨弄两下,然后再提笔在账本上记上两笔。因为受伤的手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老孟只能用一只手完成这些动作,看上去有些笨拙。一把年纪,尚能打虎,不知还能不能杀人呢?李春秋这样想了想,便推门走了进去。 “吱呀”的门声响起,老孟抬起头来。见来人是李春秋,他不禁站了起来,愣了一会儿,见李春秋关上门,才说道:“前天夜里,我到过那儿。” 李春秋没说话,站在门边打量着这间屋子——正中央是一根柱子,柱子西侧点着个烧煤球的铁炉,火口上一把烧水的铁壶冒着热气。四面本来刷白的墙壁在常年的烟熏下已经变得斑驳陆离。东面墙上贴着一张年画,一个只穿着肚兜的胖娃娃抱着一条鲤鱼。年画的旁边挂着一支火枪。二者配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西墙边立着一个立柜,顶上排着一溜儿酒坛子,贴在坛子正中的红纸上写着“虎骨酒”三个字。 老孟有些吃不准他的来意,继续小声说:“我在货运东站等了半宿,才看见一张字条,上面说,咱们先不用——” “嗯。撤离的时间,推到一个月以后了。”李春秋摘下皮手套,扔在桌子上,双手伸向炉边烤火。 “还是得走?”老孟有点儿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第十章=== “是啊。”李春秋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老孟一时无语,他打开茶叶罐,在一个杯子里放了些茶叶,走到炉边提起水壶,沏了一杯热茶递给李春秋,随口问道:“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事儿的?” “你收拾一下,跟我出趟门。”李春秋边接过茶杯边说。 “现在?” “嗯。” “去哪儿?走多久?”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最好多穿点儿,可能会很远。” 老孟愣了愣,回答道:“好。你等等,我去取件皮袄。”他说完,转身进了里屋。 李春秋捧起茶杯,刚想喝,又停住了。他把茶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看了看杯子里面,终究还是没喝。起过杀心的人,他不得不防。 李春秋把茶杯放在桌上。小屋四下透风,跟外面几乎一样冷。老孟尚未收拾妥当,李春秋有点儿坐不住。他起身溜达了两圈,又随意地翻了翻桌子上的账本,无意中一抬头,见墙上年画底部的白边上,记载着一串似曾相识的数字——2243。 好像在哪儿见过,李春秋使劲地在记忆中搜寻这串数字。“2243”,仿佛也是写在一张贴在墙上的纸上,四下围了很多人,人群里还有人高声地念着纸上的字:“……我们严正警告那些潜伏在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土匪、汉奸。你们应认清形势,立刻向人民政府投降,争取宽大处理。我们的原则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 是哈尔滨军管会督促土匪、汉奸、国民党特务投诚的告示,2243是上面留下的投诚电话。李春秋又看了一眼,没错,年画上记录的就是告示上的投诚电话号码。老孟要投诚共产党! 不等李春秋转身,一根乌黑的钢丝突然从身后朝他脖子套了过来。李春秋只看到老孟缠满纱布的手在眼前一晃,他下意识地把小臂一伸,挡住了钢丝。两个不敢发出声响的人,激烈而无声地扭打在一起。老孟不顾手伤,死死地勒着手里的钢丝。李春秋则不停地用肘部猛击老孟的肋下。虽然手上丝毫没有松劲,但老孟的身体在李春秋的击打下,不住地后退。 突然,李春秋猛地用脚蹬在房屋中央的柱子上,两个人一齐向后弹出去,撞在了西墙的立柜上。柜顶上的一个酒坛子跌落下来,正砸在老孟的头上。 缠在李春秋脖子上的钢丝终于松下来,老孟昏过去了。李春秋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转头摸了摸老孟的脖子,一阵微弱的跳动传到指尖。李春秋不敢掉以轻心,他把老孟的手脚紧紧捆住,嘴巴也堵得严严实实。随后费尽力气,把他塞进了车子的后备厢。 空无一人的街上,安静得有点儿吓人。李春秋紧张得像一只惊弓之鸟,连从他身边经过的流浪狗,都能让他心头一颤。他钻进驾驶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后,这才发动汽车。 如果不是偶尔眨眼,丁战国觉得尹秋萍几乎要成为一座雕像。右手里的钢笔垂立在纸面上,却始终未着一字。丁战国在心里把“耐心”二字默念了无数遍,就在他快按捺不住情绪的时候,尹秋萍忽然抬手拉动床边的一根细绳,一阵铃铛的声音立刻响起——这是重病号通知护士的呼叫铃。 不一会儿,护士小孙走了进来,尹秋萍指了指床下的便盆。小孙弯腰拿出便盆,朝坐在一边的丁战国看了过去。丁战国会意,马上把脸扭到一边,只听见小孙没好气地说:“我说您是不是回避一下?屋里屋外的,就一层墙,你好意思待着呀?” 丁战国犹豫了一下,见小孙还在冲自己瞪眼睛,起身走了出去。小孙冲他“哼”了一声,掀开被子,熟练地将便盆塞进尹秋萍的身下,接着起身去整理输液管,嘴里依旧念叨着:“不是我说你,多大个事啊,至于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以后再遇着什么事,也别吃戒指了。” 尹秋萍浅浅地笑了笑。 “换了我,要吃也是吃那些狗男人的肉。”小孙看着输液管,检查滴流速度,见尹秋萍一直看着她,问道,“好啦?” 尹秋萍点点头,冲小孙感激地笑了笑。 小孙撤出便盆,又帮尹秋萍整理好被子和靠枕,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转身朝门外走去。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尹秋萍猛地用钢笔尖挑破自己的左腕动脉,然后飞快地把左手塞进了被子下面。 几乎同时,丁战国推门走了进来。门外片刻的冷静,让他重拾信心。见尹秋萍的右手还努力握着钢笔,丁战国觉得应该再给她些时间。他拿起一份报纸,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不时抬头看看尹秋萍的动向。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尹秋萍始终平静自若。渐渐地,她已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钢笔顺着床边滑下来,“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丁战国此时才发现,尹秋萍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转为蜡黄。 不好!丁战国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冲到病床前,见雪白的被子上已经有血液隐隐渗出。他“哗”地掀开被子,里面早已是血迹斑斑。丁战国赶紧死死捂住尹秋萍还在往外冒血的手腕,大声吼着:“方大夫!来人!方大夫——” 和两个侦查员一起走出医院大门时,丁战国一脸阴郁。想不到看似柔弱的尹秋萍,竟然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她是忠于组织一心向死,还是收到了什么人传递的消息,不得不死?一个疑团又出现在丁战国的脑袋里。他眉头深锁地坐进吉普车的副驾驶座位,想得出神,直到身边的侦查员喊了好几次,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科长,是不是先回局里?” “哦,先回局里吧。” 丁战国想回去见一个人。 郊外的路比城里的更安静。李春秋颠颠簸簸地开着车,思绪也跟着上上下下。十年前的酒楼上,赵秉义突然遇刺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老孟,也许他当场就会暴露身份,甚至被日伪警察当街击毙。 想到此,李春秋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身后,仿佛他的目光能够穿透车厢,看到后备厢中的老孟。然而,当他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一个临时哨卡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李春秋猛地踩了一脚刹车,福特汽车在覆盖着冰雪的马路上向前滑了好远才停稳,差一点儿撞到一个手拿小红旗的战士。 李春秋惊出一身冷汗。他赶紧摇下车窗,只见一个挎着手枪、满脸青胡楂的年轻军官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啪”地一拍车门:“你这车开得够猛的啊!” “对不起,同志。下雪了,路面太滑。” “那你不应该提前减速吗?这么大的一个哨卡,你看不见——你会开车吗?”军官对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满意。 “会。不过是第一次开这辆车,稍微有些不太熟悉。” 军官看了看他,追问道:“干什么的?” 李春秋掏出证件,答道:“市公安局的。” 军官接过证件,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春秋,接着问道:“市公安局的,怎么不穿制服?” “我是文职。” “哦,法医啊。这么冷的天儿,去哪儿啊?” “木兰县。那儿的公安局刚刚建起来,我去给他们做一下业务培训。” “路挺远的,你这开车技术,能行吗?”军官的态度比刚才和缓了不少。 没等李春秋答话,一个哨兵抱着登记册跑过来,边敬礼边汇报:“报告排长,查过了,这辆车不是公安局的。” 军官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到了枪柄上,他看着李春秋,说道:“下来吧,同志。” 李春秋下意识地往后备厢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眼前全副武装的军官,只好下车接受搜查。 车外天寒地冻,李春秋戴着厚厚的围巾,一边无奈地举起双臂,一边跟搜查的哨兵解释:“你们可以打电话问问,这辆车绝对是市公安局的,车队队长姓郝,他什么都清楚。这车具体为什么没备案,我也不清楚。你们打一个电话就知道了。” 哨兵根本不理他的解释,在他身上搜查了一番,对军官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另一个哨兵从车里钻出来:“车里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排长扫了李春秋一眼,看到敞开的车门方向盘旁边垂着的钥匙。 “去,把车钥匙拔下来,打开后备厢。”军官命令道。 “是!” 哨兵刚刚拔下钥匙,李春秋就怒了。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抢过钥匙,还把哨兵推了个趔趄,有些气愤地嚷道:“干什么?!没完没了了你们!” 哨兵呼啦一下包围了李春秋,但他毫不畏惧,主动上去跟哨兵们推推搡搡,嘴里还大声嚷着:“说了让你们给公安局打电话,一问就知道,干吗不问?不就是因为我差点儿撞到你吗?就非得这么刁难?拿把枪就这么欺负人?” 混乱中,一根枪管对准了李春秋,乱哄哄的躁动马上平静下来。李春秋抬头一看,是刚刚那位军官,他用枪口戳了戳李春秋的胸口:“还反了你!” 不想,李春秋一抬手,抓着驳壳枪的枪管,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说道:“开枪。” 军官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李春秋。 “打啊。”李春秋的语气倒很平静,又往前一步,说道,“今天你不崩了我,就不配穿这身军装。” 军官额头上的血管都暴起来了,他的手一下子搭到扳机上。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吉普车急刹的声音传来,丁战国从车上跳下来:“你们干什么?!” 丁战国站在雪地里,把大衣和帽子都紧了紧。虽然挡下了枪口,但李春秋的火气显然还没有全消。 “杨排长,我的证件是不是假的?” “不是。” “我再问你,我有没有让你打电话到公安局核实我本人的身份和这辆车的情况?” “你是说了。我就是想检查一下——” 猜到他要提后备厢的事,李春秋打断排长,追问道:“你认不认识丁科长?” “丁科长我认识,可我没见过你——” “那丁科长有没有资格证明我是同志,不是什么嫌疑犯和敌人?”李春秋的问话一句跟着一句。 “能。” 丁战国知道李春秋有情绪,他想插话调节一下气氛,却被李春秋一次次拦住。 “你刚才用枪口指着我,那我问你,你的武器是谁给的?”见军官无言以对,李春秋说得更来劲了,“是人民给的。人民给你武器,是让你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志吗?” 军官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丁战国见状,赶紧劝和:“老李,算了。杨排长也不是故意的,对吧,你不是还有事吗?今天就到这儿吧。再耗着,事儿都耽误了。”随后,他拍拍杨排长的肩膀,劝解道:“改天我在家里炖条鱼,贴三张饼,咱们仨喝上一顿,不打不相识,行啦,都过去了!” 说着,他拉着李春秋钻进福特汽车里:“你拉我一段,我去宾县。” 车子开出很远,李春秋的脸色依然铁青着。丁战国侧目瞟了李春秋一眼,憋不住哈哈大笑出来。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问道:“笑什么?!” “李春秋,李大夫,咱俩认识也快两年了吧?我怎么感觉这两天才认识你?” 李春秋哼了一声,道:“隔三岔五地到我们家蹭饭,孩子天天都在我家。闹了半天,这才刚认识我。” 丁战国忍着笑说:“昨天的事我就不说了,就说刚才啊——杨排长在警备区也是个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让你训得跟个小学生似的。刁钻、擅长诡辩、得理不让人,今天我可算见识到你的另一面了。” “你根本不知道刚才他们是怎么刁难我的,检查、搜身、枪口顶着头,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换成你,忍得下去吗?” 山路颠簸,丁战国仿佛听见后备厢里有些响动。见李春秋不动声色,他转过来,继续说:“杨排长其实人不错。我在治安科的时候,没少麻烦人家。要是没有他们配合,这哈尔滨更消停不了。” “那就让他们上吧,咱们没用,正好歇了,准备年货。” “是啊,咱俩搭伴一块儿准备。”丁战国苦笑着说。 “你不是在医院审问尹秋萍吗?怎么,进展不顺利?”李春秋边问边小心观察着丁战国的神情。 “唉!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不到一分钟,让她找着个机会。”丁战国叹了口气,说道。 “跑了?” “用笔尖把动脉挑了。” “那还能活吗?” 丁战国瞟了李春秋一眼,答道:“好在发现及时,抢救过来了。” “哦。”李春秋脸色如常地问道,“那你不回局里,去宾县干什么?” “说实话,我都不敢回去。人交给我了,弄成这样,怎么跟老高交代?听说你要去木兰,我想起尹秋萍的档案记载,她曾在宾县实习过。去那儿看看呗,说不定就能找到点儿有用的东西。当然,你要理解成我这是躲事,也行。” 李春秋笑着说道:“你们不是开着吉普车呢吗,还非得坐我这个老爷车,吉普车多威风!” “吉普车有福特严实吗?有暖风吗?”丁战国拍拍车扶手,调侃道,“还是你跟老郝关系铁,好东西全给你留着。” 福特车缓慢而艰难地行驶在颠簸的路上。车窗外,东北特有的白毛风使劲地刮着,能见度愈来愈低,不一会儿,一层密实的小雪粒便砸在了车窗上。 李春秋有点儿发慌,说道:“路呢?我怎么看不见路了?”丁战国的视线也费劲起来,他使劲儿朝外巴望,可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突然,车子的右前方传来一声闷响。李春秋赶紧踩下刹车,二人下车一看,原来车子早已偏离了公路,轧上了路边一块尖利的石头,右前轮的车胎暴了。 ===第十一章=== “得换轮胎,你上车等着!”丁战国在风里大声说道。他起身打开车门,正要伸手拿钥匙,却被李春秋抢先一步:“我来。这车是新攒的,你不熟悉。” “你拿手术刀的手,做这换轮胎的活儿,能行吗?别逞能了。” 李春秋没言语,顶着风走向后备厢。丁战国跟在他身后,不放心地说:“别再把手砸了,回去后,姚兰不得把我唠叨死。” 李春秋边把钥匙插进后备厢的锁孔边说:“行啦。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絮絮叨叨的。”说着,他假装使劲拧了拧后备厢的钥匙,“这钥匙怎么不好使啊?” “行了,你快让开吧,我来。” “哎呀,我还不信邪了。”李春秋把丁战国挡在一边,手上一使劲,“啪”,钥匙断为两截。 丁战国看着李春秋手中的半截钥匙,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春秋不好意思地说道:“先上车吧,暖和暖和。”说着,拉丁战国上了车。 “都怪我太托大了。现在只有辛苦你跑一趟了,这儿离宾县不到二十里路,找个车来拖吧。我在这儿等着。” 丁战国一上车就开始在副驾驶旁边的盒子里一通翻腾,听到李春秋如此说,他笑道:“多大个事儿啊,就去搬救兵。不就是开个锁吗?瞧我的。” 说着,他把一段刚刚找到的细铁丝三下两下就弯成了一个钩。“看好了,学着点儿啊。”说完,便跳下车去,李春秋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两个小钩子从锁眼里伸进来,来回地转动。过了一会儿,只听“咔嗒”一声,厢盖上弹,出现了一道缝隙。 丁战国得意地回头看了李春秋一眼,转身准备打开后备厢盖。忽然一阵狂风袭来,丁战国不得不眯起眼睛,缩头躲避。就在此时,李春秋的小拇指钩住了丁战国的棉帽子后面,他轻轻一挑,那帽子立刻被风刮出很远。 丁战国拔脚就向帽子追去,边跑边大声嚷道:“这叫什么风啊,缠着人吹——” 等他好不容易追上帽子,正要捡起来,又吹来一股风,把帽子卷到前头好远。他缩着脖子,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前追了过去。 李春秋迅速打开后备厢,把依旧昏迷的老孟抱出来,掀开挡板,拆下备用轮胎的固定螺栓,再取出备用轮胎及千斤顶、手锤、扳手。待风力减弱,丁战国捂着帽子回到车边的时候,李春秋已经拉开架子准备换轮胎了。 “让地儿,让地儿。”丁战国朝他挥挥手。李春秋虽然脸上还有些不服气,但还是顺从地让开了。 丁战国蹲在轮子旁边,边干边说:“闲得没事,就给我掐着点儿表。我看看能不能破上回换轮胎的记录。” 李春秋嘴上说“好”,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因为他刚刚看到后备厢的缝隙里,居然有一角老孟的衣服。只要丁战国一抬头,随时都有可能看见。 李春秋站在丁战国身后,紧张地思索着。他目光闪动,看到雪地上躺着一把手锤。趁丁战国埋头之际,他悄悄走过去捡起手锤,放在轮胎上方的铁盖子上。 “多长时间了?”丁战国头也不抬地问道。 “四分二十五秒。” “最多再有半分钟,我就干完了,你去把后备厢清理一下,待会我把瘪轮胎装回去。” “好。”李春秋从丁战国身边经过,用手轻轻地把手锤往铁盖边缘推了一下。丁战国飞快地拧紧螺栓,轮胎马上就要换好了。突然,手锤坠落,砸在丁战国的手上。 丁战国捂着手,疼得喊出了声:“哎呀!” 李春秋赶紧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说:“快让我看看——赖我,赖我,刚才顺手把手锤放在车盖子上了。我说收拾一下工具吧,这怎么——” “哪他妈有干活的时候把家伙什搁在脑袋顶儿上的?”丁战国疼得龇牙咧嘴。 “快快,赶紧上车,剩下的我来收拾,这伤口要是冻着就完了!” 丁战国捧着戴着手套的伤手,坐在副驾驶位上,通过后视镜,看着在车尾忙活的李春秋。他看了看伤手,大声地说:“这活儿我还干对了。要是手锤砸到你手上——” “你说什么?”李春秋听不清他的话,大喊道。 丁战国大声说道:“还不得疼死你!法医你也别干了!” “路滑,慢点儿开啊。”宾县公安局门口,丁战国站在车后尾,大声对李春秋喊道。李春秋回身朝他点了点头,慢慢地开走了。但在车内,他丝毫不敢放松,直到后视镜中再也看不见丁战国的身影,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踩下刹车,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 平静了良久,李春秋再次驾驶着汽车上路。茂密的原始森林闪过车窗,外面再也见不到半个人的踪影,只有一条公路穿过森林,伸向远方。李春秋真希望这条路就这么一直延伸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究竟该如何向魏一平报告老孟受伤的经过?如果实话实说,动了叛逃之心的老孟,必然会被枪决。如果编造理由替他开脱,可自重逢之后,老孟已经两次对李春秋动了杀心。你死我活,命运就像一场残酷的游戏,一旦开始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恰在此时,公路边的森林出现了一条岔路。李春秋远远就看见,他想了想,转动方向盘拐了进去。一阵颠簸过后,道路的尽头是一片林间空地。 李春秋在车尾的后备厢前呆立良久。最终,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一把掀开了后备厢。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车厢里的老孟已经醒了。不仅如此,他居然在逼仄的空间内,解开了捆绑在手脚上的绳子。在后备厢盖打开的一瞬间,老孟就像一头蓄势良久的老虎,猛地朝李春秋扑了过去。李春秋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雪地上。老孟顺势压在上面,双手死死地掐住了李春秋的喉咙。 李春秋被压在下面,双脚在雪地里乱蹬,双手徒劳地企图掰开老孟的手指,也失败了。终于他在雪地里摸到一段结了冰霜的树根,用尽全力朝老孟一次次砸过去。但喉咙处被掐得越来越紧,李春秋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弱。老孟的脸和周围的景物一点点地模糊、变暗,最终仿佛黑夜降临一般,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黑夜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便被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李春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魏一平的脸出现在他的头顶上方。 老孟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下是大片殷红的血液,在洁白的雪地中分外扎眼。李春秋蹲在远处,他抓了两把雪,把脸上的血点清理干净。低头一看,围巾上也沾了血,可是这些已经擦不掉了。无奈,李春秋只得把它扔到一边。魏一平在李春秋身边来回踱步,一双锃亮的皮鞋和这片雪地有些格格不入。李春秋想抬头看看他,却感到脖子一阵酸痛。他扶着脖子吸了口凉气,让自己尽早清醒过来,问道:“这么说,没什么具体任务。” “还有什么任务比处决党国的叛徒更有价值?”魏一平俯看着李春秋,又看了看老孟的尸体。 李春秋无言以对,又抓起一把雪在脸和脖子上一阵猛搓。他不用看也知道,脖子上肯定有一道瘀痕。失去了围巾的掩护,能淡一点儿就让它尽量淡一点儿。 “这样的人,即使没二心也难堪大用——连个电话号码都记不住,还要写在年画上。”见李春秋不言语,魏一平接着说道。 李春秋听出了话里的玄机,他愣了一下,问道:“你去过他家了?” 魏一平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目光直视着李春秋,说道:“你和他不一样,你精明能干、反应迅速,需要搏命的时候,不亚于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如果今天算一次考试,我可以给你打九十分。” “考试?”李春秋站起身来,情绪低沉地说,“在哨卡那儿,我差一点儿就露馅了;在路上,丁战国几次都要打开后备厢——” “那是你自己的失误!”魏一平有些不满地打断了李春秋的话,继续说道,“在老孟家里,发现电话号码的一瞬间,你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干掉他,然后离开!” 李春秋再也接不上话,呆呆地站在雪地里。魏一平见状,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又开口说道:“知道为什么给你打九十分吗?你的心太软了,对你我来说,善良绝对不是优点。不错,老孟曾经是救过你的命。可你也看见了,该要你命的时候,他绝不会犹豫半分。” 这句话击中了李春秋,他有些黯然地低下头。 “告诉我,你没有去我们约好的柳河镇,把车开到这里——你是要放走他吗?”魏一平接着问道。 “他要去告密,想要我的命啊!”李春秋顿了顿,接着说道,“放下丁战国以后,我全身都被汗湿透了。我不知道前面还会不会碰上检查站,只能先找一个地方,把他卸下来再说——” 魏一平看了看他的眼睛,又道:“你不是要去木兰县吗?去吧,免得迟了再露出破绽。” “他不能留在这儿,通过轮胎印,他们就能找到我。”李春秋看着老孟的尸体。 “你不用管,我来处理。” 李春秋想了想,便转身准备离开。只听见魏一平在他身后说:“下次,不要把这样的定时炸弹留在车里。你可以早点儿杀了他。” 回程的路上,为了不让丁战国看出破绽,李春秋有意多问了一些话:“怎么样,宾县有什么发现?” “走访了她当年的一些同事,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很低调,有的人几乎想不起她这个人来。”丁战国抱着自己受伤的手说。 “怎么可能?这种有几分姿色的姑娘,到哪儿都少不了周围人的关注。” “是啊。哪怕外表出众,也能做到毫不引人注目地混在人堆里,要不怎么当特务?!你那边怎么样?” “两个刚毕业的孩子,伪满洲国时期读的医学专科学校,人都不错,挺好学。可这半天的时间能解决什么问题?也就是给他们介绍点儿法医学的基本常识。” “缺人是现在基层的普遍问题。”丁战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专科生怎么了,宾县公安局连个专科生都没有,弄了个部队的卫生员,干着法医的活儿。” “上次,我跟高局长提了一下,可以办一个培训班,让他们到市里来轮训。” “这个想法好啊,高局长肯定支持你。” “想法好,有什么用,连个教材都没有。我跟高局长反映情况,你猜怎么着,高局长竟然说,让我自己编一本,我哪有那个水平。” “啧啧,真羡慕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局长都得对你们高看一眼。他说你有水平,你就一定有水平。” 李春秋惨然一笑,摇摇头说:“你快别拿我打镲了。” “哎,你脖子怎么了?”一回头,李春秋脖子上的瘀痕被丁战国发现了。 李春秋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嘴里轻轻“唉”了一声。 “让媳妇挠了?姚兰能干出这事?”丁战国轻声问道。 李春秋竖了竖衣领,回道:“她呀,当护士不当演员,可惜了。出了家门,永远是教养、品位、温良贤淑。要是真发起火来,给她把枪,你就看不见我了。” 丁战国笑着摇头,道:“想不到啊。” “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只有你知道——要不是刚才走得急,围巾落在木兰,连你也不会知道。” “放心,我绝不外传。”丁战国笑道。 “你一会儿是回家,还是去哪儿?”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接近城里。 “先送我回局里吧。” “你这真是把办公室当家了。” 丁战国照了照后视镜,摸着下巴说:“你以为我想啊,两天都没刮胡子了,谁知道哪天哪儿又有爆炸?我得抓紧了。” “你要是晚回家,晚上就让美兮在我家住下吧。她那么小一个孩子,一个人在家怪害怕的。” 提到女儿,丁战国也有些唏嘘地说道:“这孩子从小就没少吃苦,好在我丁战国的闺女,自立性挺强。” 李春秋看了丁战国一眼,问道:“光想着培养孩子的自立性,你就没想再找一个?” “谁会看上我啊。”丁战国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不开玩笑,姚兰她们医院还真有几个不错的。你要是有意,我让姚兰帮你牵牵线。” “算了吧。我这拖着一个孩子,还三天两头不着家。谁跟了我,都是专职保姆,这对人家不公平。” “这都是借口。”李春秋朝丁战国看了一眼,闲聊道,“还是放不下美兮的妈妈?” 丁战国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道:“我们是在北满搞地下工作的时候认识的——我是交通员,她是报务员,结婚后也是聚少离多。美兮两岁那年,日本人大搜捕,我和她俩都失散了。直到光复后,我才知道她已经牺牲了。” 李春秋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丁战国,心中还埋藏着如此残酷的过往,问道:“那美兮怎么会到了育婴堂?” “她的战友说,她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提前把孩子送到了育婴堂,她怕自己回不来。果然……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确的。” “也没留下一张照片吗,给孩子?” 丁战国摇摇头:“干地下工作,没有照片。” 李春秋忍不住唏嘘道:“她一定长得不错,看美兮就知道了,脸白腿长,一点儿也不像你。” 丁战国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说:“不说了。”但心中多年的苦楚,岂是摇摇头就能忘却的呢? 李春秋看在眼里,心中感觉有些抱歉。从美兮想到李唐,他一下想起早上出门前和孩子的约定,赶紧岔开话题:“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呢,两个孩子挨罚了,扫教室、擦讲台和桌椅不说,还被调到最后一排去了。班主任陈老师说,李唐个子一夜之间长高了,挡得后头的同学看不见黑板了。” “为什么啊?” “因为咱俩这当爹的,不露面,不送礼呗。” “这个陈老师……就这样为人师表啊。” “今天早晨,姚兰还和我不依不饶。我答应李唐了,让他坐第一排,还得跟美兮坐同桌。” “你能办到?”见李春秋在孩子面前吹下大天,丁战国有点儿将信将疑。 “我又不是校长。” “那你还答应孩子?” “当时的情况,能不答应吗?”李春秋指了指脖子,又说道,“再不答应,脸上也得这个样子。” “那怎么弄?” “是啊,怎么弄呢?”两个身经百战的大男人,被这点儿家务事难住了。车子已开进城里,天色渐暗,路边的店铺和馆子都点起了灯。李春秋看了看前面一家小饭店的招牌,又看了看丁战国。 “那就去学校接老师吧。”丁战国很快便领会了李春秋的意思——当爹的总得给孩子做点儿什么吧。何况,美兮还没有妈妈。 ===第十二章=== 酒楼的雅间里,桌上的菜肴已然十分丰盛。一个伙计推门进来,赔着小心地说道:“先生,您的红烧鱼。” 陈立业坐在上首,盯着鱼看了半晌,却始终不动筷子。李春秋和丁战国在两侧陪着,俩人看看陈立业,彼此对视一眼,都没言语。 陈立业用筷子指着鱼,问道:“这条确定是今天打上来的?” 伙计赶紧说:“老板刚才把打鱼的也叫来了,亲自问的,这条是下午才从松花江上凿冰捞上来的。” 陈立业扭头看看丁战国和李春秋二人,示意他们再鉴定一番。丁战国赶紧凑过去,看了看鱼,说:“当年打游击的时候,冬天我们就自己凿冰捕鱼。别看冰面上冻着,底下都是活水。新捕上来的鱼,鳃都是发白的。这条肯定新鲜。” 陈立业用筷子挑下一大块鱼肉,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眼睛翻到镜框上面,对着伙计问道:“是吗?” 伙计连连点头,说丁战国懂行。李春秋也附和道:“咱都换第三条了,老板再黑,也不敢糊弄咱们。” 陈立业把鱼肉放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丁战国、李春秋,再加上饭馆儿的伙计,三个人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只见陈立业咕噜一下把鱼肉咽了下去,慢慢发话道:“不赖,鲜,吃。” 一直屏息静气的三个人,都松了口气。丁战国赶紧端起酒杯敬酒,拍着胸脯讲起当年打游击时的老桥段。不一会儿,瓶中的酒就下去了一多半。 陈立业已至微醺。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乱擦了一把嘴,说道:“这个小学的教育最重要。读书就像盖房子,基础牢不牢,全看小学打地基。孩子,都是聪明孩子,关键是你们大人,是不是,得上心呀。” 李春秋频频点头,连声附和。丁战国在另一边,已经斟好了酒。陈立业端起酒杯,正要说话,突然愣住了。 “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自己的嘴了,太太还没吃饭呢。不坐了,不坐了,我先回去整饭去。” 丁战国马上会意:“打包,再打包一份儿。省得您回去麻烦。伙计——” 伙计应声进来,问道:“您再整点儿啥?” 陈立业假装客气了一下,说道:“那行吧。女人胃口小,简单点儿——锅包肉,再来份儿饺子就够了,猪肉大葱的,葱越大块越好啊。” “赶紧着啊。”丁战国冲着伙计的背影喊了一嗓子,边给陈立业敬酒,边朝李春秋挤眼睛。李春秋忍住笑——为了孩子,他俩今晚真是拼了——见陈立业的酒杯又空了,他赶紧凑过去说:“来,陈老师,我再敬您一杯……” 爆炸案的伤员大都还没出院,天冷又净是感冒的,医院的病人像退不了潮的浪头,一波波地往上涌。姚兰又上了一个超长班,回到家时,已是深夜。见李春秋还在灯下看书,她有点儿诧异地问道:“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李春秋站起身说,“我给你热饭去。” “不用了,在医院点补了一口,这会儿也不饿。”姚兰边说,边坐在沙发上慢慢脱丝袜,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极了。 “最近外面这么乱,没事儿就早点儿回家吧。”李春秋顺势走过去,坐到了姚兰身边。 “我也想早回来啊,可根本脱不了身。总不能看着别人忙得四脚朝天,我自己一个人准点儿下班吧。” 李春秋有点儿心疼地搂住妻子,姚兰也很自然地靠在李春秋的肩头。忽然,一股酸臭味飘过来,姚兰皱了皱眉,问道:“你喝酒了?” “嗯,跟老丁,还有李唐他们班主任。” “哦,李唐的事儿怎么样?”姚兰一激灵坐起来。 “都解决了。明天就调座位,第一排的中间,还和丁美兮坐同桌。” “这回还挺能的啊。”姚兰说着,朝李唐睡觉的房间望去。 “孩子早就睡了。” 李春秋在背后抱住姚兰,手刚触及毛衣,姚兰就拎着丝袜站起身来,疲惫地开口道:“太累了,我想先睡了。”刚想走,又觉得有点儿愧疚,她回身摸了摸李春秋的脸,轻声说道:“改天吧,啊。” 李春秋悬在半空的双手,讪讪地垂了下来。看着姚兰的背影,他喃喃自语道:“睡吧,都几点了,是够累的。” 深夜的长春,向庆寿激动得难以入眠。就在刚才,他接到了一个来自哈尔滨的绝密电话。 “当年赵秉义保管的名单有下落了?”向庆寿的话刚一问出,从电话另一端便传来了肯定的答复。 “太好了,老魏。在此危难之时,只有你堪当大任啊。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向毛局长为你请功。 向庆寿难掩心中的兴奋,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这份名单的遗失,始终是戴主任生前的一块心病。这是一支不可估量的生力军啊。哈尔滨现在是什么样的局势,你比我更清楚。不怕告诉你,要是找不到这份名单,我都想跟共产党投降了。” 名单,魏一平,向庆寿还是最赞赏自己。魏一平蛰伏在校园里多年,虽然颇有才干,却一直没有得到上面的赏识。这次,自己力排众议地把魏一平送到了哈尔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送来大礼。老马识途,总也得有伯乐把他牵出来吧。只要魏一平在哈尔滨稍微干出一些成绩,保密局东三省的头功就非他向庆寿莫属。手握东三省,怕是毛人凤也得敬他三分了。 向庆寿笑着点点头,给自己点了一根庆祝的香烟。 丁战国轻轻地转动房门钥匙,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刚刚摸黑脱了外衣,客厅的灯突然亮了——是美兮。 “怎么还没睡呢,闺女?”丁战国赶紧走过去,抱起美兮。 “爸爸,我害怕。” “怕什么?” “怕鬼。李唐说这世上有鬼,半夜就会出来。”美兮说着,眼圈有点儿泛红。 丁战国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哄着闺女道:“李唐这个坏小子,别听他瞎说。美兮,爸爸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鬼。就算是有,也不敢来咱家。” “为什么?” 丁战国把女儿放在沙发上,让她等会儿,然后起身从腰上摘下钥匙走向一个带锁的柜子。他先把锁打开,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头盒子,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把小巧的手枪,旁边还有一盒子弹。丁战国拿起手枪,对女儿说:“你看,枪,这是爸爸以前用过的。” 丁战国装上空弹夹、拉动枪栓,走到美兮身边:“来,我教你。看着,弹夹从这里装上,拉动枪栓,子弹上膛。要是家里进了鬼,你就开枪打它。” 丁美兮接过手枪,好像得到了一件新鲜的玩具,拿在手里摆弄着,神情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等有空的时候,爸爸带你去打靶。你学会以后啊,就把这把枪放在枕头底下,好不好?先去睡吧,爸爸一会儿就来。”丁战国说着,把枪拿了回来。美兮乖巧地点点头,转身回了卧室。 丁战国拿着手枪,走到木盒跟前。这把枪确实是他曾经用过的,那时美兮的妈妈还在人世,联想到今天在车上跟李春秋说的话,丁战国的心里一阵酸楚。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手枪,不经意中,左手背触到了木盒子的尖角上。 咝,丁战国疼得吸了口气。他看了看受伤的手,禁不住回想起白天在路上发生的一幕幕。钥匙,手锤,好像每次他要接近后备厢的时候,李春秋总是在想方设法地阻止他。 丁战国的眼神凝重起来。他想了想,拿起电话:“帮我接一下警备司令部,找杨排长。我叫丁战国。” 电话里,杨排长一五一十地讲述了白天拦截李春秋的经过。丁战国仔细地听完,问道:“也就是说,他很配合你们检查车厢,到后备厢的时候,他发火了?我明白了。不不,没那么严重,我就是随便问问。不过杨排长,今天的这次通话,还得麻烦你保密。侦查科和治安科不一样,有些规矩,也得改改了。谢谢。” 挂了杨排长的电话,丁战国又拨出一串号码:“是木兰县公安局吗?我是市公安局的丁战国,想找一下方局长——他不在啊?好,谢谢。” 放下电话,丁战国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莽撞——已经十点多了,没有紧急的情况,谁还会在办公室呢?很快,他又想到有一个人,现在一定还在。他快步走到衣架边,穿上大衣,开门走了出去。 “啪”的一声,值班室的灯亮了。 “谁呀?”郝师傅在屋里问道。 丁战国站在门外,回道:“郝师傅,是我,丁战国。我有串钥匙找不着,可能白天落在了老李开的那辆车上。明天有急事,麻烦你起来跟我看一趟呗。” 手电筒里射出的光圈照在福特车的尾部。丁战国打开后备厢,一只手伸进去把里面的边边角角都摸了个遍,结果一无所获。光亮中,他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车收拾得够干净的呀,这钥匙到底在哪儿呢?” 郝师傅没吭声,“咔”一下,关掉了手电筒。 穿过夜色中的公安局大院,丁战国不经意中抬头发现,办公楼的一扇窗子里还亮着灯。他想了想,向大楼走去。 高阳正在办公室伏案工作,根本没意识到现在已是深夜。一阵敲门声响起,他很自然地答道:“请进。” “高局长,这么晚了,您还在忙啊。”丁战国推门走了进来。 “啊,几点了?”高阳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道:“怎么这么晚了,你也不回家啊?快坐。” 丁战国笑着“嗯”了一声,便坐到了高阳对面的椅子上,答道:“我刚从家里出来,睡不着。” “有心事?” “还是白天医院里的那件事。” “这也不能怪你,这两天你一直在连续作战,太疲劳了。” “高局长,我有一个想法。我现在基本可以断定:尹秋萍在出事前的那天晚上,和同伙的接头地点就在鼎丰酒楼,而且她们已经见过面了。我怀疑,这个人可能就在我们身边。” “有证据吗?”高阳盯着丁战国的眼睛,问道。 丁战国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只是一种直觉。” “直觉。”高阳想了想,说道,“有时候,直觉是一种很宝贵的能力。你接着说。” “以我们现有的条件,完全可以做一个圈套。” 那一夜,高阳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很晚。办公桌上,一张高阳和同事们的合影里,李春秋正对着镜头微笑。 ===第十三章=== 李春秋第一次见到儿子这么热衷于上学,什么三番五次地起不了床,磨磨唧唧地吃不完饭,临出门前系不上扣子,在这个早晨统统消失了。想到又能跟美兮坐在一起,再也不用忍受老师的脸色和同学的嘲笑,李唐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学校去。李春秋也有点儿被儿子的兴奋情绪感染,尤其出门前,李唐搂着他的胳膊,说“爸爸,你可真是个大英雄”的时候。 刚走出家门,李春秋远远就看见丁战国家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昨天送走陈立业,他俩一起回局里还福特车,又一起骑车回的家。现在车在这里,丁战国后来又去了局里?那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事? “李唐,李唐!”丁美兮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李春秋的思路。丁战国也跟在女儿身后,走出了家门。寒冷的早晨,他习惯性地吸溜着鼻子,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憔悴。 “把车开回来了,昨晚又有任务?”李春秋骑车走到吉普跟前,问道。 “倒霉催的。昨天晚上回来以后,又接着一个线人的电话,道儿又远,半夜还得跑到局里去开车。” 李春秋本想再问问,只见李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自行车上溜下来,叫嚷着:“爸爸,我要坐汽车!” “得了吧,你看看丁叔叔那样子,估计他已经一宿没合眼了,他开车你敢坐吗?” “小看我!”不等李唐说话,丁战国就不服气道,“就是三天三夜不合眼,给我辆坦克,也能开走。李唐,上车!”在两个孩子的嬉笑声中,吉普车飞驰而去。 办公室的门微微开着。虽然没送孩子比平时早到了一些,但助手小李还是赶在李春秋到来之前,把办公室收拾停当——桌上的茶杯热气腾腾,茶叶在杯子里还没有完全展开。李春秋开始翻阅桌上的资料文件,可前后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找到昨天交代下去的工作总结。 现在再看那杯茶水,李春秋都觉得它有点儿心术不正。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冲楼道里喊道:“小李,人呢?” “这儿呢。”小李应声从一扇门里走出来。见李春秋铁青着脸,扭头回了办公室,他赶紧跟了过来,刚一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大早晨跑哪儿开小差去了?科里的年终总结怎么就这么点儿?剩下那些呢?” “不是,李哥,我……”小李刚想解释,但话没说完,就又被打断了。 “不是什么?我昨天工作交代得不够清楚吗?我告诉你,以后茶水不用你倒,干好你自己的活儿。我就在这儿等你,工作总结,现在就弄!” 李春秋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顿。其间,小李几次想插话,都被他堵了回去。直到最后,见他半天不言语,小李才有点儿委屈地说:“李哥,我被借调了。” “借调?谁借调你?”李春秋问道。 “我!”丁战国说着,走了进来,“对不住啊,事儿太多,一早还想跟你说来着,一宿没睡,脑子都是木的,忘了。” “什么意思?借调他干什么?”李春秋觉得有些不寻常。 丁战国没有马上回答李春秋的问题,拍拍小李肩膀,让他赶紧回那边干活。小李看了一眼李春秋,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我的人现在倒是对你言听计从了。”见小李这么顺从丁战国,李春秋有点儿别扭,气不顺地说道,“你倒是说说,他一个实习法医,借调到你那儿能干什么?拿着枪出去抓特务啊?” “看你说的,我那儿也不都是武的。文的这种细活儿,除了女同志,也就是你们这些拿手术刀的能干好了。” “细活儿?”李春秋更加不明所以。 会议室里,宽大的桌子被许多碎纸片掩盖起来,许多纸片边沿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四五个女同志,加上小李,人手一把小镊子,在碎片里认真地挑拣着。 李春秋拿起一块纸片,问道:“什么东西,碎成这样?” “账本,都是从鼎丰酒楼的爆炸现场捡回来的。” “这有什么用?” 丁战国小心地捡起一块碎片,拼入桌面一张已经成型多半的纸面上:“有些时候,能告诉我们真相的,不一定只是人。这个流水账本上除了鸡毛蒜皮的账单,还有宝贵的赊账记录。” 李春秋明白了,问道:“你想找到爆炸案前一天晚上的那一页?” 丁战国微微点头道:“如果能把那一页拼出来,就能找着那天晚上在酒楼里赊过账的人。” “赊账?” “只有赊账的人才会留下名字。万一老天爷睡醒了睁开眼,把这个人送到我面前,我们就能知道那天晚上,他在酒楼里到底看见了些什么。他很有可能告诉我们,他看见了两个接头的人。” “喝酒没钱,还得赊账,这种酒鬼能记得起来吗?” “我相信,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丁战国走过去接起电话,很快脸上显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救过来了?太好了。一定要盯好,千万不能再出岔子。就算是嚼烂了馍给她灌,也得保住这条命。” “尹秋萍?”见丁战国挂了电话,李春秋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没想到能把她救回来。今天早晨,老喜鹊没白叫啊。” “一个决意要死的人,怕是不会松口的。”李春秋心里有点儿嘀咕。 “未必。自杀也需要很大的勇气。都说日本人决绝,输了就剖腹,很多都是假的。我在抗联的时候,日本人当逃兵的多了。你知道吗,审讯和打仗一样,败了,气势上就弱一大截。”丁战国显然心情不错,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 跟在李春秋身后的小李,一直不知道怎么插话,他看看丁战国,再看看李春秋:“李哥,那我?” “干吧。认真点儿。”终于,李春秋发话了。小李重新坐到会议桌前,丁战国也坐回到椅子上,开始拼起来。 李春秋看了看,拉开一把椅子,说道:“你烧火,我也给你添把柴。老丁,给我把镊子。” 没想到的是,丁战国并没有接受这个更高级的帮手,他马上过来把椅子拉回去,边把李春秋往外推,边说道:“不,不,人够了。再说,法医科没人怎么行,回头局长又得批评我。你能把小李留这儿,已经够意思了。走,走,回你那屋去。” 李春秋面无表情地坐在办公桌前,手指毫无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丁战国果然是个难对付的人——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拼尽全力。可那堆废纸里,到底有没有希望,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爱赊账的酒鬼? 想到此,李春秋拉开抽屉,拿出一盒象棋,把棋子按照那天晚上鼎丰酒楼内的位置布局逐一摆开。随后,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打开了一台放映机,那天在鼎丰酒楼的场景,又浮现出来—— 一进酒楼正门,一楼大厅柜台左侧,靠近厨房的位置坐着一位妙龄女郎——那就是尹秋萍。账台后面,掌柜的正在拨拉着算盘珠。见尹秋萍找伙计要火柴,李春秋在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盒,走过去递给了她,接上暗语之后,便坐在她的对面。当时,他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周围,其他桌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些食客,不一会儿,还有三两个走到柜台前说了些什么。可是,这些人全都形象模糊,说了什么也全无声息。 李春秋使劲儿回忆了半天,除了尹秋萍,没一个全须全尾的人走进他的记忆。他有点儿懊恼地打开抽屉,把桌面上的棋子一把扫进了抽屉。除了丢失戒指,被紧急唤醒的那一夜,他的失误实在太多了。接近十年没有行动,并不是理由。按照接受过的培训,他本应该把去柜台赊账的人记住,因为柜台离他并不远。 李春秋有点儿心神不宁,他在办公室溜达了两圈,听外面有人经过,便拿起水壶往外走去。楼道里,一个刚刚也在会议室帮忙拼图的女公安,正从热水房走出来。 “李大夫,打水啊?” “是。怎么,两大瓶水都喝光了?” “可不,人多,没办法。” “怎么样,有进展吗?” “倒是又拼出了几页,可日期都不对。账本太碎,而且有的都被烧焦了。”女公安说着,揉了揉眼睛。 “是啊,这种活儿,比绣花都麻烦。耐心点儿吧,希望还是得有,万一真找着了呢。” 李春秋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女公安和李春秋一愣,都立刻朝会议室走过去。只见大桌子旁,小李一脸兴奋地说道:“丁科长,可不许耍赖啊,塔道斯的红酒西餐,说好了就得请啊。” “当然请。”丁战国又核对了一遍拼图上的日期,一抬头,刚好和李春秋的目光不期而遇,接着说道,“不光请你,把你们的李大夫也一起捎上。” 奇迹般地完成了拼图,大家都很兴奋。侦查员们兵分几路,去寻找线人。丁战国一改平时一马当先冲在前的架势,把李春秋拉过来陪他下棋。 一个木板制成的象棋棋盘,摆在办公桌上。两个人在这方寸小盘上,杀出了刀光剑影。李春秋有点儿强迫症,他总是要把一个个车马炮兵帅的棋子摆得整整齐齐,位置也一样。相比之下,丁战国摆起来就显得率性随意,手持棋子啪啪地放。不仅如此,他嘴里也没闲着,边下棋边分析案情: “破案与否,也许就在今天上午。说实话,我现在紧张得不得了。你要是不跟我下棋,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拼好了图,确定了人,得去找啊,还有空跟我耗棋子?”李春秋总觉得丁战国今天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抓人拿贼的事,就让年轻人去锻炼吧。我得守着它。”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电话机,“今天遇着两只老喜鹊,我总觉着还会有喜事。万一医院那边传来好消息呢。” “你还挺迷信啊。谁先走?”说话间,李春秋摆好了棋子。 “啪”的一声,丁战国一个当头炮:“红先黑后。” 李春秋轻轻地跳了一步马:“乐观还真是侦查工作的必备素质。这也就是你,换了我,棋都没心思下了。” “什么意思?”丁战国瞟了他一眼。只见李春秋看着棋盘,头也不抬地说:“一个酒鬼,能帮你抓到贼吗?” “你得这么想,这个人既然能在那么大的酒楼里赊出账来,必是常客。老板虽然被炸死了,老板娘还活着,找到这个人,也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吧。”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梁福,是叫梁福吧,是晚上吃的饭,不是中午呢?”李春秋落子之后,问道。 “账单上全有。梁福点的一道猪菜是肉皮炖咸菜。这菜不是土豆丝,得炖个大半天。据我所知,鼎丰酒楼只在晚上供应这道菜。”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棋盘上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春秋在思索中,无意中抬眼,看到丁战国在盯着自己看,眼神交错之间,丁战国的目光迅速移开。李春秋心中一慌,手上没在意地走了一步棋。只见丁战国的“车”突然沉底“将军”,李春秋慌忙地把“帅”拿起来,却不知道该放在哪儿。 丁战国笑呵呵地说:“看啥呀,死了。死得透透的。” 李春秋有点儿不甘心,最终还是把老帅扔在了棋盘上。 “老李,状态不太好啊。”丁战国边收拾棋子边说。 李春秋当即表示不服,嘴上说道:“再来,再来。” 楚河汉界之间刚刚布好棋局,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丁战国马上跳了起来,抢起听筒,认真地听着。李春秋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棋盘,好像还在思索刚才那盘棋是怎么输的。 “确定是梁福吗?时间也对得上?” “嗯……” “他记得是一男一女?马上把他请过来。” 丁战国边接电话,边假装不经意地看着李春秋,可他自始至终都埋头于棋盘,眼睛都没往他这边瞟一下。 ===第十四章=== 丁战国放下电话,盯着李春秋说道:“还摆啊?好事儿来了,忙完再跟你下。” “坐下。”李春秋依旧看着棋盘说,“等车把人带回来,再近的路也得十五分钟。我还能杀你两盘。这次让你一个炮。” 丁战国看看表,觉得在理,坐在桌旁说:“接着吹。” 一直下到押送梁福的车开进公安局大院,丁战国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临走前还跟李春秋相约改天再战。丁战国脚步渐远,李春秋隔着窗户向外张望。汽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矮胖,胡子拉碴,走路晃晃悠悠的,好像还没睡醒的样子。 不一会儿,楼道里脚步声渐密,远远听见丁战国说“先把人带到预审室”。李春秋想了想,先回自己的办公室,简单整理了一下。之后,他穿上外套,慢慢向外走去。政治部、交通科、财务科、预审室,随着脚步渐渐靠近,屋里的谈话声也依稀可闻。 “你经常去鼎丰酒楼?”丁战国问道。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想必是梁福。 李春秋站在预审室的门口,门玻璃上的帘子并没有落下。他侧身朝里面看了一眼,见丁战国把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水递给梁福,嘴上还随意地聊着:“老板娘刚刚从这儿回去,她跟我抱怨说你经常赊账。” 梁福接过水,有些尴尬地回道:“贩猪卖肉,挣的就是两边的钱。有时候收肉的饭馆不给结账,买猪的钱我还得垫着。手头紧,嘴上还戒不了,就去赊一口。” “只要不烂醉,这不算毛病。一月七号那天晚上,你又去了?”丁战国笑了笑,问道。 “对。” 丁战国把一张照片递给梁福,问道:“见过这个人吗?” 梁福接过照片看了看,说:“这女的,见过。” “哪天?” “就七号那天。” “那么多人,你都记得住?” “常客我都认识。那个女的面生,还叼着洋烟卷抽,我就多看了两眼。” “她坐在什么位置?” “柜台左边。” 女的,柜台左边,刚刚递过去的照片肯定是尹秋萍。李春秋此刻蹲在预审室的门外,假装系鞋带。 “就她一个?”丁战国在屋里继续问道。 “还有一个男的,坐她对面。” 李春秋搭着鞋带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这个酒鬼真的看到他了吗? 预审室内,丁战国的问题还在继续:“他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件黑色的呢子大衣,不是黑色就是灰色,还戴条围巾,其他……就想不起来了。” “你可不像去吃饭,专门去跟梢的都没你记得这么清楚。”见梁福如此对答如流,丁战国似乎也有些怀疑。 只听梁福讪笑着说:“那女的,长得挺好看。我就想看看,啥样的男人会跟她在一起。” “哦,那你应该印象很深,能想起来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吗?” “应该差不多。” 丁战国对预审员说:“马上给画师打电话。我去通知高局长。” “是。” 听到预审员的脚步声,李春秋赶紧站起身来往外走,刚要拐出走廊,就听见丁战国在背后喊他:“老李?” 丁战国看看他身上的大衣和手套,一副要外出的样子,紧走几步来到他跟前说:“这才几点,你就要溜了?” 李春秋往四下看了看,小声说道:“等会儿还回来呢。我去趟六福居,买个酱肘子。” “上班时间办年货。” “嘘——,也不耽误事儿。姚兰老催我,我总忘。六福居的东西,再过两天,什么都卖没了。” 丁战国听后,也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掏出钱包拿出几张钞票:“也帮我捎两个。” “你自己怎么不去?” 丁战国拍着胸脯说:“局里的顶梁柱,能去排队买肘子?我一撤,这楼塌了,怎么整?” “那也是被你吹塌的。”李春秋拽过丁战国手里的钱,转身走了出去。 攥着丁战国的钱,李春秋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单位。公安局的大门外,他看了看手表,已经中午十一点十二分了。画院离这里不远,派车去接,画师一会儿就能到。梁福能对那天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那一定是留心盯着他俩看了半天。以丁战国对他的熟悉程度,不用等那幅肖像画完,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交通要道就会全部接到通缉他的命令。 暴露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情了,李春秋只想知道如果现在马上赶到火车站,乘坐最近一班火车离开这座城市,还来不来得及。中午的十字路口渐渐繁忙起来,不断有出租车和人力车从他面前经过。这是李春秋十年来每天都要经过的路口,他从孑然一身走到二人牵手,进而成了三口之家。现在,他即将最后一次经过这个路口吗?从此告别这座妻儿俱在的城市,去过与他们都毫无关系的另外一段人生? 远处,一辆公共汽车慢慢驶来,李春秋依然在左顾右盼。不一会儿,汽车进站,挡在李春秋的身前。此时马路对面,有两个人假装不经意,却又不断地朝汽车上张望。顷刻,汽车开走了,路边空空荡荡的,再也不见李春秋的身影。 丁战国站在窗前,专心致志地用手拔着窗台上一盆仙人球上的小刺。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侦查员走进来报告:“科长,他已经出发了。” “别急,再等等看。”丁战国头也没回地说道,眼睛一直盯着窗台上的仙人球。以李春秋的资历和最近一段时间暴露出来的能力,如果真的是国民党特务,那他的级别一定很高。换句话说,若想抓住这条大鱼,那捕鱼的网必须织得又大又密。 鼎丰酒楼的爆炸案过后不久,丁战国曾经去废墟上考察过。站在一片废墟上,环视良久,丁战国问身边的一个侦查员:“如果你在这儿接头,会选择哪张桌子?” 侦查员有些犹豫,半天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丁战国走到柜台左侧,靠近厨房的那张桌子:“坐在这儿,既可以看见进入酒楼的每个人,又可以在情况有变时穿过厨房,从后门离开。攻守兼备、进退自如。你觉得怎么样?” 侦查员点点头道:“您说得有道理,可惜现场已然成这样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还能知道?” “如果有目击者呢?” “目击者?科长,现在熟悉这个酒楼情况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就算没这颗炸弹,这么大个酒楼,每天人来人往,谁能记得那么详细呢?找目击者,比大海捞针都难啊!” “找不着没事,咱们可以变一个目击者出来啊。” “变一个?科长,您准备大变活人啊?” 丁战国没再言语。回到局里之后,他给一个曾经一起干过地下工作的老同事打了个电话:“我需要一个人来配合,必须在公安系统没有熟人,干过侦查最好……你说。太好了,刚从前线下来,他叫什么?梁福。” 之后的步骤完成得很顺利,梁福很快熟悉了背景资料,并且细心地向丁战国建议:“最好能给点儿那个人当天的穿着细节,一两个就行,不要多,真实又有震慑力。” 丁战国点头答应,李春秋平时常穿的有两件外套,那天他究竟穿了哪件,还是会刻意换一件不常穿的?思索良久,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源——李唐。 第二天早上,他特意把车开到家里。一早,等李春秋去送孩子时,截下李唐。这小子遗传了李春秋的好脑子,什么那天他妈妈值班啊,爸爸不给买草莓蛋糕,光让他啃干面包啊,统统记得一清二楚。 丁战国趁机套话说:“这么说,你那天去了西餐店啊?我好像看见你们了。”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光注意吃了呗,你爸爸那天穿了件黄色皮夹克,对吧?” “不对,我爸那天穿的是黑色大衣。” 所有这一切,最终都变成了刚刚梁福在预审室里交代情况的一幕。李春秋听见这个“故事”了吗?丁战国的表情越发凝重起来。窗台上的仙人球已经快被他拔秃了,可国民党扎在哈尔滨公安局里的刺仍找不到头绪。丁战国一面想尽快找出奸细,一面又不愿相信李春秋就是这个人。此刻他的心就像钟摆一般,沉重又摇摆不定。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人不见了?怎么回事?”丁战国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停跳了几秒钟,但很快他打断电话那头的声音,果断说道:“听我说。你们立刻赶到火车站,配合一组的同志,控制住每一个进站口。目标一旦出现,立即逮捕。” 紧接着,他挂掉电话,马上拨通了另一组的电话号码:“二组,我是丁战国。严密监视好目标,一出现,你们可以立即逮捕。” 在等待三组电话接通的时候,丁战国焦急地看着窗外。大鱼已经入网,如果这时让他跑了,以后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是丁战国。传达三组所有人,目标现在已经消失,有可能从你们那边逃离哈尔滨。监控范围要扩大,身高、体态类似的人,都要排查,包括女人。要防止目标化装潜逃——” 必须迅速把网口收紧,要快,要准。丁战国一边在电话里布置,一边在心里暗暗地想着。就在他几乎望眼欲穿,感觉大鱼已经触手可及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丁战国惊讶地望着窗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电话里频频传来“喂,喂”的声音,他才醒过神来,有些疲惫地说道:“计划取消。通知一组、二组,都撤回来吧,全部的人。” 已近中午,陆续有人下班出去吃饭。人来人往中,只见李春秋拎着三个肘子,从公安局大院门口走了进来。 经过预审室门口,李春秋边张望着推门进去,边问道:“你们丁科长呢?” 一个侦查员左右看了看,回道:“去厕所了吧,刚才还在这儿呢。”说完,又低头盯着画师的夹板琢磨。只见画师描了一笔,回头看看身边的梁福,梁福摇摇头;又描了一笔,梁福还是皱皱眉。画师叹了口气,停下手,问道:“你再想想,下巴这儿宽还是窄?” 梁福张口结舌地吭哧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道:“不宽,也说不上窄。”画师又叹了口气,举在半空的手,迟迟没法落笔。 李春秋好奇地凑过去,端详了一会儿,呵呵笑道:“怎么越看越像我啊。” 话一出口,预审室里所有的目光都会聚到了李春秋身上。李春秋见状,索性把画纸拿过来,比在自己的脸旁边,转着圈地让大家看。大家都蒙了。李春秋又走到梁福跟前,问道:“你再仔细看看,那个人像我吗?” 梁福上下打量着李春秋,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把画像抢了过去,是丁战国。他把画像重新放回夹板,瞪了李春秋一眼:“你跟着裹什么乱,我的肘子呢?” 李春秋在办公室喝了点儿水,拎着东西准备再次出门。小李从外面兴冲冲地走进来:“去哪儿啊?丁科长说中午请咱俩吃饭。” “什么喜事?” “这么会儿工夫就忘了,谁拼出账本他就请谁,他赖不了。” “哦,想起来了,你去吧,我还有事。” “大中午的,去哪儿也得吃饭啊,丁科长难得请客。” 李春秋晃晃手里的东西,懒洋洋地说:“这两天老吵架,我得把这个给你嫂子送过去。” “肘子?” 李春秋边往外走,边说道:“这不叫肘子,叫台阶——男人一结婚,就戴上了嚼子,烦哪。你还年轻,不懂。” “你再想想,是不是哪个地方暴露了?”办公室里,丁战国对刚刚回来的跟踪组长说。 “不可能。”跟踪组长说,“这一路上,他连头都没回过,不可能看见我们。” “那你觉得他突然过马路,是巧合还是有意?” “这说不好,都有可能。” “那就是说,要么是个棒槌,要么是个高手。”丁战国望向窗外,意味深长地说道。他让跟踪组长先去吃饭,准备一会儿午饭的时候,再试探试探李春秋。 ===第十五章=== 办公室外,小李早就迫不及待了,一见丁战国出来,便笑吟吟地走上前迎着。丁战国见只有他一人,问道:“李大夫呢?” “去医院给嫂子送肘子了。” “那算他没口福。咱们走吧。”丁战国表情上很平静,但心中又掀起一层波澜——想找他的时候,总是不在,觉得他不会出现了,又突然回来,李春秋仿佛有些神出鬼没啊。这时,从办公室内隐隐地传来电话铃声,丁战国拍拍小李的肩膀说:“你先到楼下等我,我接个电话就下去。” 小李“哎”了一声,便转身下楼了,丁战国快步回屋,拿起电话听筒,道:“哪位?” “老丁吗?我,木兰县方杰。听说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找我了,我刚回来,有事啊?”伴着一阵呼呼的风声,一个口音很重的粗嗓子在电话那头大声说道。 木兰县公安局就在几间平房里办公,一到冬天就四处漏风,想必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方杰还裹着军大衣呢。丁战国很钦佩这些县里的同志,在艰苦的条件下,却从来不放松对工作的要求。 “昨天,我们法医科的李大夫,几点到你们那儿的?”丁战国说道。 “都快十一点了,怎么了?” “哦,有些事情需要核对一下——你那边够忙的啊,大半夜也不消停。” “小地方就这样,治安、交通都是这几个人盯着,能怎么整?昨天晚上有一起车祸,一个猎户让拉煤的车给碾了,一宿都没查出死者的身份。惨哪。” “肇事司机怎么说?”一听说有案子,丁战国习惯性地问起来。 “说前面有车灯晃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车一颠,就出事了。” “是鹤立到哈尔滨的那条路吧?” “对啊。那条路太窄,老出事。” “不光窄,也脏,路面上总是一层煤渣子。”丁战国话一出口,忽然想到了什么,没等方杰回话,他紧接着问道,“老方,死者鞋底上有煤渣子吗?” “煤渣子?这个还真没注意。”方杰被猛地一问,有点儿蒙。 “要是鞋底没有煤渣子,那就可能是死在别处,被人后来又扔在公路上的。” “那就是谋杀了。”电话那头的方杰说完,也停了一下,接着道,“你说得好。我得复查一下,现在就去,先挂了。” “等会儿——”尸体……木兰县……后备厢,丁战国突然联想到那天换轮胎的情景,他叫住电话那头的方杰,问道,“老方,要是死者的鞋底没有煤渣子,麻烦你尽快把尸首和肇事司机送到哈尔滨来,行吗?” “什么事?” “回头我再跟你说。记着,不要直接拉到公安局,一进市区,就给我打电话。” 医院走廊里,一个护工推着担架车走过来,车上是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李春秋远远地跟在护工的后面。路过一个没人的诊室,他闪身进去,摘下了挂在门口墙壁上的一件白大褂。 担架车推出了大楼后门,穿过一条小道,进入一个僻静的小院。护工敲了敲小院门口的一个值班室的窗子。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管理员。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带着担架车来到一座建筑的大门前,打开锁,引着担架车推了进去。这里便是医院的太平间。 李春秋穿着全套的医生白大褂,戴着口罩,也来到了这个小院,趁人不备摘下了管理员桌上的电话听筒。随后,他躲进角落,待护工离开之后,轻轻敲了敲管理员的窗户。 管理员开窗,看见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医生站在外面:“怎么不接电话呀?何副院长找你。” 管理员转头一看:“哎,这电话怎么掉下来了?” 口罩医生有点儿不耐烦:“行了,别管电话了,赶紧的,何院长在他办公室都等急了。” 管理员忙不迭地冲了出去,那串太平间的钥匙落在了值班室里。 虽然捂得很严实,但站在太平间里,李春秋还是感到一丝透骨寒意。他挨个儿打开冷柜,检查尸体。直到第四个,终于在一块白布下面,看到了尹秋萍苍白的脸。他抬起尹秋萍的手腕,看了看动脉处的伤口。然后绕到另一边,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尹秋萍的大脚趾上挂着的一块牌子。 死亡时间:1948年1月11日上午,8时45分。 李春秋回想了一下,那天载着后备厢里的老孟,在检查站遭遇检查已是中午。后来,丁战国突然出现,搭他的车。在车上,他告诉李春秋,尹秋萍自杀后被救回来了。 联想到刚才,在街上的一幕。远处,公共汽车正在逼近。马路对面众多的商铺中,有一家毫不起眼的小烟草店。李春秋反复看着这两个地方,就在公共汽车进站的一瞬间,他突然横穿马路,不顾身后的汽车喇叭声,一头钻进了烟草店。 老板迎上来,李春秋问道:“有雪茄吗?”李春秋说着,目光便在墙上的玻璃橱窗搜寻,玻璃窗上,外面的情景被倒映得一清二楚。公共汽车离开后,李春秋发现在过马路的行人中间,有两个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左顾右盼。那是一种跟踪目标消失的反应。 借尸还魂,毫无疑问,这完全是针对李春秋一个人设的圈套。丁战国对他的怀疑,已经正式开始了。 输液台上,一堆瓶瓶罐罐旁边放着一个粗纸包好的肘子。姚兰左手拿着药单,右手熟练地配着药,眼睛根本顾不得看别处,说:“你下班带回去不就得了,还专门跑一趟。” 李春秋坐在一侧,有点儿出神地看着她,停了半晌,说了句:“等会儿一起吃午饭吧。” 姚兰丝毫不知道丈夫几个小时前经历过的心神悸荡,她忙着手里的活儿,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一会儿还有手术,怕是来不及了,你去我们食堂吃点儿吧。” 李春秋好像没听见妻子的回答,依旧坐在那里,出神地看过来。等了一会儿,姚兰才感觉到李春秋的沉默,她手里抓着一堆药瓶,转头看了看李春秋,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 姚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李春秋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有些紧张地说:“出事了?是不是又有炸弹?” 李春秋摇摇头说:“没有,都好好的。” 姚兰松了一口气,转头又去忙自己的,嘴里念叨着:“那你在这儿还唬这么半天,不吱声?你们这些公安局的——” “姚兰,要不,咱们离开哈尔滨,换个地方去过日子吧。”李春秋忽然站起身来,打断了姚兰的话。 姚兰愣了一下,问道:“去哪儿?” “哪儿都行。” “为什么?” “你不觉着哈尔滨太冷了?” “哪儿不冷?南方吗?” “往南走,哪儿都比这儿暖和。” 姚兰有点儿发蒙:“十年了,怎么单单今天怕冻了?去了别的地方,咱俩能干什么?” 李春秋正要说话,身后传来护士小孙急匆匆的脚步声,问姚兰:“姚护士长,马上手术了,方大夫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现在就走。”姚兰推着小车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站住了。李春秋有点儿紧张,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回家的时候,记得买点儿冰糖。白糖炖肘子,不好吃。”姚兰说完,跟小孙匆匆地赶往手术室,只留下李春秋一个人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说道:“好。”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李春秋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爬满全身。他现在才真正理解老孟为什么会冒险对自己下手。他要摆脱的不是同伴,而是颠沛流离、危险动荡的特务生涯。那现在自己的出路在哪儿,李春秋看不到尽头。 哈尔滨市第二医院,一个戴眼镜的医生从手术台边直起身来。他摘掉了血淋淋的胶皮手套,对站在一边的丁战国和方杰说道:“死者的头骨破裂、变形,这是我们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的原因。此外,他肋骨全部断裂,多处内脏被断骨刺穿。现在讨论造成他死亡的主要原因,我认为纯属多余。显然,他是被一辆载重极大的卡车碾轧而死——你们觉得不是吗?” “你怎么看?”见丁战国一直沉默不语,方杰追问道。 “这得让专业的人来看。带着尸首回我那儿,让李大夫给看看吧。” “那你还非得先来这儿,绕这个圈子——” “老方,有句话我得交代清楚。”丁战国压低声音说道,“等会儿见了春秋,别说咱们来过这儿。” 方局长一脸疑惑,正想问个所以然,只听丁战国凑到他的耳边说:“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法医鉴定室的门被推开,老孟的尸体被抬了进来,从担架转移到了水泥操作台上。李春秋站在操作台旁,老孟那身熟悉的羊皮袄又出现在他面前。只是这次,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猛扑过来了。 李春秋心中暗自唏嘘,脸上却不着痕迹。他走近尸体,前后看了看说:“看上去像车祸啊,怎么送到市局来了?” 方局长刚要开口,丁战国先说话了:“本来以为是车祸,可有些蹊跷的细节,方局长他们总也圆不上——你先验验吧。” “早就听说李大夫能让尸体开口说话,今天我可得见见世面。”方杰在旁边说道。 李春秋自嘲地摆摆手,戴上口罩,开始检验尸体。变形的头骨,手指的旧伤,肋下被李春秋重重击打留下的瘀痕,李春秋像往常一样,仔细检查着每一个细节。良久,他直起身子,对丁战国和方杰说:“你们怀疑得对,是谋杀——枪杀。” “枪?”方杰有些意外。 李春秋走到老孟的头部的一侧,解释道:“尽管他的头骨破碎变形,但是左侧破裂处依然有少量的脑组织存在。右侧也有破裂,有残存的微量火药,但没有脑组织。这说明子弹是自右向左射出——”李春秋抬起右手做手枪状,顶在老孟的脑袋太阳穴上,“有人从这个位置,近距离开了一枪。当然,由于射击距离很近,子弹贯穿头颅,即便打开颅骨,也找不到那颗子弹了。” “车祸是伪造的。”丁战国说着,走到操作台前,他抬起老孟的手腕,仔细看着那上面的一圈青紫色淤血。 “他的脚腕同样也呈现出圆圈状青紫。这说明,死者生前手脚都被捆绑过。”李春秋在旁边解释道。 “膝盖和肩膀的摩擦痕迹是怎么回事?”丁战国继续追问。 “他可能被装在一个狭小的容器里。挣扎的时候,造成了关节处的擦伤。”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容器?”丁战国看着李春秋问道。 “箱子、柜子、船舱底部都有可能。或者——” “汽车后备厢?”丁战国忽然加了一句。 “你的想象力不错,有可能。” 法医小李一直跟在李春秋身边做着相关的记录,忽然他指着老孟的脚问:“李大夫,这个用记吗?” 方局长先走了过去,一看,老孟穿着的白布袜子脚底上,绣着四个字:“平平安安”。 李春秋看了看说:“和尸体无关的,就算了。” 丁战国瞥了一眼,随后绕过尸体,来到操作台旁边的桌边,戴上手套饶有兴趣地摆弄起老孟的衣服和随身物品。这些东西大多在事故中损坏了,衣服大多都成了碎片。丁战国翻了半天,忽然一个烟荷包露了出来。丁战国打开荷包,捏了一撮儿烟叶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仔细看了看烟荷包的外形。烟荷包上绣了一幅“独钓寒江雪”,画面的正上方也绣了四个字:“平平安安”。这四个字七扭八歪,一看就是主人后来绣上去的。 丁战国把烟荷包扔了回去,“哼”了一声,说道:“平平安安,哪有那么容易?!” 方杰皱着眉头从鉴定室里走出来。虽然见识了李春秋过人的解读判断能力,但死者的死亡原因和背景还是没有头绪。丁战国似乎看穿了方杰的心思,拍着他的肩膀说:“别着急,慢慢查。” 方杰点头道:“嗯,越急越乱。” “对了,走了之前,把那个烟荷包给我。” “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或许,能帮你找到认识它的人。” 方杰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是说,死者是哈尔滨的?” 丁战国狡黠地一笑:“我可没这么说啊。” ===第十六章=== 办公室里,小李趴在桌上整理着刚才的鉴定记录。 李春秋站在窗边,端着茶杯。他假装漫不经心地吹着腾腾的热气,眼睛却向窗外看去。 楼下大院里,换了一身便装的丁战国独自钻进一辆吉普车,开车走了。烟叶,荷包,平平安安。李春秋知道,这荷包必定出自老孟妻子之手。当然,丁战国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必然要对老孟的身份一查到底。李春秋并不知道,老孟是否对妻子透露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信息。万一,丁战国抢先一步找到了老孟的妻子…… 想到此,李春秋放下茶杯,对小李说:“我去一趟医学院,看看能不能调一台显微镜过来。” 哈尔滨市烟草总行在一座带尖顶的三层小楼,经理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丁战国跟他简单寒暄过后,把从老孟身上发现的烟荷包递了过去。经理接过荷包,先是上下看了看,然后打开荷包,捻了一撮儿烟丝嗅了嗅,很肯定地说:“这种烟丝我们叫它‘玉溪三号’,云南来的,哈尔滨本地没这种东西。” “什么样的人会专抽这种外地烟丝?”丁战国问。 “大都是关里人。”经理把烟丝放回去,接着说,“东北的旱烟劲头大,他们抽不习惯。” “本市有这种烟丝的总经销吗?” “我们就是,再没其他家了。” “有多少烟草店进过这种货?” 经理起身,来到旁边墙上的一幅市区地图前,盯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的烟草店看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几个点说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两个,都从我们这里进过这种烟丝。要不,我给你写份名单?” 丁战国想了想,问道:“有没有在西郊的烟店?” 经理指着上面的一个点说:“有,这个就是——怎么,这家店有什么问题吗?” 丁战国拿起桌上的烟荷包,摇摇头说:“没什么,这个东西的主人是个猎户。大雪封山,方便进山的猎户大多住在西郊。我猜,这些烟丝就是从那儿卖出去的——这个店叫什么字号?” “云祥。” 老孟皮货店附近,停下来一辆出租车。李春秋从车上下来,看着皮货店紧闭的大门,心情很复杂。这几天,他频繁光临这个小店。如今店主已经死了,他以后还会再来吗? “吱呀”,身后一阵开门的声音。李春秋循声看去,一个中年妇女拎着一个包着胶皮把手的垃圾筐,从一户民居里走出来。 李春秋走上前,指着老孟皮货店,问道:“大姐,跟你打听个事儿。那家皮货店掌柜,您认识吗?” “是不是中等个头,四十来岁,胡子拉碴的,老爱穿件羊皮袄?” “对,就是他。” “不认识。” 李春秋愣了一下。 见李春秋有点儿蒙,妇女接着说道:“不光我,这条街上的人,谁都不认识他。他跟街坊天天都见,可跟谁也不来往。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这位先生,你找他干啥?” “噢,一个月前,我在这家店里给太太定了一件狐皮围领,说好的今天取货,等半天了,铺子都没开。我的定金都交了。” “那就不知道了,我也好几天没瞅见他了。” “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老婆总有吧? “没见过。反正每天早起他都从西边来,下晚锁上铺子又奔西去。估计在那边有家呗。”妇女说完,就走了。李春秋站在原地,朝西边望去。 开着吉普车,在破败拥挤的小街道上颠簸了很久,丁战国终于找到了这家字号叫“云祥”的烟草店。店老板看了看倒出来的烟叶,又瞅了瞅摆在柜台上的烟荷包,对丁战国说道:“烟叶是从我这儿买的,没错。可这个荷包,没见过。” “有没有一个跟我差不多高,胡子拉碴,总是穿一件羊皮袄的猎户,来买过这种烟丝?” 老板摇摇头说:“没有。” 丁战国有些失望,他道了谢,拿起烟荷包正要离开,就听见老板在他身后说:“倒是有个老娘儿们常来买这种烟丝。” 丁战国一下子转过身来,急切地问道:“你认识吗?” “不认识。好像是杨家堡的,是个瘸子。” 一家装着玻璃橱窗的杂货铺内,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着算盘整理账目。李春秋推门走了进来,打量着柜台内的货架。 “先生,您要点儿啥?”老板抬头问。 在老板身后的货架角落里,挂着一串烟荷包,其中有几个绣着“独钓寒江雪”的图案。李春秋用手指着说:“挺好看的。” 老板殷勤地把一串都拿了过来。李春秋拿起一个看了看,上面有一层细细的尘土:“卖得不怎么快啊。” “可不,这东西都是进眼的人才看,得碰。” 李春秋摸出一张钞票,递过去。 老板接过去一看,连忙说:“先生,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 李春秋拦住老板的手,说道:“拿着吧。问你件事,最近谁买过这个烟荷包,还记得住吗?” 进村的土道越发崎岖狭窄,丁战国把车停在村口,向迎面走来的一位村民问道:“老乡,这是杨家堡吗?” “是啊!” “村里有没有一位腿有点儿瘸的大姐?” “大姐没有,有个大婶。” “大婶?她住哪儿啊?” “那边,姓黄。” 顺着村民指的方向,丁战国来到一户贫寒之家跟前——稀稀拉拉的木篱笆围着两间低矮陈旧的木头房屋。 丁战国推开两扇柴门,走进院子。他看了看周遭的情况,走到门口,轻轻叩了叩门上的铁环。一阵木棍儿点地的声音过后,门开了。一个拄着拐杖、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村妇看着他,问道:“找谁呀?” “您是黄大嫂?”丁战国问道。 老黄婆子点了点头,迟疑地说:“你是——” 丁战国掏出证件说:“市公安局的,能进去说话吗?” 老黄婆子迟疑了一下,让开门口。丁战国迈步进屋,里面没太收拾过,显得有点儿乱,屋子当中还拉着一根晾衣绳。丁战国弯腰钻了过去,见晾衣绳的末端搭着一双白袜子,脚底绣着“平平安安”四个字。 丁战国的到来,让老黄婆子有点儿不知所措。丁战国让她先坐下,自己也坐在炕沿上。然后,他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说:“这也快过年了,可有个消息,您总得知道——你男人没了。 老黄婆子看着他,点点头道:“是。” 见她如此平静,丁战国有些诧异,又说了一遍:“我是说,你男人没了。” “是啊。死十一年了。” 丁战国从凳子上霍地站起来:“不对——”他急急地起身想往外走,突然又站住,从口袋里掏出烟荷包,问道:“你见过这个吗?” 老黄婆子从炕上下来,拿过荷包端详着说:“这是喜子的呀,怎么在你这儿?” “喜子是谁?” “孟令喜啊,我女婿。他怎么了?” 没等丁战国说话,老黄婆子就明白过来,她腿一软,差点儿滑到地上。丁战国赶紧过去扶住她。这时,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消瘦少妇挑着一担水走了进来。见丁战国扶着脸色苍白的母亲,立马放下水桶,冲了过来道:“娘,出啥事了?” “春儿呀,你爷们儿没了。”破败的屋内,瞬时被号哭声占据…… 身子虚弱的春儿哭了一会儿,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她呆坐在母亲身边,两眼放空地说:“我俩差了快二十岁,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爹死得早,娘又有残疾。我还有哮喘病……咳咳……” “你慢点儿说。” 春儿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接着说道:“他虽说岁数大,可是知道疼人,对我和我娘都好。” “他是哪里人?” “山东,山东德县。” “在这边有亲戚吗?” 春儿摇了摇头。 “朋友呢?” 还是摇头。 丁战国依旧不死心地追问:“一个都没有?”可是,春儿自此便一言不发,她木讷地摇着头,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来。丁战国不忍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他神情落寞地离开了这个悲苦的家,开着吉普车颠簸着远去。 屋子里,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春儿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朝外面左右张望。在确定丁战国已经离开之后,她快速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脸色如常地对床上的母亲说:“娘,你晚上想吃啥?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吧。” 老黄家不远处,李春秋先是看着丁战国灰心丧气地离去,又看见春儿开始忙里忙外地做饭。他心中暂时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比丁战国早一步找到了老黄婆子,更庆幸老孟找了一个机灵的妻子。 在丁战国到来前半小时,李春秋在一个放羊娃的指引下,来到了老黄婆子的家门口。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在院子外张望起来。不一会儿,春儿挑着水走了出来。只见她虽然年纪轻轻,但走了没两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李春秋想起他和老孟初次见面时,老孟曾经说过妻子有哮喘,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水桶垂进井里装满了水,再想提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尤其对虚弱的春儿来说,老孟不在家的时候,挑水是她这一天中最头疼的事儿。忽然,一只男人的手抓住了绳子,在她耳边说:“我来。” 李春秋三下两下就提起水桶,春儿有些诧异地看着李春秋,看不出这个陌生男人的来意。 “哮喘病最好养着,不能使劲用力。”李春秋边倒水,边说。 “你是谁?” “老孟的朋友。” “你是——那个姓李的?” 李春秋抬眼看着春儿,问道:“他说起过我?” 春儿点头。 “他说我是什么人?” “说你俩是一块儿来关外的。当年,他救过你。” “还有呢?” “没了。” 李春秋把另一只水桶也垂到井里。 “老孟呢?他是不是出事了?”见李春秋一直沉默,春儿轻声问道。 李春秋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怎么了?”春儿的脸色越发难看。 “杀人。” “杀谁?” “欺负他的人。” “他在哪儿?” “山里。躲过这阵子,他就回来接你。” 春儿看着李春秋,抿着嘴一言不发。李春秋知道她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前天,也就是上个月二十九,他带你去看大夫了,对吗?他告诉我,把这事儿跟你说,你就能信我的话。” 春儿点了点头,眼圈红了一下。李春秋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过去,安慰道:“他让你好好养病,过好这个年,等他。” 春儿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双手微微颤抖,咬紧牙关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 “听我说,老孟给那个死人穿上自己的衣服,扔进了汽车轱辘底下,让人以为死的人是他。要是有人去家里问,你只管哭,问别的,就说不知道——万一公安找到我,给我上刑,我一定扛不住,什么都会招出来。记住了吗?” 春儿拼命地点头。过了一小会儿,她脸色煞白地拿起井绳,看着李春秋说:“李先生,我们没见过。我不认识你。” 走进家门,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李春秋有些疲惫地放下手提包,正要脱衣服,忽然,听到卧室里有一声轻微的响动,发出这样轻微的动静,肯定不是姚兰和李唐。李春秋轻轻走进厨房,抄起一把剔骨刀,反手握在手里,然后慢慢朝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开着,里面看上去空无一人。李春秋突然关上房门,挥刀刺向门后,一只手准确地抓住他的手腕。 “是我。”一个眉毛段成两截的男人脸色苍白地倚在门后的墙上,肩膀上有一小片鲜血渗了出来。 “这次的任务还是放炸弹吗?”李春秋冷冷地说道。这个男人就是在医院安置炸弹的人,李春秋在军统训练班的同学——陈彬。 没用麻醉,只做了简单的消毒,陈彬强忍着剧痛,眼看着李春秋从肩膀的肉里夹出一颗子弹头。 他长出了一口气,有点儿虚弱地说:“机床厂的纠察队不要命。暴露的时候,跟他们干了一仗,没法儿去医院……” “那就有法儿来我家?”李春秋用纱布紧紧地勒住陈彬的肩膀,脸色铁青地问道。 “离你家最近。”陈彬看出了李春秋的不满,解释道,“在医院里,你救过我一次,加上这次,我欠你两条命,有机会我还你。” 李春秋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只听姚兰客气地说道:“陈老师,这边。” “说到这儿,还挺不好意思,咱们住得这么近,李唐的家访反倒被排在最后一个。”是陈立业的声音。 “哪儿的话,已经给您添不少麻烦了。这么冷的天,今天一定吃完饭再走,等春秋一会儿回来,让他陪您喝一杯暖暖胃。”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陈彬见状,一把抓起桌上的剔骨刀,发狠地向门口望去…… ===第十七章=== 姚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晚上回到家时的那一幕,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辗转反侧,最后干脆掀了被子坐起来,“啪”的一下,打开了床头灯。床的另一侧,李春秋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着。姚兰瞪了李春秋一会儿,见他半晌纹丝不动,没好气地说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 听见妻子的话,李春秋只好睁开眼睛,冲着姚兰讪讪地笑一下。姚兰白了他一眼,继续没好气地说道:“别怪我跟你吵。你现在是公安局的法医,不是哪个医院的门诊大夫。家毕竟是家,再怎么你也不能把人随随便便地领家里来吧?” “我不都跟你道过歉了吗?”李春秋说着,也坐起身来,“这事我确实做得不妥。你也知道,我这人心软、耳根子也软,别人求两句,我就不知道怎么推托了。” “我是个护士,冷不丁地看见那么血呼啦的东西都害怕,更别说一个七岁的孩子了。李唐的手当时吓得比冰块儿都凉,进了卧室好久,他的脉搏才降下来。”想到孩子,姚兰还有点儿余怒未消地斥责着。 李春秋也觉得有点儿后怕,起身说道:“我去看看他。” 姚兰一把拉住他,说道:“你别去,孩子好不容易睡着。” “怪我,确实怪我。” “不光是这个,陈老师难得来一次家访,闹这么一出,全搅和了。 “是啊,关键是陈老师。” 李春秋态度诚恳地说了半天好话,终于慢慢平复了妻子心中的怨火。听着姚兰渐次均匀的呼吸,李春秋依旧忧心忡忡。陈彬带着伤出现在他家里,还被人发现了。姚兰和李唐还好说,陈立业……李春秋心里没底。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究竟有没有纰漏,他现在也不敢断定。 不过有一件事,李春秋时刻都不敢忘记——保护妻儿的安全。姚兰的钥匙插进门孔的时候,陈彬一把抓起了桌上的刀。当时,李春秋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对陈彬来说,目光所及之处,只要危及安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但对李春秋来说,妻儿的安全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抢在陈彬之前,夺过了那把刚刚剜过子弹的剔骨刀,飞快地划破了陈彬的小臂。 鲜血喷出来的时候,陈彬咬着牙,瞪了李春秋一眼。李春秋没有退缩,他用眼神质问陈彬——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眼见门锁转动,陈彬自然也没什么办法。他拾起桌上的子弹头装进兜里,迅速披上衣服,挡住了肩膀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李春秋把刀放进茶几的下层,用桌上剩余的纱布堵住陈彬胳膊上鲜血直流的伤口。 即便如此,突如其来的三个人还是被吓住了。冲在最前面的李唐,看到满眼的鲜血,吓得大声尖叫。陈立业则呆呆地站在门口,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北关大街的小德子,你不认识了?他爹的关节炎就是我给治好的。”李春秋一边包扎伤口,一边临时给陈彬编造了个身份,并谎称他是给人擦窗户不小心捅破玻璃,扎伤了手臂。 陈彬也在一边附和道:“这不是年关了吗,想打点儿短工,这钱没挣着,还得赔人家玻璃。要不是碰上李大夫,我这——” 姚兰根本没心思听这个陌生人多解释,捂着李唐的眼睛就进屋了。李春秋一边整理陈彬的伤口,一边招呼陈立业坐在沙发上。陈立业显然没有勇气面对那堆血红的纱布,他小心翼翼地挪进屋里,四下溜达了两步,嘴里喃喃地说道:“是得小心。今年比往常都冷,玻璃都冻住了,劲儿小了擦不亮,劲儿大了就破了。” “是啊,一捅就破。”陈彬尴尬地附和着,李春秋也在一旁不停地道歉。陈立业走到酒柜前,看着里面的酒说:“其实有个土办法,擦玻璃最管用。”他用手摸了摸酒柜的玻璃门,“像这种玻璃,擦之前蘸点儿酒,事半功倍。” 李春秋对这话并未留意,只一心想让陈彬尽快脱身。他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胳膊上的伤口,对陈彬说道:“伤口弄好了。这两天记着别沾水,年前应该能掉痂。”此时,陈立业又说道:“李大夫,手挺快的啊。”李春秋客气地笑了笑,想再招呼陈立业过来坐下,突然发现酒柜旁的陈立业,似乎一直都没回头。又是一个会在玻璃反光里看事儿的人,这个念头在李春秋的心里一闪而过。 当时,实在是没时间多想这些问题,李春秋必须马上带陈彬脱身。在包扎好伤口的同时,他朝陈彬使了个眼色。陈彬会意地站起身来,客气地说道:“麻烦您,我能去方便一下吗?” 姚兰恰在此时从房间里走出来,见陈彬匆匆朝卫生间走去,一脸的不情愿。但见陈立业还没有落座,她也顾不得许多,心中唯愿这个不速之客尽快离开。其间,她不断朝李春秋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好好陪陪陈立业。李春秋明白妻子的意思,却不能接茬儿。在听见卫生间传来冲水声之后,他站起来,对姚兰说:“你先陪陪陈老师,我送一下客人就回来。” 说完这话,李春秋带着刚走出卫生间的陈彬,转身就走了。现在躺在床上,他依然能想象到当时姚兰错愕又愤怒的表情。李春秋不怪她,跟二十多天后她即将面对的痛苦相比,自己承受的这些委屈和抱怨着实算不了什么。况且,现在对他不满的何止是姚兰一个——他两次救助的陈彬,一样对他颇有微词。 带陈彬离开的时候,李春秋特意选了一条平时不大走的路。没走多远,陈彬便问:“这条路对吗?” 李春秋头也没回地答道:“这是近路。”不多一会儿,在拐进一个行人稀少的胡同时,李春秋突然转身,一把将陈彬顶在墙壁上,右手握着刚才那把锋利的剔骨刀,顶在陈彬的颈动脉上。 “这是哈尔滨,不是南京。每棵树上都长着眼睛,盯着你,盯着我。你不怕暴露,我怕。你就是死在路上,也别去我家,再没有下次了,懂吗?” 刀尖就快扎进皮肤,李春秋的语气似乎比刀子还要锋利些。可陈彬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看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李春秋,轻松地说道:“你要对我下手吗?动脉血喷出来会溅你一身,回去不好和太太解释吧。我是早就不想这么活着了,可你现在杀了我,国共两边都讨不着好。我无家无业,无牵无挂。你不一样,老婆那么漂亮,孩子那么可爱——”说着,他轻轻推开李春秋持刀的手腕,“算了吧,你豁不出去。” 李春秋以为动用了心中最高级别的狠毒,不想被陈彬用几句话轻易地就消解了。刀还在手上,但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举起来了。耳边只有陈彬临走时扔下的几句话:“戴主任在的时候,军统上下都是兄弟。现在他老人家走了,同袍之间别说兄弟之情,见死都不愿意相救了。” 陈彬孤独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李春秋这才发觉自己出门没穿厚大衣,着实有些冷。 可是,陈彬依然不是最令李春秋感到不安的人。回到家中,和妻子的一番对话,让他的心弦又紧了几分。 “那个小德子,你要是不介绍,走在大马路上,我都不认识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这么个人,还至于送那么久,大衣也不穿,跑那么远,你倒是个活菩萨。”整整一晚上,姚兰的话都是从抱怨开始。李春秋自然想尽办法岔开话题,见李唐还没出来,他问道:“李唐是不是又怎么了,那个陈老师,平日可不怎么见他来家访。” “今天不就来了吗,第一次就让你搅和了。” “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孩子来的?” 李春秋不以为然的态度,让姚兰更加生气。她颇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出去问问,谁家过年不给老师送东西?这都是我求的,人家才收。李唐和美兮是怎么坐到第一排的,你不比我清楚?老丁给的不比咱家少。” 听到丁战国的名字,李春秋自然加了份小心,问道:“你见他了?” “陈老师从咱家出去,下一个就是美兮。你没回来之前,老丁带着孩子过来串了串闲话。” “什么闲话?” “还是陈老师。老丁的意思是,等到了小年,再去给人送点儿东西。” “没完没了。” “老丁一猜就说你舍不得,无非就是几条鱼、几块肉——” “他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说你正直,眼里不揉沙子。其实,还不是说你小气。” “没问我去哪儿了吗?”对丁战国,李春秋不敢有一丝松懈。 “问了,我说你去送病号了。他问是谁,我说不认识。他等不到你,就走了。” 这绝不会是邻居间偶然的串门。 身边的妻子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回想了半天的李春秋,觉得有点儿累,但半点儿困意都没有。他轻轻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摸索着来到客厅,打开一盏台灯。窗外夜色沉郁,不远处有一扇窗户就是丁战国的家。忽然,李春秋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关上台灯,走到窗边。 李春秋有一种直觉——在那道窗帘的后面,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盯着他。距离开哈尔滨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天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那天。他同样不知道,对自己的试探,是丁战国的个人行为,还是来自高阳的安排。此时此刻,他还能守着妻儿,待在这个暖和的家里,全靠命运的眷顾。可是,好运还能眷顾他多久?明天,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李春秋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对面的窗户依旧黑着灯。屋内,丁战国裹着一床毯子,掀开窗帘一角,朝对面的李春秋家望去。 深夜,尚未入睡的人,还有很多。 魏一平正在密室中发电报。嘀嘀嗒嗒的电键起落声中,一封电报飞向长春:李春秋,公开身份是哈尔滨市公安局法医,为人机警,应变能力强,忠诚度较高,基本可以信赖…… 电波的另一端,向庆寿从电讯科女科员的手里接过了这封电报。浏览了一遍后,他吩咐女科员说:“给哈尔滨回电。” 女科员做好了在本子上速记的准备,只见向庆寿划了根火柴,点燃了那封电报,缓缓说道:“第一,好好利用这颗棋子,非常时期发挥非常作用。第二,类似如此重要的人选,要尽一切办法保护他们的安全。” 清晨,魏一平的小院。李春秋有节奏地叩响了院门,三重两轻。不一会儿,院门打开一条缝,李春秋一愣,门内站着的人竟是陈彬。见来人是李春秋,陈彬把门打开,侧身站在一边。李春秋跨过门框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轻声说了一句:“昨天你给我包扎的事,他知道了。” 李春秋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进去。 魏一平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安安静静地吃早饭。他的早饭是一碗白粥,看似清淡,其实里面躺着一根长白山老参。 李春秋走进来,见到这一幕,静静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半晌,魏一平细细地嚼完硬硬的老参,这才开口说道:“坐吧,春秋。” 李春秋在下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咬参不声,从老辈儿传下来的讲究。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姑且信之吧。”魏一平说道。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想必有用。” “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我很高兴。老孟的事儿,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提到这件事,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凝重,回道:“他的尸体被发现了,已经运到哈尔滨。丁战国已经猜到那辆福特车的后备厢,就是运送老孟的地方。就在昨天,针对我个人,侦查科还搞了一次试探行动,我差一点儿就暴露了。” 他看了看魏一平,犹豫了一下,终于把琢磨了一宿的话说了出来:“我觉得再待下去,恐怕会出事,我请求立刻调回南京。” “我看可以。”魏一平语气平和,看不出喜怒。而李春秋被这四个字点燃了希望,他站起来,正了正身子,说:“魏站长,纪律我很清楚。可今天有句话,请您看在我在关外苦寒之地潜伏十年的份儿上,允许卑职斗胆一说。” 魏一平依旧温和地看着他,说道:“你说。” “我不求功名利禄,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把老婆和孩子带上。”见魏一平倒水的手有些犹豫,李春秋赶紧表态道,“到现在为止,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去了南京,我也有把握瞒住她们,我还能继续滴水不漏地为党国效力。” ===第十八章=== 魏一平把倒好的一杯水递到他手里,微笑着说:“完全可以,我看没问题。除了这个,我觉得还有必要给你申请嘉奖。升职加薪、汽车洋房,做饭有厨子、种草有花匠。你觉得玄武湖畔的别墅怎么样?” 李春秋仿佛在兴头上挨了一巴掌,立刻低头不语。 魏一平见状,接着说:“十年。你在哈尔滨潜伏了十年,不短了。虽说卧薪尝胆,但也寸功未建,对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和你探讨一下,回到南京,你能干什么?坐在办公室里头,能用当年在军统培训班的所学所用报效党国吗?还是去给委员长开车,替他每天打扫后备厢?” 李春秋无言以对。是啊,也许从走进军统训练班的那天开始,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但魏一平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来感叹人生,他声调一变,阴沉地问道:“我问你,为什么要排除那颗医院里的炸弹?那是那个昨天冒险去找你的同志,拼着一死才放置好的东西。你是李春秋,还是老孟?” 老孟?李春秋又想起后备厢里饿虎一般朝他扑来的那个身影,还有井台边那个虚弱苍白的年轻女子。他抬起头,直视着魏一平,顿了顿,语气平静地说:“站长,再有不到一个月,我就要离开这儿了。到今天为止,我和我老婆一共生活了三千二百九十五天,和我儿子生活了两千九百一十二天。我老婆到现在也不知道每天和她躺在床上的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每天早晨出门,我把这双鞋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到了夜里,我还能不能把鞋脱到那张床底下。 “这行干久了,我信命。这辈子遇到的每个人,同袍、长官、父母、妻儿,下辈子都见不着了。我想尽办法去善待他们,孝敬父母、服从长官、爱护妻儿。那天,我老婆也在医院,要是那颗炸弹响了,孩子就会变成孤儿,所以,我把它拆了。卑职不敢隐瞒,愿意受罚。” 魏一平看了看他,语气已经温和了不少,说道:“你就不该成家——家庭是从事谍报工作者的大忌。” “如果不成家,就没办法继续潜伏下去——谁也不愿意用一个孤僻的老光棍。” “我现在就是一个孤僻的老光棍。” “您误会了。”李春秋自知失言,赶紧解释道。 魏一平不以为意,摆摆手道:“我不认为我现在不幸福,我比你更自由。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以及怎么去做。和一个自由的独身者相比,我更怕自己变成一个在家庭的旋涡里随波逐流的、卑微的人。” “您教训的是。”李春秋又低下了头。 魏一平看着他,继续说道:“春秋,整个哈尔滨,你是我最看好的人。以中共的手段,你能潜伏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我相信这个奇迹会延续下去。今天早晨,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汇报给了我的上司。别让我自己打自己的脸,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 “记住,你没有暴露,只是受到了一点儿怀疑。你不是单枪匹马,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消除这些怀疑。” 李春秋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听魏一平接着说道:“我们在医院放置炸弹的事情,公安局的人怎么会知道?” “不清楚。侦查科现在的保密工作,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魏一平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李春秋:“见过这个人吗?” 李春秋拿起照片看了看,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几岁的样子。他摇摇头说道:“没见过。他是谁?” 魏一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幽幽地说道:“他们总是提前一步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得找机会慢慢查。” “不,这件事你先别插手。”魏一平摆摆手道,“你当前的处境,没有调查这件事的条件。要是真暴露了——” 说到“暴露”二字,魏一平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后,他话锋一转:“聊聊那个丁战国吧。虽说中共有三头六臂,脚上都长着眼睛,但是相信我,暴露只是一种小概率事件,我们可以解决它。” “我觉得,最好暂时不要动他——他要是出了事,只能使我的身份更加受到怀疑。侦查科里可能还有人知道他在查我。” “如果是一场意外呢?”说着,魏一平望向了远处的山。 高阳办公室的沙发很软,丁战国却如坐针毡。见高阳掀开桌上的一个空茶杯盖,在里面放了一撮儿茶叶,他立刻上前拎起热水壶。 高阳看出了他的紧张,指了指沙发,说道:“不用跟我客气,坐吧。” “不是客气,实在是没脸让您给我沏茶。借调到侦查科这么些天,寸功未立,还把事办砸了。”丁战国的表情有些尴尬。 “尹秋萍的自杀,是个意外。干公安这行,总有挫折。我们是这样,敌人也是一样。别沮丧。”高阳递给丁战国一杯茶,安慰道。 “今天到您这儿来,不得不说,线索又断了。”丁战国说完,越发觉得有些丧气。 “有时候,耐心是一个猎手最好的武器,你说呢?” “我还是不甘心——我总是觉得那个敌特就在我身边,既普通又神秘,几次都和他擦肩而过。而这个人,我对他似乎还很熟悉,总让我有一种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感觉。” 高阳语气坚定地说道:“我知道在你的心里已经有一个名字,但是我不想听。” 这话让丁战国颇有些意外。 “反特这事重要的是证据,像山一样的证据。”高阳看着战国,说道,“市领导和军管会的首长态度很一致——这方面的工作,务必慎重。哈尔滨是我党掌握的第一座大城市,经验不足,干部紧缺,我们必须争取大量旧政权体系的管理和技术人员来为新政权服务。在大是大非的划线问题上,一定要慎之又慎。” 说着,他抿了口茶:“就像这茶杯,水不够解不了渴,水多了马上会溢出来烫手。怀疑的分寸稍有差池,就会让很多本来就敏感的人失去安全感,我们的工作就被动了。” “我明白了。以后遇到事,我随时向您请示。不过这次行动,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 “治安科有那么多人,知道我为什么单单找你来侦查科吗?除了侦查方面的东西,你身上有股冲劲儿,这股劲儿的力量很大,一般人不具备。我知道你想为美兮的妈妈报仇。我还是那句话,需要什么支持,你就直说。什么时候找到了证据,随时可以来找我。 “是。”丁战国感受到了背后支持的力量。 “还有件事,针对内奸的问题,局里已经做好部署,对每个人的历史都要做一个详细的调查。为了公平,调查对象也包括你这样的老抗联。当然,也包括你所怀疑的那个,或者那些人——你不要误会。” 丁战国马上抢着说:“怎么会?我会全力配合组织的调查。” “坦白说,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会怀疑。” “我们会把他找出来的。” 见丁战国又像打了鸡血一般,高阳笑着说道:“这两天你没日没夜,眼睛都熬红了,下午回家去吧,我给你放半天假。我记得,你爱人的忌日就在这两天吧?” “难为您还惦记着。”高阳的话,让丁战国颇为感动。 小李拿着两份表格匆匆进门,把其中一份递给李春秋。 “这是什么东西?”李春秋问道。 “个人履历表,每个人都得填。” 李春秋打开,翻看了几页,忍不住念道:“哪年哪月,在哪儿工作,担任什么职务,证明人是谁……够细的啊。” 小李没功夫研究,将履历表铺在桌上,边写边说道:“抓紧时间啊,李哥。政治部的人说了,所有人今天都得交上去。” 每个人都需要填写,看来局里怀疑的并非他一个人。可以肯定,高层已经确认市公安局的内部出了问题。凭着直觉,李春秋感到针对他进行的调查行动,只是丁战国的个人所为。 李春秋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天空蔚蓝,一群鸽子掠过,鸽哨悠长。 小院内的石桌石凳旁边,有一把躺椅。魏一平靠在躺椅上,看着天空说:“在哈尔滨能晒到这样的太阳,真是难得。” 陈彬坐在旁边的一张石凳上,剥着松子。他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剥的时候有些费劲。因为怕伤口再冻着,他比别人穿得多一些。听到魏一平的话,他说道:“这种寒冬腊月里,再多一个太阳也不够。” “知足才能常乐。现在是中共的天下,能让我们见着阳光就不错了。”魏一平眯着眼睛说道。 “还是您的心态平和。”陈彬有些笨拙地把松子放进嘴里。 “李春秋这个人,你怎么看?” “我只见过他两次。” “他也救了你两次。” 陈彬停下手,想了想说:“说心里话,我觉得他不是块干特工的料儿。” 魏一平拿过他手边的松子,边剥边说:“说说。” “优点肯定有,聪明、果断,有应变的本事。毛病就一点,心软——这是大忌,心软的人早晚会栽大跟头。”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时候心软也是一个特工的保护色。我不觉得这是个要命的问题。”魏一平剥松子的速度明显比陈彬快,“现在最要命的问题是:李春秋的那个好朋友。是时候帮帮咱们这个心软的同志了。” 陈彬马上会意,他小声说道:“我的人一直在盯着丁战国,如果有李春秋在内部策应,会更有把握。” 魏一平摇摇头说:“不能把李春秋卷进去,那会让他留下更多的把柄。你要知道,丁战国只是公安局里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在他身后,还有更多的能人。” “单靠我们外围的人,制造一个完全不留痕迹的意外,需要特别好的机会。”陈彬有些为难地说道。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魏一平递给陈彬一把剥好的松子。 从高阳的办公室走出来,丁战国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虽然萦绕在他心头的疑团并没有解开,但是高阳的话让他这几天火急火燎的心冷静了下来。“任何事情最终都会水落石出,但也许不是今天。”从前,一见他着急,美兮妈妈总是会这样劝他。要是她还在身边,该有多好啊,丁战国忍不住想。时间已近中午,冬天,天黑得早,丁战国决定先去买点儿祭扫用品,下午早去早回。 单位附近的寿衣店不大,除了店门,其他三面墙都摆着柜台。丁战国站在柜台外头看着冥纸香烛,掌柜自顾自地在柜台前整理货柜。一个中年男人跟着丁战国前后脚进了店,走到另一侧柜台前,挑选着上边的香炉。 “掌柜,麻烦一下,给我准备点儿祭品,扫墓用。” “您是给老人上坟呢?还是——” “太太。” “哎,您稍等。”掌柜边应声边麻利地备着东西。 “给什么人烧,还不一样?”丁战国对掌柜的问题有些不解。 “当然,啥都有讲究,何况这种生死大事。” 掌柜的话,打消了丁战国心中的疑问。天天破案、抓坏蛋,自己都要得疑心病了吧。丁战国在心里悄悄地自嘲。 柜台另一侧,跟着丁战国进门的顾客,正举着一个香炉对着太阳光精挑细选。 “如果是一场意外呢?”,魏一平的这句话在李春秋的脑子里来回翻转。丁战国的确是自己目前最大的威胁,但要除掉他,这是最优选择吗?李春秋不太确定,但他能感觉到魏一平对此事势在必行。眼下,他需要做的只是向魏一平通报丁战国的动向,其他行动一概不用参与。李春秋想尽力配合,想多对这位顶头上司表一表忠心,也许这样,他还有一丝希望保住妻儿。 “李哥,还不去食堂,一会儿好菜都没了。”小李敲门进来。 “走,一块儿去。” 食堂里已经开始排队,李春秋拿着饭盒排在队伍末尾。听说今天有红烧肉,大家都盯着打饭的窗口,排在后面的也都在议论着红烧肉怎么做好吃。李春秋也加入其中,把从姚兰那儿听来的窍门现学现卖,说道:“红烧肉,用白糖上色不行,得用冰糖。小火,把冰糖熬成酱红色,肉块紧跟着下锅,上色之后还要等肉熬出油来才能加水,你们说的那法子不行。” ===第十九章=== 旁边的一位大姐打趣道:“说得这么热闹,哪天你给做一顿,我们尝尝。” “其实,我也不灵,这都是我媳妇说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李春秋一边随着队伍往前挪,一边继续和同事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然而,他的心思并不在此——在军统训练班,他早已经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刚才,一进食堂的大门,他就注意到丁战国已经坐在圆桌旁吃上了。按照平时的习惯,丁战国都是磨蹭到最后才进食堂,号称节省时间不用排队。今天这么早就吃上了,说明一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的身边坐着车队的郝师傅,俩人交头接耳地说个不停,应该下午要用车。 打饭的队伍慢慢往前挪,李春秋离丁战国的桌子越来越近,渐渐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只见丁战国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一边对郝师傅说:“不急,我下午用,来得及。” “行,吃完你就跟我去车库吧,预备个啥样的?” “吉普吧,能爬坡就行。” “出城啊?” “对,暖和吗?” “吉普车都那么回事。不过有辆美国的,帆布特别厚。” “行。”丁战国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米饭。他端起汤喝了一口,接着,对郝师傅说,“西山。你帮我算算得多少油,来回。” “算那干啥?”郝师傅不明白。 “我这是私事,用多少油,我自己交钱。” 郝师傅左右看了看,凑到丁战国耳边小声说:“真交?” 丁战国一本正经地回答:“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破。”随后,他也左右看了看,小声地对郝师傅说:“治安科的老乔,因为漏点油,当着一帮小年轻劈头盖脸地挨训,这种丢人的事,你干哪?” 郝师傅点点头,说道:“一会儿看看油箱,临走,我给你开个条儿计数。” 私事,西山,没别的事儿,一定是到了妻子的忌日,丁战国上山去扫墓。上山扫墓,会不会带着美兮?李春秋心里一紧。 “李大夫,肉已经没了,要不我给您在米饭上浇点儿肉汤?”没留神,李春秋已经走到了打饭窗口,食堂大师傅好心地问道。他点头说了句“好”,再抬眼,圆桌旁已经没人了。 为了甩开一起来吃饭的小李,李春秋吃得比平时快一些。饭后,他绕到车库门口,隔着玻璃窗朝里面看了看。一辆美国产的吉普车就停在最前面,车牌照上写着“2935”。 走出公安局大门,一阵冷风吹过,李春秋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这感觉有些熟悉,开车拉着老孟进山那天,风也是这么大。就是在那天回来的车上,丁战国第一次跟李春秋说起了妻子和女儿的往事。他还记得有一瞬间,丁战国的眼圈红了,紧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 再粗糙的人也有动情的时刻,而这一刻也许就是他致命的弱点。李春秋又想起李唐缠着要坐汽车去上学的那个早上,美兮在车上搂着丁战国的脖子……李春秋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随后,他穿过马路,一挑帘子进了一家小卖部。 店里就一个女掌柜,见李春秋穿着制服,殷勤地站了起来。李春秋早已在不经意中扫视了货架,开口说道:“给我瓶酒,前进牌的。” 女掌柜回头在货架上了找了找,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就前进没了,我得去窖里拿,可能得一会儿。” “没事,你要是信我,我帮你看着店。” “这是哪儿的话,你们公安局的我都信不过,还能信谁去?” 女掌柜说着,戴上帽子和手套,从里屋走了。李春秋沉吟了几秒钟,伸手拿起桌上的话筒,拨了几个号。 电话等待接通时,李春秋有点儿紧张,他不自觉地望向窗外。马路上,有一对父女从不远处走来。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可能是走累了,缠着要爸爸抱。男人劝慰了一会儿,抵不过女儿的撒娇和耍赖,只得抱了起来。小女孩如愿以偿,抱着爸爸的脖子蹭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指向前方。李春秋眼神一恍,突然觉得那女孩就是美兮。 “喂?”此时,电话的另一边传来魏一平低沉的声音。 李春秋犹豫了一下,对着电话说:“老魏,是我。你要找的那个亲戚的资料,我查过了,他——”李春秋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还没有找到,抱歉。” 挂断了李春秋的电话,魏一平走到桌子旁边。陈彬正在上面摊开一份哈尔滨市区地图,他边整理地图的边边角角,边问道:“他那边有进展吗?” 魏一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的消息准确吗?” “查实了。他老婆当年死在日本人手里。光复以后,遗骨被迁到了西山公墓。”说着,陈彬把两颗图钉分别按在公安局和西山公墓两个位置上。 魏一平俯身看着地图,手指先后顺着几条不同的路线,从公安局移动到西山公墓,最后停在一段公路线上,然后开口说道:“也就是说,无论他走哪条路线,这段路都是他的必经之地?” “没错。” 魏一平点点头,从帽钩上拿下帽子:“走吧。小时候,我父亲常带我去看杀猪。那些屠夫在杀猪前,总是要先看看屠宰场。” 在进山的路口,一辆轿车停在路边。魏一平从车上下来,举目远眺,一条公路蜿蜒着进入山区。公路的左侧是冰冻的松花江支流,右侧是一道被人工开凿出来的二十米多高的峭壁。峭壁上方,盖着白雪的山坡上垒着一垛垛原木。 魏一平指着原木,问身边的陈彬:“那些木头垛是怎么回事?” “天黑得早,伐木工人来不及运走,就会把木材暂时码在山坡上。” “走,上山看看。” 山坡上,一垛垛还带着树皮的原木被两道粗粗的麻绳捆到一起,绳子的末端汇成一股,系在一块巨石上。 魏一平绕着原木垛转了两圈,又走到峭壁边缘向下望,峭壁下面的进山公路上,车辆并不多。他扭头对陈彬说:“从下面的路上,应该是看不到上坡的。” 陈彬对周围地形非常熟悉,立刻会意:“对。关键是,怎么能造成意外的假象。” “这里是深山啊。”魏一平朝四周望了望,接着开口道,“山里嘛,总会有动物。有些动物可能天生就比较喜欢啃东西……” “李哥,晚上请客?”小李吃完饭回来,见李春秋桌上摆着一瓶前进牌白酒,打趣地说道。 “哪儿啊,天冷,有时候晚上自己想喝点儿。”李春秋摆摆手说。 “小酌一杯,再有嫂子作陪,嗯,好雅兴。”小李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说道:“你打错了,这儿是法医科,不是侦查科。” 电话刚一挂断,铃声又响了起来。小李拿起来一听,有点儿生气地说:“怎么又是你?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法医科,我怎么会弄错?” 李春秋在一边听出了端倪,他走过去,拍拍小李的肩膀,说了句“我来”,然后接过电话,说了一句“喂”,果然,电话另一头传来了陈彬的声音:“你们不是市公安局侦查科吗?” “你打错了,这儿是法医科。”李春秋冷静地回答道。 “两次都打错了,不好意思啊。还是法医科的人好,在办公室等着,也不用出门。” “我可以告诉你侦查科的号码,你要报案吗?”李春秋继续不动声色地说道,但另一头的陈彬已经挂断了。李春秋看看电话筒,又看看小李,无奈地摇摇头。小李则没好气地说了句“有毛病”。 李春秋回到桌子旁边,佯装无事地看报纸,心里却在反复琢磨陈彬的话。“在办公室等着,不用出门”,这是要求李春秋不要离开办公室,从而减少不必要的“在场嫌疑”。最好的掩护,就是不知情。看来魏一平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掌握了丁战国的活动路线,他们准备下手了。 李春秋放下报纸,走到墙边,目光游移在墙上挂着的高倍哈尔滨市区地图上。那段通往西山的必经之路,一面是峭壁,一边是松花江,蜿蜒曲折。只要消息准确,魏一平一定会在这里动手。李春秋回想着那段山路的周边环境,不知怎的,脑子里总会浮现出美兮的脸。陈立业那么难请假,丁战国未必会带美兮同去。即便如此,丁战国如果真的出事,美兮也成了孤儿。想到这儿,李春秋心里一阵刺痛。当了父亲之后,他已经听不了这两个字。 一条热闹的大街上,狗吠鸟叫响成一片——这里是哈尔滨著名的花鸟鱼虫一条街。想在家里养点儿活物的,都会来这儿看看,所以一年到头,这里都热闹非常。魏一平的轿车根本开不进去,索性停在街口等着。过了一会儿,陈彬提着一个小小的铁笼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往轿车门边一站,魏一平在里面摇下了车窗玻璃。 “电话打完了。什么细节都没说漏,他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 魏一平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陈彬手中的铁笼子,问道:“买着了?” 陈彬举起笼子:“嗯,没有这条街上找不着的活物。”笼子里,几只老鼠正在互相撕咬。 魏一平皱了皱眉,说:“居然有人卖这种东西。” “只要在前面放一块奶酪,这些老鼠就会拼命往前跑。那些赌徒会在老鼠身上下注。只要想得到,没有什么是哈尔滨人不敢玩的。” “那奶酪呢?” “准备好了。” “人手通知得怎么样了?” “已经到了预定的位置。” 魏一平又朝笼子里看了一眼,老鼠在笼子里惊恐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他对陈彬说了句“行动”,然后迅速摇上了车窗。 美式吉普果然名不虚传,丁战国拍了拍厚厚的帆布,说了句“够扛风”,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钥匙一拧动,“2935”的汽车牌照就随着发动机颤抖起来。郝师傅站在车边,嘱咐道:“慢点儿开,路上有冰。” “放心吧。”吉普车慢慢地驶离了车库。 颠簸的路上,吉普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后座上放着一架冰车。扫完墓之后,丁战国想带美兮去滑雪,最近他太忙、太紧张,孩子也跟着受连累,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放松一下。 操场上,美兮正跟一群女孩跳皮筋。老远看见丁战国冲她招手,美兮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爸爸,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哎,你下午什么课?” “一节音乐,一节自习。” “跟老师请个假,给你妈扫墓去。” “亏你有记性,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以为你又忘了呢。去年你就没去。” “是是,今年补上。去了那儿,我给你妈道歉——高兴点儿,扫完墓,爸爸带你滑雪去。” “真的?” “冰车我都带着呢,就在车上。” 美兮高兴地蹦了起来,一把搂住丁战国的脖子,差点儿把他带倒了。 “美兮,你小心点儿。”李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丁战国的身边,和丁战国打招呼:“丁叔叔好。” “李唐,我爸要带我滑雪去!你去不去?” “滑雪?去啊!”李唐一听滑雪,也来了兴头,转身对丁战国说:“行吗,丁叔叔?求你了!” 丁战国有点儿犹豫,架不住两个孩子软磨硬泡,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好吧,你们俩先悄悄上车,我去想想办法。” 从窗户里看见那辆美式吉普开出去之后,李春秋总有些心神不宁。小李在屋里的时候,他还举着报纸,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小李去外面出现场,他干脆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电话铃骤然响起,李春秋觉得格外刺耳。看了看表,丁战国这会儿应该还到不了山上。他犹豫了一下,便接起电话,没想到那边是怒气冲冲的姚兰。 “李春秋,你跟丁战国俩人到底安的什么心?又送礼又请客的,好不容易把老师哄高兴了,现在倒好,居然不上课,带着俩孩子进山滑雪!有你们这样当爹的吗?我……”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丁战国带着他俩进山滑雪,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吗?就刚才啊。丁战国去学校把俩孩子都接走了,还跟老师说什么家里有急事。结果李唐去教室拿书包的时候,跟同学显摆,他们前脚刚走,陈老师转头就知道了。刚才在电话里,陈老师数落了半天。什么不重视音乐课啊,家访都白做了……” 姚兰在电话里气愤地唠叨个不停,李春秋渐渐听不清她的话了。中午,丁战国和郝师傅的对话,还有刚刚陈彬在电话里的暗语,所有这些在李春秋的脑子中来回闪现。不好!李春秋对姚兰说:“你别着急,我马上去找他们。”不等姚兰回答,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虽然嘴上告诉姚兰不要着急,但此时的李春秋已经心急如焚。因为他知道,李唐跟丁战国一起进山,不是逃课滑雪这么简单,这很有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当务之急,是必须赶到魏一平他们动手之前进山,用一场意外阻止另一场意外。 ===第二十章=== 所以要快,必须快。李春秋冲到大街上,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刚好叫到一辆出租车。他顾不得礼貌,扑上前去粗暴地把这个人甩了个趔趄,然后钻进出租车,大声地对出租车司机说:“西山,快!”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点儿回不过神,愣在了那里。李春秋已经急得青筋暴出,他冷不丁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拍在了挡把旁边…… 不一会儿,一辆飞速行驶的出租车,穿过城区朝西山方向开去。驾驶员座位上坐着的并不是出租车司机,而是李春秋——司机已经被身边乌黑冰凉的手枪吓得手脚发软,开不了车了。 丁战国的吉普车已经开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区。后座上,刚才还在打打闹闹的两个孩子已经玩累了,这会儿正安安静静地在座位上昏昏欲睡。丁战国回头看了看,心想,休息一会儿也好,过会儿一滑雪,这俩活宝又有得疯了。 吉普车在山路上颠簸着前行。丁战国看不到的是,前方不远处,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的男子正朝他的方向张望。一见他的吉普车出现,男子扭头冲到路口的另一侧点了点头。路口,一辆货车载满了沙子,货车司机见狗皮帽子男子冲他点头,随即转动车钥匙,发动了卡车。 没有了两个孩子的嬉闹,丁战国也有点儿昏昏沉沉。前方是两条路的交会点,再往前,便只有一条通往进山的路了。丁战国打了个哈欠,冷不防,一辆货车突然从岔路口的另一侧快速插了过来,他一下醒神了,猛踩了一脚刹车。 后座打盹儿的两个孩子,被惯性甩到前座的靠背上。 “摔着没有?”丁战国停下车紧张地看着孩子们。所幸,俩人爬起来揉了揉脑袋,都说没事。待俩人重新坐好,丁战国才透过前挡风玻璃发现,前面是一辆拉沙子的货车。进山的路越来越窄,丁战国几次想超车都失败了,他愤怒地按了按喇叭,但丝毫不起作用。 拉沙子的货车司机开得不紧不慢,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看后面跟着的吉普车。路况不好,他却专捡坑坑洼洼的地方轧。不一会儿,货车后车厢的卸车把手就被颠得越来越松。 远远地,公路上又出现了一个人,货车司机用大灯闪了两下。路上的人朝这边看了一眼,缩着脖子跑到了路边。就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一块大石头滚了下来。货车司机调整了方向,一踩油门朝着石头轧了过去。这一轧,货车狠狠地颠了一下,尾部本已经松动的把手一下跳出了卡槽,后挡板啪地倒下去,满满一车斗沙子倾泻而出。惯性让这辆货车一晃,险些失控,但还是努力地斜着停在了路边,但前进的道路已经被沙子彻底封死。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吉普车陡然停住。驾驶室内,丁战国被惯性带着也往前扑了一下。他先看了看后排的孩子,见二人没什么大碍之后,气愤地把头探出车外,大声喊道:“怎么开车的?!” 货车司机从车上下来,连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把手磕松了,我这就去找把铁锹,把沙子清走。” 说着,他四处张望着,往车后面走去。 后视镜里,丁战国看见后面接连有三四辆车都被迫停了下来。货车司机挨个儿问过去,看样子想借一把铁锹,看情势似乎是一无所获。丁战国一肚子闷气,还想冲着窗外嚷嚷两句,可后座的两个孩子吵着说“冷”,他只得关上窗户,坐在车上干等。 后面被堵住的车辆越来越多,货车司机一辆辆地走过去,并没有再敲谁的窗户。他朝最前面的吉普看了看,感觉已经脱离了丁战国的视线后,似乎漫无目的地朝山上挥了挥手。 北风呼啸的山坡上,陈彬看见了山下人的手势,反身朝坡上的原木垛爬去。他绕到一堆木头垛的后面,在固定木头和巨石的麻绳上,涂了厚厚一层奶酪。不远处的雪地上,铁笼子里的老鼠们闻到了奶酪味,兴奋地“吱吱”乱叫,拼命冲撞着笼子。陈彬看了看山下,冷笑一声,转身打开了笼子的门。 山下的公路上,李春秋驾驶的出租车排在了队伍的末尾。他着急地按着喇叭,见前面的车辆丝毫未动,他等不及便抄起手枪,跳下了出租车。往前赶了三四辆车之后,一辆吉普车赫然出现。李春秋赶忙上前,一把拉开车门,车里几个穿军装的战士瞪着眼睛问道:“你干什么?” “对不起,看错车了。”李春秋连忙关上车门。一阵风吹过,让他快要爆炸的大脑暂时冷静了一下。他想起刚刚前面有个人,边走边朝山坡上挥手。李春秋朝他挥手的方向看过去,山坡上堆着一大垛原木。忽然,一个人影在原木垛旁闪了一下,黑上衣、浅色裤子,这身装扮让李春秋回想起了陈彬的样子。虽然还不能确定此人的身份,但山坡上的原木垛必有蹊跷。 李春秋看了看前面,距离峭壁下方还有一段距离。他又看了看山坡上的原木垛,开始奋力向覆盖着冰雪的山坡上跑去。 山坡上的积雪很深,李春秋手脚并用,才来到原木垛的跟前。右手的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磨掉了,可他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气喘吁吁地抓起一块石头,小心地转过原木垛。 原木垛后面并没有人。李春秋站在那儿四下张望着,感觉有点儿奇怪。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低头一看,固定木头的巨石旁边爬满了老鼠,它们正在疯狂啃噬着捆木头垛的麻绳。 李春秋把手中石头砸了过去,老鼠们忽地一下四散逃开。可是,麻绳已经被严重损坏了,一半已经断裂,另一半也只连着一丝丝,随时可能崩断。 李春秋焦急地四下寻找,见一大截断木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他扑过去抱起断木跑向木头垛正前方,将断木塞进木头垛右侧下面,想当楔子。可是麻绳已经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断裂,指望这一根断木阻挡这一堆,李春秋想了想觉得不妥。他观察了一下山坡和山下公路的方位,又抱起一块石头把断木的另一端也垫高。 啪,麻绳的最后一股也崩断了。木头垛轰然崩塌,因为右侧被垫高的断木阻碍,成垛的原木改变向下的方向横扫向右侧。位于右侧的李春秋拔腿就跑,原木在他身后向下滚动。 眼看他就要被原木吞噬,一大块岩石出现在眼前。李春秋纵身跳到岩石后面。原木受到岩石的反弹,不是从他上方飞过,就是改变方向滚向了一边。 李春秋在惊险中躲过一劫。 货车司机仍然不见踪影。丁战国看了看手表,气恼地按了几声喇叭。后排的李唐和丁美兮都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车前方。 “丁叔叔,路什么时候能通啊?”李唐的语气无聊又无奈。 “别急,很快就好。” “爸爸,这是什么声音啊?”美兮支棱着耳朵,问道。丁战国也听到了异响,他侧目朝外面看去,见一堆原木从山坡上轰然滚了下来。所幸滚落的方向,不是朝着汽车这边,否则在这悬崖峭壁之间,他们这些车根本无处躲藏。 “李唐,你快看,大木头在山坡上跳舞呢!” “我看更向跳远,你看那块大石头,木头碰上它,一下弹出去老远。” 两个孩子对擦肩而过的险情浑然不知,反倒被蹦蹦跳跳的木头逗得哈哈大笑。丁战国笑不出来,他看了看前面堆在路上的沙子,又看了看山坡上的木头,眉头微蹙,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货车司机远远地扛着一把铁锹走了过来,木头滚下山的轰响似乎并没有惊扰他。但是,见司机们张望的方向,他的脸上莫名地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 丁战国见他愣在那儿不动,远远地招呼道:“还愣着干啥,赶紧清道啊!” 货车司机点点头,朝这边跑过来,与丁战国擦肩而过的时候,用余光瞟了他一眼。 “赶紧的吧。”后面的司机也都催促着。货车司机应声开始清理,时间不长,进山的公路便恢复了畅通。 看着远去的吉普车,山坡上的李春秋终于长出一口气,无力地坐倒在雪地上。片刻后,待路上的车辆都散去之后,他想扶着石头站起来,突然感觉右手一阵痛麻。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青里泛红,已经冻伤了。 小院里,魏一平也接到了消息。他手里揉着一块剩下的奶酪,平静地对着电话说:“既然事情有变,让丁科长能平安归家——也别让他闲着,今天晚上,你去送给他一个特别的礼物。人就是这样,一旦忙碌起来,就会把盯在我们的朋友身上的精力收走的。” 带着两个孩子从山上回来,丁战国被李春秋拉着在家里吃饭。姚兰端着一壶温好的酒走进来:“两个冻死鬼!” 丁战国朝李春秋挤了挤眼睛,让他看看姚兰的脸色。李春秋摇摇头,示意他别吱声。丁战国会意,待姚兰再次走进厨房,才端起酒杯闻了闻,说:“前进牌?” 李春秋点点头道:“狗鼻子,中午刚买的。”俩人相视一笑,举杯轻轻碰了一下。李春秋小口抿了两下,丁战国则是一口干掉,一点儿底都不留。 “酒管够,你慢点儿喝。”李春秋劝道。 丁战国抹抹嘴,说道:“那时候在抗联,成天窝在山上,北风吹得耳朵都快冻掉了,就靠这个顶着。” 李春秋又给他满上,附和道:“山上的日子确实苦。” “苦不怕,怕的是下山。每次下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一起出发的兄弟,走的时候都是齐全的,回来的时候没准儿就少条腿。每次回去,只要第二天没任务,人人都大醉。”丁战国又干了一口,说道:“口口干,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喝酒习惯。” 李春秋跟着他抿了一口,说:“好在现在太平了。” “天天爆炸。” 姚兰从厨房里端着一碗菜出来,对他俩说:“少喝点儿酒,多吃菜。” 丁战国连忙说道:“够了,别忙了,你也赶紧吃。” 姚兰拿碗盛了点儿菜,指了指屋里,说:“我得先去喂那两个小狗。你们吃。” 丁战国笑了笑,见李春秋正在倒酒的右手上抹着一层细细的油。 “手怎么了?冻着了?” “冻疮。喝杯热酒就好了。” “天天待在办公室,又不往郊外跑,怎么冻的啊?” “两年前落下的老毛病,一直好不了。每到冬天就复发,治冻疮的蛇油,我家里常年都备着,离不了了。” “那就少往外跑吧。眼看着就要过年,天更冷了。今天西郊的风,能把人吹透。” “别提了。”李春秋朝里屋瞟了一眼,“你们没回来的时候,姚兰把我一通数落。你把俩孩子带走,陈立业生气了。” 丁战国笑着举起杯,调侃道:“那就是说,又得陪他喝顿酒了。” 李春秋穿着睡衣,靠在床边看书。姚兰端着一杯热水进来,递给李春秋,问道:“老丁没喝多吧?我看他走的时候,脚都有点儿软。” “再多他也醉不了。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我是担心美兮。一个没妈的小姑娘,跟着一个这么不着调的爹,太可怜了。”姚兰钻进了被窝。 李春秋眼睛还是没离开书,说道:“各有各的命。” “他也不打算再找一个?” “我问过,他好像没这个想法。” 姚兰好奇地说:“他还是忘不了美兮的妈妈?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连美兮都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他倒是挺痴情。” “是啊,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出这句话,李春秋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姚兰看出了李春秋细微的表情变化,问道:“怎么,你有心事?” “心事?”李春秋不知道妻子看出了什么。 “那天在医院,你给我去送肘子,说话那么怪,说‘换个城市过日子,不在哈尔滨了’,为什么?” “我——”李春秋在姚兰的追问下,一时语塞。姚兰继续追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瞒着什么?” “还装傻。”姚兰拉过李春秋的胳膊,问道,“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弄的?你是靠手吃饭的,一点儿也不想着保护好它。好好的,怎么会冻成这样?你知道吗,这种疮一旦有了,每年都会犯,还不好治,以后也是个大麻烦。以前,你从来没有过冻疮,到底是什么事,连老丁都不能知道?” 望着妻子满是关切和疑问的双眼,李春秋有些犹豫地说道:“你要是爱听,我就跟你说。”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听。” 李春秋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公安局那个地方,和你们医院不一样。有时候,你做再多的努力也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猜忌。户外验尸这种活儿,没人愿意去。我如果去,就会有人说我是为了升职,为了往上爬。我要是不去,上面就会觉得我是个懒鬼。所以——” “所以,你就偷偷地去,手都冻伤了,也不能说?至于吗?”姚兰还是不解。 李春秋苦笑着回答:“有男人的地方,你永远想不到有多复杂。撒谎是这个世界上成本最高的东西。你撒了一个谎,就得编更多的谎言,去弥补、去包装、去维护。有时候,你又不得不这么做。我越来越厌恶这份工作了。” “怎么了?” “生死之间,见得越多,我越害怕。每个尸体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些人,他们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死了也不得安生。” 见丈夫一脸愁苦,姚兰轻轻地抱住他的胳膊:“实在不行,就请几天假,歇歇。” 李春秋依旧苦笑着说:“人命关天,怎么歇呀。” 姚兰没再继续,相似的工作,她明白丈夫的难处。见丈夫如此疲惫、憔悴,她忍不住有些心疼。 黑夜里,一个手电筒骤然亮起。这是一间存放食品的仓库。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每一个货架的顶端,都标注着食品的种类:大米、面粉、玉米……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一袋袋粮食。 陈彬关了手电。他肩上背着一个电工挎包,扫视着空无一人的仓库。随后,他慢慢地走到仓库中央的一个货架上,重新打开手电筒,然后用嘴叼着,右手伸进电工挎包,从里面抽出来一颗炸弹,插进两袋面粉之间。 然后,陈彬又从挎包中取出两根带着插头的电线,他小心翼翼地把插头的那端插进炸弹,然后将手里用以引爆的电线轻轻地铺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 最后,电线被延伸到了仓库的窗口。陈彬从里面打开窗户,跳了出去。他蹲在窗外,从挎包里取出起爆器,连上电线。引爆之前,他没忘记把帽子上的护耳拉下来,护住耳朵,以防听力受损——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是武器,这是特训班时教官的话。 起爆器的把手是个小小的t形,陈彬稳了稳心神,用力往上一拔…… 仓库里一片宁静。陈彬有点儿疑惑,他看了看引爆器和电线的接口,顿了顿,再次往起一拔…… 仍然毫无动静。 难道另一头的电线没接好?陈彬又从窗户跳了进来。他打着手电筒,狐疑地向炸弹走过去。正当他走到放置炸弹的地方,背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陈彬立刻关掉手电筒,闪身躲到一个货架后面。一束强光在货架上来回扫射,是仓库保管员在巡视。陈彬屏住呼吸,眼睛追随着保管员的手电筒的强光。眼见光圈逐渐接近炸弹,陈彬的右手掀起衣服后摆,抽出了一把匕首,无声地向保管员的身后移动着。 光圈在即将照到炸弹的时候,停止前移。保管员并没有发现货架上的异物,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了下来。手电筒的光束向下移动,一根电线正被踩在他的脚下。保管员举起手电,循着电线的方向找过去,只见陈彬正手持着匕首,向他直刺过来。 “啪”的一下,保管员下意识地用手中的手电筒挡了一下,转过身去,边跑边喊:“有特务、有特务——” 两排货架中间,陈彬在黑暗中追击着保管员,几次都堪堪刺中。仓库外面,远远地传来脚步声,保管员也渐渐接近大门。就在他的手即将推开大门的瞬间,突然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保管员停住脚步,手慢慢摸向脖子,有血。顷刻,一道极细的伤口瞬间裂开,鲜血哗地喷溅出来。只见他捂着脖子往前一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呼救声也戛然而止。 陈彬收起匕首,转身又跑向放置炸弹的地方。 不一会儿,仓库的几个门都被打开了,月光洒了进来。几个手电筒发出的光束在黑暗中扫来扫去,终于其中的一道光束照在了放置炸弹的地方。但是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颗孤零零的炸弹。 半夜,姚兰被身边的丈夫吵醒。她轻轻地打开床头灯,只见李春秋满头大汗,双眼紧闭,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喊道:“李唐,快跑,快跑!” 姚兰慌忙拍拍他的脸,边摇边喊:“春秋,醒醒,快醒醒。” 李春秋忽地一下坐了起来,看了看床头昏黄的小灯,又看看身边的妻子。 “怎么,做噩梦了?”姚兰关切地问道。李春秋木然地点点头,依旧说不出话来。是梦,幸好是梦。否则,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山坡上滚落的原木砸中,而他完全束手无策…… ===第二十一章=== 天气虽然冷,月光却很好,只是魏一平现在无心赏月。他坐在密室里,合上密码本,轻轻叹了一口气——长春来电:“……日前,中共会将一批抗生素类药品运至哈尔滨。请立刻找到这批药品,在发放之前将其摧毁。如能成功,哈尔滨缺少医药之窘境,将更加严重,甚至可能爆发一定规模的疾病传染……” 向庆寿真把东三省的单子都扔到哈尔滨了,大小任务一个接着一个。可相应的物资丁点儿也送不过来。刚刚传来的消息,爆破行动又失手了。尽管陈彬全身而退,但是死了人,必然会有公安介入,后续的行动难度就更大了。 魏一平沉吟了一会儿,重新戴上耳机,开始发报:“……长春总部:来电收悉,马上执行。目前雷管紧缺,望迅速补充……” 无线电波悄无声息地在暗夜中划过,在公安局的侦听室里,一个监听员也戴着耳机凝神静气地监听着。电波时高时低,但“嘀嘀嗒嗒”的声音一直没有中断过。站在监听员身边的高阳一脸严肃,直到监听员终于摘下耳机,才轻声问了一句:“怎么样?” “这是个新来的,以前没听到过这个手法。” 听到这话,高阳亲自戴上耳机,听了一会儿,然后表情凝重地说道:“这是个老手。快过年了,派这么一个人来拜年。这事儿,怕是不止药品这么简单了。” 食品仓库内,一摊血迹已经在地面上凝固。李春秋蹲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站起来摘掉白手套,说道:“被害人是从正面受到的袭击——”说着,他沿着两排货架之间的甬道向门口的方向走去,站在他身边的丁战国和几个侦查员见状也赶紧跟上去。李春秋低着头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指着地上的几滴血说道:“这是他第一次遇袭的地方。凶手拿着刀向他扑过来。他用手电筒挡了几下,这一点可以从手电筒上的刀痕上得到证明。他的手背被划了一刀。这些血滴,就是从手背滴下来的。” 随后,李春秋继续往前走,指着地上越来越密集的血点说:“他边呼救边跑,留下了一路的血迹。虽然被划破的只是毛细血管,但因为这一刀很深,所以出血量越来越大。而凶手紧随其后,因此,鞋底也沾上了血迹。” 说完,李春秋走到仓库门口。“就差一步,就能脱险,他甚至已经摆脱凶手的动作范围。”他又看了看门上的血迹,说道,“最后这一步成了鬼门关。凶手还是在他拉开大门之前追上来,从身后划开他的颈动脉——这一圈血,是动脉被割破以后,喷溅上去的。 这时,一个技术人员拎着那颗未爆炸的炸弹,走到丁战国面前:“丁科长,你看。” 丁战国左手拿着那颗炸弹,右手握着被拆除下来的雷管,又庆幸又疑惑地说道:“昨天,那些值夜班的工人算是捡了条命。不过,炸弹为什么没被引爆呢?” “雷管失效了。这是手工制造的,失败率很高。”技术人员解释道。 “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引爆。”李春秋在旁边补充道。 丁战国摇摇头说:“不太可能。仓库保管员进来的时候,炸弹已经放置好了,爆破者完全可以将他一起炸死。” “要么,是个新手?”李春秋继续猜道。 丁战国看了李春秋一眼,把手中的两样东西都递给了他:“你看看这手法,我觉得,凶手和医院爆炸未遂案的实施者,是同一个人。” 李春秋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好像雷管跟以前的不太一样。” “是吗?”丁战国又凑过来看了看,然后,转身问身边的技术人员,“里头是什么成分?” “说不好,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马上回去,查。” 公安局大楼的楼道内,侦查员们因为这起爆炸未遂案又忙碌起来。高阳和丁战国都没回办公室,此时正站在化验室门口等待结果。化验室的门紧闭着,高阳的眉头也紧锁着。忽然,他对身边的丁战国说:“这样,去行政科查一下记录,看看最近有没有关于破获和查封雷管案件内容的通报。” 丁战国答应着,刚要离开,化验室的门开了,化验员拿着一份单子走了出来。丁战国示意身边的侦查员先去行政科,自己留下来听技术分析。 “有结果了?”高阳急切地问。 “根据目前的数据,基本可以证实——雷管中的甘油成分,来自肥皂的提炼。” “肥皂?”丁战国有点儿没想到。 这时,侦查员从行政科带回了一页通报:三天前,警备司令部的巡逻队例行检查,截获了大量雷管……运输者因负隅顽抗被当场击毙…… 丁战国看着手里的纸,有些惋惜地说:“可惜了。” “是啊,人死了,知道的线索也就跟着被埋了。” 见身边的侦查员有些沮丧,丁战国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人虽然死了,可有些线索,我们可以从土里刨出来。你先回去,随时听候命令!” 办公室里,高阳又把通报看了一遍,然后放在桌子上:“可以肯定,敌人的雷管被我们一次性查获,他们的脚步跟不上了。 丁战国点头:“等不及新的雷管运进来,他们才会从各种物资里提取爆炸物的原料。” “你有什么想法?” “雷管被查是三天前的事情,而且事发突然。显然,通过购买肥皂进行提炼,需要时间,也需要设备。” 高阳发现丁战国的思路与自己不谋而合,说道:“所以,他们很可能直接从肥皂厂盗窃。” 丁战国顺着他的话说:“只要我们排查一下市里的几家肥皂厂,看看什么人可以直接接触到甘油……” “重点排查那些新近入厂的技术员——懂我的意思吗?”高阳特别嘱咐道。 “明白。” 丁战国旋即出门,召集了众多侦查员,开着吉普车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从现场回来以后,李春秋就一直在办公室里摆弄盆栽。楼道里,侦查员们来来往往,似乎都没有引起他的关注,好像这个案子根本与他无关。 墙上的挂钟指针正逼近九点,李春秋不经意中瞟了一眼,然后拿起一把喷壶向外走去。 小李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说:“李哥,我去。” “你坐,我去活动活动。再不动弹,屁股底下该长蘑菇了。”李春秋冲他摆摆手,走出了办公室。此刻,挂钟的指针刚好到达九点,电话铃响了起来。 小李走过去,接起电话:“你好……滨江晚报编辑部?这里是市公安局法医科,你是打错了,还是推销报纸呢?” 李春秋拿着喷壶回来,见小李一脸不耐烦。 “怎么了?” “最近怎么老有人打错电话?刚才居然有人打来,问是不是滨江晚报编辑部,莫名其妙。” “串线了呗。”李春秋说着,走到窗边,给窗台上的花挨个儿浇水。窗外的大院里,载着丁战国和侦查员的车辆鱼贯而出。李春秋全不在意,小心地用手指擦拭着一片剑兰叶面上的污渍。 此时,伴随着一阵咳嗽声,办公室的门开了,是侦查科的小唐。 “你怎么来了?”小李好奇地问。 “他们都执行任务去了。我重感冒,丁科长没让我去。得闲,找你聊聊。” “离我远点儿,别把我和李哥传染了。”小李一脸嫌弃的表情。 李春秋站在书柜前,看着手里的一本法医类专业书,头也没回地说道:“两块老姜,二钱黄酒,等锅开了,再撒一把冬枣,煮汤,喝下去盖着被子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这么灵啊,李大夫?” 李春秋微微一笑,对小唐说道:“心诚则灵。”随后,便坐回到办公桌前,埋头看书。小唐和小李见状,也不好意思喧哗,二人占着一角小声聊着,说了两句工作,便开始闲扯私事。 “你说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完那场电影以后,我再怎么约她,她就是不出来了。你那边怎么样了?”小李边说边转着手中的钢笔。 小唐也有点儿沮丧:“知道我是怎么感冒的吗?我妈天天在家念叨,说我老大不小,不缺胳膊不缺腿,连个对象都找不着。我这一天到晚多忙啊,怎么找?还不能顶嘴,想出去躲躲清静,就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回去就感冒了。” 小唐的声音越说越大,小李看了看李春秋,赶紧冲他嘘了一下。不料,小唐眼睛一亮,转身问李春秋:“李大夫,听说嫂子的医院里有不少漂亮护士,您跟嫂子说说,帮我们也物色物色呗。” 小李见李春秋平时总是一脸认真严肃,怕小唐这么唐突,会惹李春秋不高兴。李春秋并不以为意,他放下书,对他俩说:“你俩是同一批进局里的吧?我也纳闷儿呢,像你们俩这种棒小伙儿,怎么会找不着对象呢?” 小李和小唐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我看关键还是技术上的问题。”李春秋一脸认真地说道。 二人一听这话,马上来了兴趣,都凑到李春秋跟前。只见李春秋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用看别的,从下馆子点菜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姑娘是不是喜欢你。真要是喜欢你,你但凡点一个半个价钱贵的菜,她就会拦着。为什么?她得琢磨呀,等你们结了婚,那钱还不都是她的?不能这么花。” 李春秋的话,让小李和小唐深感认同,俩人边听边频频点头。此时,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小唐朝窗外看了看,见早上出去的几辆吉普车正依次驶入公安局大院。 “哟,他们都回来了。我也得回去了,李大夫,李哥,还得您多费心,真介绍成了,您家过年的猪肉我全包了。” “最好多点儿肥的。”李春秋微笑着起身,送小唐到门口时,远远地看见丁战国从楼下上来。李春秋并没想跟他打招呼,因为丁战国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走进办公室,丁战国把皮手套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窝囊,真叫窝囊。” 的确,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上午的行动了。他们一行人到了青松肥皂厂,从经理处打听到,确实有一位刚来三天的技术员,大学化学系毕业,工资要求也不高,完全符合之前的预判。他们乔装之后,跟着车间主任下到车间,却不见那个人的踪影。跟值班的张调度一问,才知道那个人刚刚离开。 “走了大约一个半钟头,接了个电话,说是他爸生病住院了。”张调度的这句话把丁战国气得够呛。他赶紧安排人去肥皂厂档案科调取这人的家庭住址,但心里明白,那个地址十有八九是假的。 果不其然,回到局里不一会儿,出去调查的人也回来了,垂头丧气地报告说:“我们按照他在青松肥皂厂登记的家庭住址找过去,发现那里住的是另外一家人。” 丁战国沮丧极了,但他不愿把这样的情绪传递给手下这些年轻的侦查员。他挥了挥手,让大家解散。侦查员们陆续离开,只有小唐在最后磨蹭着。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丁战国关上办公室的门,问道:“怎么样?” 小唐吸了吸鼻子,说道:“你们出去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法医科。他既没有离开过,也没有给外面打过一个电话。” 丁战国点了点头,脸上显出迷茫的神情。 李春秋的确非常眷恋孩子。早晨,李唐和丁美兮已经跑进学校半天了,李春秋还推着自行车,站在大门口向里面张望。看到这一幕,魏一平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是完美特工?能熟练掌握感情,却不被感情左右,这样的人也许根本不存在。所以,他并没有在心里苛责李春秋,只是走到他身后,小声说道:“这孩子更像他妈妈。” 李春秋显然对他的出现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问道:“您怎么在这儿?” 魏一平假装冲着刚进校园的一群孩子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向前走去。李春秋左右看了看,也跟了上去。两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 “别慌,我没有带着尾巴。” “有急事?”李春秋的情绪稍有缓和。 “昨天夜里,陈彬差点儿出事——他的炸弹哑了。” “要我做什么?” “盯着那个丁战国,如果他追查雷管的事情,马上通知我。” “您不是不明白我的处境。我怕——”听到这个任务,李春秋有些犹豫。 此时,魏一平终于回头看了看他,随后,边走边说道:“我替你想好了。上午九点,我会给法医科打一个订报电话。如果不是你接的,那就说明丁战国的侦查方向是正确的。 ===第二十二章=== 按照约定,魏一平在九点钟准时拨通了李春秋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那头没有传来李春秋的声音,他迅速应付完,随即拨通了青松肥皂厂的电话。当他和接头人对完暗语后,对方着急而大声地说:“什么?我爸住院了,在哪家医院?” 魏一平对这个“技术员”接电话的表现很满意,声音洪亮,没有迟疑。这样的表现绝不会引起周围人的猜忌。今天这次行动,堪称完美。魏一平的心里泛起了小小的得意,所以,当李春秋再次来到他的小院复命的时候,他给李春秋倒完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丁科长那么要强一个人,这次心里不舒服吧?” 李春秋点点头说:“是。脸都青了。” “想玩弄你的对手,就不断给他制造希望,一个又一个美好且近在眼前的希望。”魏一平边比划边说,“突然,所有的希望就像泡沫一样,‘啪’的一下彻底破灭了。于是,他一下子就从兴奋的山顶坠入绝望的深谷。” 李春秋感觉到他的得意,知道此时不便多言,于是,便附和着笑了笑。魏一平显然还不满足,继续说道:“我不是炫耀啊,这也不是毫无意义的斗气。我们要让对手意识到他在被反复玩弄着,让他着急、愤怒,最好连碗都摔了,然后他就会冲动,会犯下很多幼稚的错误。往往在这个时候,许多不可多得的机会就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站长教诲的是。”李春秋看了看魏一平,小心地问道:“其实,早上我还在担心,如果我因为别的事不得不在那个时间离开法医科,会不会遭到丁战国的怀疑?” “不会。”魏一平依旧信心满满地说,“如果那样的话,你会看到那个失踪的技术员明天就会回到肥皂厂上班。” “那他会很危险。”这个答案让李春秋有些吃惊。 “如果我是你,我只需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就够了——我们不是菩萨,我们是凡人。”魏一平端详了一下李春秋的脸色,继续说,“你看到那颗哑弹了吗?” “看了,听说是雷管出了问题。” “三天前,我们的运输环节出了岔子,现在雷管极其紧缺。哈尔滨查得紧,长春那边一时间又运不进来。可我们又不能等,等一天,中共就会从容不迫地生产出更多的物资。我查过你的档案,当年在培训班里,你的爆破成绩是最好的。” 李春秋立刻答道:“侥幸考了个好成绩而已,而且,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可不是谦虚的时候,你在医院拆弹时的神勇,至今仍令我叹服。” 李春秋听出了弦外之音,一下子站起来,有些慌神地说:“站长,我——” 魏一平摆摆手道:“那件事不提了,坐。你说说看,怎样能改进雷管,确保爆破百分之百成功?有办法吗?” 李春秋想了想,说:“毕竟时间太久了,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炸弹的制造和安装是个精密谨慎的工作。虽说雷管的药量小,可只要有一丁点儿失误,就会让制造者失去双手。” 魏一平似乎不以为意,喝了口茶,轻巧地说道:“党国大业,别说断手断脚,就是要我的一条命,我也给。你呢?我相信我的同人们,都会。” 话说到这一步,李春秋自知无法再推托,想了想,终于开口说:“可以在配药里,增加百分之十的黄磷。” “黄磷?” “是。它的活跃性可以充分保证燃烧的发生。” 魏一平眼前一亮:“接着说。” “可以把黄磷用乙醚溶解后,再与甘油混合。这样做的优点是原料比较容易搞到手,缺点是在配置的时候,有比较大的危险性。因为黄磷的燃点很低,而且有剧毒。” 这番话令魏一平精神一振,他站起身,取来一副纸笔放在李春秋面前:“把详细的配料、比例,还有混合的步骤,都写下来。” 李春秋斟酌再三,边写边思量,写完又复核了两遍,最后把一张密密麻麻的配方单子交给魏一平。魏一平粗粗地看了一遍,说了句“很好”,便把单子放进抽屉。李春秋微微松了口气,魏一平紧接着说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知道哈尔滨市医药公司的总库吗?” “知道,但没进去过。” “我需要了解内部的情况,主要是抗生素类药品的存放位置和仓库的安全保卫状况。” “好,我慢慢想办法打听一下。” “我不要‘慢慢’这两个字,最晚今天下午,我要听到结果。” “下午?”李春秋有点儿不敢相信。但魏一平不容置疑地朝他点了点头。随后,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四点之前,我要得到准确的消息。这是上峰的命令,我们必须完成。” 见李春秋有点儿发蒙,魏一平接着说道:“李上尉,我可以提醒你一下:每家医院,包括你太太所在的医院,都会跟药品总库有业务往来。” 李春秋依旧一言不发。魏一平见状换了一种口气,温言相告道:“我知道这件事很匆忙,而且有危险,如果我能找到任何一个比你合适的人,我绝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是。”李春秋一脸凝重地说。 送走了李春秋,魏一平马上带着雷管配方去找陈彬。岂料,一向果敢的陈彬看见这张单子,却露出复杂的神情。 魏一平见他半晌不语,问道:“有把握吗?” 陈彬有些犹豫地说道:“我是个干粗活的,开枪、杀人,这些都不在话下。可这么精细的活儿……炸死我不要紧,万一耽误您的大事……” 魏一平没有半点儿犹豫,开口说道:“这颗炸弹,今天晚上就要用。” 陈彬脸色有些苍白,不自信地说:“那我试试。”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相信你的谨慎。”魏一平看了看陈彬,“等你的好消息。” 陈彬艰难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他的脑子飞速旋转,筹划着这项危险任务的实施方案。忽然,一个身影在他脑子一闪而过。没错,有了他,自己便可全身而退。他四下看了看,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商店,拿起公用电话拨了一串号码。良久,电话终于接通,一个有些胆怯的男声轻轻说了一声:“喂?” “是高奇吗?” “陈先生?”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颤抖。 “听出来了?” “是。” 陈彬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看了看柜台上的座钟,显示是十二点,然后说道:“下午一点,到索菲亚教堂门口等我。”然后,不等高奇回答,便挂断了电话。 已经过了十二点,丁战国还在办公桌前看通报。小唐端着热气腾腾的饭盒走进来,边往嘴里塞着饺子边说:“还没去吃饭啊?食堂快关啦。” 丁战国抬手看了看表。“嚯,都这个点儿了。”说着,他拿起饭盆,正要往外走,电话铃就响了。 丁战国放下饭盒,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像长白山的老猎手发现猎物一样,激动而小心地对着电话说道:“慢慢说,说清楚。” 小唐的饺子没吃完,便又匆匆走回食堂,悄悄地把正在吃饭的侦查员都叫回会议室。 李春秋慢条斯理地吃着午饭,心里明白马上又要有新行动,而且是丁战国很重视的行动。这次行动是否和自己以及仓库杀人案有关呢,李春秋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不过,他现在没有时间去解开这个疑问。距离下午四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午饭后,他马上要去市医院打探抗生素药品的存放位置。 小唐最后一个匆匆走进来,关上了会议室的门。屋里已经坐好了十几个身着便装的男女侦查员。 同样换好便衣的还有高阳和丁战国。见众人均已就座,高阳指着墙上的地图说:“四十分钟以后,在索菲亚大教堂门口,会有敌特进行接头。我们的任务是盯人,原则是宁肯丢失目标,也不暴露身份。” 他抬起手腕,示意大家道:“对好时间,马上出发。” 在座的众人开始对表。随后,坐在高阳下首的丁战国把一张照片交给大家传阅。 “这是接头者之一。等会儿要和他接头的人,比他的职级更高。” 照片上是高奇表情僵硬、眼神惊恐的脸——这是他被捕时留存的照片。 索菲亚广场上游人众多。一身商人打扮的丁战国,把手里的面包屑撒在地面上,低空中,一群鸽子俯冲而下。丁战国直起身来拍了拍手,掸落手中的面包屑。 此时,一对情侣相互依偎着从他面前走过,绕过教堂正门,走到教堂的另一侧。而在侧门门口,一个卖《圣经》的小贩正大声叫卖着:“正版《圣经》,印刷清楚,价格便宜,一块钱一本。” 这些都是丁战国布置好的便衣侦查员。过了一会儿,同样身着便衣的小唐朝小贩走过来,与他对视一眼,丢下一块钱,拿起一本《圣经》进入了教堂侧门。 在教堂的大厅里,还有一位化装成祈祷者的中年便衣。他坐在靠后的角落里,可以同时监视大厅的几个出入口。小唐穿过一排排座椅从他身边经过时,抬眼与他对视一下,然后又低下了头。 广场上,丁战国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两个字——耐心。刚才小唐把各个监视点都转了一遍,暂时还未发现任何动静。丁战国抬头望向钟楼,大钟的指针距离一点还有五分钟。 从公寓中走出来时,高奇脸色有些憔悴。黄包车、公交车、出租车,一辆辆从他眼前经过,他都是欲拦又止。随后,他看了看手表,马上就到一点钟。高奇长出一口气,好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手,一辆出租车从不远处朝他驶来。高奇打开车门,钻进去说:“去索菲亚大教堂。”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丁战国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一辆黄包车停在教堂门口,走下来的却是一个高个子俄罗斯女人。远处又来了一辆出租车,还没停稳,一辆公共汽车就挡在前面,停在了广场的边缘,一大批乘客从车上拥下来。丁战国在人群中努力辨认着。忽然,耳边传来了教堂里的大钟敲响的声音。 当——已经一点钟了…… 出租车上,高奇脸色苍白。一会儿见面,会是个什么情况——如果陈先生见到突然冲出来的公安,会不会把自己杀了?这次会面之后,国民党那边肯定已经知道他投诚共产党,就算公安当场击毙了陈先生,会不会又有新的人来收拾他?公安真的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高奇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可怕的假设。他两眼发直,全然没有注意到出租车司机已经透过后视镜看了他好几回。路面越发不平坦,突然的一个大颠簸,让高奇醒过神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扭头朝车窗外看去,一下子就急了,嚷道:“我跟你说的是索菲亚大教堂,你把我拉到哪儿了?” “不用去那儿了,换个地方吧。”司机说着,摘下帽子和墨镜,回过头对惊呆的高奇说道,“怎么,电话里还听得出来,当面说话反倒陌生了?” “陈先生……” 高阳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丁战国的消息——墙上挂着的地图上,“索菲亚大教堂”被红笔画了一个圈。 广场上的丁战国同样很着急。由于行动紧急,他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现在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小唐又把各个监视点转了一遍,回到丁战国的身边,什么都没说。丁战国猜到小唐肯定是一张哭丧脸,头也没回地说:“早知道给自己留一块面包就好了,当时不饿,就都喂了鸽子。” 小唐没想到,科长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他有些沮丧地说:“里面还是没动静。” “当——当——”广场上的大钟敲了两下。丁战国和小唐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过去,已经两点钟了。丁战国低头想了想,对小唐说:“通知大家,收队吧。” “要不,我留下来再碰碰运气?”小唐还有些不甘心道。 “不用。他们没有完全信任我们的线人,所以不会来了。” 说完这句话,丁战国也有些沮丧,他在为自己如此迟缓地参透对手的设计而沮丧——他们把时间设计得这么紧,就是让我们来不及安排人手去全程跟踪线人。接头,在线人赶赴索菲亚大教堂的半路上就完成了。 ===第二十三章=== 陈彬的出租车,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停了下来。他率先下车,脱下出租车司机的专有制服,扔进后备厢,然后换上了一件皮夹克。 后排车门慢慢打开,高奇木然地开门下车,神色慌张地站在一边。陈彬拉好皮夹克的拉链,看了高奇一眼说:“走吧。” “去哪儿?” 陈彬没回答,迈着外八字步先走了。高奇愣了一下,赶紧跟了上去。最终,他们在一家旅店门口停下。陈彬左右看看,随后快步走了进去。高奇见里面有点儿黑,心里更是多了一分紧张,但仍旧抬头看了看旅店的招牌——远东旅社。 二人穿过大厅,来到三层的309房间门前。陈彬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高奇走进这个房间,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是一个带会客厅的套间。他刚想坐下,只听陈彬说:“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 高奇愣了一下,问:“什么?” 陈彬没说话,坐在沙发上直直地看着他。 高奇“哦”了一声,把身上和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在小茶几上。钱包、钥匙、烟盒、打火机,陈彬把这些东西逐一拿过来仔细检查,然后又一样样地扔到沙发上。 发现这些物品并没有异常后,陈彬起身给高奇倒了杯水,笑着说:“最近风声紧,见面的规矩改了。” 高奇接过水杯,勉强笑了笑。不想,陈彬突然从皮夹克的兜里拔出一把手枪,一下子顶在高奇的脑袋上。高奇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直。 陈彬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儿笑容。他用极其冷酷的语气对高奇说:“有话说吗?” 高奇的声音有些发颤,问道:“我犯什么错了?” “医院的爆破行动,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你能猜到,没有别人。为什么出卖我?” “我没有,你不能冤枉我,我没有。” 陈彬扳动手枪保险,问道:“说实话,打进来多长时间了?” “我没有!”高奇浑身颤抖,却咬紧了牙关。 陈彬的手枪死死地顶在高奇的后脑勺上,凶狠地说道:“最后三秒钟,想好了再说。” 高奇的脸上非常决绝,大声说到:“我没有!” “一。” 高奇的眼睛瞪得通红,又说了一遍:“我没有!” “二。” 高奇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哆嗦着说:“我不知道你们出了什么事,要找个人来顶,为什么找我?你们让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求求你,别让我死,我真没有——” “三!” 高奇闭上了眼睛。只听“咔嗒”一声,撞针发出空响,枪里原来根本没有子弹。高奇身子一软,一下子就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后传来陈彬肆无忌惮的笑声。 陈彬笑够了,把高奇从地上拉起来拽到沙发上,说道:“看不出来啊,小白脸里也有硬骨头。哈哈,别怪我,这是上峰的意思,我当年也是这么考过来的。不瞒你说,比你还,我把裤子都尿了。” 说完,陈彬将客厅里的小桌子拖到了卧室,又从卧室的床底下拉出一个皮箱来。随后,他打开皮箱,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注射器、烧瓶、酒精灯,以及几个装着原料的铁皮罐子。最后,又拿出一把镊子,摆在小桌上。 已经缓过点儿神来的高奇,挣扎着起身走进卧室,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每个铁皮罐子上都贴着标签,其中有一个特别醒目,用大号的黑字写着“黄磷”。 “齐了,干活吧。”陈彬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 “这是干什么?” “差点儿忘了。”陈彬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对高奇说,“看仔细喽,照着单子上的步骤做,半点儿也不能错。差一步,你的两只手就没了。到时候,看着你女朋友那么翘的屁股,你只能干着急了。” 高奇觉得自己的大脑快要爆炸了,但不敢像刚才那样瘫软在地上——陈彬递给他的纸上分明写着“雷管制作配料表”。他虽然不甚明了其中的原理,但也很清楚,桌上的瓶瓶罐罐多半都是易燃易爆危险品。 陈彬已经仰坐在外面的沙发上,腰间的手枪刚刚重新装了子弹,插在腰间的枪套上。高奇慢慢地坐在桌子前面,把配料单用茶杯压在桌角,然后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他看了看配料表,拿起烧杯又放下,拿起黄磷罐子又放下,显得很不熟练,更有点儿不知所措。就这样,小心又忙乱地操作了许久,终于慢慢摸索出了一点儿门道。 旅馆的房间并不算暖和,但疲劳和紧张感很快令高奇汗流浃背。他用胳膊擦了擦汗水,情不自禁地回过头看了看。陈彬正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高奇明白,不把眼前这项危险的工作做完,今天是断然不能脱身了。他转过头,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俯下身子,继续照着那份配料单小心而全神贯注地操作着。 市医院的药房永远人满为患,可今天排队的人看起来比平时还多一些。李春秋看着这些排队的患者,忧心不已。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药品短缺的状况还要维持相当长的时间——这是日常开会经常听到的一句话。但这句话落到实处,便是加诸在每个病人身上的痛苦。 李春秋站在角落里,眉头深锁。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从取药口走出来,手里拿着几盒药,朝李春秋身边的长椅走过来。长椅上,一个男子脸色苍白,弓着身子捂着小腹。中年妇女走过来给男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想搀他起来,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男子疼得龇牙咧嘴,别说是走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李春秋见状,走过去帮着中年妇女搀起了男子,关切地问道:“这位大哥是拉肚子吧?” “可不咋的,好几宿了。”妇女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是痢疾呀,开了点儿什么药?” “就这些,咱们也不懂。”妇女把刚取的药递给李春秋。 “中药啊这是,中药弄不住痢疾,你应该开青霉素啊。” “大夫说青霉素没了,让我男人先用这种口服药顶一顶,来了货就给我们换。” 李春秋无言以对,只好嘱咐说:“回家后可以喝点儿热乎的淡盐水。”妇女跟他道了谢,艰难地扶着丈夫离开了。 不等目送这两个人离开,药房的方向又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患者举着药盒,大声说:“你们怎么又给我拿这种药丸子?根本就没啥效果,我这病就链霉素管用,你给我拿链霉素!” 听了这话,其他患者也纷纷骚动起来,叫嚷声一片:“就是啊,医院就是卖药的地方。没药,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眼见一群人越吵越凶,一个女大夫从药房里走出来,说道:“大家听我说,不是咱们一家医院缺抗生素,每个医院都紧,我们也急。你们放心,市政府和部队协商过了,已经从前线的野战医院紧急调拨过来一批,明天就到了。大家再忍忍,忍忍啊——” “忍,忍到什么时候啊,这条命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到明天……”人群里又是一片唉声叹气的抱怨声。 李春秋有些听不下去,无奈地转身往二楼住院部走去。病房比一楼清静不少,李春秋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见方黎正飞快地写着处方单,边写边对诊疗桌边坐着的患者说:“酒就别喝了,再喝你的牙都得掉光,到时候别说吃肉,嚼豆腐都费劲。” 患者拿着单子不停地道谢。方黎头也不抬地说:“下一个。”李春秋听见后,走进办公室,直接坐在患者的椅子上,出声道:“忙着呢,方大夫?” “哎,是您啊?您这是——”方黎见李春秋来,吃了一惊。 “一点儿小事,得麻烦你一下。” “这话就客气了。李大夫,您说。” “我们科里的一个小伙子,跑肚拉稀好几天了,吃一般的消炎药也不管用。我办别的事,正好路过咱们医院,就上来问问你,能不能给开点儿青霉素?” 听李春秋如此说,方黎一脸为难地说:“李大夫,不是我驳你面子,别的药我这儿都能开,青霉素是真没有。不光这个,所有的抗生素类西药都断供了。” “这可是市医院啊,怎么还会这样?” “这不是打仗呢吗,药品供应特别紧张,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那这也不是事儿啊,哈尔滨这么多人口,天儿又这么冷,没抗生素,会出乱子的。” “是啊,药房天天都跟打仗似的。不过,听说医药公司那边已经到货了,就在总库里,正在做分配计划。我估摸着,医院应该明天就能去领药了。” “怎么现在还要这么麻烦的手续?”李春秋故意问道。 “战争时期,物资统一调配,每次都是这样。” 李春秋顺着他的话道:“也是。我以前也去过那个调配仓库,西边是办公室、东边是库区。” 方黎摆了摆手,说:“你记错了,反啦。” “不可能啊。一库是中成药,二库是片剂类,三库是抗生素类,都多少年了。” 方黎笑着说:“大哥,你说的是伪满洲国时期。后来改造了,一库是抗生素,二库还是片剂类,中成药被挪到了三库。前不久,我刚去过,亲眼所见。” “变化这么大?” “可不是,查得还严了。仓库里驻扎着好几个当兵的,门口有岗哨,证件、介绍信盘查得特别仔细。院子里还养了两条狼狗。进出一趟,不知道有多麻烦。 “哦,这是把我们当贼了。” 方黎被李春秋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李春秋却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计划。 在悄悄考察了医药公司仓库的外围环境之后,李春秋意识到方黎所言不虚。重兵把守,狼狗狂吠,这些常人难以突破的防线,对于有军统训练基础的特工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只要把仓库的位置和驻防细节告诉魏一平,陈彬也好,别人也罢,毁掉仓库和里面的所有药品,都是分分钟的事。 然而,李春秋心中另有打算。他从仓库直接去了魏一平的小院,事无巨细地向魏一平汇报了仓库的情况: “围墙被加高了,大门口设了双岗,还有狗。” “预料之中。”魏一平对此毫不意外。 “我在仓库院墙的西侧发现了一棵树,可以利用。至于里面养着的两条狗——” “守卫仓库的解放军有多少?”魏一平打断了李春秋的话。 “听说只有几个。” 魏一平走到墙边的地图旁:“给我指一指仓库的位置。” 李春秋跟着走过来,在地图上点了点:“这儿。” “这里是郊区啊。” “是。” 魏一平又指了指地图上的另一个地方:“这是离这个地方最近的驻军,至少十五公里……这里是警备司令部……这儿是公安局……”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地图上比量了一会儿。随后,他轻松地招呼李春秋落座:“你的消息非常好。接下来,你可以松口气了,好好尝尝这杯热茶吧,其他的事,都不必操心。” 李春秋没说话,他想找一个自然的切入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魏一平并没有察觉出他的心思,走到桌子后面提过来一个帆布袋子,对他说:“你离开之前,再帮我检查一下。按你说的加了黄磷,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不妥。” 李春秋打开袋子,取出炸弹看了看,说:“没什么问题了。不过,您的意思是要强攻?” “有问题吗?”魏一平看着李春秋的眼睛。 “我就是觉得,毕竟我们没有机会进入仓库内部,守卫仓库的人数只是道听途说。万一他们给仓库里增加了兵力,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一个小小的郊区仓库,就算放满了人,能有多少?只要做到出其不意,问题不大。” “可现在市区盘查很紧。在人员集结的过程中,稍有闪失就可能导致有人被抓,从而暴露行动目的。” 魏一平冷笑一声,略带嘲讽地说:“那我们就这么算了,把人和炸弹都撤回来,然后给长春发电报,说我们无能为力,请上面再派别人来吧。” 李春秋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不是放弃行动——我们可以用一种其他的巧妙方式。” “你说。” “这个任务,我一个人就行。” “别忘了,那个姓丁的还在盯着你。” “他虽然怀疑我,但也势必认为我最近不敢有所动作。反其道行之——最危险的人反而是最安全的人,我愿意冒险试试。” 魏一平看着墙上的地图想了想,转头对李春秋说:“说说你的想法。” ===第二十四章=== 梳理完下午的行动过程,总结了经验教训,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丁战国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再次拨通了高奇的联络号码。 “嘟——嘟——” 电话里传来有节奏的忙音——无人接听。没回来?直接去执行任务了?丁战国在心里猜测着。当他正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终于有人拿起话筒。 “高先生回来了?”听筒那边没有声音,丁战国试探性地问道。 高奇的声音充满疲惫。虽然听出是丁战国,但也仅仅回答了一个“嗯”。 “我给你打了一下午的电话。” 高奇顿了顿,才说:“我刚进家。” “去哪儿了?” “我一直跟那个人在一起。他差点儿把我杀了。”高奇的声音中带着颤抖。 “有没有他的资料?” “他就住在道里区的远东旅社309房间。去,快去把他抓起来!” 高奇的声音渐高,丁战国感觉到他有些失控,没有继续追问,等他稍微稳定了下情绪,才安慰道:“你别紧张,我这就去。听我说,你现在非常安全,喝点儿热茶,泡泡脚,等我的好消息。” 电话挂断之后,丁战国略一沉思,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号码:“我是丁战国。听好,道里区的远东旅社309房间住着一个敌特。当然,他现在还留在远东旅社的可能性很小。你带两个人过去看看。如果这个人还在的话——不,不动手抓人,只需要监视好他,我们的目标是他的上级。记住:决不能打草惊蛇。” 傍晚十分,街边的流动菜贩子开始陆续出摊儿。李春秋在一个菜摊儿旁,下了黄包车,手里拎着装着炸弹的帆布袋子,小心地在人群中穿行。然而,拐了个弯之后,只见丁战国迎面走来。更不巧的是,丁战国已经看到了他,远远地冲他挥手。 李春秋犹豫了一下,没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打招呼:“都下班了,还出去?” 丁战国正往嘴里塞着一块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临时有点儿事,得回局里一趟。美兮我又送去你们家了啊。” “放心吧,饿不着你闺女。” 听了这话,丁战国嘿嘿一笑,正想点头离开,忽然盯着李春秋身上看了起来,吃红薯的动作也停了。 李春秋的心里开始敲鼓,攥着帆布袋子的手一动不动,佯装镇定地看着丁战国,问道:“噎着了?” 丁战国凑过来,闻了闻说:“是你身上的味儿吧?” “什么味儿?” “蒜啊。嗯,就是你,吃了多少大蒜,这么冲的味儿。” “我以为你说什么呢,路上看见有卖蒜的,便宜,我就全买了。”李春秋抬了抬手里的袋子:“过年你就别花这钱了,想吃就到我家揪两头。” 丁战国看了看他手里的袋子,把剩下的红薯一口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行,不说了。我还有事,回见。” 确定丁战国离开之后,李春秋四下看了看,走到路边几个抄着手的小贩面前,问道:“大蒜多少钱一斤?” 把两辫大蒜挂到厨房后,李春秋穿过客厅,见姚兰正带着李唐和丁美兮在圆桌上写作业。李春秋过去看了看两个孩子,转身进了卫生间。他在里面轻轻地把门锁死,然后打开了水龙头。 随后,他踮起脚,轻轻打开墙上一个吊柜,取出一个急救箱,小心地摆在洗手池上。急救箱里装满了纱布、绷带这些急救用品,还有一些小瓶子,其中几个还装着一些液体。李春秋拿起一支玻璃壁的注射器,打开一个空药瓶,又用注射器从另一个药瓶中抽出一些液体。就这样,他在空药瓶中混合了两三种液体,随后盖上盖子摇匀。片刻后,李春秋打开混合液体的瓶子盖闻了闻,立刻把药瓶移开,又迅速盖上了瓶盖。饶是这样,他还是感觉到轻微的眩晕。应该没问题了,他深呼吸一下,开始收拾急救箱。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怎么了?” 姚兰在外面喊他:“还没完事儿啊?” 李春秋伴着水流声说:“这就好。” 他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小心地将急救盒放回吊柜,又把药瓶装进裤兜,掀起毛衣,把注射器别在腰带上,随后,拉下了抽水马桶的放水绳。 卫生间的门刚一打开,姚兰就冲了进来:“快,快。” “怎么了?” 姚兰捂着肚子说:“估计是着凉了,你快出去吧。”说完,“啪”的一下关上门。 李春秋在门外说:“一会儿,你们先吃吧。我得出去一趟,别等我吃饭了。” 姚兰肚子不舒服,没理会李春秋的话。李春秋又说:“车队的郝师傅约了我好几次,再推都不好意思了,吃完我就回来。” 姚兰隔了一会儿,有点儿不乐意地在里面喊道:“少喝点儿!” 李春秋没言语,穿上外套,准备往外走。正在写作业的李唐突然抬起头来,学着姚兰的语气说:“少喝点儿!”然后冲李春秋嘿嘿一乐。 李春秋对儿子笑了笑,转身走出家门。门外不远处,有一个杂物堆。李春秋走过去,从里面取出装着炸药的帆布袋子,小心地将袋口的绳带卷在手里,随后匆匆向外走去。看着天黑的程度,应该已经过七点了。他这么想着,便抬手看了看手表:七点十分。老边饺子楼现在应该正是人多的时候,但愿不要耽搁太久。 果不其然,老边饺子楼里人声鼎沸。李春秋掀帘子进去,一楼一个空座都没有。 一个眼尖的伙计迎过来问:“您几位?” “有蒸饺吗?现成的。” “有,荤的素的都有。” “给我来一屉纯肉的,打包带走。” “好嘞,您稍坐,这就去弄——”伙计一溜烟儿地跑进厨房,不一会儿便用牛皮纸袋装了一屉纯肉蒸饺出来。 他接过蒸饺,问道:“劳驾,卫生间在哪边?” “直走,朝右一拐。” 李春秋点头道谢,拿着蒸饺和帆布袋子走了过去。卫生间里有两个厕位,李春秋把两间的门都推开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走进其中一间,在里面反锁上门。他撩开衣服,从腰带上抽出注射器,又掏出药瓶打开,用注射器从药瓶中吸足了药液。最后,把这些药液注射到打好包的蒸饺中。 处理完蒸饺,他又取出帆布包里的炸弹。拆开雷管,拧开了圆柱形火药室的盖子。火药应该是按照他的配方装的,量很足。李春秋沉吟了一会儿,把其中一半火药倒进了马桶。放水绳一拉,火药一下被喷涌的水流冲走,消失不见了。 呆坐在沙发上的高奇,被敲门声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惊恐地盯着门,大气都不敢出。停了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高奇咽下一口唾沫,问道:“谁?” 门外并没有回答,而是继续敲门。高奇壮着胆子走到门前,艰难地把反锁的插栓打开,隔着门又问:“谁?” 丁战国的声音这时候才传来:“我。” 门开了,丁战国走进来,直接坐到沙发上。高奇战战兢兢地把门锁死,盯着丁战国,问道:“抓住他了吗?” 丁战国看着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先把你下午的经历告诉我,越细越好。” 高奇却揪着刚才的问题不放,又问道:“他跑了,是吗?” 丁战国还是没有回答,继续问道:“打完电话以后,你出了门,为什么没有去事先约好的地方?你们的接头地点改到了哪儿?” 高奇的神思暂时被这些问题拉了回来,他看着丁战国,顿了顿,把自己下午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他们在雷管的配料里加了黄磷?”讲到炸药配方时,丁战国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 “是。那东西易燃,有剧毒,还有股呛鼻子的蒜味,隔着口罩我也能闻得见。” “蒜?”丁战国似乎想到了什么。 “就是咱们吃的大蒜。” “雷管做好以后呢,味道还呛吗?”丁战国继续追问道。 “呛。一层衣服都盖不住。” 丁战国陷入了沉思——就在刚刚,他也闻到了一股遮都遮不住的大蒜味。 见丁战国半天不说话,高奇又急切地问道:“就是这些了。那个人,到底抓到了吗?” 丁战国见推托不过,只好据实相告:“我出发之前,已经派人去了远东旅社。但是我估计那个人早就走了。” 高奇的嘴唇有些颤抖。他瞪着失神的双眼,有些歇斯底里地说:“抓得住也好,抓不住也好,那是你们的事。我的工作完成了,你先把我俩送出去吧。” 丁战国很平静地说:“即使——我说的是即使,就算抓住了那个人,你也不能离开哈尔滨。” 高奇愤怒地吼道:“为什么?” “和你接头的上线,不够我要的级别。我要你找的是保密局在哈尔滨的上层人物,另外,你还需要帮我挖出隐藏在市公安局的那个内鬼。你交给我的东西,离你的承诺还差得很远。” 高奇眼中露出一股绝望的神情。他耷拉着脑袋,右手悄无声息地摸进沙发的缝隙里。 “你先休息吧,有消息随时联系我。”丁战国说完,站起身便准备离开,不料高奇突然抽出一把匕首,猛扑过来刺向他的脖子。 丁战国反应机敏,向后一闪,匕首擦着他的喉咙刺空了。只见他左手如闪电般扣住了高奇的手腕、右手握拳,向上狠击了一下高奇的肘部。高奇顿时发出一声闷叫,手一松,匕首“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丁战国一脚把匕首踢出去老远,然后松开了手。高奇捂着肘部,胳膊无力地垂下去。 丁战国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匕首,说:“别这样,有话好好说,这是何必呢。” 高奇脸色惨白,当丁战国再次走到他身边时,他突然跪在地上,用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抱住了丁战国的腿:“我求你了,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让我离开哈尔滨,我坐牢,还不行吗?” 不等丁战国回答,高奇又趔趄着爬起来,冲到沙发旁的柜子前,一把拉开柜门。小小的柜子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 高奇抓起几个药瓶举到丁战国面前,泪流满面地喊道:“都是安眠药,都是安眠药。这些年,我全靠这些东西才能睡得着觉。我连做梦都不敢多说一句话!每天早晨,我都得掐疼自己,才知道我还活着!就今天,我差点儿被人一枪打死,我给他们做炸弹,我只要走一点儿神,就会被炸断两只手,炸成瞎子!我受不了了,丁科长,我求求你。你再这么逼下去,见到的只会是一个疯子!”说完,他放声大哭起来。 丁战国任由他哭喊,半晌才接过药瓶,把他扶到沙发上,然后说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你是入错了行,可是现在回不了头。就算我放你走,让你离开哈尔滨,不抓你,你又能逃到哪儿去?就算你跑到山里,那些逼着你冒着危险做炸弹的人,找不到你吗?” 高奇已经停止哭泣,但嘴唇还一直在哆嗦。 丁战国接着说道:“你入错了行,也不是不能改,但要付出一些代价。” “救救我,救救我吧。”高奇像是在对丁战国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现在做的就是在救你,在帮你改正这个错误。能不能改好,不光看我,也得看你。还有,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疯子,我觉得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 丁战国说完,把药瓶往沙发上一扔,便转身离开,只留下绝望的高奇一个人发呆。 医药公司的仓库旁边有一棵大树,李春秋正躲在树后的阴影里,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黑暗的街道上,阒无一人。李春秋捡起一块石头扔进了身后的围墙,里面传来一阵狗叫声。 李春秋迅速打开牛皮纸袋,将里面的蒸饺一个一个地扔进围墙,然后抬起手看着手表。很快,围墙里面的狗叫声消失了。 李春秋抬头看了看那棵大树,把帆布袋子背到肩上,腾出双手,攀着大树的枝干,翻进了院内。 仓库门口的值班室内,一个木板条做的药品包装箱被当成牌桌,一副扑克牌放在上面,三个人正兴致盎然地轮番抓牌。 其中的一个保管员边抓牌边笑着说:“怎么样?服不服啊,小崔?” 保管员小崔白了他一眼,说:“服个球。抓一手老天爷给的好牌,狍子也能赢。看这把能的。” 另一个保管员也笑着说:“煮熟的大鸭子,肉烂嘴不烂。” 值班室的门敞开着,从里面看出去,外面是一垛垛蒙着苫布的药品箱。三个人抓完牌,都在低头整理着手中的纸牌。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李春秋就这样轻易地进入了重兵把守的医药仓库。 李春秋回头看了一眼位于大门口左侧的值班室,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打牌的声音。他伏低身子,钻到一排药箱后面,潜行在两排药箱中间的小道上,他随手掀起苫布的一角,隔着木板条可以看到里面满满的药盒。李春秋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药盒上面写有“链霉素”的字迹。 李春秋把苫布放下去,继续朝前走了一段。前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叉车。 仓库的格局,李春秋已经基本摸清。他想了想,留在雷管里的一半分量的炸药,应该不至于把这间仓库里的药品全都炸毁。现在他要想办法减少破坏程度,尽量多保留一些药品。只有这样,那些排在市医院药房门前的患者,才能尽快减少一点儿痛苦。这样的举动无关信仰,只是因为良心。 李春秋走到最里面的一堆箱子前,掀起这边的一角苫布。这一次,藏在苫布下面的是一个空箱子。他又将周围的几块苫布全部揭开——这一垛,几乎全都是空箱子。 李春秋的目光又落在不远处的那台叉车上。他四下看了看,找到一根长木棍。然后,俯身转到叉车后部,用长木棍撬动轮子,把叉车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着…… 三菜一汤配大米饭,只要有美兮在,姚兰总是会把饭菜准备得尽量丰盛。两个孩子吃得不亦乐乎,一边吃还一边说说笑笑。姚兰在一边不停给他们夹菜,还教训李唐说:“你快别瞎闹了,赶紧吃,要不饭凉了,吃下去肚子疼。” 正说着,敲门声响起。美兮抬头问道:“是我爸爸吗?” 姚兰笑了笑说:“我去看看。” 来人果然是丁战国,姚兰笑着说:“你闺女猜得还真准。”美兮听见是爸爸,高兴地跑出来,一下子扑到丁战国的怀里。 “吃了吗,老丁?”姚兰问道。 “吃了,吃了。老李呢?” “找郝师傅喝酒去了。” “这俩家伙,喝酒也不叫我。” “喝酒还是什么好事啊,不去更好。你再喝碗热粥吧,我去给你拿碗。” “别别别,你吃你的,别管我,我坐会儿就行。美兮,你快点儿吃啊。” “真不吃?” 丁战国摆了摆手。他看了看表,想起刚才在街上和李春秋的偶遇。 待美兮吃完饭,父女二人回到家中。丁战国冲进门去,连大衣都没脱,就拿起电话拨打值班室的号码。不一会儿,电话接通了,里面传来郝师傅略带醉意的一声“喂”。 丁战国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老郝啊,我是丁战国,干啥呢?” “和老李喝酒呢,是不是耳朵烫了?正说你呢,快过来吧!” “你俩说我什么坏话呢?” “你过来听听,就知道了。 “太晚,不去了——我就是问问,那辆福特车明天有人用吗?” 仓库保管员小崔郁闷地从值班室走出来,身后传来另外两个同事的嘲笑声。打了一晚上牌,就他最背。刚刚这把眼看就要赢了,却一个不留神,让别人先抄了底。他一赌气,出来撒泡尿。据说撒完尿不洗手,运气能转。 “我还就不信邪了,今晚非把手气拧过来。”小崔边系裤子边嘟囔着。 正当他快拐入值班室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忽然扫见一样东西——叉车。他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道:“叉车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桌上的花生米和熏肉已经吃下去不少,一瓶白酒也喝了大半。郝师傅接完电话,从外屋走进来。 李春秋问道:“他不过来了?” 郝师傅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摆摆手说:“不来,说是累了。其实啊,累了喝酒才香,酒能解乏呀。” 李春秋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边嚼边说:“他是心累。” 二人继续聊着天,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地一瓶酒快喝光了。郝师傅手已经不稳了,可还举着酒瓶子伸向对面的酒杯,要给李春秋满上。 李春秋慌忙拦着:“不行,再喝就醉了。” “哪儿就醉了,我这儿刚到兴头上,满上。” 李春秋拗不过,只得移开手,细细的酒液被倒进酒杯。 郝师傅也给自己倒一杯,嘬了一口,说道:“以后啊,你用完车,不用擦。你们都是干大事的,擦车这事交给我就行。” 李春秋笑着说:“我什么时候擦过车?” “上次啊,你开的那辆福特,那后备厢洗得比牛舔过还干净。” 李春秋一愣,然后假装才想起来的样子,说道:“哎,也就是顺手的事。我有时候也没那么忙,得空我就……” 轰—— 话未说完,远处隐隐地传来一阵爆炸声。也许是夜深了,声音听得特别清楚。两个人都被惊得醒了酒,愣在那里。 丁战国也被爆炸声惊醒,“呼”地从床上坐起来。 ===第二十五章=== 市医药公司总库内外灯火通明,大门口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丁战国带着几个侦查员赶到现场的时候,救护车正闪着灯往外开,一出门便飞速驶出,很快就消失在寒冷的黑夜里。 丁战国回想着刚才的爆炸声,今晚市医院恐怕又要热闹了。他继续朝里走,在发生爆炸的一号仓库门口,遇到几个正往外走的消防员。丁战国拦住其中一个,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火已经被扑灭。我们来之前,库工就已经控制住火势了。” 丁战国有些意外地说:“这么快?” 仓库内,库工们正在清理现场,他们在已经扑灭的废墟堆里扒出一件件药箱,然后装上推车运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站在仓库门口指挥道:“西边的三百箱倒到三号库。中间的二百箱运到四号库里。大刘,你小心点儿,留神脚底下——” 一个侦查员走到中年男子身边,对丁战国说:“丁科长,这是仓库的韩主任。” 丁战国赶紧走上前,打招呼道:“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怎么样,损失大吗?” 韩主任扶扶眼镜,一脸万幸地说:“还好,还好。只是毁了靠近爆炸点的几十箱药品,其他的都没事。” “怎么会这样?”丁战国更加惊讶了。不过话一出口,他便马上察觉出有些别扭,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听爆炸的声音,炸弹的威力不算小啊,怎么连火都着不起来?” “炸弹是在那堆空箱子里面爆的,周围没别的东西,万幸啊。位置就在那儿,紧挨着那辆叉车,就那个。当然,叉车是报废了。” 正说着,一名库工跑过来:“医院的电话打通了,小崔没什么事,就是耳朵少了一半。” 韩主任长出了一口气:“这真是谢天谢地呀。” 丁战国关切地问道:“其他的伤员呢?” 韩主任摇摇头,答道:“没了,就他一个。” 丁战国越来越不解,又问道:“就一个人?” “对。他要不是憋不住出去解手,也不会受伤。” 惊动了半个城的爆炸声,就伤了一个人,着了丁点儿火,药品也没毁几箱。丁战国觉得这事有点儿意思。 他迅速回到局里,向高阳汇报这些反常的情况。 “的确不寻常,可这是为什么呢?”高阳也在苦苦思索着这起爆炸案里的反常。 “不光这些,”丁战国继续说道,“经过对炸弹残留物的分析,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怎么个怪法?” “这颗炸弹的装药量明显不够,但它的动静一点儿也不小。制造者似乎要达到一种效果,怎么说呢——” “雷声大,雨点小。”高阳接茬儿说道。 丁战国点点头说:“对,是这个意思。” 高阳笑了笑,说道:“越来越有意思了。” “从医药公司出来,我去了一趟医院,见到了那个唯一受伤的仓库保管员。据他回忆,他解完手回到库房后,发现叉车被挪动了位置。” “就是那台报废的叉车?” “是。” 高阳思忖了片刻,说道:“这样的话,炸弹被放置在那垛空箱子的中间位置,就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 “把可能炸翻的叉车挪走,也是为了减少爆炸的威力。” 高阳想了想,又问:“了解药品损失程度的人多不多?” “除了我们,只有仓库的人。” “好,你马上布置一下,放出风去,就说总库的药品损毁严重,部队正在紧急调拨第二批药品。” “是。” “同时要保证所有知情者对药品的受损程度严格保密。一旦让敌人了解到真实情况,他们肯定会实施第二次爆炸。” “明白。”丁战国看着高阳,说道,“这样也能保护一下那个有良心的炸弹放置者。” 高阳会意地点了点头。 冬日的清晨寒冷非常,李春秋缩着脖子一溜儿小跑,还得防着手里端的豆浆和油条洒落出来。任谁也看不出,这个居家稳重的男人,昨晚刚刚亲手制造了一起爆炸案。 一进家门,李春秋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七点十分了。他快速盛好两碗豆浆,招呼李唐和美兮:“你们俩快点儿吃啊,别迟到了。”俩孩子倒是懂事,立马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李春秋喝了口豆浆,问道:“美兮,你爸爸昨晚几点走的?” 丁美兮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早上醒了,我就没见到他。” “我早上醒了,也没看见我妈。”李唐塞了一嘴油条,说道。 李春秋擦掉了儿子嘴边的油条渣,拍拍他脑袋说:“你妈也去加班了,他们都是大忙人。就我闲,给你俩当保姆。” 吃罢早饭,李春秋骑一辆自行车,前面坐着李唐,后面载着美兮,送俩人去上学。自行车上,李唐和美兮嬉笑打闹,一刻也不肯闲着。李春秋半哄着他们,半和孩子们一起玩笑。其实,他早已注意到,前方不远处,在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开车的正是魏一平。 自行车和黑色轿车擦肩而过的时候,魏一平并没有看李春秋,李春秋同样也对他视而不见。李春秋心里明白,该来的迟早会来。虽然魏一平的反应速度有点儿超出他的预料,可他昨晚一夜没睡,反复琢磨着说辞,如何解释爆炸没有达到效果的原因。现在,还有几个小细节没有完善。送完两个孩子,他就得面对魏一平的质问,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不到十分钟了。 市医院的病房里,伤员小崔脑袋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旁边陪护的正是昨晚和他一起打牌的另一个保管员。 病床前,姚兰给他包扎完最后的纱布:“躺下吧,注意翻身的时候别碰着伤口。” 小崔慢慢躺下,愁眉苦脸地问在一边记录病历的方黎:“方大夫,我这耳朵是被什么给削下去的?” “你的伤口里有木屑,应该是碎木头片削的。”方黎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少了半个耳朵,这叫我怎么出门哪,我连媳妇还没找呢。” “知足吧,要是削了脖子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你该享福了。没准儿一出院,新媳妇就来了。” 站在一边的姚兰和保管员都被方黎的话逗乐了。方黎又检查了一下处方单,见没什么问题,转身准备和姚兰一起离开病房。 小崔并没被这些话逗乐,见同事还拿他打趣,没好气地说:“笑什么笑,连你也笑,真是太倒霉了。我在三号库好好值我的班,偏要叫我跑到一号库和你们打个破牌,打打打,耳朵没了。” 听到这话,方黎突然停住脚步。“后来改造了,一库是抗生素,二库还是片剂类,中成药被挪到了三库。前不久,我刚去过,亲眼所见。”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说的这句话。 姚兰见方黎突然停下,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个事儿来。” 回到办公室,姚兰又开始给其他病人配药。方黎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儿地打哈欠。 “困了吧?”姚兰关切地问道。 方黎揉了揉熬红的眼睛,说道:“大半夜就让人从被窝里薅出来了。现在给我张床,倒下我就不起来。” “现在没事了,你去睡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算了,熬到了点,睡个饱吧。” 说着,方黎走到洗手池旁,想洗把脸提提神。站在洗手池前,他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道:“活着多好呀,有些人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要去玩命呢?” “什么,谁玩命?”姚兰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 “医药公司的总库我去过。门口有当兵的站岗,大院里有狼狗。你说,那个跑进去放炸弹的人,是不是亡命徒?”说完,方黎拧开水龙头,开始洗脸。 姚兰这厢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说道:“刚才我听那些人说,有人提前把掺药的蒸饺扔进去,院子里的狗都昏过去了。你说,这些歪门邪道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方黎洗脸的动作一顿,之前那段关于仓库的谈话又回响起来—— “可不是,查得还严了。仓库里驻扎着好几个当兵的,门口有岗哨,证件、介绍信盘查得特别仔细。院子里还养了两条狼狗。进出一趟,不知道有多麻烦。” “这是把我们当贼了。” “你说是吧?”见方黎没吭声,姚兰又问道。 方黎带着水滴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是啊,还真有法子。” 食堂的小餐桌上摆得满满的,有包子、咸菜和白粥。郝师傅坐在桌子旁边,大口大口地吃着,胃口好得不得了。丁战国端着饭盆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喝完酒还吃得下这么多?我要是头天喝了大酒,第二天准吃不下东西,还是你身体好啊。” “昨晚,我俩也没喝多少。”郝师傅喝了一口粥,接着说,“李春秋喝半斤就不喝了,我一个人喝着也没啥意思。” “才半斤就散了?” “喝得慢,细水长流,都喝到快十二点了。” 丁战国掰了一块烧饼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我跟你们这样的就喝不到一块儿去。太慢,话说了一箩筐,酒不见下多少。” 吃完饭,俩人一起走出食堂,郝师傅不停地跟他说昨晚喝酒的事儿。丁战国感叹道:“还是你俩关系好啊,我听说,他调进公安局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当初是我开车到医学院接的他。他这人没架子,和我这种粗人第一次见面,也能聊到一起。人不酸,知道的事也多,开车修车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我坐过他开的车,又稳又快——就是那辆福特。” 一提到那辆福特车,郝师傅又忍不住夸赞道:“昨天我还跟他说那车呢。轮胎换了,后备厢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你说这人,就是这么讲究。” 丁战国笑了笑,幽幽地说:“是啊,医生嘛,干什么都喜欢干净。” 等人的时候,魏一平喜欢从车上下来。外面虽然冷,但寒冷可以令人保持清醒。路上的行人不多,远远地只有一个小男孩朝这边走过来。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狗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前面的魏一平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直到差点儿撞到魏一平的身上,小男孩才抬起头来。 魏一平蹲下身子,一脸和蔼的笑容,问道:“怎么了,小弟弟?” “我的小狗受伤了。”小男孩说着,眼圈有点儿红。 “我看看,行吗?” 小男孩点点头,松了松抱着小狗的双臂。小狗的一条腿不自然地从小男孩的胳膊上垂了下来。它看着魏一平,发出阵阵呜咽。 魏一平看了看说:“它的腿折了。啧啧,疼啊。” “我去找大夫给它接上。” “够呛。现在哪有给狗治病的大夫呢,人都管不过来。” 小男孩听到这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问道:“那怎么办?” 魏一平直起身子,举目四望,然后指着远处的一座楼,说:“看见那栋楼了吗?你爬上楼顶以后,就会看到远处还有一座更高的楼。那座楼是尖顶,上面还有一个十字架。” 小男孩抢着回答:“我知道,那是教堂。” 魏一平笑着摸摸他的头,接着说:“聪明。你爬上楼顶之后,对着教堂把你的小狗从高处扔下去,这样它就不痛苦了。” “真的吗?” “真的,但你一定要对着教堂的方向扔,这样它就会上天堂。” 小孩转忧为喜,冲着魏一平鞠了一躬,向着那座高楼走去。看着小男孩远去的背影,魏一平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胆寒的微笑。 李春秋看到了这一幕,走到魏一平身后,轻轻地问道:“您认识他?” 魏一平没有回头:“不认识。不过,我就是喜欢孩子,尤其是男孩子。” “他是挺可爱的。” “做男人做了几十年,经验不多,教训不少。所以,我总想找个小男孩,带带他,跟他分享一下,怎样做一个男人。”魏一平说着,回头看了看李春秋,“就像你和你儿子一样。” 李春秋被魏一平看得有些发毛,尤其提到儿子,更让他心绪不宁。好在魏一平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笑着对李春秋说:“男人就得敢作敢当,比如你——在我眼里,你就是男人的典范。” 李春秋低头答道:“站长谬赞了。” “别妄自菲薄。言必行、行必果。昨天晚上的事,让我对你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 李春秋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一贯的反讽风格,硬着头皮说:“这从何说起啊。” “昨天晚上的爆破效果非常理想。内线传来的消息:这批库存抗生素,在这次爆炸里基本已经化为乌有。为了稳定人心,中共正在连夜从前线调集第二批药品。” ===第二十六章=== 李春秋憋着一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那就好。” 魏一平用一种勉励的眼光看着他:“我也知道强攻是下策,但军令一下,我们只能硬着头皮上。这个时候,谁能站出来勇挑重任?只有你。” “不敢,这是卑职的本分。” “本分,你的本分就是我对每个同人的期许,别以为我在说那些官腔废话——一个优秀的特工,如果机缘巧合,甚至能够左右战局的胜负。历史上的例子还少吗?上星期,社会部接连抓了党通局的三拨人。知道把这三拨钉子钉到哈尔滨有多难吗?一夜之间全被拔了,这可是党通局最后的几张牌了。也许现在上面才明白,只有保密局还能在哈尔滨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党通局?哼!”魏一平说着,望向李春秋,“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特别像年轻时候的我。” 魏一平很少如此高谈阔论,显然他今天心情不错。这时,李春秋才微微松了口气——魏一平不是在说反话。可他实在想不出来,是谁替自己圆了这个场,有意还是巧合? 见李春秋一直没说话,魏一平突然话锋一转:“当然,有一点我不如你。事实上,我也许还会嫉妒你,因为我没有一个可爱的儿子。” 听到魏一平又提到儿子,李春秋刚刚放松的心又收紧了,他赶紧低头说道:“站长是把一切精力都奉献给了党国大业。” “这种虚话我们就不说了。我本来是想给你打电话报喜,估计这个时间你会去送孩子,就在这儿等你了。如果有人看到,还是之前的那套说辞,我是你舅舅的故交,在哈尔滨是你唯一的长辈。” “站长,恕我直言。即便如此,以后也尽量不要在这里见面。别人我倒不怕,就是那个邻居有些难缠。” “丁战国?” “是,他很聪明,鼻子比鄂伦春人的猎犬都灵。只要闻到一点味儿,他就会一追到底。” “昨天夜里的爆炸案,他会怀疑到你吗?” “不会。为了留出更多的时间,我更改了设计——延长炸弹上的延时装置。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车队喝酒,我有不在场的证明。” “天衣无缝,很好。”魏一平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会向上峰为你请功。” “卑职一定全力以赴。” “还有个事儿。最近治安科在排查旅社,如果有机会,你帮我侧面了解一下。如果排查的风声不是特别紧,你就去一趟野草书店,把书柜上第一排的《静静的顿河》反扣着。如果最近有新的排查计划,那就把它买走。你去之前,书店是不会把书卖掉的。” “好。” 魏一平看了看手表,说:“去吧,别迟到。迟到就不是一个好法医了。” 上班以后,丁战国往高奇的住处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无人接听。他并不知道,高奇此刻又被陈彬带去了远东旅社的那个套间。 卧室里的窗帘拉着,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和昨天一样,上面摆着装有黄磷、甘油、乙醚等配置雷管的铁盒子。 “还是干这个活儿?”面对这些材料,高奇绝望地问道。 “有昨天打底,轻车熟路,今天就省事多了。” 高奇自知无法脱身,只得硬着头皮艰难地走进了卧室。 陈彬转过身,背着高奇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他数了数,从里面抽出几张塞回兜里。然后,他走进卧室,把手中的那沓钱扔在桌子上:“昨天的活儿干得不错,上面给你的。” 高奇拿起那沓钱用手一捻,又抬头看了看陈彬。 陈彬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刚才自己藏钱的一幕,虚张声势地说:“咋的,嫌少啊?” 高奇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把钱装进兜里,戴上口罩和手套,准备开始。 客厅里,陈彬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厅门口。他翘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后脑勺,眼睛盯着高奇的一举一动,敞开的外套里露出手枪枪柄,一如昨天。 高奇的速度明显比昨天快多了,操作起来有条不紊。陈彬见状溜达到他身边,说:“挺机灵啊,学得够快的。” 高奇长出了一口气,没有接话。陈彬刚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三下敲门声。两人都吓了一跳,瞬间都屏住呼吸。片刻后,动作僵直的高奇小声地说道:“你不是说没人知道这儿吗?” 陈彬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从怀中慢慢地抽出手枪。 隔了一会儿,门又被敲了一下,“笃!”又隔了一会儿,连续三声“笃!笃!笃!”。 陈彬松了口气:“干你的活儿,是自己人。”他转身走向门口,忽然又回头对陈彬说:“别出声儿,也别出来。”说完,从外面关上卧室的门。高奇坐在桌子前,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紧贴在门上。 来人是魏一平,他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卧室紧闭的门,看了陈彬一眼,问道:“里面有人?” “我的一个线人。” “女线人吧?” “不不,男的——”陈彬抬头看了看魏一平的眼睛,壮着胆子说,“雷管我一个人弄不过来,找了个人搭把手。” 魏一平马上警觉起来。他看了看陈彬,问道:“隔壁的卧室有人吗?” “没有。” 魏一平快步走了进去,陈彬紧随其后。高奇把房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门边,侧耳听着另一边的情况。 那间半掩着的卧室里,依稀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保密局真是新风新气象,命令也能转租外包了。” 早间查房,方黎和姚兰一前一后地穿梭在病房中间。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伙子正虚弱地躺在床上,方黎摸了摸他的额头,对旁边陪床的家属说:“烧退下来了,不过也不能贪凉,两床被子继续捂着,再发发汗。好得快点儿,后天就能出院。” 家属边点头边道谢。方黎没接茬儿,又走到下一张病床前,对床上的一个中年男子说:“怎么样?还疼吗?”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说:“疼倒是不疼了,就是痒得厉害。” “痒就对了,那是伤口在长肉。不许抓啊,敢抓一下,姚护士长会用胶布把你的手缠在床上。” 一屋子的人都被方黎的话逗笑了。姚兰也在他身后莞尔一笑,抱着病例夹跟着方黎走出了病房。 “我就佩服你这一点。”楼道里,姚兰边走边说,“不管多累多困,到了病房里还是那么精神。我要是病人,看见你心里也有底。” “你不也一样,也是大半夜赶过来——昨天夜里给你打电话,把他也吵醒了吧?” “他啊?我出门的时候,他刚刚进家。” “那么晚?干什么去了?” “聊大天,喝大酒,还能干什么。” 方黎欲言又止地说道:“你们这两口子……” 姚兰转头看了看他,问:“怎么?” “你晚上老这么值夜班,他也没意见。他那个差使也少不了排班熬夜,你也没意见。” “你今天怎么对李春秋这么感兴趣?” “我得学学两口子之间怎么处啊,婚姻之道,你有经验。” “你准备结婚了?”姚兰的口气有点儿不自然。 “未雨绸缪嘛,总会有那么一天,对吧。”方黎说完,朝姚兰瞟了一眼。姚兰的脸上却仿佛有一层愁容。 中午,李春秋没吃午饭就离开了单位。出公安局大门,他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双神秘的眼睛正盯着他。 在距离野草书店五六百米的一家商店门前,他下了车。他一路逛过去,看起来很随意地进了野草书店。书柜的第一排果然放着一本《静静的顿河》。他把书抽出来,随便翻了几页,便反扣在书柜上。之后,他又走到别的书架,翻看了几本书,似乎兴趣都不大。最后,他若无其事地走出书店大门。这一切都被身后的那双眼睛,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继续往前是一条渐渐繁华起来的商业步行街,李春秋依旧走走停停地逛着,身后的人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没走出多远,李春秋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大概形象——一个男人,戴着大檐礼帽,因为故意把帽子压低,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 再往前,到了一处岔路口,李春秋趁其不备,突然拐了个弯。戴礼帽的男人也赶紧跟着拐弯,可是小路上根本没有李春秋的身影。男人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起来,可是李春秋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了。男人有点儿着急,再也顾不得隐藏自己,他把帽檐抬高,又回到刚才的街道上,叉着腰东张西望。 其实,李春秋就在咫尺之内——拐弯后的第一家店里,门柱阴影中的柜台旁,他正在那儿把玩一个鼻烟壶。虽然没朝门外张望,但李春秋已经透过橱窗,看清了跟踪自己的人——居然是方黎。 从出公安局大门,李春秋就已经知道后面有个尾巴。因为自信可以甩掉,所以他并未改变自己的行动计划。只是他完全没想到会是方黎。 桌上摆着堆积如山的病例本,姚兰看得几乎没时间抬头。护士小孙却没心思工作,手里端着面小镜子,仔细地涂着口红。 “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漂亮,给谁看呀?”姚兰不经意地打趣道。 “当然是我喜欢的人呀。” “是谁呀?”姚兰有一搭无一搭地问着,小孙却没接这个话茬儿。姚兰见状,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着小孙,说道:“花骨朵儿一样的姑娘,这么大了都没对象,是有点儿怪。你妈也不着急?” “比看见蜂窝的熊瞎子都急。”小孙说着,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天天给我安排相亲对象,她带我见的那些男的,我一个都不喜欢。” “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 “和咱们差不多就行,医生呗,爱干净、细心,还会照顾人。” “还有吗?” “个子得高点儿,眼睛不能太小,手最重要,不能粗,我就喜欢有一双又绵又软的手的男人。” 姚兰看着小孙一脸花痴的样子,说:“我怎么越听越像方大夫?” 一听见“方大夫”三个字,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小孙一下子成了闷葫芦,一句话都不说了。 姚兰看出了眉目,笑嘻嘻地说:“真喜欢他?” 小孙倒也不扭捏,微微一笑,痛快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 姚兰有些意想不到,随口问道:“这都好几年了,你之前都干吗去了?” 小孙有些不好意思地嗫嚅着:“我有点儿不敢。” “你平时说话就跟放连珠炮似的,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儿到哪儿去了?” “我是想跟他说,可他都不怎么拿正眼看我。兰姐,你教教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姚兰放下手中的病历,想了想,问道:“他真有那么好吗?” “他不好吗?” “我是说,你了解他吗?” “在一个科好几年了,我觉得我挺了解他的。你觉得呢?” “我就是觉得,这种事是不是一般都应该男的主动点儿?” 小孙的话还没出口,方黎穿着西装推门走了进来:“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姚兰刚要说话,却被小孙用眼神制止了。 方黎完全没在意这些,他一转头看见墙上的白大褂,说道:“我说怎么找不着呢,原来挂这儿了。”说着,他摘下白大褂便往身上穿。穿到一半,他突然察觉出房间里的气氛有些沉寂,还带着点儿古怪。他回头看了看姚兰和小孙,问道:“你俩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儿吧?哎,小孙,你是不是喝酒了?脸这么红。” 陈彬再次走进高奇的操作间时,高奇刚刚干完手里的活儿。他摘下口罩和手套,松了口气。几根已经做好的雷管,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上。 陈彬走过去,拿起一根雷管看了看,说:“心灵手巧呀。” 高奇对这样的赞赏不置一词,站起来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陈彬点了点头,把房间门口让了出来。高奇走到门口,从衣帽钩上取下大衣。陈彬发现,他的手已经不像上次那么哆嗦了。看来,已经培养出了一个熟练工,陈彬在心中窃喜。 “我跟上头说说,你以后就专职做这个东西吧,就不给你安排别的工作了。” 听了这话,高奇微微停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彬接着说道:“另外,这是我们的一处安全房,你以后就在这里干活儿。别告诉任何人,也别带着女人到这儿来鬼混,别以为就我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陈彬总能让自己的线人有一种恐惧和压力。果然,听完这话,高奇的脸色就有些变了。他从大衣兜里摸出一个烟盒,打开后发现里面已经空了。高奇有些焦躁和懊恼,他把空烟盒捏成一团,又装进衣兜里,转身要离开。 陈彬像是一只刚刚戏耍了老鼠的猫一般,心中微微有些得意。此刻,他决定给这只小老鼠一点儿安慰。 “等会儿。”高奇被陈彬叫住,只见他走到客厅角落里的一个五斗橱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包烟扔给高奇。 高奇伸手接住,顺嘴问道:“你不是戒烟了吗?” “以前留在这儿的。” “哦,那我先走了。”高奇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站住。”陈彬突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高奇拉着门把的手,顿住了。 陈彬慢慢走过来,看了看他,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我戒烟了?” 高奇强自镇定地回答:“你跟我说过。” “没有——我记得自己说过的每句话。” “这就是你说过的话。” “没错,我是说过这句话,但我不是跟你说的。” ===第二十七章=== 陈彬飞速地整理着大脑中的记忆——这句话并不久远,就在刚才,另一间卧室内,和魏一平—— 在交代了擅自让高奇参与制作雷管的事情后,陈彬小心翼翼地站在魏一平身边。 “你完全可以撒谎,跟我说那个线人只是在替你拿消息。”魏一平说道。 “在您面前,我不敢。” “敢做,不敢说。” “事情太急,我只能冒一次险。我保证,这个线人是安全可靠的。” 魏一平嗅了嗅气味,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陈彬不明白他的意思,无奈地苦笑一下。 魏一平看了看他,又说了句:“你身上的烟味没了。” “所以我不敢撒谎,这您都能闻出来——我戒烟了。” 是的,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已经戒烟这件事。当时,除了自己,只有魏一平在场。而高奇能知道这个消息,只有一种可能。 “你偷听了我们说话?” 高奇僵立在门口,一言不发。他感觉到陈彬正在慢慢朝他靠近,近到脸已经贴在他的耳朵边。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丁美兮的晚饭又将在李唐家吃,爸爸对她说最近外面坏人特别多,所以会特别忙。虽然李唐是她最好的朋友,不过男孩的世界总归和女孩的不太一样。比如现在,李唐正拿着一列木头货车,在桌面上绕过花瓶、茶壶,蜿蜒着向前行驶着,嘴里还不停地模仿着火车的汽笛声。 丁美兮觉得这个游戏有点儿无聊。更何况,她还是更想和爸爸一起吃饭。 当玩具火车绕过电话机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李唐顺手接起来:“谁?爸爸!嗯,好,我告诉妈妈。” 姚兰端着一小盆面条从厨房出来,问李唐:“爸爸回来吃饭吗?” “他说有事,晚点儿回来。” 姚兰听了这话若有所思。随后,她把面条放在桌子上,招呼两个孩子吃饭,边给他们盛饭边说道:“妈妈等会儿也得去医院加会儿班。吃完饭,你和美兮就在家里做功课,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唐完全没注意到屋里的两个女人各有心思,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卤上,不断地提醒妈妈:“多盛点儿,我想吃肉。” 魏一平的小院里,陈彬正端着一碗粥,陪魏一平吃晚饭。但这顿饭,他吃得如履薄冰,因为他刚刚向魏一平汇报了高奇偷听他们谈话的事儿。而魏一平听了之后,竟然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坐下陪自己吃饭。 这样的举动比用枪口顶着后脑勺,更让人胆战心惊。 多年从事特务工作,让魏一平养成了极其自律的习惯,尤其是吃饭。到他这个年纪,已经不太可能通过锻炼来保持身体健康和精力旺盛,所以如何吃饭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只要到吃饭的时间,无论多么重要的消息传来,他都会暂且放一放,先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 他的晚饭并不复杂,半碗清粥,一碟小菜。他细细地吃完,撂下碗筷,又用手帕擦了擦嘴,这才问道:“他为什么要偷听?” 坐在茶几对面的陈彬赶紧放下碗,答道:“他担心我们会派他去安炸弹。” “怕死?” “对。” “你把他杀了?” “没有。我想着,做雷管还用得着他——如果有必要,我夜里就去找他。” “他看到我了吗?” “应该没有。我实地试了试,门缝很窄,看不到那间卧室里的任何东西。” “不管怎么样,那个安全房不能再用了。” “我知道。临走的时候,我已经把里面的痕迹都清扫干净了。” “留意一下。如果有人对那里很感兴趣,就说明你这个线人的问题,可不是贪生怕死这么小的事。” “我懂。” 魏一平端起刚刚泡好的茶,喝了一小口,又问道:“他会记住今天的教训吗?” “我要是他,死也会记住。” “太疼的话,就没法继续干活了吧?” “您放心,不会影响他做雷管的。” 寒冷的冬夜,高奇跌跌撞撞地走在街道上。他那因痛苦而狰狞的表情令人望而生畏,偶有迎面而来的行人,见到他这副样子,都下意识地躲避着。 终于,不远处的路边显露出一个画着“红十字”标志的灯箱。高奇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猛地一下撞开这家小诊所的门,脸色苍白地倚在门框上喘着粗气。然后,在诊所医生惊讶的目光中,他跌坐在椅子上,伸出了缠着布条的左手。 医生慢慢解开渗出血迹的布条一看,手指头断成了两截。 “怎么弄的?伤成这样!”医生问道。 高奇强忍着疼痛回答:“不小心……被门挤断了。有止疼药吗,先给我打一针。” 医生一边收拾包扎的工具,一边观察着伤指。“这不像是挤压伤啊,倒像是被刀切下来的。”说完,又抬头看了看高奇,“小哥,这种伤,政府不让私自治,这得报公安呀。” 听了这话,高奇的右手突然抓起桌子上的钢笔,逼到了医生的颈部,小声地说道:“你信不信,我把这支笔插进你的脖子里?” 给家里打完电话,李春秋去了一家规模不大的西餐厅,要了份儿牛奶配三明治的简餐。餐厅里的人不多,李春秋一个人慢慢地喝着牛奶,思索着下午刚刚经历的跟踪事件。 为什么方黎会跟踪他?他到底是什么人?从跟踪技巧和方式看,他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人。昨天夜里,郝师傅又怎么会突然提起福特车的事?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他?他想和方黎谈一谈。也许,单刀直入是破解这个谜局最有效的手段。 想到这儿,李春秋起身走到柜台前,对服务生说:“麻烦你,借用一下电话。” 服务生把电话机放到柜台上,李春秋随即拨出了一串号码,很快电话就接通了。 “哎?哪位?”方黎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李春秋却没说话,把电话直接挂断,然后对服务员说:“结账,谢谢。” 从餐厅出来已经快八点了,李春秋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先生,要去哪儿?” “市医院。”李春秋想了想,说。 公安局后院的花园里,郝师傅拎着手电,唱着莲花落,朝值班室走去。刚刚绕着单位巡视了一圈,没什么异常。他的心情很轻松,准备回屋就睡了。 “我用力拉开门双扇哪啊,回来我砍柴的樵夫朱买臣,天下三尺鹅毛雪,山野荒郊断行人,砍柴驱寒心中暖,映雪读书更提神,这书中明礼仪妙趣无尽……” 郝师傅悠闲地边走边唱。突然,“当啷”,不远处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石头的声音。 郝师傅停了曲儿,看了看小径右侧黑黢黢的假山阴影,手电光也跟着照了过去。 “谁呀?谁在那儿?”郝师傅边问边扒开小径旁边的灌木丛,走了过去。灌木丛里,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郝师傅借着光亮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忽然如释重负道:“嗨,我当是谁呢?干什么呢,大晚上的不回家——” 然后,他边说边向前走去…… 医生办公室里,方黎今晚值夜班,此时正在伏案书写病历报告。 “笃!笃!笃!”办公室响起了敲门声。方黎头也没抬地说了句“进来”,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说话,一抬头,发现是看上去有点儿紧张的孙护士。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小孙并没坐下,有些局促地站在办公桌前。 方黎见是小孙,重新埋头写病历:“说吧。” 可是,过了半天,小孙还是不说话。方黎再次抬起头看了看小孙,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想起下午回来时,她和姚兰在一起时奇怪的神色,有点儿明白其中的意思了。他放下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小孙,问道:“有事? 小孙点点头。 “私事儿?” 小孙低头默认。 “想请假,不敢跟你们护士长说,求我帮你传话,对吗?” 小孙抬头看了看他,长出了一口气,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约你出去。” 方黎愣了一下,说:“约我?去哪儿?” 小孙拿出两张电影票,放到办公桌上,道:“我买的。” 方黎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什么电影啊?” “《乱世佳人》。” 方黎看看小孙,笑着说:“你早就有这心思吧?今天怎么肯说了?” “你怎么知道我早有心思?”突然被猜中了心思,小孙有些不好意思。 “说吧,是谁鼓动你的?” 小孙有些犹豫,站在那儿不吭声。 “说了,我就和你一起去看。” “真的吗?”见有希望成功,小孙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马上又羞涩地低下头,小声地说道,“是姚护士长。” “哦。”方黎笑了笑说,“她倒是挺热心的。” 小孙猜不透方黎话里的意思,干脆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其实,她说这种事应该男的主动点儿。不过我不怕,自己说也不丢人。” 看着小孙有点儿涨红的脸,方黎很诚恳地说:“说实话,我还真想去看那部片子。不过,今天我还有事,改天吧。”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才两句话功夫就又被浇灭了。小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可方黎此时已经再次扎进病历堆里,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沮丧地离开了办公室。 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李春秋悄悄地走到方黎的办公室门口。他停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才轻轻地伸手推开门。 屋里没人,墙上挂着一件白大褂。李春秋走过去,摸了摸椅子和桌上的水杯,都是温的。打开杯子,里面的水还有热气。 李春秋想了想,转身出了办公室,向走廊的另一侧走去。沿路,他先后打开了几个房间的门,里面都没有人。 前面是一间器材室,李春秋想了想就推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左侧堆放着一摞病床床板,右侧靠墙立着一排带着玻璃门的柜子,房间的后半部分拉着一道白色的布帘。 李春秋看了看,没什么发现。他刚要离开,忽然听见布帘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我就把这钱收下了。你放心,等到了大连,我挣得比现在多一倍都不止。到时候你就在家待着,我养着你。”是方黎。 李春秋愣了一下,转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里面肯定还有一个人,但一直没说话。 出声的还是方黎,他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怎么没话了……一提起这件事,你就不吭声。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孩子。我倒没什么,可是你自己说过,把孩子也带走的话,又觉得他爸爸可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今天小孙约我看电影,不是你鼓动的吧?” 李春秋的心里莫名地有一丝焦躁。他伸出手无声地拉开那道布帘,发现后面还有一扇门。他凑到门缝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慢慢看进去。 隐隐约约间,能看出说话的人的确是方黎,只听他继续说道:“是不是你先生看出点儿什么来了?上次去你家里,他回来后,真的什么也没发现?” “别说了……我心里很烦。”一个女人回答道。 听到这句话,门外的李春秋,脑子“嗡”的一下,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说话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姚兰。 “怎么了?你躲什么,过来,来——”方黎还在里面追问着,一阵拉扯声,姚兰显然是被他抱住了。 李春秋额头上青筋暴起,血管突突地跳着。他死死咬着牙,一眼看见墙边的柜子上贴着“手术器械”的字样。他走过去打开柜门,一把手术刀顿时进入了他的视线。 刀锋寒光闪烁,却依旧不能让李春秋冷静下来。他抓起手术刀,走向布帘后面的那扇房门。就在他的手刚刚抓住门把手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李春秋回头一看,是丁战国。 “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丁战国死命压低声音说道。 李春秋眼珠子都红了,他咬着后槽牙说:“放手。” 丁战国仍旧死死地抱着李春秋,压低声音说:“你现在要是进去,家就毁了!你要不要替你儿子想想?!” 李春秋拼命地挣脱一只脚,猛地踹了一脚门。小屋里的声音像被一把剪刀剪断了。 丁战国实在是怕里面的人出来后不好收场,费尽全身力气才把李春秋从器材室里硬拖了出去。一直拖到了一楼,他才松开手,把李春秋按在走廊的墙上。 李春秋并没从刚才的暴怒中缓过来,他死死地盯着丁战国,全然不顾自己的手因为攥得太紧,被手术刀割出一道血口子,发狠地说道:“松开。今天要么你捅死我,要么我连你一起捅了!” 丁战国也是又累又急,喘着大气说:“听着!我要是你,我也会有杀人的心。可眼下有比这个更要紧的话,我得告诉你!要不是这事儿,我也来不了这儿,更拦不住你!郝师傅死了!” 李春秋彻底愣住了。 ===第二十八章=== 十几个公安围了一个圈,表情都相当严峻。高阳匆匆赶来,人群让开了一个豁口。高阳走进去,看见探照灯下,郝师傅的尸体仰面朝天地横在地上。他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李大夫来了。”围拢着的人们纷纷回头,见丁战国和背着尸检箱的李春秋走了过来,谁都没出声,只是默默地让出一条通道。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李春秋看见郝师傅圆睁的双眼时,他的眼圈还是慢慢红了。他抬头长出一口气,稳了稳情绪,打开尸检箱,戴上手套,开始尸检。 包括高阳和丁战国在内,所有站在圈外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春秋的一举一动。 李春秋抬起郝师傅的鞋底,干净得出奇。他略一思索,重新回到郝师傅的上肢处,抬起了他的手。 “灯。” 一个手电筒立刻照亮了郝师傅的手掌。李春秋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取出一把镊子,从郝师傅的指甲缝里夹出来一点儿绿色的颗粒。 事无巨细,所有的细节都检查完毕后,李春秋用手合上了郝师傅的双眼,然后站起来,走到高阳跟前说:“高局长,差不多了。” 方黎坐在办公桌后面,望着墙壁发呆。姚兰在他对面坐得端端正正,脸上倒是多了一丝认命的淡定。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这样一直沉默着。突然,诊室的门被推开。方黎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女护士站在门口着急地说:“方大夫,十七床的病人小便带血,是不是应该——” 没等她说完,方黎突然生气地喊道:“干这么多年了,该不该化验你不知道吗?不会敲门吗?一点儿基本的礼貌都不懂!” 女护士被这劈头盖脸的怒火吓得一愣,见屋里的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也没敢继续说什么,委屈地转身走了。 发完火的方黎脸色惨白,他转头发现姚兰一直盯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转了转,没话找话地说:“我最讨厌这种进屋不敲门的人了。” 姚兰看了看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春秋也不想说话。高阳的办公室里,他坐在沙发上,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憔悴。坐在一旁的丁战国,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一会儿就要开始汇报和案情分析,除了工作,现在他也什么都不能说。 这时,高阳从外面进来,示意二人不用起立,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李春秋说:“开始吧。” 李春秋稳了稳情绪,说道:“郝师傅全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来自胸口。攻击来自正前方,他被某种尖锐物品扎中了心脏。” “刀子?”高阳追问。 李春秋点点头说:“差不多。” 丁战国想了想,说:“一刀毙命,是个高手。” 李春秋接着说:“没错,的确是高手。一般来说,遭到正面攻击的人会本能地进行抵挡,哪怕是妇女和儿童。受害者的手臂总会留下一些因为抵抗而造成的伤痕。以郝师傅的体格,更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人。他的手掌和小臂都没有任何抵抗伤,而且胸口这一刀扎得极深极正,他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 “他被人控制住了?”丁战国猜测说。 “不是。他的手腕、脚腕都没有淤血、擦伤和捆绑过的痕迹。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李春秋看了看高阳和丁战国,“这个凶手他认识。不仅认识,而且是他想不到会行凶的人——他是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被一个熟人、一个甚至是朋友的人,从正面一刀刺死的。” 高阳和丁战国都被这个大胆的推理和假设镇住了。 李春秋还没分析完,接着说道:“还有,车队值班室的门口,其实不是案发现场。” 高阳问:“怎么看出来的?” “郝师傅的鞋底非常干净。从鞋面上看,那不是一双新买或刚刚刷过的鞋。可以判断,鞋底的泥土是凶手刻意清理干净的,他的目的就是掩盖第一杀人现场。我从郝师傅的指缝里,发现了一个绿色的颗粒。我看过了,这个绿色颗粒来自一种灌木。 “灌木?”丁战国边问边回想着后院里的植物。 “对。院子后面的花园里有很多这种灌木丛。但是我不敢肯定,这个颗粒是不是在第一现场嵌入郝师傅的指甲缝里。” 高阳想了想,说:“只要找到第一凶杀现场,就有可能破解凶手的杀人动机,进一步确定凶手的身份。” 丁战国点点头:“我个人赞同这种假设。” “那就分头干活儿吧。”高阳马上下达命令。 公安局的走廊并不长,但李春秋今天走得极其艰难。身后的丁战国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喊了他一声:“老李。” 李春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丁战国觉得这个平时干净文雅的男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说:“我不会劝你什么。我就是觉得,先想清楚了再决定该怎么做、值不值得那么做。” 李春秋的热血已经不那么沸腾了,他明白丁战国的意思:“放心,我不会出格,还有孩子呢。” 丁战国看着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显得不合时宜。李春秋转身走了。看着他孤独而落寞的背影慢慢远去,丁战国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再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糟糕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竟然背叛了自己,亲如兄弟的老郝又惨遭杀害。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要把他的尸体拖到别的地方?方黎为什么又会跟踪自己?想不透的事情太多了,李春秋的脑子都快要炸了。 李春秋神思恍惚地推开家门,见李唐披着一张毛毯,趴在沙发上看小人书。一看爸爸回来了,他飞快地光脚跑过去,嘴里叫着:“爸爸!” 李春秋看了看门口的衣架,说:“你妈妈——” 李唐马上接着话说:“妈妈还没回来,你也不回来,我不敢睡。” 李春秋看看空空荡荡的屋子,什么都没说,把李唐抱起来,鞋也懒得换,往沙发上走去。 李唐并没有察觉到父亲低沉的情绪,缠着李春秋说:“爸爸,你陪我玩游戏!” “好。” 望远镜、钢笔、积木、茶杯、眼镜盒、打火机、铅笔、书本、苹果、小酒壶……这些毫无关联的物品,被乱七八糟地摆在桌子上。 李唐认真地看着这些东西,眼睛一眨不眨。 李春秋问道:“好了吗?” 坐在桌边的李唐,点了点头。李春秋随即用一块粗布把这些物品全部盖住。 李唐从身边拿起纸笔,问道:“今天多长时间?” 李春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出声说:“一样,三分钟。” “你还没说开始呢。” 李春秋这才反应过来:“喔,开始。” 李唐早就迫不及待了,他抓起桌上的笔就开始写起来。望着儿子伏案书写的样子,李春秋回想起十年前在军统训练班的时光。也是这些林林总总的物品,也是被一块粗布盖住,只不过伏案疾书的不止李春秋一个人,还有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 讲台上,教官老赵看完了最后一张答卷。 “这次考试,大部分人成绩都不错。只有一个……”他抬起头点名道,“李春秋。” 李春秋立刻起立:“到!” “你的答卷上,为什么把香烟写成了烟盒?” “经过讲台的时候,我用手掂了掂那包烟,很轻。这说明虽然包装得很完整,可里面是空的,那不是香烟,是烟盒。” “我说过,这些都是道具,不许摸!” “可是你说过,在我们的工作里,没有道具,一切都是现实。” 老赵“啪”地一拍桌子,大声喊道:“犟嘴!” 李春秋毫不示弱地说道:“第一节课你就说过,除了自己的眼睛和手,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内。” 老赵看看他,片刻后,才说:“李春秋,满分。” “爸爸,我写完了。” 李春秋被儿子的话拉回了现实,他接过李唐递过来的那张单子,上面写着望远镜、笔、积木、杯子、眼镜盒、铅笔、苹果等字样。 李春秋点点头,有些倦怠地说:“挺好的。” 听到爸爸如此简单的评价,李唐有些失望,又问了一句:“完了?” 李春秋正要说话,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李唐马上把刚刚的游戏抛到脑后,飞快地冲向门口,喊道:“妈妈!” 姚兰看见儿子也有些激动,一下子搂住了李唐,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李春秋——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径直走到门口取下大衣,对李唐说:“爸爸晚上有夜班,明天见吧。” 然后,没等李唐和姚兰说话,李春秋就头也不抬地走出了家门。刚刚打开的大门,又在身后关闭了。姚兰的脸色一片灰白。 送走了李春秋,丁战国重新回到高阳的办公室。一盏小台灯下,二人进行了一番密谈。 “你怎么看李春秋的分析?”高阳问道。 “逻辑严密,论据充分,挑不出什么漏洞。” “是啊,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周密严谨的反侦查措施——我对这个人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毫无疑问,杀害老郝的就是那个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国民党特务。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杀害老郝这样一个司机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也许,老郝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有这种可能性。” 高阳看了看丁战国,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丁战国想了想:“第一,从跟老郝关系密切的人开始调查,主要方向是案发时不能证明去处的;第二,对前后院种植灌木的地方进行地毯式搜索,争取找到案发的第一现场。” 高阳点点头表示赞同,丁战国对案件的梳理和侦破越来越成熟了。很快,他的表情又陷入凝重,开口道:“这个藏在我们身后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夜幕下的李春秋,无处可去。八年前和妻子相识相爱的一幕幕,总是在眼前转来转去。当年,他求婚的西餐厅如今依然还在。他还记得掏出戒指跪在姚兰面前说的话:“这辈子,全心全意,直到我死。” “也到我死,全心全意。”姚兰红着眼圈说道。戴上戒指的时候,两个人的手都有些颤抖。 待到结婚的时候,婚房狭窄得除了床和柜子,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摆不开。姚兰却特别高兴,一边布置,一边憧憬着婚后的生活。那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有点儿拘谨地手拉着手。过了很久,还是姚兰先上前亲吻李春秋。 曾经的记忆有多甜美,现实的状况便有多苦涩。加上那些未解的谜团,日益临近的撤离,李春秋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丁战国的家门口。 “睡不着,来你这儿坐坐。”面对着身披睡衣的丁战国,李春秋有点儿沮丧地说道。 “进来吧,我也有话对你说。” 茶几上摆放着一瓶烧刀子、一包花生米,还有一盒军用罐头。两个人默默地喝了几轮,丁战国终于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了李春秋。 “你早就知道了?!”听了丁战国的话,李春秋差点儿就急了。 见李春秋情绪又要激动,丁战国赶紧冲他一通摆手:“嘘——,小点儿声,再把我闺女吵醒了。我就是怀疑,这种事也是要证据的,我总不能瞎说吧?” 李春秋直勾勾看着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丁战国顿了顿,说:“就是医院爆炸那天。我记得,你好像是开家长会去了。” 李春秋回忆了一下:“那天怎么了?” “那天,我不是在尹秋萍病房门口等着问话吗,姚兰正好路过,说了两句话。后来,她走了以后,我看她穿的丝袜有点儿不对劲。”丁战国小心翼翼地说着,时不时抬眼看看李春秋的脸色,“你别误会啊,我不是有意看你老婆的腿,干这行久了,成习惯了。” “丝袜,有什么问题?”李春秋追问道。 丁战国有些尴尬,他喝了口酒,借着酒劲说:“她的丝袜上面有一个洞。上午见着她的时候,那个洞在左腿上,后来第二次看见,小洞却在右腿上了。” 李春秋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丁战国,压着声音说:“丁战国,我他妈把你当朋友,知道我当了王八,你不说!” 丁战国也不反抗,只是表情为难地说道:“要是别的事,早说了。你和我都是爷们儿,这种事我张不了嘴。你问问你自己,要是咱俩调个个儿,你会跟我说?” 李春秋松开了丁战国,脸色越发铁青。他想起那晚,自己曾经主动向妻子求欢,但被冷冷地拒绝了。他还记得姚兰说今天“太累了”。 李春秋觉得胸口闷着一团火,他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丁战国也已经喝得脸色涨红,端起酒杯对李春秋说:“说句掏心窝的话:我觉得姚兰不是主动的人。姓方的眼睛里带着花儿,他才是罪魁祸首。”他朝李春秋说,“找个茬儿,出了气,日子还得过。” 李春秋的神情,此刻已经由愤怒渐渐变为落寞,说道:“以前还老想帮你张罗着成个家。现在看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他给自己倒上了酒,慢慢喝掉,放下酒杯,又说:“谁也靠不住。除了爹妈和孩子。平时我觉得你一个人带个孩子挺不容易的。现在看来,倒也简单。” 李春秋一直说着,半天听不见丁战国的回答。他转头一看,原来丁战国已经靠着椅子睡着了。 “哎,老丁?丁战国?”李春秋轻轻喊了两声,丁战国毫无反应。 李春秋似乎清醒了很多,他轻轻地站起来,走到一排柜子前,又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丁战国,慢慢打开柜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丁战国忽然在背后说道。 李春秋慢慢地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瓶没有开封的酒,稍微有些含糊地说:“好酒自己藏着,怎么这么抠啊?” 话还没落地,李春秋一下子就跪倒在地板上,干呕起来。 丁战国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背说:“醉了也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窗外,一轮明月渐渐升高。这次丁战国是真的睡着了,整个人歪在沙发上,呼噜打得很响。李春秋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掩藏不住忧伤——纵使有麻醉自己的理由,他也不能喝醉。这份令人窒息的职业,让如今的他显得更加可悲。 同一片月光下,姚兰也失眠了。她合衣躺在孩子身边,呆呆地望向窗外。 ===第二十九章=== 餐桌旁,李唐小口喝着牛奶,时不时地抬眼看看坐在对面的母亲。姚兰一夜未睡,此刻她头发凌乱,眼圈发黑,手里拿着块面包,一下一下地揪着,木然地往嘴里送去。 “妈,我喝不了。”察觉到母亲神色异样,李唐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小。 姚兰看都没看,只是木然地说:“就一杯牛奶,喝了。听话。” 李唐悄悄地把杯子放到一边,姚兰也没发现。李唐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要迟到了,妈妈。” 姚兰这才清醒过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啊,快,这就走。带好你的书包。” 李唐看着母亲,问道:“爸爸为什么不送我?他不是去值班吗?怎么不回来?” 姚兰极力在回避孩子的目光,答道:“他出差了。” “去哪儿出差?这次怎么没有带着我?” “大人办正事,哪有带小孩子的。抓紧,要不就迟到了。” 说着,姚兰把李唐先送到门外,自己回身锁门。 “爸爸!” 身后,突然传来李唐的喊声,姚兰手里的钥匙一下子掉在地上。她转身一看,同样神态疲惫的李春秋已经等在门口。姚兰张了张嘴,准备说点儿什么,李春秋却一眼都没朝这边看。他拿过李唐的书包,平静地说:“走吧。” “今天,妈妈送我上学。”李唐又在观察父亲的神色。 “你不是看不清黑板吗,上星期就约好了看眼科,看完再去学校。” 姚兰这才恍然记起来,儿子的事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但这次……她有些愧疚地说道:“我带他去吧。你要是忙就先忙你的,反正我也得去医院——” 话还没说完,李春秋已径直走到路边,向一辆远处的出租车挥手。 三个人在出租车里,气氛更加尴尬。李春秋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上,目视前方;姚兰带着李唐坐在后排座位上,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 “爸爸,昨天半夜我醒了,你还没回来。”李唐试着找话说。 “爸爸在值夜班。”李春秋头也没回地答道,顿了顿,他又说,“最近一星期爸爸会很忙,晚上可能都不回来。” “妈妈说,你出差了。” 李春秋和姚兰谁都没再说话,李唐看着互相看都不看一眼的妈妈和爸爸,表情有些委屈。 水杯、药瓶、烟灰缸、半屉包子……客厅的桌子上散乱地放着数不清的杂物。不仅如此,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儿去,地板上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沙发上的衣服也胡乱搭着。 屋子的主人高奇,实在无心收拾。刚刚睡醒的他,看上去比屋子还乱,头发打绺,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他用一只手拄着床坐了起来,趿拉着拖鞋从卧室里出来,走到客厅的桌子边,用右手从标着“止痛”的药瓶里倒出两片药,笨拙地放在嘴里,端起半杯水一饮而尽。 之后,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突然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高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正好挤到了受伤的左手,忍不住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来人是丁战国。他看着高奇渗出血迹的左手,问道:“手怎么了?” 高奇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丁战国意识到了什么,没再继续追问,起身给高奇倒了杯热水。高奇把自己缩在沙发里,用没有受伤的手拿着热水杯,脸埋在杯子上方,好像这样他才能得到温暖。 丁战国放下暖壶,半是安慰半是鼓励地说道:“我们是猫,他们才是耗子。总有一天,你会看见他们在老鼠夹上痛不欲生。” 高奇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把脸埋进微弱的热气里。 丁战国坐到他的对面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们再联系你,要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高奇喝了一口热水,艰难地开口说道:“我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他叫走的,根本没时间给你打电话。” “很明显,他们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你。这次发现了你偷听,估计以后会在你们之间砌堵墙了。” “那我怎么办?” “你能活下来,证明你还有价值。” 高奇冷笑一声:“当然,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去冒险做雷管?” 丁战国不想让他的消极情绪继续发酵下去,于是换了个话题:“你看见那个进隔壁屋子的人了吗?” 高奇摇摇头说:“我试过,门缝太窄,什么都看不见。” “听声音呢?他有多大年纪?” “听上去岁数不小了,挺受尊敬的,再具体的我听不出来。” 这话让丁战国来了兴趣,说道:“按你所说,他应该是个重要人物。” 高奇立刻激动起来,情绪不稳地说:“很重要,肯定特别重要,你现在完全可以派人把那个地方围起来,等他们再去的时候——” 丁战国看出高奇有些不对头,赶紧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然后说:“那样做会害了你。你觉得他们还会再去吗?” 高奇愣住了。此时,他的眼神里甚至连绝望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丁战国又看了看他,说道:“这样吧,如果能搞到这个人的身份,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市医院眼科,墙上挂着的视力表还是伪满洲国时期日本医院留下来的东西,图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动物图案。 李唐站在几米开外,左眼扣着一把木制的勺子。医生用一根指示棒点在一只小小的灰熊上,示意李唐回答。 “熊瞎子。”李唐回答得很快。 医生又指向一条鱼,问道:“这个呢?” 李唐有些看不清楚了,顿了顿,说道:“山羊。” 医生又换了一个动物指着。 “是老虎吗?”李唐越来越犹豫,忍不住朝门外等候的父母看去。 诊室的门开着,一道悬空的白色门帘下方,姚兰和李春秋的脚并排在长椅前面。两个人在外面坐着,谁都不发一言。忽然,李春秋站起来,径直往走廊的一侧走去。姚兰愣了一下,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在他身后小心地问了一句:“你去哪儿?” 李春秋头也不回地说:“厕所。” 然而,半个小时之后,李春秋依然没有回来。姚兰开始心慌了,她朝厕所的方向看了又看,始终没见李春秋回来。姚兰不敢多想,却又不能不多想。犹豫良久之后,她站起身来,掀开门帘,对里面还在检查的儿子说:“李唐,听马叔叔的话好好检查,妈妈很快就回来。老马,拜托啊——” 说完,便几乎是快跑着向之前李春秋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时间还早,楼道里静悄悄的。姚兰脚步匆匆,朝着方黎的办公室走去。她的心突突直跳,眼睛始终盯着办公室门口。 十米、五米,姚兰心急如焚,脚步格外沉重。正当她马上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李春秋从里面黑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姚兰一下子像钉子一样被钉在原地。 李春秋也看见了姚兰,他慢慢地朝姚兰走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抬起脸看向姚兰:“怕我把他杀了,是吗?” 这话让姚兰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李春秋说完便走了。姚兰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之后,她艰难地迈开步,走到医生办公室的门口,伸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姚兰顿时松了口气。她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整个人像彻底虚脱了一样。 楼道尽头的拐角处,李春秋在下楼之前,又看了姚兰一眼。妻子的紧张和心虚,他都看在眼里,但他此刻顾不了这些。比起戴绿帽子,他更焦虑方黎的来历和身份。就在刚才,他趁上班时间未到,将一枚纽扣窃听器偷偷地安装在方黎办公室的电话机内。他料定,以姚兰的性格今天一定还会去找方黎谈话。也许,他能从这些谈话中找到蛛丝马迹,哪怕这些话每一句都让他伤心欲绝。 办公室里,丁战国差点儿被李春秋逼到墙角。他一脸为难地看着李春秋,说道:“你这是逼我。” 李春秋只是阴沉着脸问:“别的不多说了。告诉我帮还是不帮,就行了。” “就算是我同意,高局长要是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万一出了岔子,你可以说不知情。” “可能吗?” “昨天晚上,我和你都喝醉了。我趁你喝醉了,办的这件事。” 李春秋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装着胶泥的盒子,打开后推到丁战国面前。 丁战国似乎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他看了看李春秋,顿了顿,终于还是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取出其中的一把,在胶泥上按了下去。 李春秋穿过走廊,停在监听室的门前。他看看四下里无人,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崭新的钥匙。迅速进屋后,李春秋马上回身在里面把锁拧死。他走到空着的工作台边坐下,拿起面前的耳机戴在头上,然后在工作台上的一部特殊电话上拨了几个号码。 调试了一会儿耳机上的转钮,里面滋滋啦啦的噪声渐消,方黎和姚兰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方黎的办公室门窗紧闭,电话机忠实地记录着自己听到的一切东西。只是姚兰和方黎都浑然不觉,他俩分别坐在办公桌两侧,压低着声音说话。 姚兰问方黎:“你怕了?” 方黎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说道:“我怕?我怕什么。我出来进去,站着躺着都是一个人,一没孩子二没牵挂,他姓李的能把我怎么样?” 姚兰没接话,甚至看都没看方黎一眼,只是有些失神地坐在椅子上。方黎见状,捋了捋有点儿纷乱的头发,走到姚兰身边安慰道:“我就是担心你。我想给你打个电话,又怕让你难堪。你们要是没孩子,我连夜就过去了,不就是谈判吗?他没把你怎么样吧?我是说,他没动手吧?” 姚兰淡淡地说:“李春秋从来不打老婆。” 方黎稍稍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大小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他肯定不会胡来的。”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别扭,往回找补:“他不是那种打打杀杀的粗人,是吧?他不会威胁到你什么的。” 姚兰答非所问,语气依旧淡淡的:“今天早晨,他到这屋里来过。” 方黎有点儿慌地嚷道:“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姚兰摇摇头说:“一天了,我都没法儿好好上班,心慌意乱。我总怕会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啊?往大了想也不至于出个什么事吧——这事,你怎么想?” 姚兰收回失神的目光,看着方黎说:“既然事情已经摆上了桌面,实在不行,我就和他摊牌。” 方黎的眼神却有些躲闪,试探着说:“怎么个摊法?” “离婚。”姚兰咬着牙说出了这两个字。 方黎听她这么说,明显有些急躁:“你现在提这个,那不是火上浇油吗?你都说了他今天都来找过我了,你这不是怕事小吗?” 姚兰眼睛里的光芒顿时有些黯淡:“我都不怕,你怕?” “你别老提怕不怕的,谁怕谁呀?我怕过他吗?现在需要的是冷静!他正在气头上,逼急了,跟咱们来个同归于尽。我死在你身边,睁着眼睛合不上,这才算什么都不怕,才算是个好答案吗?” 见方黎恼羞成怒的样子,姚兰有些绝望地说:“从第一次那个夜晚开始,我就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我有准备——离了以后,我会自己过自己的。别以为我会赖着你。就算你想,我也不会让孩子心里别扭。我自己酿的酒,苦的甜的我都自己喝。” 方黎听出了姚兰的怨气,他警惕地往门口看了看,然后拉住她的手,换了副柔声细语的腔调说道:“你这么说,就是抽我的脸了。我不走,我陪着你。就算天塌了,也先砸死我。” “我倒是希望天现在就塌下来,那样就再也不用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姚兰的眼圈有点儿红。 “你先别说那么丧气的话,我怎么会不管?这事说到底就是赖我,谁让我喜欢你呢。” 这些话通过电话机里的窃听器,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了李春秋的耳朵里。听到方黎如此肉麻地对自己的妻子,又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李春秋一把将耳机拽下来,“砰”的一下摔到了桌上。 ===第三十章=== 学校操场的角落里,李唐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同学踢足球,而是自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着。 “是不是没人跟你玩?”不知道什么时候,丁美兮来到了李唐的身边。 “没有。”李唐抬头看了看丁美兮,又没精打采地低下头。 “走,找他们去。”丁美兮拽着李唐。 谁知,李唐一把甩开了丁美兮的手,丧气地说:“不想玩。” 丁美兮从没见过李唐这副模样,有些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这一问,李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爸爸可能不要我和妈妈了。” “啊?”丁美兮一下子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刚想追问,上课铃响了。俩人都有些无奈,一起朝着教室走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课堂上,陈立业在黑板上写下两句古诗后,转身提问道:“昨天学过的那首古诗一共四句。哪个高才生可以把后边那两句给续上,我瞅瞅。” 不少孩子纷纷举手,陈立业扫视了一圈,一眼瞧见李唐正托腮出神。他眼珠转了转,对着讲台下面喊道:“李唐,你说说。” 李唐没反应。 陈立业看着他,又喊了一声:“李唐!” 李唐仍然没有反应。 坐在一边的丁美兮想提醒他,立刻被陈立业用目光制止。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陈立业把手里的粉笔头掷向了李唐—— “啪”,李唐的额头上多了个白点儿。全班哄堂大笑。李唐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端正坐好。 “李唐。” “到。” “早晨吃的什么?” “牛奶和煮鸡蛋。” 陈立业冷笑了一声:“你吃的这些盘中餐怎么来的?” 李唐低着脑袋说:“我妈买的。” “是你爹妈辛辛苦苦挣钱,才能买回去的。让你吃鸡蛋是为了让你念书长学问,不是让你在这儿发呆走神。小孩不好好念书,还吃什么鸡蛋?吃得越多越混蛋!”陈立业说着,指了指外面,“到门口站着去,好好想想是否对得起那个煮鸡蛋,还有下蛋的那只鸡。” 在同学的一阵哄笑声中,李唐垂着头走出了教室。他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离开医院之后,方黎叫了辆出租车。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栋高级公寓楼——这里名义上是一家旅店,但是里面的房间基本上被各路人等长租了下来。长廊里铺着暗红色的地毯,方黎走到靠里的一间房前,抬手按响了门铃。 门没开,但门上的猫眼晃了一下,随后一个年轻女郎的声音在里面冷冰冰地说:“我不认识你。” 方黎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说:“别闹了,开门。” 女郎继续说:“我说了,不认识你。” 方黎瞬间没兴趣再等下去了,他瞥了一下猫眼,转身就走。 门马上就开了。 一个妙龄女郎倚在门上,有些揶揄地说道:“等这么两句就受不了了?我等了三个月,你都不来。” 方黎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 女郎看着他的背影,问:“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 方黎一路走到客厅,把大衣往沙发上一扔,像恩赐者一样。“想还用理由吗?这次我多住几天。”说完,一挥手,“行了,赶紧给我端过来吧。” 女郎撇嘴一笑,回身从衣柜里拿出一身绸缎睡衣,扔给他说:“先换上吧。” 这间客房空间不小,家具都是西式的。木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俄式地毯,墙上还挂着几幅俄罗斯油画。 茶几上的圆形托盘里,放着一把烟枪。方黎躺在长沙发上,沉醉地闭着眼睛。良久,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女郎也是一身绸缎睡衣,她依偎在方黎身边,一根手指缠绕着他鬓角的一缕鬈发,微笑着说道:“活啦?” 方黎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眼神还有些迷离:“好多了。”他接过女郎递过来的热腾腾的咖啡,手里拿着小勺在里面搅了几下,突然抬头问道:“他不会回来吧?” 女郎冷笑一声:“在我身上抽那口烟前,你的胆子好像挺大的呀,现在怕啦?放心吧,他到佳木斯跟苏联人签合同去了,今天早晨刚走。你只要别住到年三十儿,你俩就是想见也见不着。” 方黎对女郎的话没什么反应,他又搅了搅咖啡,忽然说道:“认识算命的吗?” “算什么?桃花运?” 方黎摇摇头:“净是烂桃花。这两天不太顺,塞牙的凉水都喝不着。” “这事儿简单,不用找什么算命瞎子,我就能算。离女人远点儿,你就全顺了。” 听了这话,方黎抬头直愣愣地看着女郎。 “生气了?” 方黎答非所问:“你男人怎么去佳木斯了?” “怎么?” “别是诓你的,跟哪个女人跑了吧?” “别瞎说。还是那批木材的出口合同。” “不是上个月就签完了吗?” “上个月是林场,从山里往外运木头的公路被人炸了,刚修好。” “什么人干的?” “还有谁,国民党特务呗,猢狲身上长虱子,想抓干净怎么就那么难呀。” “是啊,怎么那么难啊。”方黎若有所思地嘀咕着,忽然站起身来说道,“我出去一趟。” “哎,刚还说多住两天呢?”女郎半是奇怪半是娇嗔地说道。 “放心,晚上我准回来。” 李春秋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方黎约他见面谈谈。没想到他敢主动出击,李春秋尚不知道方黎服务于哪个组织,手里是否有什么致命的猛料,但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去面对这个自己最厌恶的人。 咖啡馆里,人并不太多。李春秋推门进去,一眼便看见独坐在角落里的方黎。方黎也很快发现了李春秋。当李春秋平静地坐下来之后,方黎倒显得有些紧张,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 李春秋摘掉皮手套,拿起桌上的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加了一块糖,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 方黎在一边看着李春秋的一举一动,呼吸不自觉得有些加快。他鼓起勇气,刚想开口,一碟点心突然端上来摆在了桌子上。方黎一句话被截在了嗓子眼,他白了一眼女服务员,假装咳嗽了一声。 李春秋此刻却放下了咖啡杯,两眼直直地盯着方黎。方黎被盯得有些发虚,忍不住开口道:“你都知道了。” 李春秋没接话,伸手要拿起咖啡杯。方黎以为他要动手,吓得往后一挪:“这儿是公共场合。进来之前我都观察过了,西边有一个派出所,东边路口就是解放军的治安点,往北第一个小街——” 李春秋打断了他:“你约我来,就是为了给我描述这儿的环境?” 见李春秋并没有要动粗的意思,方黎稍稍松了口气,故意装出一副坦诚的样子:“李大夫,你我都是知识分子,我想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知道你今天早晨去过我的办公室。对于这件事,我不想再逃避了,当然我也逃避不过去。既然事情已经摆到明面上,现在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也没意义。”说到这儿,方黎顿了顿,抬头看看李春秋,接着说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李春秋心中暗想,果然是个无耻之徒,问道:“交易?钱?你给我吗?” 方黎笑了笑:“当然是你给我了。” “往下说。” “我会永远离开姚兰,离开这座医院,甚至是这个城市。总之,从此以后,你不会再见到我。” 李春秋没有马上和方黎谈条件,想让这个人消失并不难,但他必须搞清楚背后的来龙去脉。他看着方黎,问道:“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方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现在谈论这些,还有必要吗?” “第一次,是谁动的心思?” “这些事情知道的越详细,你会越痛苦。你不想问问价钱吗?” “你比我着急,你会告诉我的。” “筹集那么大一笔钱,我怕你的时间不充裕。” “多大?” 方黎伸出两根手指。 “这么多?你的胃承受得了吗?” “消化系统的知识,我比你熟,我知道自己能吃多少饭。另外,你可能猜错了,我说的不是现金,是金条。” 李春秋真被方黎的这副嘴脸恶心到了,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要有耐心,要等这个混蛋彻底暴露自己的意图之后再动手。 方黎见李春秋不说话,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以为我疯了。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在考虑价钱的问题,我觉得我的提议很公道。我不是没有替你考虑过——你个人肯定拿不出来,但是对你的组织来说,这不算什么。” “组织”,他果然知道些什么,李春秋心中一震,故意不动声色地说:“你觉得市公安局会因为这个事——” 方黎打断了李春秋,压低声音说:“我说的不是市公安局。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和药品仓库爆炸案有关系。” 李春秋看着他,笑了。 “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我有证据。”方黎的口气自信满满。 “能证明是我干的证据?” 方黎点了点头。 “你可以拿着证据去公安局立功受奖,那笔奖金一样不会少。” “李大夫,作为学弟,我好心劝你考虑一下。我最后说一次——钱一到手,我马上离开哈尔滨。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在另一个城市吃年夜饭。” 李春秋看了看方黎:“这么急着要钱,抽大烟不够了吗?” 方黎没想到这个秘密被揭穿,紧张地问道:“你跟踪我?” “我不像你,有那么多闲时间去跟踪别人和勾引有夫之妇。”李春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不慌不慢地说,“你的脸虽然收拾得白白净净,可脖子下面的皮肤干燥泛红,这是体内毒素太多的表现;我每次去你的办公室,都没看见窗帘拉开过,冬天还拒绝太阳,只能说明你怕光;还有,刚才那个服务员从侧面走过来,到了桌边你才发现,说明你的视野很狭小,这都是瘾君子的典型特征。方大夫,你抽了至少有三年吧?” 方黎听他说完,干笑两声:“法眼如炬,了不起。不过,这些丝毫不能改变你目前的处境。” 见方黎已承认,李春秋心里稍稍有了一点儿把握:“你从姚兰手里也搞到了一些钱。不过不会太多,我知道她的收入。所以,你应该勾搭了不止一个女人。对你来说,贪财甚于好色。老实说,我一开始还真把你当成了一个人物。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用‘对手’这个词来形容你不合适。你去过上海吗?按照那儿的说法,他们称呼你这种靠女人吃饭的男人,叫‘白相公’。” 方黎收起了笑脸,冷冷地说道:“再说下去,我会涨价的。” 李春秋放下手中的咖啡,依旧冷静地说:“仓库爆炸的事,你可以去报案,现在就可以去。” 方黎一下子站了起来,作势要走。 “不过,”李春秋接着说道,“我还是愿意用钱买你离开姚兰。” 方黎又坐下了,一脸自鸣得意的表情。 李春秋喝了口咖啡:“一开始我还真想成全你们,不过现在,我替姚兰感到不值。晚上吧,你找个地方,就按你说的,我给你送过去。” “别,我胆子小,我怕你杀我灭口。”方黎看了看李春秋,“别晚上了,就下午吧,找个安全的地方。要是你不介意,汇丰银行的贵宾室就很好,那有警卫——最适合像我这么的人了。” 李春秋沉吟了一下,说:“好吧。” 从咖啡馆出来,李春秋的脸色像哈尔滨灰暗压抑的天空一样阴冷。他还不知道方黎掌握了什么证据,但看对方胸有成竹的样子,情况不妙。 连日来的焦虑,昨夜令人崩溃的发现,加上面对着方黎这个人渣,此时李春秋的每一根血管都变得滚烫,脑子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 李春秋一下子站住了。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神也不一样了。他来到路边,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先生去哪儿?” “医学院。” ===第三十一章=== 哈尔滨医学院的礼堂是一座巍峨壮观的建筑。放寒假了,礼堂门前的广场上人并不多。李春秋穿过显得有些冷清的广场,拐了一个弯,沿着礼堂侧面围墙下的小路走下去。十年前,李春秋刚来到哈尔滨,便把随身的枪和两匣子弹埋在了礼堂后面的小树林里。但愿还能找到那棵奇形怪状的柏树,李春秋边走边想。 礼堂背后,一条崭新的马路出现在眼前,那片小树林早已经消失无踪——李春秋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他拉住身边经过的一个男学生,有些茫然地问道:“同学,我想问一下,这条路是什么时候修的?” “快两年了。” “原来的那些树呢?” “那时候我还没来呢,这儿原来有树吗?” 时光如梭,物是人非。一时间,李春秋有些恍惚。他的目光机械地跟着这个男生望向远处,几个女学生嬉笑着走过来。李春秋的视线仿佛有些模糊——十年前,他埋完枪的那个清晨,也曾有这样的一群女生,嬉笑雀跃着从他身边经过。其中的一个容颜俏丽,在人群中显得分外出众。那人正是姚兰。 李春秋心中五味杂陈。此时,楼内响起一阵铃声——这是中午十二点的下课铃。枪找不到了,李春秋要尽快另想办法。 西大街的一家铁匠铺里,货架子上琳琅满目,铁勺、菜刀、扳手,应有尽有。 五大三粗的掌柜搬着一个装着各式刀具的小竹筐走过来,咣地往柜台上一放:“要啥样的?” 李春秋看了看说:“宰猪用。血槽深一点儿,出血快。一刀能扎透脖子的就行。” 掌柜瞥了他一眼,边挑刀边说:“看不出来啊,文绉绉的还会杀猪。” 李春秋淡淡地说:“日本人在的时候找饭吃,什么活儿都干过。” 一把三十多厘米长的杀猪刀被抽出来,递到他面前:“两百斤以下的,一刀灵。” 李春秋拿起刀,摸了摸刀锋,手指的皮肤小心地划过冰凉的锋刃:“就它了。” 刚从五金铺出来,还没走出两步,李春秋就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只手拽住了。李春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手里正攥着包在粗布里的刀柄。他回头一看,是老孟的遗孀,那个叫春儿的年轻女人。 “怎么是你?” 春儿喘着大气说:“老天开眼,让我碰着您了!” 李春秋左右看了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个小胡同:“去那边说话。” 对这个不速之客,李春秋毫无防备,他已经一脑门官司,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危机。 “我不是说过吗?什么时候,你都不认识我。忘了?” 春儿被他严肃的神色吓住了,赔着小心说:“我懂,我懂,我也没想到在这儿会碰见您,嘴跟不上脑子,我——” 李春秋有点儿着急:“你直接说,什么事?” 春儿顿了顿,说:“能给我男人带句话吗?” 李春秋的表情丝毫看不出真伪:“我试试吧。” 春儿有些艰难地说:“麻烦您告诉他,要是再不回来,还没到过年,我和我娘就活不下去了。”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话没说完,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李春秋心中有些不忍,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娘病倒了,也不知道是啥病。家里没个主事的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次给你的那些钱都用完了?”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前头买药欠了街坊不少钱,一还就没了。”她又抬起头,急切地问道,“您能找着他吗?” 李春秋神色有些黯然:“费点儿劲儿,你得等。” 她用力点点头:“我等,我能等。” 李春秋掏出钱包,取出一沓钱递给春儿。春儿却一个劲儿地推让:“不行,上次就拿了,怎么能老用您的钱?” “人多眼杂,快拿着吧。”李春秋的口气不容商量。春儿看看他,慢慢伸手接过了钱:“等老孟回来,一定还您。” 李春秋点点头:“走吧。” 春儿给李春秋鞠了一躬,转身走了。李春秋把钱包塞回衣兜里,手抽出来的时候,已经握住了那把尖刀。他无声地朝春儿走去,眼看着这个瘦弱的身影越来越近。 春儿突然站住了。没等李春秋反应过来,她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喘着,痛苦地弯下腰去。 李春秋死死地盯着春儿,手中紧紧攥着刀柄。 终于,在寒风中,春儿走出了胡同。李春秋站在那里表情复杂——他还是下不了手。 课间的楼道里,孩子们都在嬉戏打闹,李唐依旧站在教室门口——没得到陈老师的允许,即使下课了,罚站也不能结束。丁美兮自然也知道这样的规矩,想过去劝劝李唐,又深知李唐爱面子,这时候贸然过去,他肯定不会答应。 她犹豫再三,假装不经意地走到李唐身边,小声说道:“去跟陈老师认错道个歉吧。” 李唐不吭声。 “我陪你一起去。”丁美兮继续试着说。李唐还是不说话。这时,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都匆匆跑进教室。丁美兮也有些着急,作势要走,可迈步之前,又对李唐说道:“你快去呀!” 李唐仿佛心里憋着一口气,脸都憋红了,可就是咬着牙一声不吭。远远地,陈立业已经从办公室出来,往教室这边走过来。丁美兮不敢多停留,冲着李唐“哎”了一声,转身跑进了教室。李唐也用余光瞟见了陈立业的身影,赶紧深深地低下头。过了一小会儿,陈立业锃亮的皮鞋出现在眼前,停留了几秒钟,留下“哼”的一声后,慢慢走进了教室。 李唐的头垂得更低了,一滴硕大的泪珠掉在脚尖前的地板上。 汇丰银行的大楼辉煌气派,李春秋到了以后,并没有径直进去,而是四下看了看,之后朝着不远处一个公用电话厅走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是方黎。 李春秋冷冷地说:“东西我备好了。” 方黎语气轻佻:“这点儿钱对你来说,还真不叫什么。说实话,我都有点儿后悔了。你也觉得报价太低了吧?” 李春秋不想跟他在电话里纠缠,直接问道:“下午几点?” 方黎显得有些迫不及待:“钱都备好了,还等下午干吗?下午,也许我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这不是你迫切需要的吗,我现在就出发,银行贵宾室等你。” 李春秋什么都没说,抢先一步挂断了电话。一提到拿钱,方黎肯定是一秒钟都不想耽误。他必须尽快进去,摸清里面的路线和环境。汇丰银行不是街边小店,里面的安保肯定不含糊,想进去做手脚,必然没那么容易。 果然,一进大厅,李春秋就看到了一左一右两个体格壮硕的警卫。往前走了两步,一个穿着西装的职员走过来问道:“先生,请问您办什么业务?” 李春秋不假思索地回答:“大额转账。” 职员彬彬有礼地示意道:“请上二楼的贵宾室。” 李春秋道谢后,登上了铺着红毯的楼梯。二楼房间众多,站在楼道里,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职员、客户从各个办公室进进出出——这不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正对着楼梯口的墙上,一左一右贴着两张标着箭头的指示牌。左侧指向“卫生间”,右侧指向“贵宾室”。 李春秋看了看指示牌,然后向左侧走去。他推开两扇镶着毛玻璃的弹簧门,眼前出现了另一条走廊。这条走廊非常僻静,卫生间就在走廊的尽头。 再从这两扇玻璃门里走出来时,李春秋稍稍整理了一下衣领,仿佛刚刚去过卫生间一般。然后,他假装不经意地走到楼梯口,趁人不备,迅速把墙上的两个指示牌调换了位置。 不到半小时,方黎就坐着出租车来到了汇丰银行。下车时,他丝毫没有刚才的麻利劲儿——摇下车窗四下张望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从车里钻出来。下车后,先是压低帽檐,然后快步走进了银行大楼。 在门口迎宾的指引下,方黎几步就跑上了二楼。在楼梯口,他看了看指示牌,然后朝左侧走去。两扇对开的毛玻璃弹簧门就在眼前。门的后面,一个人影清晰可见。方黎自然想不到,那是手握刀柄的李春秋。他推开弹簧门,一步迈了进去—— 李春秋迅速而准确地捏住方黎的喉咙,将他按在墙上。惊恐万状的方黎被掐得满脸通红,拼命地拽着李春秋的手,想叫却发不声来。 李春秋用左手死死掐着方黎的脖子,右手往腰后面摸去。在那里,深藏多时的刀柄已经隔着大衣凸显出来。 眼看李春秋的手马上要抽出刀来,忽然,从走廊尽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很快,一个壮硕的警卫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嗨,干什么呢!” 待看清弹簧门这边发生的状况,警卫一边招呼着,一边飞快地跑了过来。 方黎闻声,双手立刻狠命地扑腾。李春秋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他咬牙掐着方黎的脖子,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 汇丰银行的警卫室里,方黎正坐在椅子上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显然他还没从刚才的突发情况里缓过来。李春秋却早已神色自若,他对两个审查他工作证的警卫说:“市公安局的人,怎么会去杀他。都是熟人,就是开个玩笑。” 两个警卫看看工作证,又看看李春秋。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转头问方黎:“是玩笑吗?你如果说是,我们就不报警了。” 方黎的双眼像死鱼一样盯着李春秋,阴阳怪气地说道:“报不报警,您说了算,我听您的。” 李春秋走过去,给方黎整理了一下揉乱的衣领:“这不妥了吗,咱俩的事好说。着急用钱你就说话,我现在就去借。” 方黎一把推开李春秋的手:“怎么,心虚了?” “虚吗?” “钱你带了,可还是忍不住要动手弄死我。我知道你恨我,不过你现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给你搭个台阶,你就得求着我和你一起下去。我现在就坐在这儿,你再来跟我开开玩笑呗。” 两个警卫听得一头雾水。 李春秋强忍怒火,讪笑着说道:“当着外人,说笑了。” 方黎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李春秋:“接着装,别停。我就爱看你那副忍不住还得拼命忍的样子。我都说了我要离开哈尔滨,是你舍不得让我走呀。” 方黎说着,脸上渐渐显露出猖狂的神色。李春秋知道已经无法堵住他的嘴,索性横下心来听他继续说。 方黎嘴上没了把门的,把自认为最要紧的证据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我一听说蒸饺药倒了狗那事,我就知道是你干的。还从我嘴里套仓库的布局,心思够细的。我要是你,我就不来,不来就证明和仓库爆炸案没关系。怎么不说话了,怕了?哎,我认识你李大夫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低三下四的样子,有意思。了?了就别拿我和你老婆那事唠叨,有用吗?就算你再看见一回,又怎么样呢?你打我呀——” 李春秋的拳头压着方黎说的最后一个字呼啸而来,狠狠地砸在他的腮帮子上。方黎毫无防备地吃了一拳,竟然从椅子上飞了出去。李春秋几步追上去,压在他身上,抡起拳头狠狠地揍了下去。 原来方黎赖以勒索的铁证就是这些,这些猜测在丁战国和高阳那里根本站不住脚。李春秋终于放下心来,他的拳头冷静而有力,每一拳下去都带着一股血雾。 几个警卫大惊失色,他们一拥而上,想把李春秋拉开。其中一个还对着门外喊道:“快报警!这个人疯了!” 被拉开的一瞬间,李春秋俯下身,贴着方黎的耳朵说:“马上离开哈尔滨,要不然你就得死。” 公安局治安科的笔录室里,丁战国差点儿没认出方黎。那张英俊的脸此刻已经惨不忍睹,嘴角还淌着血。丁战国心里暗骂了句“活该”,然后皱着眉问身边做笔录的公安:“怎么也没给方大夫包扎一下?这血淌的,啧啧。” 公安一脸无奈道:“他不让包。” “我不包!”公安的话音未落,方黎就激动地喊道,“我为什么要包?!我就是要让你们公安局的人看看,一个法医、一个新政府的公务人员,把一个市医院的医生殴打成这样!我就想看看,你们公安局能不能秉公执法!” 丁战国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不用嚷嚷,有理不在声高。李春秋要真是无缘无故地打你,公安局也饶不了他。说说吧,你们俩是怎么在银行里碰到的?” “在哪儿碰上的重要吗?他把我都打成这样了,还问那么多干什么?” “你看你,什么事都有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你不说,我们连案都立不了,怎么处分李春秋啊?” 说着,丁战国给做笔录的公安使了个眼色:“我看,方大夫现在可能还有些糊涂,说的话轻了重了,也不一定就是事实。先记录吧,我去那边瞧瞧。” 方黎听出了丁战国的弦外之音。就在丁战国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说:“丁公安,我认识你!” 丁战国假装没听见,他的手已经抓到了门把手,却听见方黎在身后又说了一句:“我知道那个尹秋萍的事!” 丁战国心中一沉,脚步却没停下来,依旧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的里边,方黎有点儿绝望地喊了一句:“你们这儿有特务!” 做笔录的公安看着丁战国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嘴歪眼斜的方黎,问道:“你中午喝酒了吧?” “我他妈没喝!”方黎有点儿欲哭无泪,“你要干吗?给我栽赃,陷害我?我告诉你,我——”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丁战国走进来,看着方黎说:“方大夫,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方黎仿佛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说道:“我说的话我能负责。我知道这栋楼里的一个秘密。” 丁战国略一沉吟:“我怎么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方黎舔了舔疼得有点儿麻木的嘴唇:“我想和你单独谈。” 丁战国示意做笔录的公安回避。方黎看着他出了门,才开口说:“医药公司总库爆炸的案子,就是他干的。” “谁?” “李春秋。” 丁战国看着方黎的眼睛:“接着说。” 方黎听到这三个字,便如打了鸡血一般,把李春秋在医院跟他谈论药品仓库的经过都说了出来。讲到激动处,他还忍不住评论:“李春秋这个人心机太深了,表面和我东拉西扯,其实是一点点地把我的话套出来。当时我根本想不到这些,结果总库的布局、各类药品的存放位置、守卫数量,对了,连院子里养着两条狗,我都告诉他了。第二天,总库的人到医院里探望那个被炸伤的保管员。从他们的嘴里,我才知道那两条狗被人用掺了药的蒸饺麻晕了。你说,那起爆炸案不是李春秋干的,还能是谁?” 听了方黎的话,丁战国想了想说:“你所说的这些,并不是直接证据。” 方黎没从丁战国的脸上看到高兴的神情,有点儿失望:“丁公安,我知道你俩关系好。我劝你一句,只要我能从这儿出去,局长我都要找。有些事较起真来,不是你想压就能压得下去——” 丁战国连忙摆摆手:“不不,我只是想告诉你,爆炸发生的时候,李春秋就在这个院子里,他不具备作案时间,懂了吗?” ===第三十二章=== 丁战国的话,让方黎错愕得一下子哑口无言。 丁战国的思路却没有中断:“当然,从另一种角度看,这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比如,如果我是他,我可能会把炸弹设置成延时起爆,或者我可以找一个同伴去干这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方黎有些摸不着脉:“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你,我会劝自己先别吵得满城风雨,回家冲个澡,喝杯咖啡,认真地回忆一下,找到更有价值的线索,再——” 方黎眼睛一亮:“再给你打电话。” 丁战国点点头:“随时欢迎。” 另一间笔录室里,也有两个公安给李春秋做笔录。只不过,他们问得少,写得多,写完一段还要念出来跟李春秋核对:“我念一下,你看对不对啊,你和市医院外科的医生方黎,在银行通往卫生间的走廊巧遇。方黎出言不逊,主动挑衅,双方发生撕扯,银行的警卫赶到后,把你们带到了警卫室——第一段我就这么写,可以吧?”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李春秋,淡然地点点头。 另一位公安接着说道:“下一段是这样:就在警卫室里,方黎第二次对你进行公开地谩骂,严重侮辱了你的人格——”念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有些为难地小声说,“这一部分的具体内容,我必须得按照银行警卫提供的证词记录,你多理解啊。没关系,这事怎么定性还是咱治安科的一句话。丁科长都打过招呼了。” 李春秋苦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公安写了一会儿,突然停下,问道:“你说当时骑在他身上,用拳头打了他的脸?” 李春秋点点头:“这个我认,没错。” “那他呢?什么反应?” “躲闪吧。” “还有其他动作吗?” 李春秋有点不明所以:“还能有什么动作呢?” 公安把笔扔在记录本上:“李大夫,你这么说就不符合常理了。方黎不到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看着又有劲,他能甘心被你这么打?还打脸?他肯定会反击的呀。” 李春秋反应了过来,点点头说:“对啊。” 公安又引导着问道:“你试着深呼吸一下,胸口是不是有疼痛感?” 李春秋吸了一口气,顺着说道:“还真有。” 公安重新拿起笔,边写边念道:“方黎挥拳重击李春秋的胸部,互殴进一步升级……” 这时,门开了。李春秋回头一看,是丁战国。 “怎么样了?”丁战国进门便问。 做笔录的公安点点头说:“基本上都搞清楚了,就是一场互殴。” 丁战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走过来坐在李春秋旁边:“这个人的脑子也有些问题,他非说你威胁他,要杀他。要是治安科不处理,就要跑到上面去闹。” 李春秋苦笑了一下。 丁战国转头对做笔录的公安说:“不行就做做样子。治安科派两个人去医院和他们家门口值个守,一两天就撤。” 说完,他拍拍李春秋的肩膀:“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你把他揍得不轻,气也出得差不多了。别再闹了,事情闹大对你也不好。” 李春秋看了看身边的丁战国,却没有捕捉到他的目光。他知道,一定是方黎的什么话让丁战国走心了,否则他不会派人保护方黎。现在,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轻举妄动,他已经丧失了除掉方黎的最好机会。 这时候,楼道里传来一阵喧嚣的声音。做笔录的公安闻声走出去看了看,回来后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丁战国问道:“怎么了?” 那名公安没说话,只是看了看李春秋。此时,楼道里的喊叫声渐渐清晰——是姚兰:“李春秋呢?李春秋!” 李春秋一下子就明白了。旁边的丁战国也格外尴尬,又要防备着李春秋会不会再冲动。可没等李春秋有什么反应,笔录室的门砰地被撞开了,姚兰冲了进来:“李春秋——” 李春秋冷冷地说:“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姚兰似乎根本无暇顾及李春秋的冷漠和嘲讽,她双眼失神、头发蓬乱,嘴唇颤抖着说道:“李唐失踪了!” 天已经擦黑了,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奋斗小学门口停着几辆吉普车,七八个公安围在一起,丁战国站在中间,说道:“都在一个锅里扒饭吃,李大夫的孩子就是咱们自己的孩子。话不多说了,大家分好路就行动。”他看看腕表,“从最后一个看到孩子的人算起,已经失踪两个小时。动员各派出所,以学校为中心,全面撒网,电影院、旅馆、公园,每一个角落都要找个遍,尤其是带着孩子的成年人,要特别仔细地盘查。” 李春秋站在圈子外一言不发,姚兰站在他身边不停地啜泣。陈立业走过来,艰难地开口说:“我总觉得吧,严厉一些对孩子的成长是好事。我今天是说了他两句,平时我也是这么批评他们的。我也不知道这孩子……”陈立业偷眼看了看李春秋和姚兰:“一整天,这孩子都不说不笑,是不是有心事啊?” 一直贴在姚兰身边的丁美兮,小声说道:“李唐说,他爸爸不要他了。” 见李春秋脸色阴沉,丁战国赶紧冲丁美兮使了个眼色。一阵北风吹来,夹着雪花,弄得人睁不开眼睛。丁战国叹了口气:“这么冷的天,夜里要是还找不着,会冻死人的。开始吧!” 参加行动的公安都陆续上车,准备出发。突然,李春秋对丁战国说:“给我辆车。”丁战国本想劝他在家等消息,想了想还是没说,转头吩咐旁边刚钻进驾驶室的公安:“你先下来。” 李春秋立刻登上这辆吉普,发动了车子。与此同时,另一侧的车门也被打开,姚兰低着头坐了上来。 被风雪扫荡过的街道,难觅行人的踪迹。偶有一个人,也是抄着手,缩着脖子,步履匆匆。 吉普车里,李春秋边开车边搜索着外面的街道。 姚兰的眼神直直的,高度紧张的情绪让她陷入了闭目塞听的状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种天气,人会冻透的,会冻死的。”说着,一行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淌了出来,“早知道这样,我就给他穿上那件厚棉袄了,他每天都穿那个,就今天没穿。早晨,我怕他迟到,穿上棉袄才让他吃饭,一个劲儿地催他,催急了,小米粥就洒在袖子上了。我怕出去冻成坨子,就给他换了件薄的。早晨出门的时候还有太阳,谁知道一过中午就阴天了,还起了风……” 姚兰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李春秋的心上。为了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不知是冷风吹打还是情绪所致,姚兰哽咽道:“春秋,我怕,我怕孩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知道你恨我,我们怎么就成这样了,李唐要是真找不回来,我得死在这儿……” “死”,听到这个字眼,心急如焚的李春秋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一拳砸到方向盘上。 “咣!” 姚兰吓了一跳,她转头看了看李春秋,一下子愣住了。丈夫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震怒之下的一拳,想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腰间掉出一把尖刀都没注意到。 方黎鼻青脸肿地走在医院的楼道里,几个护士互相交换着眼色,却没一个人敢走上前去问。 小孙抱着一摞病历走出护士站,见到这副模样的方黎也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方黎冷笑着:“不知道吗,随便找个人一打听就知道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进了医生办公室,“啪”的一声把门摔上了。 小孙被震得一哆嗦。待她送病历本回来,一路上的议论纷纷,已经让她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她略想了一下,还是端着一个装满棉球、纱布和药品的搪瓷盘,敲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 方黎闭着眼靠着椅背,两条腿交叉地搭在办公桌上。小孙用镊子夹着棉球,蘸着消毒酒精和药水,在他脸上的青肿处慢慢擦拭着。尽管动作已经非常小心,可方黎脸上的伤口太多,一个没注意就引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过了一会儿,方黎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继续给他擦伤口的小孙,问道:“你都知道了吧?” 小孙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方黎只觉得眼前小孙的手指闪来闪去,他一把抓住小孙的手,认真地看着她手上的一枚戒指,若有所思地说:“第一次看你戴戒指啊。” 小孙有些脸红,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妈给你买的?” “他妈给我买的。早就买了,一直没戴。” 方黎有点儿不明白了,问道:“昨天你不是还约我去看电影吗?” 小孙顿了顿,大大方方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姚兰姐说得对,女人这辈子得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她是为我好,就算我知道你们的事,我也不恨她。”说着,她把手抽了回来,“消过毒了,忍着点儿,我再给你上点儿消肿药。” 小孙手指上的戒指再次在方黎的眼前晃来晃去,这让他怎么都觉得这一幕仿佛刚刚发生过。刚刚,在汇丰银行的警卫室里,李春秋的手也曾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上面也有一枚戒指。 想到此,方黎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戒指!”他转头问小孙,“你还记得那个叫尹秋萍的女人吗?” 小孙点点头。 “她吐出来的那枚戒指在哪儿?” “公安局的人说那是证物,带走了。” 方黎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猛地冲出了办公室。 二路公共汽车的末班车,顶着风雪到达了终点站警察街。车厢里没有暖气,穿得像狗熊一样的司机懒散地招呼着:“终点站到了,所有人下车啊。” 零星几个乘客陆续地下了车。司机一边给自己的手掌里哈着气,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回身向车厢里望去,空荡荡的车厢一览无余。 司机熄了火,拔了钥匙,跳下车去。“砰”的一声,车门从外面锁死了。夜幕彻底降临,车厢里更是一片黑暗。任谁都很难发现,末尾的双人座上躺着一个小孩——睡得正香的李唐,一点儿都没有听到车外寒风呼啸的声音。 直到车厢内最后一丝余温散尽,李唐才打了个哆嗦,从梦中醒来。他慢慢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车早已经停下了。车上除了自己,空无一人。寒冷和黑暗,让李唐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一边抽泣,一边在车厢里四处摸索着寻找出口。可任他怎么使劲,那些冰冷的门窗就是纹丝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手指几乎冻得快失去知觉的时候,李唐突然摸到了一个握柄。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握柄向上一扳。只听“嗵”的一声,仪表盘上的灯亮了。 李唐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坐丁战国的吉普车时,自己最喜欢让丁叔叔按喇叭,觉得那样简直是威风八面。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驾驶员的座位,使劲按住方向盘中间的喇叭。 寂静的夜里,这辆亮着车灯的公共汽车忽然笛声大作。 李春秋和姚兰赶到警察街公交站的时候,丁战国正把自己的大衣披到李唐身上。车子刚一停下,夫妻二人便一起冲了下来。姚兰一把抱住李唐,放声大哭,满怀恐惧和委屈的李唐一见到妈妈,也号啕大哭起来。 在母子二人身后,李春秋抬起双臂,犹豫了一下还是抱住了李唐的后背,以及姚兰身体的一部分。 回家的路上,李春秋开着车,副驾驶位上的姚兰紧紧地抱着李唐。母子的脸上都挂着泪痕,姚兰嘴里却还说着气急的反话:“再跑,跑啊,再也别回来,把我急死。怎么不跑了,你为什么要跑啊?” 李唐断断续续地抽泣着:“爸爸不要我们了。”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姚兰却抢着说道:“一天到晚瞎琢磨,爸爸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 李唐听着这话,哭得越来越厉害:“上个星期,爸爸接我放学,让我撒谎请假,要带我出差,不带你——” 儿子的话令姚兰一愣,她诧异地望向李春秋。只见丈夫目视前方,片刻后,轻轻说了一句:“爸爸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 不去李春秋家蹭饭,丁战国父女俩便只有一个菜——乱炖。丁美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碗里的米饭被她扒拉来扒拉去。 丁战国显然是饿了,整张脸都埋在碗里,吃得狼吞虎咽。待他放下碗时,看都没看美兮一眼,便说道:“有心事啊?” 丁美兮看看他,没说话。 丁战国给女儿夹了块土豆:“事儿再大,也大不过吃饭。快吃。” 丁美兮突然有些忧虑地说:“李唐的妈妈和爸爸要离婚了,是吗?” 丁战国抬眼看了看美兮:“别瞎猜,没影儿的事。” 美兮叹了口气:“我妈妈要是还在,我也不让她和你离婚。” 这话让丁战国沉默了片刻。他想和女儿说点儿什么,最终,只是说了句“吃饭吧”。 连番的折腾让李唐疲惫不已,却又睡不踏实。即使已经进入熟睡状态,他依旧紧紧拉着父亲的手。李春秋守在儿子身边,心绪难平,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儿子。另一侧,姚兰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半晌,她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想带李唐走,去哪儿?” 李春秋没想到,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夜晚,也在儿子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迹。但这一切都没法告诉姚兰。 见丈夫不说话,姚兰脸色越发难看:“我和他的事,你早就知道了。你就是不和我说。” 李春秋依然沉默。 “你身上带着刀子。你要杀了他。” 李春秋慢慢挣开儿子的手,往客厅走去。他不想在孩子旁边聊这样的话题。 姚兰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客厅,压着声音说:“我求你了,别杀他。不为别的,我不想让孩子的爸爸当个杀人犯,我不能让自己的错误把这个家毁了!” 李春秋听着姚兰这些糊里糊涂的想法,转头对她说:“今天他主动跟我见的面。”然后他伸出两根指头,“两根金条,就是他离开你的要价。” 姚兰愣住了。 “他玩的女人多了,都是为了钱。你知道他抽大烟的事吗?这些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姚兰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本以为自己是陷入了感情的泥潭,殊不知是被人当成了人肉提款机。 羞愤的眼泪夺眶而出,姚兰使劲儿捂住脸:“我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人。” 抽泣良久,她抬起头,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对李春秋说:“能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吗?我听你的,你不是想离开哈尔滨吗?带着孩子,我们跟你走,去哪儿都行。” “离开”这两个字让李春秋心中一动。就在几天前,这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出路。然而现在物是人未非,他似乎给不了自己离开的理由了。 被打成包子的方黎,已经没办法再进入那栋高级的公寓楼了。不等身体的反应上来,他的心已经慌了。“还有筹码,还有筹码,找丁公安,找丁公安。”他念叨着支离破碎的呓语,深夜来到办公室,翻箱倒柜。很快,他开始涕泪横流,视线也模糊了。终于,他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封皮上写有“术后记录”字样的小本。 方黎用颤抖的手快速地翻着小本,突然其中的一页使他停住了。他勉强集中精神把那一页内容看了一遍,之后竟笑了起来:“你还真是那个戒指的主人啊,李大夫,哈哈。” 短暂的兴奋无法解除烟瘾的痛苦,方黎已经开始浑身哆嗦了。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我。给我送点儿药过来,你装什么装?药——烟——烟土,不差你的钱。最多明天我给你双倍,三倍都算个屁,喂,喂,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方黎气急败坏地把电话摔了,连带自己也倒在了椅子上。但他很快又吸溜着鼻子站起来,颤抖着从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里摸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3953。那是丁战国送他出门时,留给他的电话。 “丁公安,丁科长。”电话还未接通,方黎就已经不停地念叨起来。电话里传来的并非丁战国的声音,一个值班的侦查员接起电话来,问道:“哪位?” “我。丁科长,我有新线索,你肯定喜欢。”电话里,方黎的声音气喘吁吁。 “你谁呀,大半夜的?” 可此时的方黎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了,他抱着电话听筒,蜷缩成一团,嘴里含混不清,反反复复地说道:“给我点儿烟土,我全告诉你,给我点儿烟土,我全告诉你……” “神经病!”值班室里,侦查员挂断了电话。 李春秋和衣躺在沙发上,全无睡意。卧室的门轻轻响了一下,想必是姚兰出来了,李春秋赶紧闭上眼睛。 姚兰在沙发边站了好一会儿,犹豫地说道:“要不,进去睡吧。” 李春秋仍然闭着眼睛。 “春秋。”姚兰又喊了一声。见丈夫一动不动,她慢慢走近,想在他身边坐下来。这时,李春秋却翻了个身,把脊背朝向妻子。姚兰的脸色马上黯淡下来。正当她手足无措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卧室里李唐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喊着妈妈,姚兰赶紧进屋。李春秋起身接起电话,里面传来魏一平的声音:“李大夫,我是老魏啊。” 李春秋愣了一下:“噢。” “明天下午有空吗,一起去钓鱼?这个时候,松花江冰层下面的鱼最鲜美了。” “好啊。” 放下电话,李春秋抬头望向窗外。月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疲惫。 ===第三十三章=== 高阳如往常一样,一早就来到了办公室。他嘴上长了一个泡,这会儿正对着镜子看。水泡不大,可疼得厉害,高阳看了半天也无计可施。 丁战国来到高阳的办公室,见门开着,径直走进来,问道:“怎么了,高局长?” 高阳早已从镜子里看见他:“没睡好,嘴上起了个泡。” “那是上火了。” “是吗?可有人说,这是小人在捏我的嘴。” 丁战国笑了笑:“都是算命骗子的话,迷信。” 高阳没接话,放下镜子,示意丁战国关上门,然后又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让丁战国坐下。丁战国知道,肯定是有事要说。 果然,二人刚落座,高阳便开口说道:“有些话吧,老百姓说说也就罢了。你说连公安都这么瞎猜乱传,可怎么办?” 丁战国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一脸茫然地看着高阳。 高阳接着说道:“要是真有小人,捏捏他们的嘴也好。我怎么听说,李春秋的太太——” 丁战国这才明白,李春秋的事儿已经传到了局长的耳朵里。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坦白相告:“那边是个外科大夫,和李太太一个科室,长得不错,嘴也巧,能说会道的。前天夜里,让李春秋抓了现行。” “你也在场?” “当时,郝师傅刚出事,我去找李春秋。也是碰巧,我要是晚到十分钟,也许那边也出事了。” 高阳皱了皱眉:“怎么会这样?” 丁战国尴尬地答道:“可能李春秋这边有时候太忙,就忽略了家里。潘驴邓小闲,这种事——” 高阳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那昨天下午?” “说是在银行碰上了。我觉得是李大夫咽不下这口气,故意的。这件事是我在治安科处理的,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事。” “听你的意思,好像下手还轻了。” 丁战国看了看高阳,奓着胆子说:“局长,都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同事,大伙儿都有点儿替李春秋不忿,纪律和分寸我们懂。” 高阳也看着丁战国,说道:“你们的分寸就是口口相传?一夜之间,连我都知道了。” 丁战国立刻会意:“等一会儿,我就去跟他们说——到此为止,谁再讨论就处分谁。” 方黎跟在一群说说笑笑的医生和护士后边进了医院的门诊大楼,不过他跟谁都没搭腔。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黑着眼圈,憔悴不堪,额头的青紫也很醒目。 走了两步,旁边的几个同事忽然都不说话了,有人在偷眼看他。方黎下意识地一抬头,看见姚兰就站在前方的楼梯口。 方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另一处楼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躲过,姚兰开口喊道:“方大夫。” 方黎只得站住,待周围的同事都识趣地走开,他才走过来,一脸愠怒地看着姚兰,压着声音说:“你疯了,在这儿等着?” 姚兰反倒一脸坦然:“医院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再遮遮掩掩的,故事的版本会更多。” “李春秋呢?你这是要故意让他看见吗?他把我打成这样,你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想和你谈谈。” 方黎四下看了看,确定李春秋没来,便叫姚兰一起去了他的办公室。 公安局的监听室内,李春秋看了看手表——送完孩子,再走到医院,这会儿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李春秋戴上监听耳机——虽然姚兰什么都没说,但以李春秋对她的了解,她今天一定会去找方黎。 果然,不一会儿功夫,耳机里就传来一阵嘈杂声。屋里来人了,听脚步声应该是两个人。听声音,二人已经坐定,但半天谁都没说话。良久,耳机里传来了姚兰的声音:“咱们断了吧,你离开这儿。” 办公桌前,方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眼睛看了姚兰半天,不可思议地问道:“说完了?” “完了。” 方黎被她的话和冷静的神情惊着了,他站起来走了两圈,恶狠狠地说:“我是不是被李春秋打聋了?我怎么听着和昨天说得不一样啊?昨天你是怎么说的?你要跟他摊牌,跟他离婚。怎么回去睡了一宿,早晨从他身上爬起来,跟我就这么完了?” 姚兰没想到方黎会说出这么脏的话,抬头看了看他,最终还是把心里中的怒火压住了。但方黎显然没打算就此打住,叉着腰站在她面前,问道:“姚护士长,我脑子转不过你们这种聪明人,你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儿,行吗?什么意思?” 姚兰再次抬眼看了看方黎,开口说道:“离开这儿吧。你的医术很好,到哪里的医院都能找到一张手术台。” 方黎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打断了她:“我不走,凭什么啊?我是不会走的。干什么我就得走啊?小时候,在街上见过巡警打狗吗?狗什么样,姓李的就把我打成什么样。看看我这张破脸,我这是为了谁?” 姚兰这次连眼也没抬一下,她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脸,坐在椅子上,很平静地说:“是为了我吗?是为了钱吧。” 方黎一愣:“李春秋跟你说什么了?” “该说的都说了。” “我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如果我是他,我也得这么说。你信吗?” “他是我丈夫,我儿子的父亲。我应该信。” 方黎仰着头,哈哈大笑道:“啧啧啧,现在成丈夫、成父亲了。以前呢?说起来就是个‘他’,连名字都不愿意提,现在又成离不开的香饽饽了?” 也许是这笑声刺激了姚兰,她突然发狠地问道:“如果我离开,你敢抛弃一切,带我走吗?去另一个城市,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你肯吗?昨天我就问了一遍,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敢吗?” 方黎扶着姚兰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姚兰,看着我的眼睛。就算你不问,我也打算带你走——你根本想不到这一天的到来会有多快。” 方黎仿佛又恢复了二人刚开始时的热情,但姚兰的回答异常冰冷:“我不走。我有儿子,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自己走吧。” 方黎没想到:对女人屡试不爽的甜言蜜语在这一刻竟然失灵了。 “你自己离开哈尔滨,对这件事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姚兰诚恳地看着方黎,“我们在一起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从我调到外科来当护士长那天,从我们俩第一次搭档值夜班那时候起,全都是错误。错不在任何人,在我。我比你大几岁,你要干什么,我都不拦着。我让着你,我把存下来的那些钱全给你买了烟土。我真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是互相爱着,还是互相害着。” 方黎即刻恢复了刚才恶毒的嘴脸:“我怎么听着那么像我妈在跟我说话呢?” 姚兰忍着心中的羞愧和怒火,再次诚恳地说道:“离开我吧,方黎,也离开烟土。我们对你没有好处。找一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这才他妈的一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啊?”方黎凑到姚兰面前,“他能让你更舒服吗?” “啪”,一记耳光。姚兰终于气急败坏地冲着方黎喊:“我儿子昨天差点儿就丢了!” “那他妈的也不是我弄丢的啊!” 姚兰满脸通红。她看着方黎,决绝地说:“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不能毁了我的家。” “那你就毁了我?你以为从这个门出去以后,那么多人就会把咱俩的事忘了?” “千错万错都在我。破鞋的帽子,我自己戴着。今天在大门口等你,就是想告诉你:从现在起,咱们再也没关系了。” “过了一宿,你是不是疯了?姚兰?” “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李春秋在监听耳机里听得真真切切。姚兰和方黎的对话戛然而止,但显然方黎还没从愤怒的情绪里走出来——摔杯子、踢凳子、来回踱步,方黎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到。 李春秋一脸平静,耳机里的嘈杂也渐渐地平息了,他刚想摘下耳机休息一会儿,却听见里面传来电话拨号的嗒嗒声。很快,方黎的声音传了出来:“侦查科吗?我找丁战国。” 李春秋一下子就怔住了。他凝神听着,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谁?” “我是方黎。你要的证据来了,还记得尹秋萍的戒指吗?她吐出来一枚戒指,你忘了?” “你找到它的主人了?” “放心,我的证据比铁板都硬。我有什么好处?” “钱?” “钱的事不急,现在最主要的是安全——给李春秋一把枪,他现在就能打死我。所以,我的要求是先摆平他。” “我们见面说吧,你说个地方。” “道里大街的芬芳咖啡馆,找得着吗?” “我这就出发。” 电话挂断了,耳机里再没有任何声音。李春秋一动不动,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危机击蒙了。 放下电话,丁战国起身取了大衣,快步往外走去。刚到门口,他忽然停住脚步,略一思索,又转身回到办公桌旁,拨通了高阳的号码:“高局长,有个紧急情况,需要您协调一下……” 挂了电话,丁战国迅速去车库开车。临到大门口,他摇下车窗对门口的卫兵说道:“接到高局长的电话了吗?” “接到了。” “在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出这个大门,任何人。” “是。” 丁战国的轿车开出了大门。在他身后,公安局沉重的大门也缓缓关上了。 从监听室出来,李春秋回到办公室简单安排了一下,准备赶往道里大街。无论如何,得赶在丁战国之前见到方黎,哪怕不能阻止,至少可以探探口风。他刚走出办公室,便被高阳迎面喊住了:“春秋,我正找你呢。去我办公室,有个事要问你。” 李春秋见躲不过,只好跟了过去。 隔着办公桌,坐在高阳对面的李春秋,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手表,又迅速抬起眼帘。 高阳坐在椅子上,语气沉重地说:“老郝被害已经两天了。侦查科对内部每一寸都进行了搜索,可还是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两天两夜,不知道他的家人是怎么过的。大家都说,你和老郝私交很好。” 这个话题让李春秋也备感沉重。他点点头,说:“我调到公安局后,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他。” “你了解他吗?” “怎么说呢,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气、聊家里,聊一些不能在公共场合说的私事。他家里的情况我很熟悉,但也就限于这些。” 高阳用手揉着太阳穴,眼睛微闭着,问道:“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这个不太清楚。据我所知,应该没有。”趁高阳闭眼的空当,李春秋再次看了一眼手表。 “你觉得这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高阳睁开眼睛问道。 “也许只有凶手才能告诉我们。” 高阳叹了口气,低头抠了抠指甲,又问道:“你说,郝师傅指甲缝里的那个颗粒,有没有可能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嵌进去的?” “有这个可能性。” “那你看,是不是应该扩大搜索范围呢?” 李春秋低着头,什么都回答不出来。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点十分,丁战国应该已经到了吧,方黎呢?李春秋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他目光呆滞,耳朵嗡嗡作响。 见他半天不做声,高阳抬起头问道:“你在想什么?昨晚没睡好吗?有事? 李春秋张了张嘴,艰难地说:“我——高局长,您都知道了吧……她给我心里揉了把沙子,捡不出来也挑不出去——让大家看笑话了。” 高阳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安慰他说:“我这个人心粗,总是给你们压担子,对你们的家庭关心得太不够了。我应该向你道歉。” 听了这话,李春秋不由得坐直身体:“您言重了。” “每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事,都会和你一样愤怒。可是春秋,你是知识分子,有些道理应该比我更明白。现在是新社会,封建礼教标榜的那些贞洁观,什么三从四德的东西,其实挺荒谬的。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想让你在内心把这个包袱卸下来。遇到这种事,你得先考虑孩子。” ===第三十四章=== 李春秋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当然,憋坏了也得找个口子。昨天你不是已经泻火了吗?够吗?” “高局长,您这是埋汰我。昨天是我冲动了。” “我个人给你个建议。这种心里的伤口,只能靠时间来愈合。”高阳说着,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茶叶罐,“这是亲戚送我的祁红,局长来了我都没舍得拿出来,今天便宜你了。你坐着——让你坐你就坐,好茶我自己沏。 高阳一边准备着茶具、暖壶,一边继续说着:“本来应该给你找壶碧螺春败火。春绿冬红。你这火生的不是时候,还是跟我喝红茶吧。等忙完这阵子,我请你们去家里吃顿饭,我自己包饺子。你不是爱吃蒜吗,尝尝我泡的腊八蒜……” 高阳就这样边泡茶边不紧不慢地东拉西扯着。李春秋意识到丁战国在赴约之前,已经向高阳做了汇报。作为首要嫌疑对象的李春秋,已经被副局长亲自看管起来。寸步难行的他,连向外打一个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被唤醒的这几天里,他设想过自己暴露的种种方式,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窝囊透顶的方式落网。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方黎掌握的证据不可靠。仅仅过了一夜,关于戒指,方黎又能找到什么证据呢? 脱下白大褂,换上呢子大衣,方黎边系着围巾边朝门外走去。不想,一开门却见姚兰站在门外。 “你要把他怎么样?你要找谁一起对付李春秋?”很显然,姚兰听到了刚才方黎的那个电话。 “你不是都听见我说的话了吗?给姓李的一把枪,他现在就会打死我。”方黎审视着姚兰的神色,他觉得姚兰应该没有全部听清刚才的对话。 “你们当中非要死一个人,这事儿才能完吗?” 方黎看了看姚兰:“如果是的话,你希望谁死?” “我死!” 方黎无言以对。二人沉默片刻后,姚兰又说道:“我有东西给你。老地方见。”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方黎也没停下,关上办公室的门,从另一侧快速下了楼梯。他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丁战国应该已经快到了。 可走到一楼,方黎又停住了。姚兰刚才说要给他东西,会是什么?老地方见,一定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的地方。方黎望了望门外,又看了看手表,犹豫片刻,还是朝着大厅门口走去。 医院门诊大楼的楼顶天台上,覆盖着一层还没有来得及清扫的积雪。天台的面积不大,四周围着木质的栏杆,栏杆外面是倾斜向下的屋檐。 方黎踩着积雪,一路走向栏杆旁边的姚兰,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你还是来了。” 方黎向四处看了看,然后说道:“你和我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儿。约我来这里,这是意味着要跟我和好吗?” 姚兰没说话,默默地从大衣里掏出一个纸包,伸到方黎面前。 “什么意思?”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打电话——这是我所有的私房钱,另外又借了一些,就这么多了。” “这算什么,遣散费?” “我求求你,离开我们吧,别伤害他。” 方黎看了看姚兰,又看了看钱,心里竟涌出一丝伤感:“你还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我心里占多大位置。” 姚兰一把拽住他,央求道:“方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什么手段,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我求你别碰我丈夫。” 方黎冷笑一声:“丈夫,叫得多亲哪——你觉得我会放过他吗?” “你想怎么对付他?” “滚出哈尔滨,把你留给我。” “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疯了。你才知道?”方黎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可眼睛里分明都是恨。 姚兰脸色苍白,有些颤抖地说:“方黎,你别逼我。” “怎么,带枪了?要打死我吗?” “用不着。要是你真害了他,我就去卫生局!” “报案好像得去公安局吧?” 姚兰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卫生局要是知道你抽烟土,在哈尔滨任何一家医院,你都别想待下去!” 方黎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道:“好,好,你们两口子都有好手段啊。”说着,他一把抓过姚兰手里装着钞票的纸包,对着阳光看了看,“这钱我觉得算作医药费会比较好,你说呢?” “你答应我了?” 方黎把钱揣了起来,沿着天台靠外一侧没有雪的地方往回走。 姚兰没明白他模棱两可的意思,追问道:“你会放过李春秋、放过我家,对不对?” 方黎被她追问得有些不耐烦,干脆直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是他不放过我。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迟了。” 姚兰气得直哆嗦,死死地拽着方黎的胳膊,扑打着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骗子!方黎,你要把我毁了才甘心吗?!” 方黎被拽得滑了个趔趄,衣兜里的钱也掉出来撒了一地。看着眼前满地的钞票和疯狂的姚兰,他一下子就失控了,反手一记耳光把姚兰打到一边:“干什么,干什么?” 姚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了,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方黎摸了摸被姚兰抓破的脸,一阵刺痛让他更加恼火:“李春秋打完了,你他妈还打!我真是你们眼里的一条狗啊?我是狗,你就真把自己当主人了?哈尔滨有那么多女人,没一个像你一样,简直就是个疯子!” 姚兰倒在地上浑身发抖:“我疯了吗?这都是你逼的!我养了你那么久,给你抽烟土的钱,我真是个疯子——” 方黎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你可以再大点儿声,让全医院都听见。到天台边上去喊,让大伙儿都听听,看姚护士长挑的姘头都是什么品位。”他边捡地上的钞票边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瞒你。我认识的女人里头,论年轻和长相,你连前五都排不进去,也枉费我对你真动了心,我就是贱。” 姚兰已经说不出别的话,崩溃地喊道:“闭上你的嘴,闭嘴!” 方黎环顾四周,发现有几张钱飘落到了护栏外面的屋檐上。他边朝屋檐走边说道:“有花不摘,我非要吃草。我自己都纳闷,怎么会迷上一个生过孩子的软柿饼子?就这么点儿钱,也配说养我?” 说完,方黎翻身走到栏杆外侧。他一手抓着栏杆,一手往远处探去,使劲儿去够屋檐上的钞票。第一张、第二张,他把好不容易捡起来的钱揣进兜里,然后一只手又努力伸向最远的第三张,也是遗落的最后一张钞票。 突然,“咔嚓”一声,那段陈腐的栏杆在方黎身体的重压下断裂了。 芬芳咖啡馆是一家日式店,里面客人不多,到处透着精致。丁战国坐在一个僻静的位置上,点了一杯咖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咖啡馆里的客人来来去去。丁战国杯子里的咖啡也喝光多时了,他看了看表,有些坐不住了,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压在咖啡杯下面,匆匆地走了。 从本心来说,丁战国是信不过方黎的,一个人渣很可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胡说八道。但方黎透露出来的信息又实在诱人,三言两语便击中了丁战国心中始终未解的疑点。丁战国不想再错过,哪怕最终证明自己的怀疑是错的,他也要把事情彻底查清。 门诊楼前人头攒动,丁战国心想:也许是突然有紧急病号,令方黎一时无法脱身。虽然他的人品有问题,但医术还是有两下子的…… “砰!”就在丁战国马上要走进门诊楼大门的时候,一团黑影几乎扫着他的脸滑下来,落在地上一声闷响,好像一个沉重的口袋。 丁战国本能地往后一退,四下里人群响起一片惊呼——那并不是什么大口袋,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是方黎。他趴在地上,一摊血从身体底下蔓延开来。 丁战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下意识地往楼顶看去。天空中,有一些钞票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 高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看李春秋:“不错吧,刚刚咽下去,肚子里就暖和了。” 李春秋点点头:“头一次喝这么好的茶。” “我看你平时不怎么喝茶,没这习惯?” “我怕晚上睡不着。” 高阳正要说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李春秋下意识地朝电话看了一眼,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茶杯。会是丁战国吗?直接把电话打到高阳的办公室,准备让局长直接抓捕他,还是屋外早已埋伏好了人? 李春秋的心紧张得几乎缩成一团,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高阳接起电话后,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最后,高阳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便挂上了电话。 李春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高阳,发现高阳也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 “春秋,去趟医院吧,现在就去。” 市医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姚兰捧着一杯热茶呆坐在椅子上。丁战国站在她身边,尽力安慰道:“喝点儿热水,别多想,都过去了。这种事,就像你们第一次上救护车,看见那些外伤病人,刚开始谁都受不了。我的经验是——把自己想成别人,你站在圈外头看这事儿,就会好点儿。” 姚兰好像听见了丁战国的劝慰,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她机械地点点头,身体微微发抖。丁战国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屋子的门突然被推开,李春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姚兰。”李春秋轻轻地叫了一声。姚兰慢慢地转过头来,有些木然地看了看李春秋,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的眼睛里一下子泛起了一点儿光芒,顾不上掉在地上的茶杯,一把抱住李春秋大哭起来。 李春秋的手慢慢放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丁战国不忍打扰,过了一会儿,说道:“老李,到外头说两句?” 楼道里,远处还有些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患者。丁战国朝他们望了望,压低声音说道:“姚兰想给他一笔钱,买个干干净净。所以才把他约到楼顶,说清楚了就各走各的。姓方的不干,两个人发生撕扯的时候,钱撒了一地。姓方的是个财迷,抓着栏杆探出身子去够钱,他不知道那根木栏杆早就朽了——结果,‘砰’,掉下来了。” 李春秋看着他,问道:“这些情况都是谁讲的?” “这是姚兰刚才跟治安科说的原话。在你来之前,我上去看了一下,基本符合——爱财如命,失足摔落,就是这个定性。” 李春秋点点头说:“明白。” “现在,还得等法医的最后鉴定——你和死者的关系,毕竟有点儿敏感,瓜田李下的。我从道里分局借了一个法医过来。你别多想啊。” “怎么会呢?这样更清楚,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还有就是案情报告怎么写,我是说一些措辞方面,咱俩得提前通个气儿。” “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就算你什么都不写,该知道这事儿的人也都知道了。这种事都长着腿,连李唐他们学校的老师都知道了。” 丁战国没话说了,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说道:“进去吧,姚兰受了刺激,说点儿该说的,就别再晾着了。” 李春秋看着丁战国离开的背影,心中越发觉得这个人可怕——在真相近在咫尺的时候,却因无法预料的意外而失之交臂,这种沮丧却丝毫没有从丁战国的言行中表现出来。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米铺里,春儿一手拿着小布口袋,另一只手从米缸里抓了一把米。雪白的米粒饱满圆润,看得春儿直眼馋。 站在一边的米铺老板抄着手,摇摇头说:“这是五常新米,肯定不行。” 春儿无奈地将手中的米放回米缸,指着另一缸成色差些的米问:“这个呢?” “这是盘锦去年收的,用骡马一路拉回来的,运费老贵了。这个也不成。” “还有别的吗?” “那就是前年的陈米了。” “陈米多少钱?” “多少钱肯定也不是你说的那个数啊,太少了,你不能让我赔钱哪。” 听到老板的话,春儿央求着:“眼看就腊八了,您抬抬手,咱们都好过年。来年我多照顾您生意,行吗?” 米铺老板端详着春儿,答非所问道:“买米这活儿,咋让你一个小媳妇干呢,你男人呢?” “出远门了。”春儿说完,又补了一句:“年前就回来。” 米铺老板眼珠子转了转,说道:“算了,都不容易。卖吧。” 春儿一脸惊喜,赶紧从腰里摸出一个布包,仔细地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米铺老板肥厚的大手伸了过去,没朝着钱去,却一把攥住了春儿的手。 春儿心里一哆嗦,赶紧缩回手:“你干什么?” 米铺老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干什么,你还不明白吗?想好好过年吗,钱不够别的凑……” 春儿不禁颤抖起来,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此刻更显得单薄。她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可她的双脚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第三十五章=== 待她背着米袋,再次走出米铺的时候,她的脚步显得格外沉重。走没几步,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把米袋子放在地上,扶着一根电线杆,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行泪水默默地涌了出来。风一吹,脸更冷了。春儿擦了一把眼泪,扛上米袋子,伴着零星的咳嗽声渐渐走远。 蓝天红日下,白雪覆盖着绵长的松花江岸,结了冰的江面上亮如镜面。 冰面上,魏一平手持一根不太长的钓竿,垂入砸开的一个小洞口里冰钓。身边的小桶里放着几尾上钩的鱼。 李春秋从一侧走过来,在旁边一把空着的小椅上坐下,拿起放在面前的一根钓竿,默默地上着鱼饵。 魏一平并未转头看身边的李春秋,盯着自己的钓竿说道:“脸色很难看哪。” 李春秋的脸色确实不好看,他没说话,只顾低头弄鱼饵。 魏一平依旧目不斜视道:“女人就像猫,吃饱了,有个暖窝,还不够。你得花时间陪她们、哄她们,还得看住了,一不留神,就会让外面的野猫勾搭跑了。爱吃腥是猫的本性,没办法。” 李春秋自嘲地说道:“是啊。天气冷,戴顶绿帽子倒是暖和。” 魏一平哑然失笑:“有这份心态就好,干我们这一行的,遇着什么事,都不能动真气。我就怕你沉在里面拔不出来。男人是要干大事的,等功成名就了,女人算什么?连猫她们都比不了。” 李春秋浅浅地笑了笑。 “那个男的,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找个不相干的人,去适当地惩罚一下。” 李春秋冷冷地答道:“他死了。” 听到这句话,魏一平转过脸来看向李春秋。这次轮到李春秋目不斜视,他把钓竿垂入洞口:“不是我杀的。” “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死得干干净净。” “你觉得干净,丁战国呢?他怎么看?” “事实摆在那里,谁看都一样。这件事就是他处理的。” “那就好。他是一个厉害角色,得防着。” “他现在是高阳的红人了。” 手一扬,魏一平钓起了一条鱼:“听说丁战国现在势头很猛啊,睡觉也不闭眼睛——换了我是高阳,我也会喜欢这样一条好狗,只抓猎物,不贪吃。” “是啊,除了工作,他似乎没有别的欲望。” 魏一平笑了:“你信吗?难道不是装出来的?一个正常的男人,一点儿爱好都没有的不是圣人,就是奸人。他为什么不找个老婆?” “我试着给他介绍过,他连见面的兴趣都没有。” “我不相信。” “他就像一个光滑的鸡蛋,目前我还没找到蛋壳上的裂缝。” “没有缝儿,咱们可以凿一道出来。别着急,会有机会的。” 说着,魏一平重新上好鱼饵,将它垂进冰口,顺手打开身边的皮包,拿出一个纸包,擦着冰面扒拉到李春秋的身边:“先拿着用,不够再跟我说。” 李春秋拾起冰面上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露出一沓钞票:“这是?” “干我们这一行的,手头太宽松不好,太紧巴也不好。” 李春秋对这话有些不明所以。 魏一平见他没有会意,接着说道:“你开销大,碰见孤儿寡母的,总是乐善好施,长了一副菩萨心肠。” 李春秋一下子站了起来:“站长,你——” “坐下,坐下。快看,鱼咬钩了——”魏一平说着,迅速过去把李春秋扔在地上的钓竿拽起来,钓上了一条鱼。鱼在冰面上来回翻腾,他蹲在地上,边收拾边说:“不是跟踪你,他们是跟着老孟的媳妇儿。她住在哪儿,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所以,他们还多找了几天。”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仔细问过了,她并不清楚老孟是干什么的。” “老孟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她认识你。” 李春秋认真地答道:“站长,我不是没考虑这一点,丁战国已经找过那个女人了,他没有任何收获,而且他已经放弃这条线索了。” “那就好,那就好。”魏一平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接着说道,“还有个事儿,就是当年老赵交给你的东西。” “那份邮政局通讯录?” 魏一平看着李春秋,郑重地说道:“对。睡了那么久,它也该醒醒了。” “这十年来,每隔一阵子,我都会去那个地方看看。当年是个仓库,现在加了隔断,改成民居——” 李春秋注视着一座由仓库改造的民居,墙体侧面红色圆圈里那个斗大的“3”,由于时间久远,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 但十年前,这里确实崭新一片——这个三号库房甚至还没来得及装门,从月光下看去,一个个门洞黑黢黢的。当时还年轻的李春秋在黑暗里摸索着,突然一棵树挡在眼前,若不是及时停住脚步,他的头险些就要撞在树上。李春秋抬眼观察了一下,这棵树正对着其中一个门洞。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更隐蔽的标记呢,李春秋想到此,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之后,便钻进了这个门洞。 十年的时间,令这棵树比以前粗了许多,虽然树叶在冬天里已经掉光了,但依然能看到枝丫茂盛地向外伸展着,占据了左侧库房上方的天空。李春秋站在树旁,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寻找着当年那个门洞。 枝丫的下面,是一扇上着锁的房门。房门很窄,上面刷的绿漆早已斑驳。 李春秋看过去,发现门框旁边的一扇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的任何情况。大白天把家遮掩得这么严实,李春秋对房子的主人多了一分好奇。 片区治保会办公室主任,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她客气地给李春秋倒了杯热水,接过李春秋递过来的证件,把上面的照片和他本人对比了一番。这是李春秋之前在哈尔滨医学院用过的一本证件,虽然上面的照片显得比本人年轻不少,但看得出来肯定是一个人。女主任把证件还给了李春秋,对他说的话还是有些懵懵懂懂。 “今年冬天不是比往年冷吗?为了防止传染病,市卫生局委托我们学校做一下调查,主要是部分市区人口的居住和房屋的卫生状况。” 主任哦哦地答应着,眉头依旧没有展开。 李春秋见状,继续说道:“说白了,就是看看老百姓住得挤不挤,垃圾箱和公共厕所的设置是不是合理。” 这下主任听明白了,她大着嗓门说:“懂啦,你不早说。我告诉你啊,李同志,我们这一片什么人都有,比较杂。宽绰的呢,三个人住一间。紧巴的,五六个人住一间的也有。” “是有点儿乱。我刚才过去看了看,公共厕所好像少了点儿。” “谁说不是呢。伪满洲国的时候,这一片原来是个仓库。后来,政府改成了安置房,专门安顿日本投降前被损坏了房屋的老百姓。那个时候,能有个住的地方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厕所的事儿呀。” “现在不一样了,什么都得顾着。麻烦您了,我还得抽查一下屋子里的采光和通风情况,我得整理一份数据出来。 “你就说吧,需要我做啥?” “有住户登记册吗?” “有,我这就取去。” 过了一会儿,主任就搬回来几大本厚厚的登记册,“嘭”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翻找了半天,主任的脑门上微微冒出了一层汗。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也不讲究,端起李春秋用过的搪瓷缸子喝了几口:“你自己瞅啊,都在这儿啦。” 李春秋连连道谢,随意地翻看了几页,然后挑出了标着“3栋”的那一册开始仔细翻阅起来。 登记册一页页地翻过,他终于翻到了要寻找的那一户的资料。登记页的左上角贴着一张长相清秀的姑娘的照片,旁边的文字资料:赵冬梅,年龄21岁,职业是第一啤酒厂职工。 悠长的下班铃声响起。顷刻,哈尔滨第一啤酒厂的大门口便拥出了许多年轻的男女工人。 赵冬梅推着自行车和几个女工并肩走在一起。她穿着一件素花棉袄,宽大的围巾把面庞挡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依然可以看出她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尤其是在和周围同事相比的时候。 啤酒厂大门口,许多女工都是搭伴走的,赵冬梅却没和众人多聊,她一走出厂门,便和同事挥手告别,自己蹬着自行车走了。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李春秋正坐在车里看着赵冬梅渐渐远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对司机说:“现在可以走了。” 赵冬梅习惯在下班的路上带点儿菜回家。这会儿,她已经走到了巷口,自行车把上的篮子里装着几根白萝卜。 这个时间,小巷基本已经没人了,远远地好像有一个男人的模糊身影,赵冬梅没有多加留意。她来到家门口,下了自行车,拎起篮子就准备进屋,低头刚走几步,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双男人的皮鞋。 赵冬梅抬头一看,是李春秋。 “低头走路的习惯不好。我就是因为脑袋上被撞过一个包,才改掉了这个习惯。” 赵冬梅没有搭腔,她警惕地看了李春秋一眼,移步打算绕开他。 “抱歉,我没有什么恶意,就是想打听一个人——姓魏,是我舅舅。以前住在二道沟,房子让日本人拆了。我一直在找,昨天才听说政府把他安置到这儿了。” 赵冬梅抬头看了看李春秋,又迅速低下了头:“你问别人吧,我认识的人不多。” “没准儿你见过他呢。六十岁,比我矮点儿,说话有点儿结巴。” 赵冬梅没再直视李春秋的眼睛:“对不起,我没见过这么个人。你还是去问别人吧。”说完,她绕开李春秋快步走到门口,开锁进屋,然后便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餐厅里飘荡着悠扬的小夜曲。丁战国和丁美兮坐在一张桌子的两侧,面前各摆着一份炒米饭。 丁美兮把一勺炒米饭送进嘴里,边嚼边急切地说:“你快说呀。” 丁战国指了指她的饭碗:“好好吃饭。” “我吃。你说呀,为什么不让我去李唐家吃饭?” 丁战国答非所问地应付道:“这几天我会争取早点儿下班,咱们自己吃,就别老去他家了。” 丁美兮穷追不舍道:“为什么?” “你姚阿姨最近身体不好。” 丁美兮不想再被爸爸这样糊弄下去,直接说道:“是因为和李叔叔吵架的事吧?” “胡说八道。谁告诉你的?”听了女儿的话,丁战国立刻瞪圆了眼睛。 丁美兮撇了撇嘴:“不说,我也知道。” 丁战国见唬不住女儿,又好言相劝道:“这种话不能乱说,尤其是当着李唐的面,知道吗?” 丁美兮还想继续追问,突然,被一阵扑鼻的香气吸引住。“好香啊。”说完,她便抬头循着香味飘来的方向,四下张望。 女儿的举动让丁战国有点儿不好意思。他赶紧把女儿的头掰过来,可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香味的来源——侍者端着一盘香气四溢的烤牛肉,放在了他们侧后方的桌子上,桌子旁坐着一个烫着漂亮鬈发、风姿绰约的女郎。 丁美兮当然知道爸爸手势的意思,不过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我也想吃。” 丁战国心里有些愧疚,满口答应道:“等爸爸这个月发了工资,就带你来吃。” 丁美兮眼睛里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还是算了吧。” “怎么了?” “你给自己买双新皮靴吧。”美兮说着,看了看爸爸脚上那双斑驳的旧皮靴。 丁战国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然而,此刻丁战国又有点儿分心,越过女儿乌黑的头发,他似乎感受到了一束目光——刚刚点了烤肉的鬈发女郎正在看他。 二人目光交会,丁战国很快把视线收了回来。他埋头吃了几口饭,再抬头的时候,又一次感觉到了那束目光。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来自异性的注视了,丁战国的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摘下了胸前的餐巾,对女儿说:“你慢慢吃,我去趟洗手间。” 待他从卫生间出来时,鬈发女郎恰好向卫生间走去。洗手台前狭窄的通道里,丁战国后背贴墙给她让开了一条路。女郎热烈的目光瞬间近在咫尺,比目光更近的是她饱满的胸部。伴着一阵香水味和身后的关门声,女郎消失在眼前。丁战国吸了吸鼻子,仿佛有点儿意犹未尽。 回到桌边,丁战国看见女儿正在吃着一个草莓小蛋糕。 “你点的?” 丁美兮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蛋糕屑,然后说道:“是一个鬈发的阿姨送给我的,她说是你的朋友?!” 美兮的口气像在讲述事实,又像是在询问。丁战国抬头望向女儿身后的那张桌子,已经有侍者在收台了。他马上环顾餐厅,女郎的身影已经到了餐厅门口。 丁战国快步跟过去,冲着女郎说道:“等等。” 女郎驻足,见说话的是丁战国,脸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丁战国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谢谢你的点心。” 女郎客气地点点头:“你女儿真好看,很讨人喜欢。” “随她妈妈。” 女郎马上会意,笑了笑便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就听见丁战国在身后说:“这么晚了,我送送你?” 女郎再次回头,看向丁战国,笑着说:“不怕你女儿的漂亮妈妈介意吗?” “要是她还在的话——我确实没这个胆子。” 女郎停顿片刻后,说道:“我现在不回家,谢谢。” 丁战国似乎有些失望,顿了顿,说道:“再见。” 女郎冲他一笑,转身走向路边,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就在车即将开走之前,她对一直目送自己的丁战国说:“我每天晚上都会去铁路俱乐部。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请我喝一杯。” 出租车走了,只留下路边似乎有些着迷的丁战国。 ===第三十六章=== 天已经彻底黑了,赵冬梅走到窗口,把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的房间并不大,摆设也有些简陋,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橱和一张桌子。 赵冬梅从衣橱里取出一个布包摆在床上,打开后,里面露出一套芭蕾舞服和一双舞鞋。她爱惜地摸了摸这套行头,然后慢慢地脱下了身上的棉衣。 不一会儿,衣橱的穿衣镜里出现了一只洁白的“天鹅”。赵冬梅踮起脚、伸展双臂,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镜子里的她,身姿优美,面容姣好,她自己都忍不住对这个美丽的身影笑了笑。 之后,她回头看了看桌子上有些破旧的老座钟。时间不早了,她回到床边,把刚刚脱掉的棉袄棉裤重新套在了芭蕾服的外面,然后又用那条宽围巾挡住口鼻,裹得严严实实地走出了房门。 李唐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挂钟。饭桌上,一小盆米饭和几盘菜已经凉了。姚兰无力地坐在一边,她还没有完全从之前的变故中缓过劲儿来,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极了。 “咕噜——咕噜——”,李唐的肚子里发出了一阵叫声。姚兰这才醒过神来,坐直身子对李唐说:“吃吧,你先吃。” 李唐无声地摇了摇头。 “妈妈等着,你先吃。” “不。我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如今,连儿子的声音听上去都那么冰冷。姚兰的眼眶里又有眼泪在打转,她强忍着把头转向一边,整个人又陷入了无力的状态中。 美兮坐在写字台前,边写作业边偷瞄着爸爸的动向。不一会儿,丁战国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来到衣帽架前,边摘大衣边说:“爸爸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写完作业,就早点儿睡。” 丁美兮瞪着溜圆的大眼睛,问道:“你不是说今天下班早,没事了吗?” “忘了个挺重要的事,去去就回,不会很晚的。” “你是去找那个阿姨吗?” 女儿的话让丁战国一顿,但他马上说道:“当然不是。” “哦。”美兮重新伏在写字台上,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是也没关系,我很喜欢她。” 丁战国张口结舌地不知道怎么回答,片刻后,他还是说道:“我是去单位。记得关好门。” 哈尔滨铁路俱乐部是一座典型的欧式建筑,长串的彩灯勾勒出古朴典雅的造型。大门口的霓虹灯招牌上,几个夸张的字闪闪发亮,热烈的音乐声从旋转玻璃门里隐隐传来。 一辆人力车跑过来,停在了俱乐部门口。赵冬梅从人力车上下来,低着头匆匆走进俱乐部的大门。 一路坐着出租车跟来的李春秋,看着赵冬梅的背影,有些疑惑。他付了车钱,下车快步跟了进去。 铁路俱乐部内,人声鼎沸。舞台两侧,小型乐队的演奏音乐达到了高潮。舞台上,十个头戴船形帽、身着仿苏军制服紧身衣裙的舞女跳得正欢。她们手拉手跳着性感的踢腿舞。一排穿着高跟皮靴的脚整齐得踢高,舞女们短裙下的黑色丝袜若隐若现。 音乐声混杂着说笑声和酒杯的碰撞声,每个置身于此的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灯红酒绿的旧世界。李春秋在人群中寻找着,始终没有发现赵冬梅。 此时,一个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出现在已经落幕的舞台上,他对着麦克风说道:“新社会就该有新风气、新面貌。日本人、国民党在的时候,我们是大白腿。今天,我们展现的是英勇的苏联红军的风采!政府现在号召我们,不要靠低俗的噱头勾引观众——” 似是而非的台词,引得台下一阵哄笑。主持人用手指做了个手势:“嘘,别笑!所以,我们以艺术的名义,为大家献上伟大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再次提醒,别笑。” 在笑声中,音乐响起,幕布再次拉开,一束光带出了一个洁白的舞者。还在下面寻找的李春秋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舞台,马上呆住了。在追光里翩然起舞的正是赵冬梅,她动作舒展、舞姿曼妙,和平时那个羞涩内向的女工判若两人。 追光游走,闪过门口的时候,正好打在刚刚进门的丁战国身上。尽管只是一闪,但李春秋还是发现了。他马上后退了几步,把自己隐到了黑暗的角落里。 刚进来的丁战国还有些不太适应室内的昏暗,很快,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那个鬈发女郎此刻正翘着脚坐在吧台前方的高脚椅上。 丁战国穿过人群,走了过去。两人很快热络地聊了起来,远远看去,鬈发女郎已经把手搭到了丁战国的肩膀上,整个人、整张脸,离他都很近。李春秋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们,眼前的丁战国跟他认识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舞台上,《天鹅湖》的音乐已经到了高潮部分,赵冬梅的舞姿也越来越美。可惜这里的观众似乎对这样的节目并不感冒,人群中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终于,《天鹅湖》音乐戛然而止,舞台上的灯突然全灭了。 再亮起来的时候,赵冬梅已经退场。黑暗中的李春秋再一看吧台那边,丁战国和鬈发女郎也不见了。李春秋追了出来,街道上除了几个等候生意的黄包车夫,再无他人。他四下张望了半天,始终没有看到丁战国的身影。 此时,赵冬梅从旋转门里走了出来,仍旧是低着头。一下舞台,她就又成了那个沉默内向的女人。李春秋想了想,迎上前去,轻轻地说了一句:“跳得真好。” 赵冬梅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他:“是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一个朋友请我来的,没什么意思,就先出来了。” 赵冬梅“哦”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这一丝幽微的表情被李春秋看在眼里,他接着说道:“要不是为了看完你的舞蹈,我比现在出来得更早。” 这句话显然让赵冬梅内心欢喜了一下,但她依旧羞涩地低着头:“我跳得不好。” “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 “你以前看过芭蕾舞?喜欢它的人很少。”听了这句话,赵冬梅终于抬起了头,有点儿意外地看着李春秋。 “上一次搬家之前,我认识一对苏联的侨民夫妇,那家的女主人是来自佳吉列夫舞蹈团的巴兰诺娃。” “你认识她?” “每年冬天,我们都在一起喝红茶。你是她的学生?” 赵冬梅摇摇头:“不。我的老师叫胡蓉蓉,她是索科尔斯基先生的学生,她去过佳吉列夫舞蹈团!” “你也会的,一定有机会。” 赵冬梅又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说道:“谢谢。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吧,顺路。” 赵冬梅半低着头,边下台阶边说:“不用了,你的朋友还在里面。” 李春秋跟着走下台阶,看她走向一辆黄包车,抢先一步站在她面前,说道:“天这么冷,坐出租车吧。” 赵冬梅依旧在躲避着:“没事,我习惯了。” 李春秋看穿了她的心思,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赵冬梅。那是他的工作证,赵冬梅拿在手里看了看,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李春秋。 “我不是你担心的那种人——最近哈尔滨这么乱,又这么晚了,有个男人顺路搭伴,会安全点儿。” 这次,赵冬梅没有再拒绝。她默默地跟在李春秋身后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出租车后座上,还是李春秋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每天晚上都会去那儿跳舞吗?” “以前是,过了年可能就不去了。” “为什么?” 赵冬梅有些黯然:“没人喜欢这种东西,经理说再跳下去,人就全走光了。” 曲高和寡,李春秋感觉自己帮不了她,便岔开话题说道:“今天晚上你跳的是圣彼得堡版,还是巴黎的版本?” 赵冬梅没想到李春秋会问得如此专业,吃惊地看着他,片刻又有些惆怅地说道:“要是都像你这样……什么版本都不是。你还看不出来吗,那是个什么地方,没有人懂艺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只能随意编排几个动作,什么都不是。” 李春秋不想助长她的消极情绪,答非所问地说道:“一些评论家说巴黎版的更艺术,我还是喜欢圣彼得堡的那一版。作为观众,谁会去喜欢王子和公主最后双双殉情的结局?” 赵冬梅循着李春秋的话,说道:“小时候,我也喜欢大团圆,可长大了以后才知道悲剧的结尾更现实。”她看着窗外,“邪恶总是能战胜正义。” 昏暗中,赵冬梅的侧脸沉静而忧伤,她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外衣的口袋里露出一角丝质手帕。 李春秋看着这美丽的面庞,轻轻问道:“怎么那么悲观?” 赵冬梅没有扭头:“难道生活不是这样吗?” “现在,哈尔滨刚刚解放,这种混乱的状态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到时候,你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赵冬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置可否的浅笑。 这时,出租车突然拐了一个急弯,因为惯性,赵冬梅一下子倒在了李春秋的身上。她赶紧坐直身体,脸不自然地扭到一边。李春秋平静地目视前方,手里却拿着赵冬梅的丝质手帕,假装不经意中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突如其来的小碰撞,打乱了车里自然的氛围,两个人都无从开口。好在很快就到了赵冬梅的家。下车后,她看了看李春秋,轻声道谢:“谢谢您送我回来。” “别这么客气。明天有时间吗?要是方便,我——” 不等李春秋把话说完,赵冬梅马上摇头说:“不好意思,明天我挺忙的。抱歉。” “那……好。有时间,我会再去铁路俱乐部欣赏你的《天鹅湖》。” “再见,李先生。” 说完,赵冬梅转过身,逃跑似的消失在黑夜里。李春秋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他的手插进衣兜里,慢慢地掏出了那块丝质手帕。 丁战国开着车,不时地往后视镜里看着。不知她是否在他们见面之前便喝了酒,鬈发女郎此刻已经有了些醉意,但她依然感受到了从后视镜折射过来的目光。当丁战国再次望过来的时候,女郎半闭着眼,慢慢地分开了双腿。 丁战国马上收回了目光,脚下猛踩油门。 马迭尔旅馆温暖如春,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将房间笼罩在昏黄浪漫的情调中。 鬈发女人已经脱得只剩下贴身睡衣。她用手指缠绕着一缕鬈发,温情脉脉地望着靠在对面柜子上的丁战国。 见丁战国似乎有些不自在,鬈发女郎柔声问道:“还在等什么?” “我有点儿害怕。” “你怕什么?” “怕你丈夫突然踹开这扇门。” 女郎不禁失笑,自嘲地说:“我宁可让他有捉奸的胆子——北边的仗打不完,他就不敢来。” “放着苏州的姨太太不当,非要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哈尔滨来,你让他也挺为难的。” “故土难离呗,南方再好我也不喜欢,又潮又热的。” “十五岁就离开了哈尔滨,你的口音还没怎么变哪。” “我不爱学苏州话,拗口。”说着,女郎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随后,她便四下张望着找火。 “我大衣里有火柴。”丁战国走到衣帽架前,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但他掏出的并非火柴,而是一副冰冷的手铐。丁战国往女郎面前一放,说道:“先穿好衣服,自己戴上吧,免得我手劲儿大,勒疼了你。” 鬈发女郎看看他,有些生气地说:“这个?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丁战国走到一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之前剩下的红酒:“别误会,我没你想的那么有情趣,咱们来聊聊别的。” 他晃了晃杯子里的红酒,继续说道:“你自称是十五岁跟着爹妈离开哈尔滨,到了苏州,是吧?在苏州,你读了一所财会类的学校,后来进了一家丝绸厂当会计。后来,你父母病故,你无依无靠,就只能给这家丝绸厂的老板做了小。刚才我看过你的手,拇指、食指、中指都有硬茧,这确实是会计的特征。可你的中指侧面也有一块茧。一个会计,再怎么扒拉算盘珠子,也磨不到那个地方吧?那么,这块茧是怎么来的呢?” 女郎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丁战国继续说道:“只有一种职业特征会符合它——报务员。电台报务员的中指内侧会和按键不断地接触。至于会计的身份,无非就是为了掩盖你学过报务的那么点儿小事,对吗?” 女郎挤出一丝微笑,硬撑着说:“没想到,你还有说书的本事?” 丁战国放下酒杯,来到鬈发女郎面前,伏到她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多希望你不是个特务。” 说完,他拿起了桌上的手铐。 老黄婆子已经是病入膏肓的模样——她躺在炕上,浑身滚烫,嘴唇干裂。春儿在一边束手无策,只能不断更换搭在她额头上的湿毛巾。 老黄婆子艰难地睁开眼,张张嘴,半天才嘶哑地喊出一声:“春儿。” 春儿赶紧凑到跟前:“娘,我在这儿。” 老黄婆子烧得有些糊涂了:“你爷们儿进山才回来,还没吃饭呢吧,你怎么还不给他做饭去?” 春儿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娘,他还没回来呢。” 老黄婆子挣扎道:“没回来,刚才我怎么好像听见他跟你说话呢?他叫你呢。” 春儿默默地擦干眼泪,侧耳一听,竟然真的有人敲门。她赶紧下炕开门——陈彬笑容可掬地站在外面。 春儿不认识他:“您是?” 陈彬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是您先生的一位朋友,他托我来带个话儿。” 一听说有老孟的消息,春儿的眼里绽放出光彩:“快请进来。” 夜深了,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李唐早已睡着了,姚兰披着线衣坐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儿子。 一盏孤灯下,她似乎苍老了很多。 窗外,月光倒好。近郊的村庄里,一个马灯铜锣、毡帽厚靴的更夫远远地走来。 “咚——”“咚!咚!”一慢两快,已经三更了。更夫慢慢走着,经过老黄婆子的院子时,突然停住了。他吸了吸鼻子,趴在门上往里面看去。 窗子里透出一道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从门缝里弥漫出来的浓烟。 更夫觉得不对劲,使劲拍着门,高声喊道:“黄婶儿,黄婶儿!有人没?黄婶儿家呛烟啦——” 急促的呼叫声划破了村庄寂静的深夜。 ===第三十七章=== 朦胧的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里挤了进来。陈彬摸索着按亮床头的台灯,起身揉了揉眼睛,回头看了看身边还在熟睡的女友。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空酒瓶。陈彬在里面挨个儿翻找,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身边的女友。 “找什么呢?” “水,渴死我了。” 陈彬正说着找到了半杯水,他仰头喝了下去,然后重新钻回被窝。女友温柔地依偎过来,陈彬看着四处的酒瓶,问道:“昨天晚上,我喝了多少啊?” “你喝得什么都记不住了。” “我没跟你吵架吧?” “可你也没答应我。” “什么?” “见我爸妈啊,他们都来好几天了,一直想见你。” 女友说的这些事,陈彬没有丝毫印象,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是怎么说的?” “胡话,都是些胡话。” “我说什么了?” 女友闭着眼睛笑了笑,抱住陈彬说:“胡话还能是什么。你说你累了,要跟我回老家,说不杀人了,不干活了。反正就是一通胡说,我也听不明白。不过,你到底想不想见我爸妈啊?” 陈彬没有回答女友的问题,他默默地坐起来,又转过头看着女友。她前额的刘海儿睡得有点儿乱。陈彬记得她最爱美,到哪儿都不忘了整整头发,这个时候她也不想让自己难看吧。想到这儿,他伸手轻轻地理了理女友的头发。女友被这轻柔的动作弄得直痒痒,笑着睁开眼睛,看着木然的陈彬,说道:“怎么不说话啊?吓傻了?” 陈彬面无表情,突然,他一把抓起鸭绒枕头飞快地压在女友的脸上,死死地闷住她的口鼻。女友拼命挣扎,两只手胡乱地抓着,连他的脸都被挠破了。陈彬始终死死压着不放手,直到女友乱蹬的双脚渐渐不动了。 陈彬的额头上青筋暴出,胳膊僵硬得有些麻木。他慢慢松开手,掀起枕头,看见了下面死不瞑目的女友。他呆呆地坐在床上,随手拿起床头柜的半杯水,木木地喝了一口,还未及咽下去便一口喷在地板上,大口地呕吐起来。 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李春秋见儿子正在餐桌旁吸溜着喝粥。他平时不大爱喝粥,今天看上去倒是吃得挺香。 姚兰端着一碗粥从厨房出来,对李春秋说:“过来喝粥吧,今天是腊八。” 已经腊八了,最后的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分之一。李春秋心头一震,时间竟然就这样在他度日如年中悄悄溜走了,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坐到餐桌旁淡淡地说了句:“好。” 姚兰在一旁殷勤地说:“没放黑豆,枣核儿我也去了。” 李春秋低头“哦”了一声,还是没有直视姚兰的眼睛。姚兰有些失望,但她忍住了。时间,他们都还需要时间——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也督促自己要付出更多。 粥慢慢凉了,李唐开始狼吞虎咽,边吃还边回头看墙上的挂钟。 “慢点儿吃,别噎着。”姚兰叮嘱道。 “快迟到了。”李唐端起碗快速地把粥喝光,边抹嘴边说,“我去拿书包。爸爸,你快点儿。” 李春秋正要起身,姚兰站起来说道:“我去送他,你慢慢儿吃。”李春秋又喝了两口粥,想了想,还是放下碗跟了出去。 姚兰和李唐已经收拾停当,一开门,就见丁美兮背着书包孤零零地站在门口。丁美兮打招呼道:“姚阿姨。” “美兮,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你爸爸这么早就出去了?” “他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姚兰心疼地摸了摸丁美兮的头:“走吧,阿姨送你们上学。下次,爸爸不在家,你就到阿姨家来,别自己在家过夜,不安全。你要是怕黑,不敢一个人走过来,就打个电话,阿姨过去接你……” 姚兰唠唠叨叨地嘱咐着,带着两个孩子渐渐走远。李春秋却站在门口琢磨着丁美兮刚才的话。丁战国一夜未归,是因为愤怒和失望,还是在策划新的行动?以他的性格,越困难越能激起他的斗志。 李春秋没心思再继续喝腊八粥,他穿上大衣,急急地赶去单位。 公安局大厅的黑板上写着一则通知:电话交换机故障,预计上午十点钟恢复正常。李春秋一进大门便看见了,未及多思,侦查员小唐匆匆跑进来,边跑还边往嘴里塞面包:“李大夫早——” “跑着吃东西,胃该受不了了。” 小唐含混不清地答道:“开会,顾不上了!” 匆匆忙忙地不止小唐一人,从楼梯到走廊,好几拨侦查员从他身边飞快地经过,急急地朝会议室跑去。李春秋经过侦查科会议室门口的时候,扭头想往里看看,一个侦查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关上了会议室的大门。 办公室里也没人,看有打扫过的痕迹,小李应该已经来过了。李春秋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回想着刚才一路的情景,所有人好像都在漠视他,但似乎又都在关注他。他直觉的雷达已经自动进入搜寻状态,只是现在还找不到明确的目标。 这时,小李提着暖水瓶推门进来,一脸神秘地说:“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 “昨天撞掉火车站电话亭的人。刚才我排队打水,听治安科的人说已经找到了。” 李春秋起身走到暖水瓶旁边,边倒水边说:“够快的呀。” 小李低声说道:“都说要提拔老丁。换了我,也没日没夜地下功夫。” “你知道得还挺多。” 李春秋笑着说完,一转身,脑子里马上浮现出黑板上的那则通知。他意识到,所谓的电话故障,一定是丁战国的手段,他是在提防情报外泄。那么,撞死高奇的人是不是陈彬本人?这是一件火烧眉毛的事情,应该想办法给魏一平报个信儿。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小唐脑袋探进来说道:“李大夫,丁科长请你过去一趟。” 会议室的大办公桌上,平铺着一张高倍市区地图。丁战国站在地图旁,指着一片广场区域,给侦查员们交代任务背景:“这是尼古拉广场。后天,第一批从全国各地奔赴解放区的民主人士,将要在这儿举行集会。据可靠情报:国民党特务已经到了,人数还不清楚。他们会以远距离射杀的方式破坏这次集会。离集会召开只有二十三个小时,这也是留给我们的时间——现在转达高局长的部署。” 丁战国用一根指挥棍点着广场的北部:“这是集会的主席台,在广场的最北边,到场的十几位民主人士都会站在这儿发言,也是刺客开枪的时机。广场的东、西、南边都有居民楼。弹道科根据对现场情况的分析,基本排除了敌人在东、西两侧居民楼里实施暗杀的可能性,所以,广场南侧的几栋居民楼,就是刺客最有可能设下埋伏的地点。 “昨天夜里,社会部的同志已经梳理了这三栋居民楼里每一家住户。我们发现,只有一户是刚刚搬来的。” 正说着,李春秋推门走了进来。见屋里的人都是一脸严肃,李春秋没吱声,悄悄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直到丁战国给每个人布置完任务,他才凑过去问道:“如临大敌呀,什么情况?” “抓人。”丁战国一脸认真道。 “出动这么多人,要抓多少啊?” “人不多,可是他们有枪,没准儿还有炸弹,受伤的概率很大,所以我希望法医科能出一个人。” 李春秋点了点头说:“我去。” “那儿很危险。” “我知道,所以我去。” “其实这种事,应该让年轻的去做,不过小李在经验上还欠一点儿——” 李春秋摆摆手:“别说了,又不是第一次。我去拿急救箱。” “小马跟李大夫去收拾东西。”丁战国说完,在李春秋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在楼下等你,你坐我的车。” 丁战国的车里,除了李春秋,后排还坐着两个侦查员。这次行动一共出动了四五辆车,怕车多扎眼,他们故意分开行驶。车子开到一个公用电话亭附近,李春秋远远看见,路边的一个侦查员在向他们招手。丁战国踩下刹车,下车朝他们走过去。 李春秋坐着没动,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他早已注意到,那个侦查员身边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车上的另两个侦查员也没下车,李春秋故意拧开车上的收音机,然后微微伸了伸懒腰,活动一下僵直的脖子。他无意中瞟向外面的丁战国,尽管和他有一段距离,但训练有素的耳朵还是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路边,侦查员介绍道:“这位是这个区的治保主任老马。” 丁战国冲中年男人点点头,说道:“您是这儿的土地爷,哪路妖精作怪,您心里最有数。” 马主任的衣兜里插着笔,说话也是一板一眼:“是这样,我们今天早上才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广场南边的这三栋楼里,只有一户是最近才搬进来的——两口子男的叫田刚,女的叫武霞,家里还有一只小狮子狗。登记的时候,田刚说自己是个作家,武霞没有填任何职业……” 丁战国问:“那套公寓里有电话吗?” “有,号码是8130。” “这两个人有没有什么活动规律?” “他们很少外出,和邻居也没什么来往。每天只在中午一点多的时候,天气暖和了,才出来散散步、遛遛狗,很孤僻。” 丁战国看看身边的侦查员:“倒是符合作家的生活习惯啊,可他们总得吃饭吧,不买菜吗?” “那肯定会买。差不多每天早晨九点,武霞就会出来买吃的,都是熟食,他们好像不怎么做饭。” 丁战国看了看手表:“九点?这么说,快了。” 汽车最终停在了公寓楼附近的路边,丁战国接过身后的侦查员递过来的望远镜朝外看去。路边,一个卖烤白薯的,一个卖糖葫芦的,两个小贩都是侦查员乔装改扮的。 已经过了九点,丁战国看了看手表,又把眼睛对准望远镜。突然,卖糖葫芦的小贩对着这边点了点头,丁战国马上开始寻找目标。 “出来了!” 包括李春秋在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窗外看去。公寓楼的门口,伴随着一阵犬吠,一只白色的小狮子狗和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先后走了出来。她就是马主任说的武霞,只见她身穿一件貂皮大衣,戴一顶镶着网状罩帘的女式呢帽,锃亮的长筒皮靴踩在雪地上,走路姿势优雅,通身一副高贵的气质。 雪地里,白色的小狗兴奋地撒着欢。武霞在后面好似生怕它丢了似的,喊道:“别跑,别跑,快回来——”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温婉甜美。虽然有小狗牵绊,但稍加观察就会发现,她走的几乎是一条直线,没有左顾右盼,更没有回过头。她进了一家面包店。隔着玻璃橱窗,可见一位光头老板笑容可掬地和她说了两句话,随后递过一个装着几根长面包的牛皮纸袋。 出门走了一段,武霞又进了一家副食店。这家的老板是一位大胡子,也是几句话之后,牛皮纸袋里多了一瓶牛奶、几根熏肠和葱头,同时武霞的右手还提着一打鸡蛋。白色的小狗依旧欢快地在她脚边跑来跑去,她开始顺着原路往回走。 直到武霞进了楼道,丁战国才慢慢放下望远镜。旁边的李春秋看着他,问道:“她是特务?” 丁战国也看了看李春秋,反问道:“你觉得呢?” “不像。” “怎么说?” “你看她走路的姿势像不像一条直线,头都不转一下。我要是特务,起码会观察一下周围吧,看看有没有人拿望远镜盯着我。” 丁战国笑了笑:“别看她不回头,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观察着我们。” “有那么神吗?” “赌吗?” 李春秋往回抽了抽身子,说:“我从来不赌。你这么有把握,我更不敢了。” “我要是输了,可以脱光了在这条路上走一圈。” “既然都这么确定了,怎么还不动手?” “急什么,还没见着他丈夫呢。”说着,丁战国看了李春秋一眼,只见李春秋朝窗外张望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丁战国又拿起望远镜,不一会儿,他嘴里嘟囔道:“306,好;308,好。”原来,之前马主任已经提前向他们通报了武霞居住的是307房间。就在刚才,已经有侦查员尾随武霞上了楼,在她进门之后,便迅速进入了隔壁的306和308,通过窗口向丁战国传达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丁战国放下望远镜,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李春秋在一边说:“要是我,刚才在那个女人开门的时候,就突然冲进去。” “为什么?” “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呀。” 丁战国笑而不语。 突然,李春秋恍然大悟道:“你想在他们出来散步的时候下手,可要是那时候动起手来,有可能会伤到老百姓。你非得看看那男的长什么样吗?” “怎么说呢,我有点儿不甘心——两个肉包子肯定就在这儿了,我还想等只狗来,万一还有同伙呢?”说着,丁战国又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然后看看李春秋,“不在这一会儿。你说呢?” 李春秋把头往后一靠:“我一直以为你们侦查科的行动动刀动枪,踢开门进去就抓人,多威风呢!没想到这么枯燥。” “所以,每次钓鱼你都没我钓得多。你总是太急,沉不住气,遇上事儿点火就着,一点儿都不像干公安这行的——哎,我可没说那件事啊。哎,你干什么去?” “厕所。那儿没人给我上课。”李春秋瞥了丁战国一眼,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李春秋沿着武霞走过的那条路向前走着。就在刚才,他清楚地听到丁战国向马主任问说,武霞居住的公寓有没有电话,马主任肯定地回答:“有,号码是8130。” 这个武霞,还有他的丈夫田刚,到底是哪条线上的人?会不会是陈彬的下属,或者就是陈彬本人的化名?李春秋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怎样,这条线索都有可能最终导致他暴露。现在,李春秋只需要给对方打一个电话,就可以挽回所有的危机。 道路前方,李春秋已经能看见那个醒目的电话亭了。 李春秋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电话亭越来越近。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猛地转身望去。他身后行人稀少,并没什么人在跟踪或者注意他。 就在昨天,丁战国还在派人监视他,怎么仅仅过了一夜,就对他这么放心,甚至都没派个人跟着?为什么早晨停车的地方,刚好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旁边?还有,为什么偏偏会让小李听到有关锁定车祸肇事者的消息?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不对,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李春秋再次转过身来,感觉前方那个普普通通的电话亭,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妖兽。 李春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去。雪地被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李春秋看着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冥思苦想着下一步的出路。这时,一阵吱呀的开门声传来。他抬头一看,武霞早上光顾的那家副食店的木门开了,老板捂着肚子,手里攥着一团手纸,匆匆地朝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跑去。 ===第三十八章=== 上午是面包店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面包店老板正从烤箱里取出十几个热气腾腾的面包,刚刚撒上雪白的糖霜,外面的门铃就发出了“叮咚”的响声。他下意识地喊了声“来了”,擦了擦手,匆匆走到外面。 李春秋站在柜台前,端详着台面上各式各样的面包。老板殷勤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炉是刚烤出来的,热得都烫手,来几个吗?” 李春秋瞥了一眼那盘面包:“我不爱吃糖霜,来几个黑麦的吧。” 老板笑了笑:“黑麦的也好吃,您要几个?” “六个吧。” “好嘞,我给您拿袋子装上。” 趁着面包店老板回身取纸袋子的空当,李春秋用右手飞快地在糖霜面包的顶部蘸了一下。 面包店老板一边把黑麦面包一个个地装进纸袋,一边说道:“糖霜的面包,女人和小孩子爱吃。咱老爷们儿还是得吃这个。” 李春秋笑了笑,把几张钞票放在柜台上,用左手接过纸袋:“回见,爷们儿。” 送走了李春秋,面包店老板又回到操作间去揉面团。过了一阵,外屋的门铃又发出了“叮咚”的脆响。 和刚才一样,老板依旧边擦手边说:“来啦,来啦。”可这次他从操作间里走出来一看,柜台前却空无一人。老板有点儿奇怪,他朝门口张望了一下,店门还在轻微地晃动,显然有人刚刚离开。 柜台上的各色面包和刚才一样,整齐地码放在托盘和篮子里,并没有被窃的痕迹。也许走错门了?老板没空深究,又转身进了操作间。 可是,蹊跷的事情刚刚开始。过了一会儿,负责这片治安的警察老刘和旁边副食店的大胡子老板一起到了店里。虽然都是熟人,但二人一起出现还是让面包店老板有点儿吃惊,况且副食店老板看上去面色不善。 “刘公安,这是……” “啊,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了解点儿情况。”刘公安一指身边的副食店老板,“这不,副食店的老吴刚才让人劫了,后脖颈子挨了一下子,表也被顺走了。犯事儿的没留下什么痕迹,就是给他脖子这儿蹭了点儿糖霜……” 没等刘公安的话说完,面包店老板就急了:“我?打他?我从早上忙活到现在,都没出过门——”说着,他转头对副食店老板说道:“老吴,咱俩街里街坊的,处得可一直不错。我疯了,我也不会打你呀!” 老吴听到这话也有点儿尴尬:“是啊,我也说是啊,你这生意比我那儿强那么多,换谁也不会是你啊,你怎么也瞧不上我那块不值钱的手表吧。” 一旁的刘公安打圆场道:“事儿还没弄明白呢,都先别着急。”说着,他转向面包店老板,“例行公事,我得搜搜。” “搜,尽管找。没做亏心事,我怕啥。”面包店老板一副慷慨大方的表情。刘公安见状,便着手翻检,面包盘子被逐个儿拿了起来,掀起第三个盘子的时候,老吴的手表赫然出现了。 丁战国还在举着望远镜,监视武霞所住的那栋公寓楼。车门突然打开,李春秋一屁股坐到了丁战国身边,边嚼着边递过一个牛皮纸袋。 “什么呀?” “黑麦面包,老爷们儿爱吃的东西。趁热。” 医院的护理间,姚兰正熟练的给一个外伤患者包扎胳膊上的伤口。身边的小孙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 “胶带。”姚兰头也不抬地伸手要着。 小孙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眼睛看着一边出神。 “胶带。”姚兰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小孙仿佛一下子惊醒,慌乱中却递过去一把剪刀。姚兰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自己从搪瓷盘里拿起了胶带。 待包扎完毕,患者离开之后,姚兰小声又严肃地说:“朋友归朋友,工作归工作,咱俩关系好,我也得说你。从一上班到现在,这么会儿工夫你出几回错儿了?” 小孙张了张嘴,仿佛想解释,但话到嘴边一犹豫,又被姚兰的话顶回来了。 “谈个恋爱也不至于这样。照着这路子下去,这要是日后结了婚,再生了孩子,你干脆把棉球落到病人肚子里吧。” 小孙被说得满脸涨红,赌气似的打断姚兰:“我可不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意思?” “你敢听,我就敢说。” 姚兰听出了小孙的弦外之音:“我的事?” “你家的后门让人给撬了,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姚兰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从小孙的语气和表情中,她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件事的分量。 李春秋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打盹儿。丁战国举着望远镜仰视,一刻不敢放松。况且,很快就到二人通常出来散步的时间了,他在等着楼上侦查员发来的指令。果然没过多久,丁战国便在望远镜中看见了308窗口,侦查员做了一个手指冲下的手势。 丁战国看了看表:“有人要出来散步了。” 李春秋睁开眼,向外看去——公寓楼门口出现了那对夫妻和他们的小狗。 田刚身材瘦高,气质儒雅;武霞还是刚才那身装束,轻轻挽着他的胳膊。小狗欢叫着,在他们脚边跑来跑去。 不是陈彬,李春秋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丁战国欣赏着缓缓走来的二人,调侃似的说道:“还挺般配的,是吧?” “没错,郎才女貌。” 田刚和武霞不紧不慢地走着。一阵风吹过,武霞站住,把田刚没有围严实的围巾弄好。风特别冷,武霞觉得自己的脸快要僵得笑不出来了。可她还是尽最大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贴近田刚小声说道:“我说的就是那两个小贩,以前从来没出现过。” 田刚用余光瞥了一下不远处卖糖葫芦和烤白薯的小贩。武霞明白,虽然田刚嘴上没说,下一步肯定是要近距离观察一下。她仰起笑僵的脸,稍微提高了点儿声音说:“糖葫芦,我想买一串。”说完,做出一副轻快的模样,冲着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 付完钱,武霞举起糖葫芦对田刚说道:“吃一个?” 田刚摇摇头,可武霞不甘心:“吃一个嘛,吃吧。”田刚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但还是张嘴吃了一颗。武霞松了口气,她刚刚提的要求当然不是什么糖葫芦,而是询问田刚,这个小贩是否如她猜测的一般有问题,需不需要再去看看那个卖烤白薯的。田刚似乎对她的怀疑不以为然,摇摇头想就此离开。但武霞相信自己的直觉,用糖葫芦表明了自己的坚持。田刚只好答应了下来。 两人溜溜达达又走到了卖烤白薯的身边。 “给拿块炉膛里面的,热乎的。”一直没说话的田刚对烤白薯的说。小贩二话不说取了一块,快速包好,递给了田刚。田刚接了过来,付了钱,和武霞继续朝前走去。 “看见了吗?炉筒都快沤烂了,那人手指甲里头的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以前要是没干过,他从炉子里都捡不出来那块烤白薯。”田刚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武霞还是温柔的笑脸:“许是我多心了。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田刚也笑了笑,他挽起武霞的手,轻轻攥了攥:“放松点儿,没事。” “不知道为什么,一大早我就觉着心慌。” “很快了。明天的现在,咱们就在火车上了。” 武霞又努力地笑了笑。一阵风吹过,她觉得脸更僵了。 轿车里,丁战国和李春秋一直在认真观察着田刚和武霞的一举一动。 见二人手挽着手买糖葫芦的情景,李春秋说道:“这么腻乎,我敢打赌是新婚。” 丁战国仍旧望远镜不离手地说道:“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万一人家两口子感情好呢?”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有些别扭,转头看了看李春秋,赶紧换了句话说:“你信不信,他们还会对烤白薯感兴趣?” 见果然说中,李春秋似乎有些担心地说:“不会让人看出什么破绽吧?” 丁战国回答得相当自信:“他俩啊,就算是现在不干公安,真去街上卖糖葫芦、烤白薯,挣的也不会比现在的工资少。” “你们这些干侦查的真够细的,为了装两天样子,真上街去摆过摊?” “苦差使,没办法。这还算是好活儿,没赶上扮装掏粪的。”丁战国说着,眼睛又盯上了外面,“替我看着点儿后头,等会儿会有辆车开过来,咱们得换车。” “换车?” “外行。一辆车长时间地趴在这儿,容易引起怀疑。” “哦。”李春秋说完,回身往后看去。丁战国在背后悄悄看了他一眼。 公寓楼走廊里,306房间和308房间的门同时打开,四个侦查员分别从两个房间里走出来。 他们分工明确,有人望风,有人埋头开锁。不一会儿,就听见“咔嗒”一声,武霞夫妇所住的307房间的门锁被打开了。 四个人悄然而迅速地走了进去,马上开始搜索房间的各个角落。他们的动作小心而高效,房间里竟没有一点儿声音。 一个侦查员拉开衣橱,上下看了看后正要关上,突然,一件悬挂着的厚重大衣引起了他的主意。他慢慢拨开衣服,一支狙击步枪赫然出现了。 侦查员立刻小声说道:“在这儿!” “马上报告丁科长。” 武霞和田刚一路前行,走到了早上购物的那条街道。武霞瞥了一眼路边,瞬间有些紧张地说道:“出事儿了。” “怎么了?”田刚假装不经意地扭头扫了一眼。 “今天早晨,我只去过卖面包和鸡蛋的那两家店,现在都关门了。” “是啊,都关门了。”田刚重复了一遍武霞的话,似乎还没找到重点。 “和我接触过的人,都被怀疑了。”武霞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我们被盯上了。” 田刚表情平静,马上握住武霞的手,面带微笑地说:“你的手有些抖。” “我们该怎么办?”武霞的脸色有些苍白。 “带枪了吗?” “嗯。” 田刚拉着武霞的手继续往前走,笑着说道:“出没出事,试试就知道了。”说着,二人拐进了一条小岔路。 广场附近的一家书店里,老板一见田刚和武霞推门进来,熟络地打招呼道:“来了。” 田刚微笑着点点头:“我要的书都到了吗?” “别的还没有,只来了一套《曾文正公全集》,传忠书局刻本。” “在哪儿?我瞧瞧。” 书店老板指着里面的一个书架:“您抬脚,在第二格。” 田刚快步走了过去。老板客气地跟武霞说:“您先生是做学问的人,识货。” “书能当饭吃——他就这么一个爱好。” 脚边的小狗冲着书店老板叫了两声,武霞拽了拽手里的绳子:“嘘,不许叫。” 书店老板看着小狗:“胖了。” “不自律,不节制,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还得胖。” 书店老板也是个胖子,听了这话,略微有些尴尬,他笑着对武霞说:“失陪一会儿,您随意。”说完,他走到门口招呼其他进门的顾客——一个学生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田刚沉浸在书中,几乎头也不抬。他翻阅了一本,放下后又取出另一册书,认真地看着。 小狗还在那里不安分地叫着,武霞蹲下来安抚道:“嘘,这儿是书店,别叫。” 田刚循声抬了抬头,不经意中扫了一眼刚才那个学生。仅仅是一瞬间的对视,二人的目光便迅速分开了。学生又翻看了几本书,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书店。田刚又看了看武霞,任她怎么安抚,小狗的叫声从未间断。 丁战国的轿车也跟到了书店旁边。从挡风玻璃望出去,虽然距离书店较远,但观察角度很好。 一个便衣侦查员从远处走来,丁战国会意,预先摇下了车窗。 侦查员并没有停步,只是在路过车窗的时候丢下一句话“进去了,我们也跟了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这个便衣又从车窗边经过。这次,他略作停留道:“他们很警觉,我们的人出来了。” “进去的人不用太勤。只要小狗还在叫,就说明他们还在。”丁战国小声吩咐道。 书店里,小狗的叫声零星传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丁战国和李春秋都感觉有些无聊了,书店的情况似乎依旧没什么变化。 丁战国抬手看了看表:两点半。他看看李春秋,又像在自言自语:“有些不对,是吧?” 李春秋也看着他:“什么不对?” 此时,书店里又传来了几声狗叫。 “小狗,小狗不对!” 丁战国说着,飞快地下车冲进书店。书店面积不大,一只小狗被拴在了书架上,而田刚和武霞早已不见踪影。 老板见他进来,迎面问道:“想看哪方面的书?” 丁战国稳了稳心神,说道:“有菜谱吗? ===第三十九章=== 姚兰和小孙并肩走在去啤酒厂的路上。小孙还是跟以往一样,嘴碎地唠叨着:“对付这种人,就得舍得下脸。单身怎么了?单身就能缠着男人啊,你听我的,见了先挠,少说话,挠完再说——” 啤酒厂的大门已经出现在眼前,小孙正说着,突然发现身边没人。她回头一看,姚兰站在身后不远的位置,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小孙急冲冲地跑过去,问道:“姐,你磨蹭什么呢?这就要到了。” “还是算了吧。” “凭什么?” “毕竟是我先对不住他。” “这事还分先后啊,又不是喝酒,你醉一回,他就也得吐一次,才对?” 姚兰沉默着,依旧有些犹豫。 小孙的态度异常坚定:“看见前头那个大门了吧,人就在里头上班。我是一路跟到这儿的,名字我都打听清楚了。” 姚兰忽然抬起头说:“小孙,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赵冬梅走出来的时候还穿着工作服。刚才,一直热心给她张罗对象的大姐,有点儿神秘地对她说:“冬梅,外面有人找。” 赵冬梅有些诧异,谁会来找她呢?看着大姐有些怪异的表情,她心里一紧,不会是他吧?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低着头匆匆走了出去。 幸好,站在厂门口的只有一个穿着整洁的女人,可是赵冬梅不认识她。女人一直盯着她看,赵冬梅有些犹豫,但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你是赵冬梅小姐吗?” “您是——” “我叫姚兰,是李春秋的太太。” 丁战国缩着脖子,手拿一本菜谱从书店里出来,一路走到车旁边。之前那个便衣侦查员和李春秋在车边等着,见他回来,都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丁战国把菜谱往车里一扔,说道:“书店肯定有后门,人已经不见了。” 听了这话,便衣侦查员立刻把手伸进腰间去掏枪,不想被丁战国制止了:“别慌。我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咱们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 侦查员仍旧着急地说道:“应该把书店老板带回去,他们很可能是同伙。” “抓他简单。田刚和武霞呢,还抓不抓?” 侦查员有些听不明白,李春秋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你觉得他们还会回来?” “说不准。我老觉得这是他们在行动前的一个试探。这到底是一个常规动作,还是有什么动静引起了他们的警惕?” 丁战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仔细回想着从早上到现在的监视行动中看到的一幕幕画面。忽然,他想起就在两人往书店的路上拐之前,武霞的手曾经颤抖了一下,虽然很快便被田刚握住了,但那一瞬间丁战国看得清清楚楚。当时,田刚似乎是站在了路边的一棵小树旁,他假装不经意地回了下头,似乎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什么了?”丁战国自言自语,很快便醒悟过来,“上车!” 轿车飞快地开到了田刚之前驻足的地方,丁战国站在那棵小树旁边回头望去。果不其然,这里正好能看到武霞早上光顾过的面包店和副食店,现在那两家店竟然都关门了。 李春秋也跟着下了车,丁战国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思路他已经猜得差不多了。此刻,丁战国的眼睛已经盯上了面包店旁边的一家开着门的瓷器铺。 “抢表?”丁战国想不到,这一上午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一起抢劫案。 瓷器铺掌柜详细地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副食店的老吴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被人打昏,表也被抢了。派出所的刘公安,在他后脖颈子上找到一撮糖霜,他们就去了面包铺,这附近就那儿有糖霜。刘公安过去一搜,真在柜台的面包盘子底下发现了手表。现在人都被带到派出所去了。这案子破的,真是快啊。” 丁战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瓷器铺掌柜想了想说:“上午得过九点半了。” “无巧不成书啊——”丁战国转头看着李春秋,问道,“你的黑麦面包是在哪儿买的?” 李春秋平静地答道:“就在隔壁面包铺。” “几点?” “也是九点多——那时候还好好的呢。” 丁战国看着他,突然笑着说:“要是再晚一会儿,这事就让你碰上了,巧吧。” 李春秋也跟着笑了:“可还是没遇着。我天生就没有破案的命。” 从瓷器铺出来,丁战国、李春秋,甚至连那个侦查员,都是一副铁青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春秋已经暴露了。别说是丁战国,就是一个最普通的侦查员也能一眼看穿他是这件事里最大的嫌疑人。 丁战国拉开车门上了车,李春秋的手搭在扶手上,略一犹豫,身后的侦查员立刻凑了过来。李春秋没说什么,拉开门就坐到了副驾驶位上。 见他上来,丁战国抱着方向盘说:“老李呀,你看出来没有,我就是一个倒霉蛋!” 李春秋浅浅地笑了笑,没吱声。 丁战国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件事,你怎么看?” “说不好。” “好,我来说。你看哪,不管面包铺的掌柜是不是见财起意、伤人抢表,咱们暂时先不说这个事。先说说我们的追踪目标,因为他们在散步的时候,恰好看到早晨去过的两家铺子都关了张,从而怀疑自己已经暴露了,以至接触过的人都被当作怀疑对象带走了。事情的逻辑是这样的吧?” “合理。我也这么推断的。” “你说这是巧合吗?” “是,而且是一次非常讨厌的巧合。” 丁战国把脸凑过去,看着李春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春秋认真地看了看他:“还是你的更难看一点儿。人都跟丢了,难道我还笑啊?” 丁战国抽回身子:“笑啊,得笑。要是丢一个人就得哭,我跟丢了那么多,不得哭成苦瓜啊。”说着,他扳过后视镜,对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道:“高副局长一再教育我们要乐观,为什么不笑呢?我们还有机会。” “是吗?” “我觉着啊,我要是田刚——不,我现在就是田刚,那我会怎么想呢?我还真不能判定我和我媳妇已经暴露了。我没有确定,我只是怀疑,对吧。我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不是散步吃饭遛狗,也不是埋头看书写作,我有任务,见不得人却必须完成的任务,所以我会试一试——有后门的书店,是‘我’搬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就选好的逃跑路线,道具还包括那条狗,对吧。” “对。” “所以我很可能会假装逃跑,然后暗中观察,看看你们是不是惊慌失措,会不会有大批公安举着枪包围书店,把那个无辜的老板带走。这叫投石问路。” “你认为,他们还没有走?” “我只能说,我要是他,我就不走——他想试试,我也想试试。所以,在书店里,我没有打草惊蛇。” 李春秋故作轻松地说:“但愿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要不,我身上的嫌疑就洗不掉了。” 丁战国回避了李春秋的后半句话,答非所问地说:“现在得想个办法告诉他们,商店关门其实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在一间日本人留下来的咖啡馆里,姚兰和赵冬梅每人点了一杯咖啡,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姚兰轻轻用小勺搅动着咖啡,赵冬梅则看上去有些拘谨,时不时地偷看姚兰一眼。沉默良久,姚兰刚开口说“你们”,就被赵冬梅急切地打断:“您别误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真的。李先生说他有一个舅舅住在我家附近,他在打听的时候和我说了几句话,后来在铁路俱乐部……对不起,你别误会,我在那里只是跳舞。出门的时候,正好巧遇了李先生,我们到今天为止也没见过几回,后来我——” 姚兰轻轻地说:“能让我插一句吗?” 赵冬梅的声线像突然被人用剪子剪断了,顿了顿说:“您说。” 姚兰平静地说道:“春秋是关里人,他在这边没有任何亲戚。” 赵冬梅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姚兰浅浅地笑了笑:“我没怪他,也没怪你。来,趁热喝。” 赵冬梅看着她,慢慢地拿起咖啡。 姚兰抬起头,平静地回忆着过往:“这是我和春秋刚认识的时候,他自己告诉我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那天,我刚过二十一岁生日。第二年,我们就结婚了。十四个月以后,我给他生了一个孩子——男孩。他跟你说起过我们的儿子吗?” 赵冬梅摇了摇头。 “孩子的名字是他起的,叫李唐,因为他妈妈姓唐。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在北平大学毕业以后,他自己一个人来到哈尔滨谋生。我老家是佳木斯的,我和他一样,在哈尔滨举目无亲,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所以,我们只能比别人更勤奋。我们自己带孩子,除了上班,就轮流回家做饭,轮流接送李唐上下学。我们从一无所有的穷学生走到今天,已经快十年了。孩子今年七周岁,在奋斗小学读书,他很可爱,也很懂事。” 赵冬梅垂下头,用勺子搅动着咖啡。 “如果我们现在没有结婚,只是在谈恋爱,我不会在意多一个竞争者。当然,就算我们已经结婚,如果春秋有新的选择,我也会尊重他。我会给我、给他、给我们的家留下最后的尊严。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告诉我他有了新的选择。我想,这很可能和我们的孩子有关——他深爱着孩子,我也是。” 赵冬梅尴尬地低下头:“李太太,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 姚兰轻轻地打断她:“你是个聪明人,也明白我的意思,我替李唐谢谢你。” 赵冬梅还想说点儿什么,姚兰已经站起身说:“不好意思,下午我还得值班,先走了。” 没等赵冬梅说话,姚兰已经起身走了,桌上留下了用来结账的几张钞票。 赵冬梅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没有哭闹,没有谩骂,这个女人仿佛只是给她讲了讲自己的故事,可是这番静水溪流般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把她仅存的自尊心切割得粉碎。 一整条街上的铺面都相继关门了。一个刚上完门板的掌柜,抄着袖子愤愤不平地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啊,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瓷器铺掌柜一边关门,一边息事宁人地说:“新政府新规矩,历朝历代都是这样,换了再开嘛。” 路边,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将一张告示贴在墙上的醒目处:限期一天内,执照重新登记备案,逾期不候,其间店铺不得营业…… 出租车后座上,武霞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刚刚经过书店,老板安然无恙,小狗也在店里欢快地叫唤着。田刚用眼神安抚了一下武霞,但她的手并未放松。 ===第四十章=== 车子继续前行,拐到了广场附近的商业街上。田刚迅速发现了异常——商铺都关门了,一群人正挤在一张告示下面指指点点。出租车停在告示附近,田刚摇下车窗看了看,对司机说:“走吧。” 街角不显眼的地方,一个穿着貂皮、丝袜打底、嘴唇很红的年轻女郎正站在一边。她眼神闪烁,像在等人,又像在寻找目标。偶尔有独行的男人经过,女郎会叼着一根香烟凑上前去借火。但今晚,她的香烟还一直没有点着——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暗娼。 田刚和武霞乘坐的出租车就停在这个暗娼身边不远处。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车,武霞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一边拽着田刚往公寓楼的方向走,一边说:“我心慌得厉害。” 田刚小声安慰道:“如果我们已经被发现,刚才替我们拉开车门的就会是他们,放心吧。” “每次遇到麻烦,我都心慌。”一阵风吹过来,武霞不自觉地抱住了田刚,“我想给孩子打个电话。” 田刚伸出胳膊把武霞紧紧地揽在怀里:“再等一天,就一天,你就能看见她了。” 武霞无助地看着田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自从当了妈妈,你就不是从前那个你了。上面不会相信直觉,走吧,先把狗接回来。” 寒风中,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谁都没再说话,没几步便走到暗娼的身边。虽然眼见是两个人,暗娼还是习惯性地朝田刚飞媚眼,又挑衅地看了看武霞。武霞的手一下子攥紧了,田刚赶忙抱紧她的胳膊继续朝前走去。暗娼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再回头看时竟然发现田刚也在偷偷回头看她。 轿车上,漫长的蹲守还在继续。丁战国向高阳汇报了之前的情况,并说明了自己进一步的想法,这些都得到了高阳的赞同和支持。此刻,广场附近的商铺应该都按照公告的要求关门了。现在,他们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等待狡猾的大鱼再次上钩。 李春秋靠在一边的副驾驶位上打盹儿,丁战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除了已经锁定的目标,今天自己也能把李春秋一举拿下吗?丁战国心里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在今天出门之前,他自认为已经做了百分之百的准备。 广场周围唯一的电话亭,他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在全天盯守,还有一个人专门被派去电话局,负责记录这部电话拨出去的号码。连和治保主任见面的地点,他都特意安排在电话亭旁边。 到目前为止,李春秋并未接近那个电话亭。面包店和熟食店的案子,看上去李春秋的嫌疑很大,但他甚至都没太剖白自己,依旧泰然自若地待在车上。丁战国有点儿看不懂,但他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次他要先下手为强了。 丁战国转头看了看李春秋,轻轻推了推他,喊道:“老李——老李?我去个厕所,你帮我盯着点儿啊。” 李春秋恍惚地睁开眼睛,说:“去吧,去吧。” 丁战国从车里出来,绕到这条街拐角的另一边,走到不远处的一辆汽车边,敲了敲窗户。 玻璃摇了下来,里面是那个魁梧的侦查员。 丁战国左右看了看,小声部署:“通报下去:等那对小两口一回来,马上逮捕。” “是。” “还有一个人,到时候我会把他带过来,一起抓。” “谁?” “李春秋。” 侦查员愣了一下:“这个,是不是得经过高局长的批准?” “先抓人。高局长那边,晚上我自己去汇报。” “汪汪”,一阵狗叫声唤起了丁战国的注意。所有的网都已撒好,现在鱼儿也已游过来——田刚和武霞夫妇牵着小狗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只是和早上不同,武霞那顶女式呢帽上的网状罩帘此时放了下来。 小狗在前面嗅来嗅去。田刚挽着武霞的手跟在后面,向公寓楼走去。 轿车里,丁战国把枪拿出来,检查上膛的情况,然后说道:“老李,该动身了。” 李春秋好奇地问道:“现在就要抓人?不是说要等他们的同伴吗?” “不等了。大鹅等不来,不能让鸭子也飞走。听我说,等会儿万一交上火,我让人打中了,你可得先救我。”说着,丁战国看了看李春秋,又笑着问道:“你那小胆子,行不行?” 李春秋也笑了:“试试看吧。” “放心吧,咱们在后面,就算子弹长眼睛也飞不过来。就怕特务受了伤,你得保证他能活着回去。” 说完,丁战国和李春秋先后下了车,往不远处田刚的方向走去。几个侦查员也从后面快步跟了上来。李春秋很快便察觉出,始终有两个侦查员一左一右紧贴着自己——这也是丁战国提前部署的计划之一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对李春秋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往前走还有脱身和辩白的机会,如果后退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嫌疑。田刚和武霞就在前方不远处,李春秋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表情肃穆,脚步迅疾,田刚马上意识到迎面而来的这群人来者不善。他略一停顿,发现刚刚卖烤白薯和卖糖葫芦的小贩已经离开摊位,从两侧包抄过来。抬眼看去,公寓楼的方向也有两个侦查员走了出来。 田刚彻底停住脚步,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怎么不走了?”田刚耳边传来了问话,但他没有回答,他在等径直朝他走来的这个人会说些什么。 丁战国率先走到田刚面前,开口说道:“田先生,久仰啦。公安局侦查科。你的文章就在这儿画个句号吧。” 田刚没有马上变脸,他冷冷一笑道:“这样对待一个作家,符合你们标榜的政策吗?” “你屋子里的那支狙击步枪,好像跟写作没什么关系吧?”丁战国说着,抬头看了看四周,“没想到咱们会这么快见面吧。也许你一直都把心思花在枪响后怎么安全地撤退上了——可惜,哈尔滨不是南京,我们的网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田刚面无表情,脸色已近苍白。 丁战国吸了吸鼻子:“行啦。你们刺杀民主人士、破坏反内战集会的梦该醒啦。” 丁战国的话让李春秋一下子愣住了——今天的行动与早上小李说的火车站车祸根本没关系。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电话亭只是第一个陷阱,后面还有无数个,他跳过了一个,始终还是会掉进去。李春秋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他明白自己的自由将要终结,他陪伴妻子和孩子的誓言,也将变成一句空话。 就在李春秋万念俱灰之际,田刚做出了最后一击——他拔出手枪。已成包围之势的侦查员,几乎同时将枪口对准了他。出乎意料的是,田刚竟然掉转枪口,顶住了妻子的脖子。 挣扎中,那顶带有网状罩帘的帽子掉在了地上,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并非武霞,而是之前的那个暗娼。枪口顶在脸上,她动都不敢动,吓得眼泪流了满脸,身子不停地哆嗦着。 丁战国心下一惊,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现人质,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还是强作镇定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拿枪的,躲在女人后头算怎么回事呀?”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就是个小人。让开!不让开,咱就一命抵一命,我也不赔。” 局势变得紧张起来,但包围圈四周竟然围起了一圈看热闹的群众,甚至有人把自行车支在一边,远远地看着。这使得丁战国和一众侦查员更加投鼠忌器,子弹不长眼。田刚已经是丧心病狂,随便打几枪对他来说根本用不着考虑,更何况还有躲在暗处尚未现身的武霞。 田刚把枪口紧紧顶在暗娼的脸上,丁战国一时没有办法,他垂下枪口,扭头对大家说:“都放下枪,都放下!你,放下!人家都小人了,你就不能君子一回吗?就听一回田英雄的话,放他走——” 侦查员们听了这话,陆续地把枪放在脚下。丁战国也慢慢弯下腰,就在枪要着地的瞬间,他突然抬手“啪”地开了一枪。 子弹击中了田刚的手腕。田刚一下子倒在地上,手枪掉在了地上,血染白雪。 侦查员们立刻拿起武器逼近田刚,众多枪口顶住了他。他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双眼有些失神。丁战国也迅速朝田刚凑过去,他下意识地看了李春秋一眼。李春秋似乎被刚刚突发的一幕镇住了,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 然而,未等丁战国深究李春秋的表情,包围圈中的田刚忽然红着眼睛大喊道:“别!别回来——” “乒!”侦查员们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李春秋猛然回头一看,只见武霞举着手枪就站在不远处。“乒!”又是一枪,一个侦查员中弹倒地。两声枪响之后,广场上已经乱作一团,之前凑过来看热闹的路人纷纷呼号着四散奔逃。 但武霞的枪口并没有放下,这次,她瞄准了丁战国。 “乒!”枪声再次响起。那一刻,李春秋感觉时间好像凝固了。这是他能扭转局面的最好机会,冒一次险,打消丁战国的怀疑,值!枪声之后,有人应声倒下,不是丁战国,而是李春秋——他扑到武霞的枪口和丁战国之间,挡在丁战国身前。 武霞在开枪时,被一个跌跌撞撞奔跑的行人撞了一下,子弹击中了李春秋的左肩膀外侧。此刻,因遭遇突袭而短暂发蒙的侦查员们已经清醒过来,几个人果断地把枪口对准武霞,“乒、乒、乒、乒、乒——” 武霞身上连中五弹,血把胸前都浸透了。她倒了下去,眼睛却还直愣愣地看着田刚。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田刚捡起刚刚掉在雪地上的手枪,对准自己扣动了扳机。他和武霞的尸体仍然在遥望着,两个人都死不瞑目。 丁战国没心思再顾及他俩,他和几个侦查员迅速围到李春秋的身边检查伤势。鲜血从李春秋的肩膀渗出来,染红了雪地。李春秋大口喘着气,努力忍着剧痛。 “赶紧扶上车,去医院。”丁战国指挥众人把李春秋抬上车。如果不是恰好被撞了一下,枪口失准,武霞这一枪很可能会要了李春秋的命。而如果他是内鬼,借机除掉自己不是最好的结果吗?丁战国想不通。之前所有合理的推测,都被这颗子弹打得拐了个弯。 医院病床旁,姚兰正在亲手给李春秋左侧肩膀上缠纱布。虽然一直没说话,但李春秋用余光瞥见了姚兰眼角的泪痕。 李春秋没看姚兰的眼睛,转过脸来,背对着姚兰说:“骨头没事,我知道。掉块肉,补补就好了。” 姚兰擦了一把眼泪,继续沉默地包扎着。 李春秋顿了顿,问道:“李唐呢?” “在家,美兮陪着他。” 整整一天,李春秋直到现在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办公室里,高阳脸色凝重。坐在对面的丁战国,脸色比他还要黑一层。 “都死了?”高阳问道。 “是。” “负隅顽抗?” 丁战国点了点头。 “咱们有伤亡吗?” “现场有些失控。小贾重伤,正在抢救。”丁战国语气沉重,“李春秋也挨了一枪,不过不大要紧,是轻伤。” 高阳有些意外:“李春秋?” “他帮我挡了一枪。要不是他,我今天就得死在那儿。” “那他对你还是挺不一样的。” 丁战国无言以对。与李春秋并肩工作多年的情谊是真的,对他行踪的怀疑推断是真的,可这颗生死攸关的子弹也是真的。丁战国觉得脑子有点儿乱。 包扎好伤口,李春秋拒绝了局里留院观察的建议,坚持回家养伤。姚兰也赞同,这样她能更好地照顾丈夫,也有机会和他单独相处。一到家,她就忙前忙后地收拾床铺,把床头靠枕调整了半天,以便李春秋更加舒服。见李春秋坐到床边想躺下,她马上说:“你等等,我扶你。”然后,她伸手揽住了李春秋的右肩膀。李春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安顿好之后,姚兰又问道:“要不要把枕头撤掉两个?” 李春秋一直没看她:“先不躺着,我想看会儿书。” 姚兰立刻扶着他靠在床头,随手打开了台灯。李春秋打开一本未读完的书,看了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直视过姚兰一眼。 姚兰看了看他,终于不甘心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肯看我一眼?” 李春秋平静地答非所问:“明天李唐要是问,就说我是不小心摔的,别让他担心。” 姚兰也不问了,躺下来看着天花板,顿了顿,说:“我今天去见赵冬梅了。” 听到这个名字,李春秋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妻子。墙上的钟表敲响了十下,又是夜晚了。 ===第四十一章=== 清晨,李春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姚兰在身边熟睡着,他转头看了看,还是决定翻身背对她。 “咝——”左肩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李春秋没忍住,轻轻叫出了声。姚兰瞬间惊醒,她快速坐起身来,打开台灯:“怎么了?” 李春秋看了看有点儿渗血的伤口:“翻了个身,碰到这儿了,没事。” “我看看。”姚兰不放心地凑过来,“还是打开看看吧,万一伤口裂开就麻烦了。”说完,她下床去拿急救箱。 所幸,伤口并没有裂开。姚兰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用纱布重新包扎。清晨,炉子里的煤火大概快烧尽了,屋里显得有点儿凉。李春秋裸露上身,看着雪白的纱布一圈圈缠绕在身上。姚兰的手在他眼前不停晃动,好像比纱布还要更白一些。偶尔,她的指尖会扫上他的皮肤,手指凉凉的,李春秋觉得伤口有点儿疼,身上又似乎有点儿痒。 不一会儿,伤口包扎好了。姚兰在李春秋后背上端系了个精巧的结,丈夫的肩膀宽厚结实,她曾经无数次地紧紧依偎在上面……姚兰的眼神中交织着落寞和渴望,她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 李春秋一动没动,姚兰的手果然很凉。以前,她最喜欢把手放在李春秋的胸口暖一暖,然后整个人都蜷缩进他的怀里。可是现在,李春秋说服不了自己的身体。 “你很久没碰过我了。” 李春秋说不出话。 姚兰极其轻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好。” 李春秋顿了顿,声音很低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总是不行。” 姚兰把手拿开,扶着他慢慢躺好,自己侧卧在他身边。李春秋也转头看向姚兰,二人的距离呼吸可闻。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是说?” “我是说赵小姐。和她在一起,你要是行,我不介意。我宁可你身子在外面,也不想你把心从家里带走。只要你不是为了报复,让我怎么样都行。” 李春秋没法再注视姚兰的眼睛,关于赵冬梅,有太多说不清的情绪。他看了看表,对姚兰说:“你再睡会儿,我起来坐坐。” 姚兰拦住他:“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是真的睡不着了。” 两个人就此陷入沉默,直到天蒙蒙亮,他们谁都没再合眼。 姚兰比平时起得更早,为了不让伤口有一丁点儿闪失,她要亲自帮李春秋洗漱。李春秋拒绝了一下,但姚兰的坚持连继续拒绝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挤好的牙膏递到他手里,刷牙结束后水杯送到嘴边;脸盆里的水,用手试过水温,才下毛巾浸湿。即便夫妻多年,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在姚兰和李春秋之间也并不多见。温热的毛巾贴在脸上时,姚兰的注视也跟了过来。两张脸的距离,甚至比刚才躺在床上的时候还近。 李春秋感觉有些尴尬,他目光低垂,避开了姚兰。一秒钟、两秒钟……五秒钟,姚兰的视线和那条温热的毛巾一样始终没有离开李春秋的脸。李春秋仿佛无处藏身一般抬起眼睛,两个人的目光终于持久地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李春秋觉得纠缠在他大脑里的种种麻烦都消失了。姚兰仿佛又变成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样子,甚至比那时更添了一分迷离的美。李春秋一下子伸手抱住了姚兰的腰,那条温热的毛巾“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时,卫生间的门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推开了,睡眼蒙眬的李唐正光着脚站在门口。刚刚贴近的二人赶紧分开,好像神奇的魔术被突然点亮的大灯揭穿了谜底。 姚兰拾起毛巾,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儿子说道:“怎么了?” 李唐揉着眼睛:“我想尿尿。” 冬日的早点摊儿,老板为了抵御寒风用篷布搭了一个小屋。小屋当中还有一个小炭炉,几张小桌子和小凳子零散地围绕在旁边。 丁战国和两个侦查员小乔、小肖坐在其中的一张小桌旁吃早点。笼屉里的包子刚刚出炉,小屋被一阵热蒸汽笼罩着,看东西有些恍惚。丁战国用手扇了扇,端起碗喝了一口馄饨汤,然后对身边的侦查员说:“趁热,边吃边说。” 小乔也喝了口汤,低声而认真地说道:“照你的吩咐,从他下车、脚踩到地上那一刻,我们就寸步不离地跟着。” 丁战国擦了擦嘴说:“有什么异常吗?”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我是说他有没有跟周围的人交流过?我说的不光是语言,包括眼神、手势,你知道我的意思。”丁战国补充道。 两个人想了想,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小肖咬了一口包子,说道:“从他下车,到抓捕田刚的地点没多远,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我一直在他的侧面,他没跟任何人对过眼神。” 丁战国停顿了一下,扭头喊道:“老板,添点儿热汤——”随后,他继续问道:“武霞在包围圈后面开枪之前,他在干什么?” 小肖想了想,说道:“说实话,从反应速度来说,别看我俩年轻,都不如李大夫快。”小乔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待老板添完汤离开后,小肖接着对丁战国说:“田刚被你打倒以后,忽然看见了谁,现在想起来那眼神是不一样的,可那时候我们都没多想。李大夫站在我旁边,他顺着田刚的眼睛向后一看,枪声就响了,小贾立时就倒在了地上。我们都蒙了,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抓枪,眼睁睁地看着武霞把枪口指向了你。” 丁战国看着面前的热汤,心里还在咂摸昨天那颗子弹的滋味。 小乔在一边有些感慨地说道:“生死就在一瞬间——李大夫替你挡子弹,是一种本能。咱们都是老抗联,一心不说两家话,这事我做不到。 丁战国笑了笑,故意说:“我也不行。” 一句话都让三个人从略显沉重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小肖又抬头说道:“还有个事儿——我和派出所的老刘谈过了,他们认为是有人诬陷那个面包铺掌柜。” “诬陷?” “案发前,面包铺的掌柜在里屋揉面团,听见门铃响就出去看,结果外头没人。他还看见门没关严,肯定有人刚出去。” “也就是说,栽赃的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潜进去,把手表放到面包盘子下面的?” 小肖点了点头:“这事儿是在李大夫买完黑麦面包之后。” 丁战国听完,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李春秋说得对啊,这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巧合。” 高阳不常在办公室听广播,但今天他破例了。黑色收音机里,女广播员的声音听上去清脆悦耳:“今天上午九点钟,来自全国各地的民主人士齐聚哈尔滨尼古拉大广场。这是他们来到解放区哈尔滨以来第一次公开露面。这批民主人士包括科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剧作家,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集体向全国人民呼吁‘停止内战,共同建设美好的新中国’……” “真希望每天都能听见这样的好消息。”高阳边说着边调小收音机音量,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丁战国,“你立功了——市委刚刚打来电话,表彰我们和社会部为民主集会提供了安全保障。老丁,国民党特务组织在哈尔滨的这颗钉子是你带头拔的。” 丁战国笑着摇摇头:“局长,我不干贪功的事儿,脏活儿和累活儿都是大家一起干的,里头还有社会部呢。” “怎么,嫌胜利小吗?” “没有。” 高阳看出了丁战国的异样:“你没有我预想中那么高兴。” “我其实挺高兴的。您别理我,我就长着一张愁眉苦脸。” “别装了。说吧,为什么?” 丁战国顿了顿:“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怀疑一个人,几乎已经十拿九稳,没想到我错了,他是清白的。” “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丁战国叹了口气:“说实话有一点儿。其实,我应该欣慰,应该高兴,更应该感谢他不是——大家都是在一起摸爬滚打的同志,低头不见抬头见,真到翻脸摊牌的那一天,该多难过呀!” “我能理解你。事实上,令你不快的不是那个人。” “我知道是我自己,我对自己的判断失误有些恼怒。我失态了。” 高阳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在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陈局长跟我说:‘永远不要去贸然怀疑一个人,也不要放弃怀疑一个人。’听起来很矛盾吧?我们干的就是这么矛盾的活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就是靠怀疑才活到现在的,不是吗?包括怀疑自己。” 不出所料,魏一平的电话打到了李春秋的家里——命令也不出所料,马上到小院见面。 李春秋放下电话,一转身却看见丁战国正站在门口。 “有事要出去?” 李春秋笑着招呼道:“快来,进来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丁战国指了指大门:“你家的门没锁,我推开后才看见你在打电话。你要出去的话,我回头再来。” “你坐你的。我抓了点儿化瘀的中药,什么时候取都行。自己倒水啊,我这胳膊还是没劲儿。” 丁战国径直走到桌子前,倒了两杯水:“好点儿没有?” “我这个不碍事。小贾呢,他怎么样了?” 丁战国递给李春秋一杯,自己端着杯子坐到一边。“老天爷没嫌弃他,总算是保住命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怪我,是我太贪了。我要是像你说的一开始就抓人,你和小贾就不会受伤了。” “这种事要是换了我,我也得等到底。世事难料,你不用多心。” 丁战国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今天这天气真是难得啊。” 李春秋也看着窗外说:“是啊,好久没这么敞亮了。” 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两个人都手握着杯子喝水,气氛因为沉默显得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丁战国先绷不住蹦出一句:“还是你们知识分子涵养高啊。我要是不来,你也不去找我吗?” 李春秋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情:“找你干什么?” “我要是你,我就去踹开丁战国家的门,指着他的鼻子尖骂他个狗犊子。” 李春秋顿了顿,平静地说:“不至于。” “你早看出来了?” 李春秋点点头:“对,你怀疑我。” 丁战国收起笑容,很诚恳地说:“我看走眼了。我向你道歉。” 李春秋倒是笑了:“你没开枪打我,就已经算仗义了。” “这可不好说。不光昨天,从抓着尹秋萍那天起,我就想给你戴上手铐了。” “是吗?”李春秋拿着杯子,笑得杯中水直荡漾。 丁战国长出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我说的都是真的。昨天早晨,小李听见已经找着肇事司机的消息,是我安排人故意在他身边说的。还有,治保主任身边那个电话亭,也是故意安排在那儿的,有人在盯着。” 李春秋指了指丁战国:“你真行。跟尹秋萍接头的人、杀死那个猎户的凶手、混进公安局的特务,还有干掉你那个线人的嫌疑,全扣在我脑袋上了。” 丁战国拍了拍脑袋:“你大度不计较,我却不能装傻充愣。这事儿是我错了,我认。” 李春秋看着他,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听你把这几件事串起来分析,我还真有点儿令人怀疑。” “我向你道歉。指桑骂槐的话,咱就不说了。” “不,我是认真的,我没别的意思。” “你要是真这么想,我就踏实了。”丁战国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感慨地说道,“说实话,这个内奸都快成我的心魔了——白天得了空,夜里一睁眼,我脑子里全是他。” 李春秋坐到他对面,心中也似有感慨地说道:“你这日子也不是人过的。” 丁战国眼睛直直的,喃喃说道:“有时候,我早上洗完脸看着镜子,恍惚都会觉得我自己也有嫌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不管你在哪儿——你开会,你吃饭,你开车,你出来进去,总觉得身边有人跟着自己,总觉着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这个人就在你身边,他和你同一个时间起床,同一个时间睡觉,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看着同一个太阳,在一口锅里扒饭吃。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每个人又可能不是。你想知道他是谁,有好几次我伸出手,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影子、他的呼吸了,可一转眼他就不见了。” 李春秋看着丁战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太紧张了。” “是啊。夜里醒了,我都觉着这个人坐在屋里,他就在黑暗里看着我。我睡着的时候,他就会起来活动,做着那些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 “要不是听你亲口说,我真不知道你这么不容易。” “你呢?”丁战国坐直了身子,看着李春秋,“要是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你会怎么想、怎么查这个事儿?” 李春秋想了想,摇摇头:“我也没办法。” 丁战国自问自答地继续说:“大部分人会在一群清白的人里找内奸。我的方法是假设每个人都是内奸,再一个个地证明他们清白。” “那么多人,找得着吗?” “就算在找到他之前,我已经死了,也得找下去。”这句话丁战国说得有些发狠,但很快又自嘲地说,“算命的说我上辈子是个杀猪宰牛的屠夫,造孽太多,这辈子什么饭难吃,我就得吃什么。” “也别太苦着自己,再这么下去,你会出问题的。” “这种话就不多说了,再说就成诉苦会了。对了,这件事局里没几个人知道,你最好把它烂在肚子里。” 李春秋一脸认真地问道:“什么事?你说了什么?” 这次,轮到丁战国指着李春秋说:“你啊,别当法医,去当官吧,肯定是个装傻的好手。” 没等李春秋回答,电话铃就响了。李春秋起身走过去,丁战国在背后说:“你得出门了。一定是那个卖药的在催你。” 李春秋什么也没说,过去接起来听了一下,便挂了:“拨错了。” ===第四十二章=== 空荡荡的教室内只有李唐一个人。远远看上去,他像是趴在桌上画画儿,走近一看便知,其实他就是拿了支笔,在纸上胡乱地画来画去。 丁美兮从门口走进来:“李唐!” 李唐抬眼看了她一眼没吭声,继续低下头画着。 丁美兮走过来:“你为什么不去上体育课?” “脚崴了。” “怎么崴的?早上还好好的呢。” “就是刚才下楼的时候崴的。” “你撒谎。” “我没有。” “你敢站起来走几步吗?” “走就走。” 李唐说完,扶着课桌站起来,右腿半弯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 “连装都不会——刚才回教室的时候,你明明是左腿拐着,这么一会儿就变成右腿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右腿也有点儿疼了。” 听了这话,丁美兮“扑哧”一下笑了。李唐这才反应过来:“你骗我。刚才我拐的就是右腿!” “怎么样,露馅儿了吧。” 李唐懒得再装,干脆一下子坐到座位上:“我爸说得对,你和你爸爸一样,越来越精了。” 丁美兮得意地笑了笑:“你为什么要撒谎?” 李唐没吭声。 “你这几天老是一个人待着,特别不愿意跟同学一起玩,是不是他们又在说你爸爸妈妈的事情?” 李唐看了丁美兮一眼,还是没吭声。 “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走,跟我跳绳去。”说着,丁美兮走过来拉着李唐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李唐嘴里嘟囔着“我不想去”,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跟着丁美兮走出了教室。 李春秋到达魏一平小院时,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依照约定好的规矩,用“三一三”的节奏敲响了小院的门。不消片刻,魏一平便打开了大门。 听完李春秋对之前情况的详细汇报,魏一平感同身受地说道:“怎么说呢,在听你说的时候,我都替你捏着一把汗。” “要是我再犹豫一秒钟,也许就晚了,我敢肯定丁战国一定会抓我。” “向死而生,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可能用‘冒险’这个词会更准确。我刚才在想,如果是我,敢不敢去挡这一枪?说实话,我没有把握。” 李春秋避开魏一平略有赞许的目光,低头说道:“我必须承认,如果再来一次,我也许连逃跑都不敢。当时我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着一个念头——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们抓着。” “怕老婆和孩子跟着受委屈?” 李春秋看了看魏一平,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以前,他不敢也不愿在魏一平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但生死之后,他把这些都看淡了。这就算是默认吧。片刻后,他才接着说:“我运气好。要是那颗子弹再偏一点儿,我就再也见不着您了。” “有时候,一条路走不通,前头是悬崖,回头来也没有退路,得有闭着眼睛往下跳的勇气。胆子大的人跳下去后,有可能会被一棵树接住。你能活下来,还会有更多的后福——丁战国打消了对你的怀疑,这不就是好事吗?” 李春秋转而问道:“那个田刚和武霞,是什么来路?” “他们是党通局的人。” “怪不得。”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长春方面其实早就收到消息了,但是不说,很可笑吧?党通局和我们,两边连一个招呼都不愿意打。”说到这儿,魏一平不禁有些唏嘘,“你相信吗?在长春,在整个东北,我们内部已经有不少共产党的人了。党国到了今天,举步维艰,当年还叫中统和军统的时候积的怨,到现在还这么深。一家人,揣的还是两家的心。俗话说:‘国难思良将’。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干出点儿名堂。要让上面记住你的名字,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李春秋低头应答:“是。” “赵冬梅那边怎么样?” “不太顺利。她自尊心很强,也很敏感。有时候越急,效果越不好。”李春秋抬头看了一眼魏一平,“而且,我太太知道了这事,已经去找过她。” 魏一平回避了这个麻烦:“说句为老不尊的话,如果我没有这么多白头发,也许还能帮你一把,可现在只能靠你了。你知道,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地谈情说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春秋为难地说:“我懂。” 每次离开魏一平的小院,李春秋难免都会心事重重,这次的难题是赵冬梅。魏一平的话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尽快彻底拿下目标,攻占这个女人的身心,如同战场上即刻炸掉前进路上的一座碉堡。 李春秋收起复杂的心绪,仔细回忆着魏一平曾经交给他的那份有关赵冬梅的详细资料。 “一个从小养尊处优、八岁那年在一次海难事故里失去父母、被教会养大的孩子,确实不容易打开心扉。” “中学毕业后,她考上了奉天的一所艺术学校,学戏剧和芭蕾。后来加入了哈尔滨芭蕾舞团。战乱的时候,芭蕾舞团四散,她想去上海,没去成,只好留了下来。原来有一个男朋友,也是跳芭蕾舞的,逃难的时候被流弹打死了。” 魏一平的话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那份资料像画报一样在李春秋的脑子里再次展开——芭蕾、哈尔滨芭蕾舞团、海难、修女、芭蕾舞团、果戈里大剧院…… 李春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拦住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钻进汽车,对司机说:“去果戈里大剧院。” 果戈里大剧院的大门紧闭着,虽然整个建筑陈旧、破败,但掩盖不了它当年的宏伟气势。 李春秋走上台阶,推了推门,门居然开了。没有灯,里面看上去很昏暗,阳光从一扇高高的窗户外射进来,形成一道光束,唯有灰尘在上下飞舞。 李春秋眯着眼睛走进去,渐渐适应这个环境。演出大厅内,一排排座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舞台上,帷幔肮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找谁?” 李春秋吓了一跳,他回身看去,发现在通往二楼包厢的台阶前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看门人。 “找谁啊?”老人继续问道。 李春秋客气地说:“不找谁。当年经常来看演出,今天路过这儿,就进来看看。” 也许是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剧院里闷久了,老人对突然到访的李春秋分外热情,领着他楼上楼下地参观起来。 在通往二楼包厢的台阶上,红色的地毯已经被岁月腐蚀成了紫褐色。老人走在前面,不时地提醒道:“您留神脚底下,那块板子是坏的。政府一直说要改建,说来说去也不动,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 站在包厢里,李春秋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上,只觉得硕大的舞台寂静又孤独。 看门人站在一边,也望向舞台的方向:“您说的芭蕾舞团我当然记得,我还没那么老。那年,他们演的是《胡桃夹子》。我记得那时已是五月初了,早上居然还飘着雪片。我就寻思这不是好兆头呀,果不其然,那次首演出事了……” 赵冬梅骑着自行车从厂里出来。自从姚兰找过她之后,厂子里似乎也有了一些风言风语,已经不止一位大姐旁敲侧击地向她打探情况。赵冬梅无力应付,一下班就马上离开单位,哪怕是中午时间紧张,她也不愿留在食堂吃饭,宁愿躲回自己的小屋清静片刻。 自行车已骑到巷口,赵冬梅习惯性地摁着车铃朝里面拐去。然而,车头刚拐进去,她就突然捏着闸刹住车,跳了下来——李春秋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等着。 赵冬梅马上掉转车头,转身就走。李春秋赶忙追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车后架:“你听我说,就一句。” 赵冬梅使劲地挣脱,高声喊道:“放手!” 经过巷口的行人纷纷好奇地看着他俩,李春秋没办法,只得放手。 赵冬梅推着自行车,加快步伐,坚定地往前走去。眼看她就要出巷口,李春秋突然在她背后喊道:“你应该忘了那些事!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接你了!” 赵冬梅愣住了,握着车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李春秋慢慢走到她跟前,刚想说话,只见赵冬梅瞪着红红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凭什么那么说!你凭什么也像那些人一样来欺负我!” 泪水夺眶而出,赵冬梅心中竭力想守住的那点儿念想儿,被李春秋的话彻底击碎了。她手一松,整个人几乎和自行车一起倒了下去。李春秋赶忙扶住她,轻轻说道:“走吧,换个地方,我全都告诉你。” 说着,他眼睛望着前方——关于他和赵冬梅的剧本,他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 西餐厅里,刚刚平复情绪的赵冬梅,手捏着勺子在搅动着一杯咖啡。她微微低着头,眼睛还有些红肿。 李春秋坐在她对面,也是一杯咖啡摆在面前,但他连杯子都没碰。他盯着咖啡表面泛起的白色泡沫,出神片刻后,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像撒网一般娓娓道来:“要是没记错,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往年五月初都换上单衣了。那年,哈尔滨还在下雪。那么大的雪,很多人都感冒了。那时候我除了教书,还在医院坐诊。有人打电话说哈尔滨芭蕾舞团闹流感,老百姓又谣传说是日本人撒的细菌,谁去谁死。我去的时候,还有人堵着你们的大门不让开,也不让人出来。” 五月、大雪、流感,这些细节开启了赵冬梅尘封的记忆。她不禁抬起头,望着李春秋。 李春秋的目光投向了没有方向的远处:“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果戈里大剧院,我记得二楼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胡桃夹子》。那张海报很大,我因为多看了两眼,差点儿被踩坏的台阶绊了个跟头。说实话,我挺后悔的。要是当时我没进去,也不至于后来会这样。从剧院出来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都在想,当初我为什么报考的是医学,不是艺术——芭蕾舞艺术?” 稍停片刻,李春秋又接着说:“你们中有几个演员都是流感,没什么大碍,我检查完,剧院为了表示感谢,请我们一周后去看了你们排的那出戏。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五年前,你见过我?”赵冬梅吃惊地看着李春秋。 “可惜,戏没看够就中断了。第二幕刚刚开始,几个日本宪兵就闯了进来,他们在搜查抗日分子。” 赵冬梅脱口而出:“不,那是第三幕。” “对,第三幕。我不太懂,所以记得不准。” 赵冬梅又低下头,似乎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李春秋并未在意,继续讲道:“演出停止,观众们被搜身以后,和演员们一起被赶到了大街上。你和你的舞伴站在一起,他把你护在身后,我只能看见你的眼睛。他身材很高大,不在舞台上的时候照样神采飞扬,一点儿都不像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说实话,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让我感到自卑的男人。 “后来,我只要一有空,就跑到果戈里剧院去看你们的演出。凡是有你演的我都看,尤其是《胡桃夹子》,我觉得你就是那个小公主。” “公主”,这个曾经伴随在她身边的词,现在听起来似乎有些陌生。赵冬梅嘴角还是不禁微微上扬,仿佛美好的时光再次降临在身边。 李春秋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低沉地说道:“那时候我已经结婚,孩子也有了。见到你之前,我觉着我的人生是可以一眼望见的——好好工作,把孩子养大成人,和太太白头终老。可笑的是,我经常自诩自己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我拼命地说服自己,别再去剧院,别再傻乎乎地去买票。我一次次告诫自己,一次次发誓,可根本没用。每次剧院门口贴出海报,只要有你的名字,我就忍不住去买票。我知道,我失控了。” 赵冬梅没再说话,但她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不再仅仅是晦暗的委屈。 李春秋沉住气,接着说道:“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叫什么。观众那么多,你肯定对我没什么印象,我知道。后来,我出差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我去剧院问,他们说你们芭蕾舞团解散了,我到处打听才知道一些模糊的消息。你男朋友的事,我不是故意要说的。 “我想找你,可你已经走了,没人知道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打听也找不到。等我到了公安局,还托人口失踪科的同事去找你,也找不着。一直到前些天,我在你家门口——” ===第四十三章=== 听到李春秋如此说,赵冬梅想起李春秋跟她第一次说的话,她突然抬头问道:“你太太说,你在哈尔滨没有亲戚。” 李春秋看着她,点点头说:“是,一个也没有。那是为了接近你,我编的。” 李春秋的语气异常坦白,赵冬梅一时竟无言以对,片刻后才说:“你太太很爱你。作为女人,我看得出来,她特别怕失去你。” 李春秋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回答:“也许吧,她以为我和你在一起是在报复她。” 赵冬梅似乎明白了什么:“她——” “她以为她背叛过我,我就一定要背叛她。这是两回事,我是我,和以前的事情无关。” 说完,李春秋又看了看赵冬梅。这次,她不再低着头,目光中也多了一丝柔软和依赖。 李春秋知道,这个女人已经近在咫尺。不能急,现在需要放慢脚步。他掏出两张钞票放在桌上,然后对赵冬梅说:“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午间,放学铃声响起。在奋斗小学门口,李唐和丁美兮随着人流走出学校大门。不远处,一个穿戴严实的男人正远远地望着他们。人头攒动的街上,他不动声色地跟在两个孩子身后。 李唐和丁美兮浑然不觉。一出学校门口,李唐立马指着前方说:“看,卖糖葫芦的!”果然,前方不远处有一辆独轮车穿行在人群中,车上的草垛棒子上插满了糖葫芦。 李唐和丁美兮一边奋力地朝独轮车跑去,一边大声喊住小贩。小贩见是两个孩子,马上拔下两根糖葫芦,丁美兮却摆了摆手说:“我俩买一串。” 小贩撇撇嘴,不情愿地放回去一串。两个孩子倒是十分高兴,一边往前走,一边轮流咬着糖葫芦串,有说有笑。 突然,他们身后又传来一声吆喝:“糖人——卖糖人——” 李唐和丁美兮对视了一眼,转身往回跑去。这么来来回回的让身后的跟踪者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他想了想,朝旁边一个卖气球的小贩走了过去。 李唐和丁美兮跑到卖糖人的小摊前,惊奇地看着各种造型的糖人。卖糖人的以为遇到了买卖,卖力地介绍着。可丁美兮知道,他俩的钱已经不够再买糖人了。等看得差不多了,她悄悄冲李唐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默数“一、二、三”,然后转身就跑。 卖糖人的小贩气得在后面破口大骂,两个孩子却边跑边笑。跟踪者被这突然的一幕搞得措手不及,抓起一束气球,丢了张钞票,慌忙跟了上去。 李唐和丁美兮渐渐放慢了脚步。经过一家商店时,李唐忽然停住了:“快看哪——” 丁美兮扭头,瞬间张大了嘴巴。在他们的右侧是一扇玻璃橱窗。橱窗内,展示着包装成花花绿绿、造型各异的糖果。 “咱们还有多少钱?”李唐痴迷地看着橱窗,不禁问道。 “连买糖人都不够,这个肯定没戏。”丁美兮的语气有些怅然,目光却无法从橱窗里收回来。 两个孩子趴在窗前贪婪地看着糖果。巨大玻璃的倒影中人来人往,突然一个手拿气球的人停了下来。李唐看见了倒影,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嚷道:“大气球!” 他激动地一回身,不想正好撞到那个手拿气球的跟踪者腿上…… 简单吃完午饭,李春秋叫了辆出租车送赵冬梅回家。他没像上次那样和赵冬梅并肩坐在后排,而是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位上。 赵冬梅显然比上一次在车里的时候多了一份期待。车里,除了发动机的嗡嗡声,再没有其他动静。赵冬梅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她没忍住,悄悄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李春秋。 后视镜里,李春秋也正看着她。眼神一对,赵冬梅马上把脸扭到一边。中午的天空分外明亮。赵冬梅又悄悄望向李春秋,手一下一下地揪着自己的手套。 从出租车上下来,到接过自行车,赵冬梅一直等着李春秋能先说点儿什么。可李春秋今天格外沉默,赵冬梅接过车把,顿了顿说:“我回去了。” 李春秋看着她点点头,依旧沉默。 赵冬梅提着一口气想说点儿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出口。她低头推着自行车往家门口走去,走几步又回头看,李春秋还站在那里,只是冲她挥了挥手。 赵冬梅转身继续往前,虽然没有回头,但她似乎能感受到身后的李春秋目送她的眼神。直到停好自行车,走到家门口,她实在忍不住又回头望去,李春秋果然还站在那儿。 赵冬梅一低头,闪身进了屋。她慢慢脱掉大衣,摘了帽子、手套、围巾,然后轻轻地坐在床上出神。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赵冬梅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她快步走到门口,刚要开门,手又停住了。会是他吗?赵冬梅心脏狂跳,她刻意地弄一下头发,做了一个深呼吸,便拉开门。 然而,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手里拿着一张财神像递进来,说道:“给大姐送财神,祝您大吉大利,财星高照。”一进腊月,走街串户卖财神的小孩越来越多。 赵冬梅有些失望,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要。谢谢。”说完,她便要关门。这时,从小孩身后伸出一只手把财神接了过去——是李春秋。他递给那个孩子一张钞票:“送上门的财神爷,得要!” 那个孩子道了谢,便走了。 赵冬梅有些意外,她看着李春秋拿着财神进屋。他四下看了看,把财神像贴在正对着门的墙上,还边贴边说:“其实,我也不太信这个。可你要是不买,他说不准就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赵冬梅在门口愣了一会儿,轻轻地关上门。一抬头,正碰上李春秋回头看过来的目光。李春秋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朝着赵冬梅走过来。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睛里闪烁着悸动的光芒。 赵冬梅实在承受不住内心的颤动,嘴唇微微一动,轻声说道:“你该走了。”话音未落,李春秋直接用嘴唇将她紧紧裹住。 这是自己期待的结果吗?赵冬梅也说不清,她只是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可是她越挣扎,李春秋便越坚决,越不可抗拒。即使嘴唇被咬破,他也没有丝毫松动。 赵冬梅最后的一丝防备也垮掉了。渐渐地,她不再反抗,双臂从极力推拒变成紧紧拥抱。 这个吻一直持续到两个人都有些目眩神迷,李春秋不能自已地把手伸进赵冬梅的衣服里面。 “等一下。”赵冬梅忽然说道。李春秋心里一紧,手也猛然停住,赵冬梅轻轻抽身向后退了一步,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李春秋一时语塞。可不等他说出什么,赵冬梅立刻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棉帘子,在整日都不曾掀起来的窗帘外面又挂了一层。 此刻,这间小屋更加幽暗,只有些微的光线穿透双层帘子的缝隙挣扎进来。李春秋和赵冬梅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冬日厚重的衣物来不及收拾,一件件地散落在床边、柜子甚至地上。一声压抑的呻吟之后,狭窄的木床吱吱呀呀地晃动起来。 李春秋看着身下这个沉醉的姑娘有些迷惑。他曾经担心因为这是执行任务,自己会太紧张而不能成行。没想到,赵冬梅让他产生了久违的冲动。这种冲动,即使是在得知妻子出轨之前,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赵冬梅柔若无骨的身体像一股暖流彻底浸润了李春秋,即使伤口因被无意中触碰而剧痛,也不能让他动摇。但赵冬梅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震颤,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李春秋的伤处,然后扶住他肩膀轻轻地把他翻倒在床上。 赵冬梅清秀的脸庞忽远忽近,李春秋却觉得双眼渐渐模糊,他彻底迷醉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 激情过后,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都有些倦怠。忽然,李春秋感觉到一阵微微的颤抖,赵冬梅依偎在他身边,整个脸都埋了起来。李春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怎么哭了?” 赵冬梅抽泣地看着他:“我知道我没法嫁给你,我不应该和你好。” “后悔了?” 赵冬梅摇了摇头:“我命不好。和我在一起,你也会跟着倒霉。” 李春秋把她揽入怀里:“别胡说,不会的。” 赵冬梅的情绪变得有些脆弱:“五年前,我要是离开哈尔滨,也不会哭到今天。我一直跟他说:‘别在哈尔滨,我们走吧,离开这儿,就算到了别的地方,不能再接着跳舞,我们也能做别的。’他受不了我天天这样说,答应了要带我走。可临走的前一天,日本人在街上开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颗流弹打倒。 “不是他食言,是我命不好。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什么活儿都得干,在夜总会,在舞场,很多人都想占我的便宜,我不能说,也不能推开他们的手,我想离开,可我做不到。我想找一个能保护我的男人,可我不想让别人跟着我倒霉,我不想让你太太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哭也只能是一个人哭。我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可我做不到……” 哭泣声渐渐淹没了赵冬梅有些混乱的话语,李春秋轻轻地擦掉她的眼泪。“命不好”这句话更让他觉得愧对这个姑娘。 丁战国把车停在孩子放学的必经之路上,自己站在车旁边向远处张望着。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经过,两个孩子却还没来。丁战国看了看手表,有些焦急。 又等了好一会儿,李唐和丁美兮终于出现了。 李唐眼尖,先看见丁战国:“丁叔叔!”丁美兮紧跟在后面,一下子跳到丁战国的怀里:“爸爸,你怎么在这儿?” “今天没啥事,带你们去吃顿好的。走,咱们下馆子去。” 两个孩子欢呼雀跃,丁战国也脚步轻快。三人的背影在跟踪者的注视下渐渐远去。 小桌上,赵冬梅摆了好几种下酒菜——花生米、土豆丝、炒鸡蛋和一盘酱肉。 李春秋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从他的位置看去,房间的西墙墙壁上,一窄条垂直的墙面与旁边的墙面之间好像有一些似有若无的裂缝。 赵冬梅端起酒盅说:“我陪你喝点儿。” 两个人碰了一下,干了。 赵冬梅一边给李春秋夹菜,一边说:“我晚上就去把跳舞的事辞了。” “我陪你去。” “别耽误你的事。” “你做的饭挺好吃的。” 赵冬梅看着满桌的饭菜,羞怯地说:“好吃,你就多来。” 李春秋看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但赵冬梅很快又陷入不安,抬起头问道:“你太太还会再来找我吗?” 李春秋顿了顿说:“也许吧。” 赵冬梅看着他:“我不怕。你怕吗?” 李春秋把目光从她脸上挪走,顺势看着她身后的西墙:“房子是哪年翻修的?都裂了。” 见李春秋没有回答,赵冬梅有些怅然:“忘了。” “你搬进来的时候,就这样吗?” 赵冬梅看看他:“你不用岔开话题,我不是缠人的人,也不会逼你。你别嫌烦,在床上的那些话你要是不爱听,就忘了吧。” 李春秋没法再问,他又端起酒盅干了,看着赵冬梅的眼睛说:“不许胡思乱想,快吃饭吧。” 赵冬梅的神情又柔软下来,顺从地点点头,给他斟满酒。李春秋知道,赵冬梅所有的防线都已经被攻破。稍加时日,那份通讯录便唾手可得。可这场由他一手导演的情感骗局该如何收场呢?刚才的激情越是让他痴迷,此刻他的心间越是多一分沉重。 李春秋到家的时候,丁美兮正和李唐坐在沙发上“歘拐”。丁美兮小手轻巧飞快,李唐却不灵光。被丁美兮一阵笑话,他有点儿懊恼,见爸爸回来,便飞跑着冲上去:“爸爸,我想买个气球。” “我们自己有钱。”丁美兮在一边说道。 “你们哪来的钱?”李春秋一边脱大衣,一边问道。 “丁叔叔带我俩去吃饺子了,剩下的饭钱没带走。我能买气球吗?” 李春秋应付着说道:“怎么想起玩气球了?” “还不是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让一个叔叔骗了。” 李春秋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古怪,他面不改色地问李唐是怎么回事。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讲。很快,李春秋便在脑子中勾勒出了一副场景—— 李唐拉着丁美兮气喘吁吁地跑到卖气球的小贩跟前,捏着一张毛票:“我要买一个气球,越大越好。” 小贩看看他:“小孩,两毛钱可买不了气球。” 李唐不服气地说道:“可是刚才那个叔叔说就是两毛买的啊。” “叔叔?是不是穿灰大衣、戴棉帽子那个?” “是啊。” “两毛?他给了我十块!他在逗小孩玩,你们也信?” ===第四十四章=== 直到这会儿,李唐想起这些还颇有些气愤。李春秋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个骗你们的叔叔长什么样?” 丁美兮摇摇头说:“看不见。” 李唐在一边点头补充:“嗯,用气球挡住了。” 李春秋心中一颤。十年前的跟踪课上,教官赵秉义曾经这样训练他们:“跟踪是一门技巧。别以为多简单,知道靠多少人才能完全盯住一个目标人所有的生活细节吗?起码十一个。假如条件不允许,只能一个人去跟踪,必须保证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有什么办法?” 学员们先后给出了雨伞、宽檐礼帽等答案,赵秉义都不甚满意。当时李春秋的回答,便是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或者一串气球,用它挡住脸。 来者不善啊。李春秋渐渐严肃起来,他问李唐:“你们俩放学以后,都去哪儿了?” 李唐不假思索地说:“丁叔叔带我们吃完饭,就把我们送回家了。” “吃饭之前呢?李唐,我要求你把每一件事都说清楚。记得咱俩玩的那个游戏吗?要是能都记得住,我就给你们买气球。” 一听气球,李唐来了精神,他开始仔细回忆:“记得住,记得住。出了校门,我们本来是要回家,前面有一个卖糖葫芦的,我们俩就追过去了——” 丁美兮在一边插嘴:“我俩买了一串,这样能省点儿钱。” 李唐冲她摆摆手:“那个不重要,后来还有个卖糖人的。我先看见的,他在我们后头,我们就往回跑过去—— 李春秋插了一句:“卖糖人的和卖气球的,离得远吗?” 李唐和丁美兮同时摇了摇头。 “好好想想,站在卖气球的那儿能看见卖糖人的小摊吗?” 两个孩子同时点头。 “接着往下说。” 李唐一点点地复盘中午的经历,李春秋则根据他的描述,在想象的空间里寻找着可能的跟踪者。这个人本来想简单地跟在孩子身后,但他没想到小孩的行动路线来去无踪。他一个大人如果只是简单地跟在他们身后绕圈子,很快就会暴露。所以,他选择了气球,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定点观察他们。一旦行动起来,就用气球做掩护,不让目标看清他的脸。 李春秋想得有些出神,半天才听见李唐在身边喊爸爸。他看看表:“快到点儿了。我去送你们上学。”随后,他想了想,掏出钱包:“你们都是大孩子了,不要买气球,可以买糖吃。还记得那个糖果店吧?” 李唐和丁美兮一起说:“记得!” 李春秋递给他俩每人一张钞票:“晚上放学的时候,你们还是走原路,该怎么玩还怎么玩,但是一拐过那个街角,就赶紧进糖果店去。记住了吗?” 李唐好奇地问:“为什么?” 李春秋笑了笑:“做个游戏,不过先保密。” 真美照相馆的拍照间内,李春秋正襟危坐。 “咔嚓”快门一闪,一个伙计说:“先生,妥啦。” 李春秋站起来,抓起大衣走到正在收拾器材的伙计面前,小声说道:“海东先生,什么时候改行照像了呀?” 伙计一愣,笑笑说:“您认错了,我叫春三。” 李春秋也笑了笑:“你就当咱们现在还是在北平。那时候,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别愣着,搭把手——” 伙计赶紧帮他穿好大衣。 李春秋手也不抬地说道:“还是那个时候好啊——‘包打听’三个字,就能来钱,比现在轻省多了。英镑、日元、卢布、金圆券,没有你挣不着的。” 伙计看了看外面,小声说道:“爷,您别砸我的饭碗,如今是新社会,我可早就不干了。再说日本人和国民党我可没伺候过啊,都是给咱共产党卖命来着,我现在就是一个照像的,您——” 他的话随着李春秋摸出的一沓钞票戛然停住。 “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小活儿,买你半天。” 他狐疑地看着李春秋,顿了顿,先把钱接过去,然后才说:“违法的事儿,咱可不干。” 李春秋笑了:“放心。” 下午,放学的时间,头戴棉帽子的包打听,一早便蹲在学校附近的路边,手里捧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烤白薯。 不一会儿,李唐和丁美兮出现在行人当中。包打听一见,马上把没吃完的白薯用粗纸胡乱一包,塞进怀里。然后左右看看,颇为紧张地注意着两个孩子周围的人。 两个孩子如往常一般一路蹦蹦跳跳的。一拐过街角,他俩便迅速钻进糖果店,一进门就猫下腰找个角落蹲下去。 街上人来人往,没什么人注意到李唐和丁美兮的突然消失。唯有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人,站在街角四下张望。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转身继续朝前走。 包打听看得真切,他快步跟上络腮胡子。可刚跟了没两步,就差点儿撞到一辆自行车,他狼狈地绕开,紧张地向前面看了看,络腮胡子连头都没回。包打听稍微松了口气,继续跟了上去。 没走多远,络腮胡子走进了一个公车站,正是下班的点儿,站里排着不少人,络腮胡子挤在人群中间,直直地看着车来的方向。包打听也很快跟到这里,他排在队尾,侧身看了看前面,络腮胡子对他的跟踪似乎浑然不觉。 不一会儿,车来了。络腮胡子先上了车,坐到一个临近车门的位置。包打听最后一个登上汽车,只有最后一排座位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后面坐下。 车门关上,车开始慢慢前行。这时,络腮胡子突然朝司机问了一句:“这车到晋阳会馆吗?” “不到,坐错车了——” 车刚停下,没等车门全打开,络腮胡子已经跳下车。他站在原地,目送着公共汽车越来越远。随后,他又左右看了看,这才转头从相反的方向离开。这时候,一个男子的背影从一边闪现出来,他的目标也是络腮胡子。 一阵穿行之后,络腮胡子进了一栋居民楼。进门之后,他把外套和帽子随手一扔,然后倒了盆开水,借着热气的熏蒸一点点地撕下了贴在脸上的假胡子。脸盆前的镜子被热气熏得雾蒙蒙的,一只手上前一抹,镜子里映出了陈彬的脸。刚刚的假胡子把他的下巴粘掉了一块皮,伤虽不深,但刺痛无比。 陈彬对着镜子,在伤口上贴了块医用橡皮膏,随后换了身衣服,再次走出家门。天已经黑了,居民楼的门口还有个卖冻梨的小摊儿,几个顾客围着小贩挑拣。陈彬竖了竖领子,从小摊儿边经过,朝另一条街走去。就在他走远之后,小摊儿旁的人群里,李春秋慢慢站起身来。 再回来的时候,陈彬吹着轻快的口哨,手里多了一瓶酒和一些下酒菜。这是他新换的住处,钥匙还开得没那么顺溜。一进屋,他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手里的酒和菜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扔,磕开酒瓶盖,先对瓶喝了一口。 刚从外面打来的酒冰凉又火辣,陈彬喝完直哈气。他就喜欢这种凛冽的感觉,对着瓶子又喝了一口,才朝着下酒菜下手。但是,花生米还没嚼碎,陈彬就感觉不对——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尽管这个人的气息很轻,轻到差点儿就骗过了他的耳朵。 陈彬假装不动声色,右手悄悄伸进身旁的沙发缝隙里摸索。然而,不等他摸到手枪,身后已经传来手枪保险打开的声音——李春秋用枪口顶着陈彬的后脑勺,冷冷地说:“别找了,枪在我这儿。” 陈彬苦笑了一下。“还是你老练。我光顾着螳螂捕蝉了,没瞧见身后你这只黄雀。”说着,他慢慢把酒瓶放下,“车站跟着我那个傻小子,你从哪儿找来的呀?” 李春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跟着我儿子?” “我没跟着他。” “咣!”李春秋一下子将陈彬的脑袋按在了茶几上,“我在家里卖着命地救你,换成你盯我全家——”他凑到陈彬耳边狠狠地说,“没人看见我来这儿,我打死你,老天爷都不知道。撒一句谎,你就是个死。” 陈彬被李春秋按得喘不过气来,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去问站长吧。” “是他让你跟着我儿子?” “我们要的是丁美兮。站长说,只有孩子才能让一个父亲感到恐惧。” 李春秋的手有些颤抖——让一个父亲感到恐惧,这是魏一平在敲山震虎。他早就知道李春秋最害怕失去孩子,所以……李春秋有点儿不敢往下想,他咬着牙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陈彬已经敏锐地感受到李春秋情绪的变化,他慢慢伸出手,把后脑上的枪口轻轻拨开,站起来说:“太细的你就没必要知道了。” “即便是丁美兮,我也不会不管。算计一个孩子,这算什么?这是保密局的耻辱。这话就是当着站长,我也敢说。” 陈彬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忍不住嗤笑——可惜李春秋这一身的本领,却生了一副娘儿们心肠。 赵冬梅一直在自己的小屋里等到天快黑了,李春秋也没再回来。床上的被窝还没叠,她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仿佛还有不久前欢愉的温度。柜子前挂着她的舞蹈服,李春秋走后她就取了出来,以为从此不必再穿。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天真。 赵冬梅苦笑一下。她重新穿上了舞蹈服,镜子中又出现了那个曲线玲珑的美丽身影。这些年有那么多人想拥有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赵冬梅又回头看了看被窝,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她套上厚厚的棉衣,骑车去了铁路俱乐部。 演出部经理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胖子,他仿佛特别怕热,说话的时候也在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自赵冬梅进来,他的目光就在她身上游移,仿佛第一次见她似的。这样的目光让赵冬梅感到局促万分,她微微低着头,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屋外,音乐声隐隐地传进来。经理抬头看了看表,开口道:“突然打电话说要辞掉这份差事,一转眼又说不辞了,啥意思呢?” 赵冬梅抿了抿嘴唇:“对不起。” “嫌我,还是嫌观众啊?” “没有,是我自己反悔了。我一定好好跳。” 经理看了看赵冬梅的脸,讪笑着说:“是不是找了个靠山没找好,没等靠就倒了?” 赵冬梅嘴唇抿得更紧了,但这次没说话。 经理打圆场似的说:“不说这个了,留下来就好。可是有一样——你不嫌观众,观众嫌你了。” 赵冬梅有些不明所以。 经理又打量了她一番:“你的舞跳得确实不赖,可是观众反映你那身舞蹈服太旧了。天天吃一样菜也会腻,更别说看一样的景了。” 赵冬梅为难地说:“我只有这一身舞衣。” “早说嘛,跟我还见外?俱乐部出钱,给你做套新的。” 赵冬梅赶紧鞠躬:“谢谢经理。” “你现在穿舞衣了吗?” “穿着呢。” 钱经理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根皮尺:“把外套脱下来,我给你量量尺寸。” 赵冬梅赶忙摆摆手:“不用了,回头我把尺寸写下来给您。” 经理翻了个白眼:“小赵,你这是在防着我啊?” 赵冬梅心在哆嗦,手也在哆嗦,但她还是慢慢解开了棉衣扣子。舞衣包裹着身体,在经理贪婪的注视下玲珑毕现。经理紧贴着站在赵冬梅身后,手拿皮尺绕过了她的胸部。 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过赵冬梅的脸颊。 舞台灯光亮起的时候,赵冬梅面无表情地起舞。台下的经理看上去却是一脸满足的表情,他又用手帕擦了擦汗,转身朝卫生间走去。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侍者端着托盘走来,经过走廊拐弯处时,李春秋默默地从上面取了一块蛋糕和一把叉子,然后也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过去。 卫生间是自动关闭的弹簧门,李春秋推门进来,随手用叉子横闩住门。随后,他走到小便池前紧挨着正在撒尿的经理,面无表情地问道:“您是经理吧?” 经理看看他,笑着答道:“是我,是我。” 李春秋也在小便,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墙,冷冷地说道:“有个事儿得请教你。” 经理看着这个陌生人,有些奇怪地答道:“您说。” “量尺寸换衣服这些事,我是说,换芭蕾舞的衣服,就没有个更衣间吗?这么大的一个夜总会,这么点儿钱总不该省吧。”李春秋说着,慢悠悠地系上皮带,转头对神情严峻的经理问道:“你说,对吧?” 有人在厕所外推门,门把手上的金属叉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门被紧紧闩着。卫生间里,李春秋护着隐隐作痛的伤口,一拳将经理打倒在地。经理肥胖的脸上满是鲜血,他挣扎着起来想还手,但很快又被李春秋的拳头打倒了。一拳,又一拳……李春秋把所有的压抑都发泄在这个经理的脑袋上…… 舞台上,赵冬梅的舞蹈还在继续。音乐的间隙,她远远听见卫生间里有人叫喊,两个侍者闻声过去查看。一个定格动作,她眼睛看向人群,恰好看见李春秋的背影正穿过人群匆匆朝门口走去。 “东风吹绿柳,春雨润花红。”魏一平手提狼毫,端详着刚刚写就的这副春联,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样?” 一侧静静站着的陈彬立刻说:“好,真好。” 魏一平转头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拿到那个小姑娘家的钥匙了吗?” 陈彬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低下头说:“办砸了。李春秋差点儿把我崩了。” “怎么回事?” “跟着的时候,让他发现了。” 魏一平放下毛笔,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这该让我怎么说呢?表扬他的敏锐,还是惩戒你的不小心?” “我的错,我愿意受罚。”陈彬立正答道。 “你都跟他说了?” “说了。枪口顶在我脑袋上,不说就是个死。” 魏一平想了想,仿佛自言自语道:“这件事没有告诉他,就是不想让他受牵连。他会领这份情吧?” 陈彬看看他:“他说,对付孩子这种事会让人笑话。” 魏一平叹了口气:“孩子会改变一个人,不过会变好还是变坏,就说不定了。” “不行,我这就去撬开丁家的锁。” 魏一平看着他,摇摇头道:“这件事先缓一缓吧。” 李春秋到家的时候,发现灯还亮着,姚兰正坐在沙发上等他。可是,见他开门进来,姚兰并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李春秋看了她一眼,边脱大衣边说:“局里有点儿事,忙完就不早了,和他们一起喝了几口。” “我给你那儿打过电话。小李说,你一天都没去。” 姚兰语气平静,李春秋站在门口,一时进退两难。 ===第四十五章=== “嗒嗒嗒……”保密局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女秘书皮靴踩踏地面的声音。她的身后,是一个穿着皮夹克、竖起的衣领遮住了半边面容的男人。男人的脚步很轻,轻到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他跟着前面的女秘书一路来到向庆寿办公室的门口。女秘书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在得到“进”的回复后,开门将他引了进去,然后自己退了出来并关上了门。 待女秘书走后,男人走到向庆寿面前,笔直地向他敬了个军礼:“站长。” “坐。”向庆寿点了点头。 待男子坐下,向庆寿摘下了那副老花镜,说:“宣布任务之前,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或许由我来说是最合适的。” 他将目光凝聚在男子脸上,顿了会儿,才说:“你哥哥在四平战役里失踪以后——” 男子注视着向庆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的眼眸里增添了些期待的神采。 向庆寿接着说:“情报科的人替你找着了。” 说这话的时候,向庆寿的语气比较特殊,男子马上明白了,他目光里闪过一丝难过的神情:“是全尸吗?” 向庆寿没说话,拿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男子见他没说话,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蹙着眉又问了句:“打烂了?” “打烂了。是重机枪的子弹。”向庆寿的语气带着些许沉痛和敬重,“杀身成仁,战死沙场,这是党国的英雄。” 男子苦笑了一声,语调反倒变得颇为轻松:“活见不着人,死能见着尸,挺好的。总算能给爹妈一个交代了!” 向庆寿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安慰道:“别难过。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过不去的事情,时间都会替我们解决的。” “您放心,不会的。” 向庆寿看看他点了点头,针对这个话题没再多说什么。他喝了口水,然后直奔这次的任务:“这次任务时间紧,你需要连夜动身,去哈尔滨。” “有什么需要带的?我这就准备。” 向庆寿给了他一个眼神,然后说:“默记。” “明白。”男子会意。 接着,向庆寿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推到男子面前,说:“记住这个地方。” 男子认认真真地看着纸上的字,说:“我去过。下了火车坐辆黄包车,十分钟就能到这儿。” 向庆寿点点头,又指了指纸张下面的一行字:“地址后面的话,是接头用的。” 男子又仔细看了一眼:“都记住了。” 见他已经记下,向庆寿划了根火柴,点燃了那张纸,随后将它扔进了烟灰缸:“你要当面告诉魏站长,二十二号,也就是后天中午。让他去这个地方,和对方接头,并把东西亲手交给那个人。” “什么东西?”男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向庆寿在男子的目光中站起身,走到墙角的保险柜前,转动键盘打开柜门。 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白布,谨慎地和男子说:“告诉老魏,上面的字是用八号密写药水写的。显影液的最后一项配方,在接头地点就能找得着。跟他说:路太远了,难免会有麻烦,所以要等到了接头的地方以后再配置显影液,当着对方的面完成显影的过程。这也是表达我们诚意的态度。” 他的头顶上方,一盏吊灯照常静置着。只不过,一个早已安装在那里的微型窃听器,已将这里的一切对话传送到安装者的耳朵里。 而那个安装者——速记员出身的金秘书,正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听着二人的谈话,他在一张纸上飞快地记录着:“二十二号、下火车、坐黄包车、十分钟即可到、有接头暗语、显影液、八号药水……” 耳机里,向庆寿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过来:“特别提醒一下魏站长,这些人都是顺毛驴,吃惯了软的,一口硬的都不嚼。让老魏多捋捋他们脖子后面的毛,哄着点儿。要钱、要枪,都先答应下来。只要手里握着反共的票,就可以先上我们的船……” 笔尖唰唰唰,金秘书继续奋笔疾书。 今天早晨的阳光格外好,姚兰站在客厅的过道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身上,给她添了一些圣洁的光彩。她冲着卧室里喊:“李唐,快点,要迟到了!” 此时,李春秋正独自站在卫生间里,咬着牙费力地拧着湿毛巾。他企图拧干它,奈何左肩上的伤令他有些使不上力。 姚兰走到卫生间的门口,看到这副模样的李春秋,摇摇头走进来,朝他伸出手,说:“我来吧。” “我自己也能行。”嘴上这样说着,李春秋还是把毛巾递给了姚兰。 姚兰一把就将它拧干了,然后把毛巾抖开,一只手托着毛巾伸到李春秋的面前,想给他擦脸。 李春秋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想拿过毛巾,姚兰躲开了他,执拗地用毛巾给他擦脸。 姚兰一边擦一边说:“总这么客气,不累吗?” 李春秋没有说话,任姚兰帮他擦掉了脸上的水珠。 待李唐穿戴好,李春秋和姚兰也已经收拾妥帖。三人陆续走进了客厅,安安静静地围坐在餐桌前吃早饭。 一顿饭的时间里,李春秋和姚兰始终没有说话。 李唐咬了一口面包,看了看父亲,又看向母亲。 姚兰冲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李唐立刻心领神会,冲着李春秋说道:“爸爸。” 李春秋轻轻“嗯”了一声。 “今天晚上,你回来吃饭吗?”李唐眨巴着眼睛问他。 李春秋微微勾起嘴角,说:“当然了,今天你过生日,我记着呢。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你回来吃蛋糕。”李唐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嘟着嘴说。 李春秋笑笑,点头答应道:“一定回来!” 听到这个回复,李唐满足了,他推开面前的空碗,奔向自己的书包。李春秋也放下筷子说:“我也吃饱了。” 姚兰见他欲走,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李春秋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说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 从家里出来后,李春秋推着自行车带着李唐,送他去学校。一路上,坐在前面车梁上的李唐都有些沉闷。 李春秋看出了儿子的不对劲儿,低头问他:“昨天买巧克力糖了吗?” “嗯。” “好吃吗?” “还行。”李唐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李春秋见状继续问:“班里最近踢足球了吗?” “嗯。” “你还是守门员?” “我没参加。” 听到这个回答,李春秋有些诧异,他蹙着眉头问:“为什么?” 李唐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嘎吱”一声,李春秋把车停住了:“怎么了?” 李唐看着他,默不作声。 “今天你生日啊,怎么不高兴了?” 李唐看看他,大大的眼睛里透着浓浓的担忧:“爸爸,你还在生妈妈的气吗?” 李春秋没想到儿子会这样问,他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什么时候生过?没有。” 李唐摇摇头,一脸的不相信:“撒谎。好几天你都不回家吃饭了,我们不睡着,你就不回来。” “这几天工作太忙,过两天就好了。年底就是这样,不信你去问妈妈。”李春秋看着儿子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李唐还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李春秋见儿子没说话,再度骑上自行车。 到学校后,李唐从自行车上小心翼翼地爬了下来,背着书包往学校走,一边走一边跟爸爸再见。李春秋冲他挥挥手,目送儿子离开。 李唐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他转过头来叫住了李春秋:“爸爸。” 李春秋有些疑惑地看看他:“怎么了?” 李唐跑过来,趴到他耳边小声问:“你会离开我和妈妈吗?” 李春秋愣住了,顿了顿,他抱住儿子说:“不会的,爸爸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还有妈妈。” “……还有妈妈。”李春秋喃喃自语,声音听上去竟有些低落。 “你保证。”李唐朝李春秋伸出了小拇指。 “我保证,拉钩。”李春秋也伸出小拇指,钩住了他的。 李唐又伸出大拇指:“盖个印章。” 李春秋也伸出大拇指,和他的指腹一对:“盖章。” 拉完钩,李唐用小小的身子抱了抱他,转身走了。远远望去,他离开的身影看上去矮小又孤单。 李春秋看着李唐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离开李唐的学校,回到办公室,李春秋给赵冬梅去了个电话。 啤酒厂传达室外面的院子里,赵冬梅步履轻盈地快步走到传达室窗口,向传达员道谢以后,一脸娇羞地接过话筒。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内心的喜悦却怎么都抑制不住:“你怎么打来了?你也没说要找我,我就上班来了。昨天你把他打得太重了,我就怕你的肩膀……” 赵冬梅换了个方向,继续对着电话说:“辞了。再也不去了。嗯,我听你的。嗯,嗯,我知道。现在?现在不行,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完,请不了假。不行不行,要不你先去。” 电话里,李春秋说了句什么,她的脸上马上泛起了红晕:“钥匙就在门口花盆的底下。” 李春秋挂了电话,刚拿起大衣要往外走,小李就开门走了进来:“出去啊,李哥?” “嗯。”李春秋点点头,“胳膊疼得厉害,我去医院看看。” “那得赶紧去。有事我盯着。” 李春秋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紧接着问:“刚才我想请个假,谁的电话也打不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都开会去了。” “这么多领导一起开?”李春秋有些纳闷。 小李点点头:“是啊,路过会议室的时候我瞧见的,丁科长也去了。” “哦?”李春秋挑挑眉,“可以啊,他都能参加这种级别的干部会议了!” “可不?你都想不到,别的科长都没有参加。除了老丁,全是副局长。” 李春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他想起了姚兰打电话过来询问的事,便将目光一直停留在小李身上。 小李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禁疑惑地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确定没有异常后,他满脸狐疑地问:“怎么了李哥?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李春秋抬了抬下巴,问道:“昨天我老婆给你打电话了?” 小李微微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李春秋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还是太实诚,别什么都说呀。” 市公安局大会议室。 众局领导端坐在会议桌两边,丁战国则坐在最下首一个靠门的位子上。在这样级别的会议上,他算是一个新人,所以并不多说话,只是看着别人小声聊天。 高阳拿着一页电报纸走了进来,问道:“到齐了吧?” 他走进来后,门立刻被门外的侦查员关上了,会议室立马安静下来。 高阳走到中间的椅子前坐下来,道:“刚刚得到的情报。后天中午,一个土匪会在哈尔滨和那里的保密局最高负责人进行接头。能让国民党派出不低于站长的人出面,这股土匪的力量不会小。” 坐在最下首的丁战国认真听着。 “他们会在哪儿见面?”会议桌前,有人问了一句。 “问题就在这儿。我们得到的情报是不完整的。”高阳抿了下嘴,“咱们还是先说说这份电报里提到的显影液吧。国民党从蓝衣社时代起,就开始研究密写技术,现在已经发展到了八号密写术的程度。多重要的人才会让他们使用显影配方最复杂的八号密写术呢?这应该很清楚了。” 听到这儿,丁战国细细琢磨起来。 这时,一位副局长突然问了一句:“我们的技术部门对这种显影液就一点儿研究也没有吗?” 高阳叹了口气,说:“几个月前,我们抓了一个携带密写文件的特务。从他那儿,我们第一次拿到了八号密写原件。技术科的人反复试验,已经掌握了一些配制显影液的配料,可还缺最后一种。这个配料找不到,就什么文件也破译不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的丁战国忽然动了一下。 他的这个举动被高阳看在了眼里,高阳正视着他,问:“丁科长有什么想法?” 被高阳这么一问,丁战国立马站了起来,他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先说说。情报里说,显影液的最后一种配料在接头地点就可以拿到。所以,找到了显影液的最后一种配料,也就找到了接头地点。” 高阳表示认同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情报里还提供了特别重要的一个信息——从接头地点到火车站,乘坐黄包车只需要十分钟。” 高阳明白了他的意思,用手点了点会议桌:“没错,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圆圈。” “对,接头地点就在这个圆圈上。” 之前发问的那位副局长接过话茬儿:“我明白你说的意思。说来说去,关键的问题还在配料上。不过,技术科一直攻克不了的这道难关,在接下来短短的两天时间能解决吗?” 丁战国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话音一落,除了高阳,其余参会者纷纷交头接耳。 在一片议论声中,丁战国突然自告奋勇道:“我确实不敢做任何保证,我也保证不了。不过,如果组织允许,我希望把缴获的那份八号密写文件给我。” 他看着高阳,说:“我想试试。” ===第四十六章=== 紧闭的木质房门门口。 李春秋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房门口两侧摆着的几株耐寒的盆花。 从办公室出来,李春秋便径直走到了这里——赵冬梅家。 他把手里的包放下,蹲下去依次拿起花盆一一查看,很快便在一个花盆下面发现了钥匙。他拿起钥匙将门锁打开,走了进去。 门开了,一道金色的阳光瞬间洒进屋里,给屋里添了一丝和暖的气息。 李春秋站在屋子中央,环顾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停留在西墙上。他发现,那里似乎有一道似有若无的裂缝。 这条裂缝让他不禁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晚,皎洁的月光下,年轻的他走在一片新建的仓库区里。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将目光锁定在一座外墙刚刚用红色油漆刷上数字“3”的库房上。 他走进那座库房,发现这栋建筑的左边有几个黑黢黢的门洞,那应该是三号库房还没来得及装门的几个入口。 走着走着,差点碰到前方的一棵树,于是他猛然停住了脚步。 他缩了缩脖子,发现这棵树正对着一个门洞。他前后看了看,见没有人,便走了进去。 他打开手电筒,不断扫视着门洞后的这个房间。 观察一圈之后,他向一根方形柱子正对着的墙壁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子,叼住手电筒,从腰里掏出一把小刀开始挖墙缝。一会儿的工夫,墙根就被他掏出了一个洞。这时,他停止了挖墙根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有邮政通讯录的瓦罐,塞了进去。 李春秋看着眼前这堵墙,拉回了思绪,依照他的判断,这里应该就是他当年发现方形柱子的地方。这里在十年前是一个颇大的三号库房,后来被改成大小不一的隔间,赵冬梅租住的屋子就是其中的一个隔间。改造过程中,施工者应该就是顺着这根方形的柱子开始砌墙的。由于柱子和墙体原先并不是一体的,天长日久,在柱子和墙体之间就会产生一道道细微的裂缝。 李春秋站在这根柱子的下面,看向对面,那里贴墙摆放着赵冬梅的床。 他走过去将床拉到一边,蹲在露出的墙根旁边,用手指轻叩墙体。 “砰砰,砰砰。”有一处墙体发出不同寻常的空洞声音。 李春秋从包里拿出一把凿子和一把沉重的手锤,然后左手抓着凿子,右手抡起手锤砸了下去。仅仅几下,墙体就被他凿掉了一块儿。 他继续凿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墙根的洞口又扩大了一些。 李春秋奋力凿着,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渗出来。他热得把大衣脱了,继续挥动手锤。突然,用力过猛,李春秋闪了一下,左手握着的凿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忍痛地护着左肩的伤处,表情极为痛苦。 伤口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停下动作,几分钟后,他看了看手表,盘算了下赵冬梅回来的时间,又重新抓起工具继续凿起来。 墙上的洞变得越来越大,墙根洞口的边缘被凿出了一条很深的缝隙。李春秋把凿子伸进去,右手握住凿子的另一端,努力向上撬,但撬了几次,墙壁纹丝未动。 李春秋松了松劲,缓了缓,再次集中力量,向上一撬! 瞬间,“轰隆”一声,尘雾腾起,淹没了李春秋。 “咳咳咳——”李春秋在灰尘中剧烈地咳嗽着。 待尘雾落下去后,李春秋已然成了一个土人。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因塌陷而扩大的洞口里面,赫然出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瓦罐! 他把手伸进墙洞,在里面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瓦罐。他拿出瓦罐,把瓦罐口的堵头拔掉,抽出了那本邮政人员通讯录。 他轻轻拂去通讯录表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通讯录,一些人的姓名和名字后面跟着的长短不一的数字,顿时出现在眼前。 与此同时,啤酒厂车间内,赵冬梅有些心不在焉地工作着,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一点半了,还有一会儿,还有一会儿她就可以下班了。她满心期待地等着下班时间的到来,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她恨不得把钟表的指针拨到下班时间。 终于,仿佛期盼了一个世纪之久的下班铃声响了! 赵冬梅雀跃着,迅速跑到更衣间换下工作服,跟着众人离开车间。 她推着自行车往厂区外走,步子迈得很快,偶尔还会小跑几步,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 赵冬梅骑着自行车,拐到了自家前排的小道上。 “丁零零……”见前方有人,她打响了自行车清脆的铃声。 自行车车把上挎着的一个菜篮子里,有她专门为李春秋买的一只鸡、一条鱼和一些蔬菜,这是属于他们俩的午饭食材。 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穿过行人后,她隐约看见自家门口堆着一些家具,她有些错愕地骑了过去。 到了家门口,她熟练地从自行车上下来,顺着门口望了进去。 之前被李春秋砸出洞口的墙壁,此时已经被新砖砌好了。两个工人正在粉刷墙壁,还有个工人蹬着高凳,正在安装吊灯。衣柜的侧面,多出了一张崭新的梳妆台。 李春秋站在房子中间,仰头看着吊灯的位置,冲着安装师傅说:“再往我这边一点儿就行,差不多了,好。” 他说完一转头,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赵冬梅,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冲她笑道:“回来了?” 赵冬梅看着房间内的新景象,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完全没有想到回来时,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场景。 “喜欢吗?”李春秋走过去,轻声问她。 赵冬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股细细的暖流流进了心窝,这股暖流弄得她整个心窝都暖暖的。 “也没和你商量,我就全做主了。吊灯、壁纸和那个梳妆台都是我挑的,也没问你喜欢不喜欢。” 赵冬梅看着他,眼波流转,心里的那股暖流愈积愈多。她一抬眼,看见他头发上的灰尘,于是轻轻对他说:“你把头低一下。” 李春秋听话地低下了头。 她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拂去头发上的灰尘,动作轻轻柔柔,带着感动和浓浓的爱意。 李春秋抬起头,又看了看地板,说:“我还想把地板也换了,那家掌柜说,现在天太冷了,容易翘角儿。过完年的吧……” 还没等李春秋说完,赵冬梅就觉得那股暖流流向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再也绷不住了,眼里泛起了泪光。 “怎么哭了?” 赵冬梅抽泣着,她看看手里的菜篮子,哽咽道:“房子弄成这样,中午我没法给你做饭了。” 李春秋“扑哧”一声笑了,随后,他牵起赵冬梅,朝他们曾经去过的那家西餐厅走去。 还是同样的西餐厅,还是同样的位置,还是同样的摆设,只是两人的关系不同了。 李春秋左手持叉右手持刀,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一用力,左肩的伤口扯了一下,他有些吃痛地皱了一下眉。 赵冬梅看见他这个微小的动作后,想也没想就伸手端走了他的盘子,然后又把他的刀叉也拿走了。她贴心地把盘子里的牛排一刀刀切成小块,再把盘子和刀叉放回他面前,说:“吃吧。” “你不怕把我惯坏吗?”李春秋默默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 “如果是你太太,她会把牛排喂进你嘴里。” 提到姚兰,李春秋愣了下。他没说话,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昨天夜里,她问我去哪儿了。” 赵冬梅不动了,她敏感地注视着李春秋,心里有点不舒坦。她知道自己在不舒坦什么,在他们之间,她终究是第三者,她并不想破坏他的家庭,也知道和他这样不对,可是,她在他的温柔和体贴里彻底沦陷了。 “她给局里打了电话,知道我撒谎了。”说这话的时候,李春秋没有看她,低下头叉了块牛肉放进了嘴里。 赵冬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没和你吵吗?” 李春秋想了想,说:“其实,我一直很想和她吵一次架。我都快记不起我们有多久没吵过架了。” 赵冬梅不说话了,良久,她才再次开口:“她很在乎你。” 李春秋看了看她,没有搭腔。 “都是女人,我感觉得到。”赵冬梅说得轻描淡写,但细听之下觉得这句话很郑重。 李春秋端起一旁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半晌才开口问:“她上次找你,你们聊什么了?” “聊你,聊孩子。” “我以为你们可能会吵起来。”李春秋放下杯子。 赵冬梅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西餐厅里依旧播放着优美的音乐,仿佛每一个音符都在化解着这略显尴尬的气氛。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春秋首先打破沉寂:“明天我要出个差。” “去哪儿?” “县里。” “去几天?”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很快就能回来。” “都快过年了,还要走。”赵冬梅看看他,眼里带着难以掩藏的不舍,没等李春秋说什么,她又加上一句,“等你回来,咱们再来这儿吃。你想吃,我们就来。” 李春秋看看她,浅浅地笑了下,随即将目光移向了别处,脸上多了些许伤感之色。 魏一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手了,那么对他来说,赵冬梅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价值。他完全可以快刀斩乱麻,果断抽身。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会给她带来多大伤害? 他知道,出差的谎言并不高明,但是他别无他法,他需要用几天的时间来好好想想,然后找到一个尽可能对她伤害最小的方式和她分手。 一开完会,丁战国就直奔火车站出口前面的街道。到那儿之后,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就坐了上去。 坐稳后,他拿出了一份哈尔滨市区地图和一根铅笔,随即看了看表,对黄包车夫说:“师傅,就按你平时的速度,走吧。” “得嘞!”黄包车夫在得到准许后就开始发力,车轮跟着飞快地转动起来。他拉着丁战国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停歇地奔跑。 丁战国一边时不时观察着周围的建筑和手里的地图,一边盯着手表,十分钟后,他忽然叫道:“停——” 车夫按照指示停了下来,丁战国用铅笔在地图上的一个地方画了一个圆圈。就这样来来回回,直到跑了一个完整的圈后,丁战国才收起了画好的地图,辗转来到了一栋二层小楼。 这栋小楼是一家照相馆,一楼的门口上悬挂着“春光照相馆”的招牌。 照相馆内的暗房里,一片昏暗。 一个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子,借着昏暗的灯光从显影液里拎出一张湿漉漉的照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一根绳子上。 这根绳子上已经挂满了他刚洗出来的照片。这些照片拍摄的是同一个女人,她穿着很少的内衣,摆着各种曼妙的造型。 男子扶了扶眼镜,十分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摄影作品。他不是别人,正是叶翔——发现尹秋萍被袭击的报案人。他公开的身份是摄影师,实际上是隐藏了多年的军统特务,如今,他是丁战国的线人。照片里的女人正是那个日本遗孀,他的情妇美智子。 “叮咚——”正在他得意地欣赏作品之际,门外传来了醒客铃的声音。 叶翔从暗房里走出来,看见丁战国正站在柜台边,从桌上的一盘糖炒栗子里抓起几个,对着阳光观看。 他显然没想到丁战国会来,有些微微发愣。他环视了一圈周围,见来人只有丁战国一人,才走过去说:“您怎么来了?” 见丁战国不吱声,他端起盛着栗子的盘子,一脸谄媚地说:“我给您剥。” 丁战国把手里的栗子放回盘子里:“我不好这口儿。回回来,回回有。你怎么这么喜欢吃这个?” 叶翔赔笑道:“小时候就喜欢吃。可是家里穷,每次我考了第一,我爹才给买。后来长大了,钱不多吧,起码能吃得起这个。” 丁战国点点头:“吃的是回忆。” 叶翔在一旁讪笑。 “来哈尔滨有十年了吗?”丁战国问。 “整十年。” 丁战国看看他:“你们的人到现在也不唤醒你?” 叶翔下意识地看看门口,小声说:“没任何消息。这十年来我一直在这儿,就是怕他们找不着我。老婆最近天天吵着要我搬到离家近一点的地方,我怕快拦不住了。” “放心吧,他们不会忘掉你的。”丁战国顿了顿,“也许这几天就会有人来找你。” 叶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仔细地观察着丁战国的神情,不敢随便搭话。 “找个地方聊,有个事问你。” 叶翔有些紧张地问:“什么事?” 丁战国凑到他面前,很认真地小声说:“你老婆一直不知道你跟那个日本女人的事吗?” 叶翔愣住了,半天才明白丁战国是在跟他开玩笑,赶紧招呼:“又吓唬我!走,咱们上楼,上楼说。”说罢,领着丁战国上了二楼。 ===第四十七章=== 一上二楼,丁战国就从身上掏出一张地图,摆在桌子上给他看。 叶翔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张哈尔滨市区地图,上面还用红笔画了一个圆圈。 “这是什么?” “我坐黄包车,从火车站任意挑了一个方向,跑了十分钟。以火车站为圆心,以十分钟的路程为半径,我画了这个圈。根据情报,接头地点就在这个圈的某个点上。” 叶翔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地图。 “知道八号密写技术吗?”丁战国问。 叶翔摇摇头:“当年我在训练班的时候,那时候还叫军统,专业就是密写和证件制造,但当时只有五号密写技术。您也知道,任何一种密写技术迟早都会被破译,我们只能拼命往前赶。八号,肯定是后来的新技术了。” “通常配料都会选哪些东西?” “什么原料都有可能。果汁、酒、醋,太多了。即便知道原料,不知道比例,照样无法破解。” 丁战国有些意外地说:“比我想象的复杂很多呀!” 叶翔点点头,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说:“不过,有条路子您可以走。” 丁战国有些惊喜地看着他。 叶翔继续说:“密写术显影液的配置是一个特别精密的活儿,需要用托盘天平这样的工具。” 丁战国的反应很快,他立刻问道:“哈尔滨卖这类工具的地方多不多?” “据我所知,也就四家。” 这个消息让丁战国比较满意,他笑了笑,说:“很好。不过除了派人去盯着这几家商店,我还是希望双管齐下。” 他取出一张羊皮交给叶翔:“这是一张用八号密写水书写过的文件。我们已经掌握了六种配料,还差一种。情报上说,最后一种配料在接头地点就能找到。” 叶翔瞅着他说:“您的意思是,让我分析出这种配料,然后在这个圆圈上,根据这个去找接头地点?” 丁战国又拿出一张单子递给他:“这是我们分析出来的几种配料,你看看吧。” 叶翔接过单子,看了看:“我试试吧,丁科长。” 说完,他小心地补了一句:“您答应过我的事不会反悔吧?” 丁战国一本正经地说:“不相信我?” “信。哪能不信呀!” “是不是怕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得让市公安局给你开个盖红章的保证书?” 叶翔赶紧摆摆手,满脸堆笑道:“不不。对我来说,您就代表共产党。” 丁战国走到他面前,从他的肩膀上拿起一根很长的女人头发,然后慢慢地说:“万事都得小心。想偷吃,也得先保证安全!” 叶翔愣了愣,随即点头如捣蒜:“懂,明白。” 丁战国走后,叶翔来到了暗室。他把丁战国留下来的那块羊皮用剪刀小心地剪下来一小条,泡在一瓶溶液里,又用滴管取了几滴浸泡了羊皮的液体,滴在了一块玻璃板上,然后放在显微镜下进行观察。 观察了一会儿,他又用滴管取了几滴液体滴在一张试纸上,不消一会儿,试纸的颜色就开始慢慢变化。 叶翔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那份哈尔滨市区地图拿过来,手指在上面移动着,移动到一个位置的时候,他不动了。他思索片刻,打开暗室的门匆匆走了出去。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到火车站附近的一条街道上。坐在黄包车上,他不时地打量着周围的店铺。 车夫跑得快了,他便对车夫喊道:“慢一点,再慢点。” 车夫听话地由小跑改为缓行:“先生,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您这么坐车的。” “耽误了你的活儿,我给你多加钱。照这个速度,别变。”叶翔边说边观察着四周。 路边,一家家商铺门面鳞次栉比。 忽然,他眼前一亮。 “停停停,就这儿!”他看着斜对面偏上的一处地方,流露出兴奋之情。 离开了赵冬梅的李春秋,招了辆出租车往魏一平的住处赶去,想将那本邮政通讯录交给他。 他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看着窗外闪过的一幕幕景象,不禁想起了魏一平那天让他去取这份通讯录时的反应。从魏一平那天的反应来看,毫无疑问,这本看似普通的邮政通讯录,一定隐藏着不同寻常的秘密,而且它最近应该就会派上用场。 转念间,他又想到了老孟家人的遇害,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保护自己的铠甲就在眼前!也许某一天,这本通讯录能够挽救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这样想着,李春秋抬起头,果断地对司机说:“掉头。” 出租车一路驶到李春秋家门口,李春秋打开家门,匆匆走进去,回身将房门插死。他走到窗前,在确定外面没有人后,将窗帘紧紧地拉上了。 他打开五斗橱,从里面取出一架照相机,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卷还未使用的胶卷安上。 他打开灯,将那本邮政通讯录摊开放在桌上,然后举起照相机对着通讯录开始逐一拍照。 “咔嚓——咔嚓——” 直到全部拍完并收拾好,他才再次带着通讯录去找魏一平。 魏一平没有多心,他拿到李春秋交给他的通讯录时喜上眉梢,让李春秋在正室稍等片刻后,就迫不及待地走进里屋。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然后端坐桌前摊开那本通讯录,用铅笔在信纸上写下了一道算式:83651082-1926…… 他对应着算式的得数,翻到了书的某个页码,手指移动到其中某一行某一个字下面,用铅笔又在信纸上写下:叶。 然后,他又写下一道新的算式,减数依然是1926…… 他翻到书的另一页,手指再移动到其中某一行某一个字下面,接着再在信纸上写下:翔。 他继续翻着书,稍后在信纸上记录:唤醒暗号……特长…… 全部写完后,他看了看信纸上的信息,挑起嘴角笑了笑,这个叫叶翔的人看来有趣的很哪。 他另取了一张信纸重新写了一份没有计算公式的内容,然后将信纸折好装进衣兜,走出里屋,顺手带上了门。 看见李春秋依旧坐在沙发上,魏一平走过去给他削了个苹果,果皮长长地垂到了地板上。他削完最后一刀,把完整的果皮捏在手里,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坐在一边的李春秋,笑道:“拿着,别跟我客气。这就算个意思,等回了南京,毛局长会给你亲手戴上勋章。” 李春秋很正式地接了过去。 “知道那本通讯录是什么吗?” 都是聪明人,李春秋很诚实地说:“我猜,应该是一本名单。” “什么名单?” “这就不清楚了。” 魏一平感慨:“还是戴老板的眼光长远啊!名单上都是像你一样的栋梁,戴老板当年亲自播下的种子。” 他不无虚伪地补充了一句:“可惜还没有密码本。我就像个守财奴,只能待在洞口眼睁睁地看着这打不开门的宝藏。” 李春秋没说什么。 魏一平从衣兜里取出了刚才揣进去的信纸,递给他:“这是一颗意外发现的种子,现在到了该收获的时候了。去见见这个人。” 李春秋接过纸条看了看。 魏一平说:“名字、地址、唤醒的暗号都在上面。告诉他,老家来人了。” 叶翔心情颇为愉悦,他远远地看到了一家炒货店。这家店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老纪炒货店”几个大字。招牌下的路边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个伙计正卖力地用一把大铁铲翻动着一锅糖炒栗子。 他穿过马路走了过去,看着锅里上下翻滚的栗子,对伙计说:“嗬,个儿挺大!” 伙计停了下来,笑着对他说:“长白山的毛栗,就是个儿大。” 叶翔抓了一颗剥开,放嘴里尝了尝,然后说:“肉挺厚。行,来一包。” 傍晚,奋斗小学大门口,丁战国站在车旁等着接女儿和李唐放学。今天是李唐的生日,晚上,他会陪女儿一起去李唐家给他过生日。 校门外,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 他看看表,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果然不多会儿,放学铃声就响了起来。众多学生踏着铃声跑了出来,那个他极为熟悉的娇小身影也出现在那群学生中。 丁美兮飞快地冲他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往后看,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见她飞奔过来,丁战国几步迎了上去。 丁美兮跑得气喘吁吁的,她着急地对丁战国说:“爸爸,准备好了吗?” “当然了。” 过了一会儿,李唐才跑出来,还没到就对丁美兮喊:“你怎么不等我啊?” 李唐看见了丁战国,立马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丁叔叔好。” 丁美兮目光期盼地望着丁战国,丁战国冲女儿笑了笑,然后伸出两只攥住的手对李唐说:“玩个游戏,猜猜车钥匙在哪个手里。猜对了,你就有生日礼物;猜错了,礼物就是美兮的了。” 丁美兮兴奋地催促李唐:“快猜!快猜!” 李唐看着丁战国两个攥紧的拳头,有些紧张。选哪只手呢?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始终拿不定主意。 丁战国笑着看他。 李唐终于下了决心,他指着丁战国的左手说:“这个!” 丁战国把左手摊开,里面空空如也。李唐失望极了,丁美兮也跟着特别沮丧。这时,丁战国把右手也摊开了,里面同样什么都没有! 看见两只手里什么都没有,两个孩子愣住了。 “钥匙呢?丢了?!”丁战国一本正经地说。 李唐和丁美兮这才明白过来,他在开玩笑。 丁战国看着他们,笑道:“礼物在车里,你俩都有,找去吧!” 两个孩子顿时眉开眼笑地朝车子跑去,丁战国也跟着他们走了过去。他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了。 入夜时分,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夜空下,一栋二层小楼的二楼窗户透出柔和的灯光。 李春秋站在这栋二层小楼的楼下,仰望着亮灯的窗口,确认了一下门牌号,然后走上台阶。 门口悬挂着“春光照像馆”的招牌,他看了一眼招牌,随即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穿着一件毛衣的叶翔出现在门口。他打量着李春秋,李春秋也打量着他。 李春秋隐约觉得眼前这个人很眼熟,几番打量后,他忽然想起,当日他在给尹秋萍验伤时,无意中膘见过这个人,丁战国和他说过,正是此人报的案。 他眼神微妙地看着叶翔,这张面孔让李春秋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怎么会这么巧?十二天前,第一个发现尹秋萍,率先向公安局报案的,竟然是一个隐藏多年的军统特务!难道,他已经成了丁战国的线人? 叶翔显然也认出了李春秋。 “怎么,不认识我了?”李春秋主动开了口。 “想起来了。在医院,我去报案,咱们见过。” 李春秋笑道:“是啊,这么快又见面了。” 叶翔也跟着笑了笑,不过这个笑容有些复杂。 二人没有再说话,短暂的沉默后,李春秋率先打破了僵局:“老丁让我来的。” “噢,老丁啊,这两天他忙吗?” “忙得要死,一大早就去了县里,傍晚才回来。” “哦,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把你接回局里。” 叶翔看看他,问:“车呢?” “在路灯底下,这边路窄,我开不过来。” 一阵冷风吹过来,叶翔微微地颤了颤:“行,那我上去穿上衣服。” 李春秋点点头。 叶翔转身往二楼走去,李春秋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见他神态平静地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待他上了二楼,李春秋轻轻地迈进了屋子,回手把身后的门栓小心地插上。他在屋里四处寻找一番后,发现了一架小照相机,他走过去拿起来掂了掂重量,然后紧紧地捏在手里。正准备往楼梯的方向走时,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李春秋往外一看,窗外,寒风呼啸树枝摇摆。 与此同时,二楼传来“咣当”一声闷响。 不好!李春秋忽然醒悟了,他拔脚冲上通往二楼的台阶。 二楼的房门被猛然灌进室内的寒风推开,撞在墙上,再次发出“咣当”的闷响。 透过敞开的房门,李春秋发现此时房间里空空如也,叶翔已不见了踪影,窗户大开着。 李春秋冲到窗前,想也没想便纵身从窗口跳了下去,摔在了雪地上。他抬头一看,一串新鲜的足迹向远处延伸而去。 他爬起来,顺着脚印,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狂奔。 远处,叶翔已经翻过了一道围墙。 李春秋紧随其后,他冲到围墙前,借着惯性,一脚蹬上墙壁,飞快地向上走了几步,然后迅速伸出双手扒住墙头。之前的肩伤让他这猛一用力有些吃痛,他咬了下牙,有些狼狈地爬了上去。 他扫视了一圈,发现四周都是木头垛,如果他推断没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一家锯木厂的院子。 ===第四十八章=== 院子里的雪地上,有一串清晰可见的脚印。 李春秋从围墙上跳了进去,顺着那串脚印奋起直追,可是绕过一堆木头时,脚印突然消失了。 李春秋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伏低身子。 “呼”地一声,从身后袭来的一根木棒擦着他的头皮扫了过去。 由于用力过猛,叶翔闪了一下,差点摔倒,手中的木棒也飞了出去。 李春秋顺势扑过去,把他扑倒在雪地上。 这无疑是场你死我活的近距离缠斗,两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向对方下着死手。 李春秋占了上风,一拳把叶翔打倒在地。 借着摔倒的劲儿,叶翔随手抓了一把雪沙,等李春秋扑上来的时候一扬手,雪沙顿时眯住了李春秋的眼。 趁李春秋揉眼的间歇,叶翔爬起来没命地往前跑,一路跑到锯木厂的后墙根底下才歇歇脚,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儿。 他眼一扫,看见墙边堆放着一堆木头,于是跑过去爬上木头垛。在他扒住墙头准备往外跳时,忽然停住了。 他想了想,薅下了外套上的一颗纽扣,然后放在木头垛的上面,再踩着雪地上的几块木片跳到另一垛木头的后面,藏了起来。 李春秋追到墙边,借着清冷的雪光,看见墙根处堆放的木头垛上有一颗纽扣。 他捡起纽扣看了看,犹豫了下,还是蹬着木头垛从墙头翻了出去,向着叶翔藏匿的相反方向追去。 叶翔见他中计,从另一垛木头堆后面转出来,疯了一样往回跑。他喘着粗气,边跑边四处张望。 大雪弥漫,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叶翔凝神观望,忽然发现远处的路边有一座公用电话亭。他像看见了希望一般,朝它飞奔过去。 这边厢,李春秋正喘着白气儿,在四周疯跑,搜寻着叶翔的身影。可是,路广人稀,一眼扫过去,哪里有叶翔的影子?他的目光越来越迷茫,蓦地,他摊开手心,看着那颗扣子,突然明白了。 李春秋家今晚格外热闹,丁战国和丁美兮都来了。姚兰今天也早早地回家,特意准备了一桌好菜为儿子庆生。 餐桌上,有酒有菜。只是,一条鱼和几碟饺子都凉了,李春秋还是没有出现。 姚兰和两个孩子坐在桌前眼巴巴地等着李春秋,而丁战国则站在书架前,有些无聊地翻着一本本书。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 又过了会儿,姚兰见李春秋还没回来,心里琢磨着总让客人等着不合适,开口说:“老丁,咱们先吃吧。等他回来,我再给他热。” “别别别,再急也不在乎这一会儿。没准儿老李都到门口了,说话间就会推门进来。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抗联打日本鬼子的。”丁战国把手里的书放下,走了过去。 丁美兮高兴地拍手叫好,一旁的李唐兴致却不太高。 叶翔飞奔到锯木厂附近的一座公用电话亭时,衣领已经全被汗水打湿了,他顾不上擦拭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就抄起电话快速地拨通了丁战国办公室的电话。可是,电话那头,始终无人接听。 他焦躁不安地等着,却怎样都等不来接听的声音。他手忙脚乱地按下终止键,然后拨通了丁战国的家庭电话,没想到依旧只能听到“嘟嘟嘟——”的无人接听的声音。 叶翔气急败坏地把听筒摔在电话机上,额头上的血管不断跳动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了片刻。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捡起听筒,再次按下了一串号码。 终于通了!叶翔长舒一口气,睁大眼睛问道:“有人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值班员的声音:“这儿是市公安局值班室。什么事?” 叶翔着急地叫道:“有事有事,我是——” 一瞬间,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叶翔难以置信地看看话筒,又看了看外面。 亭外,大雪茫茫。 死一般的寂静中,叶翔吓得毛骨悚然。 公用电话亭旁边的线路交换箱处,已发现叶翔的李春秋将拽断的一把电话线扔在了地上。 电话亭的门打开了。 叶翔将头探出门,细致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停了一小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走出电话亭。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向李春秋所在的线路交换箱走来。 李春秋躲在暗处,见他离这里越来越近,从雪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 这时,街道拐角突然驶来一辆汽车,两束明亮的车灯猛然照射过来,李春秋准备攻击的影子瞬间被拖长了。 叶翔看到地上的影子,吓得转身就跑。 李春秋紧紧地跟在后面。 两个人都在拼命奔跑,他们前方出现了一家废弃的工厂,叶翔没命地朝那里跑去,跑进了前方的黑暗中。 李春秋也跟着跑了过去,无奈工厂里的光线太过黑暗,一眨眼的工夫,叶翔就不见了踪影。 李春秋轻轻地走在这家工厂的院子里,他看到院子两侧是一座座高大的车间。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李春秋站在原地,平息静气地侧耳听了听,随后将目光转向了左侧敞开的一个车间。确定位置后,他慢慢地走了进去。 黑暗中,李春秋似乎看到了什么,他揉了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一些。 叶翔靠墙坐在地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有一只鞋已经跑丢了,而他的脚被一根铁钉从下往上扎了个通透,血透过厚厚的袜子渗了出来,天气太冷,渗出来血的都结成了血冰碴儿。 李春秋放心了,他一步步向叶翔走去。 叶翔有些绝望地盯着李春秋,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 李春秋踩在水泥地板上,一步一步走过来。叶翔紧盯着李春秋的脚,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直到李春秋的脚踩在了他期待的位置上,他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拉动了一根绳子! 车间上方,原本被绳子拴在扶梯栏杆上的天车吊钩突然松动,向李春秋甩了过去! 李春秋侧身一闪,沉重的吊钩扫过他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的枪伤。他闷叫了一声,捂着肩膀倒在了地上。 叶翔见状,站起来,抄起一把长柄铁锤,托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逼向李春秋。 他将铁锤举到半空中,呼地朝李春秋砸了下去。李春秋向侧面一滚,铁锤砸空,落在地面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叶翔再次举起铁锤向他砸去,李春秋使劲一滚,滚到了车床下面。铁锤砸在车床上,发出哐当一声。 李春秋躲在一溜儿车床下面,拼命地向车间外爬去,叶翔瘸着脚在后面紧追不舍。 见李春秋爬出了车间,而外面也再无任何掩蔽物,叶翔不着急了,他不紧不慢地跟着李春秋。 李春秋连滚带爬地来到对面的另一座车间,使劲向内推动铁门,沉重的铁门却纹丝未动。 李春秋转过身,想逃走,可为时已晚——叶翔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李春秋靠在铁门上,看着他。 “别怪我。”叶翔对他说道。 “为了什么?” “十年了,爹妈在不在都不知道,我每天像狗一样躲着。我熬够了!丁战国能让我回家。” 李春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叶翔慢慢举起了铁锤,忽地抡了下去。 求生的本能让李春秋用尽全身的力气躲闪着,铁锤砰的一声击中了铁门,车间房檐上垂着的一溜儿冻上的冰锥,随着敲击声在微微颤动。 叶翔不断举起铁锤砸向李春秋,李春秋不停地闪躲着。数次之后,李春秋再也没力气了,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叶翔高高地举起了铁锤。 轻轻地一声响,房檐上,一根尖锐的冰锥脱落下来,急速坠落。 李春秋闭着眼睛等着致命的一击,没想到只听“当啷”一声,铁锤掉落在地! 李春秋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叶翔死不瞑目地慢慢跪倒在自己面前,他的头顶上插着一根冰锥! 见此情景,李春秋顺着铁门滑了下去,整个人瘫倒在地。 他惨白着脸,呼哧呼哧地喘了会儿粗气。 歇了几分钟,他才费力地爬起来,发现眼前有一个井盖,于是找了根撬棍撬开了它。他探身朝里面看了看,看见深井里是几条管道。 李春秋把叶翔的尸体吃力地拖到井口,推了进去。 一声闷响之后,李春秋又用撬棍将井盖盖回了井口。 此时,李春秋家的饭菜已经重新冒起了腾腾的热气儿。饭菜被重新热过了,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正埋头吃着。 没什么人说话,气氛很怪异。 只有李唐碗里的饺子没动过,他的情绪不高。姚兰看看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丁战国看了看,放下碗,说道:“蛋糕呢——吃蛋糕!” 姚兰立刻起身拿来蛋糕,她和丁美兮忙活着拆了包装,插上蜡烛。丁战国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蜡烛。 李唐安静地坐在跳动的烛光前面。 丁美兮指着李唐说:“李唐,该许愿了!” 李唐点点头,对着烛光闭上了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 丁战国看了一眼姚兰,她的笑容里有一丝苦涩的味道。 许完愿,李唐睁开了眼睛,大伙儿帮他一齐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丁美兮带头,丁战国和姚兰也跟着拍手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夜已深,李春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街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全脏了,满是泥污,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着狼狈。 李春秋看看自己的大衣,紧了紧衣领。 前方不远处,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过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醉汉歪歪扭扭地截着路人唠叨:“瞅啥瞅,老子让国军抓了壮丁,当兵上战场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们这些狗犊子在干啥?” 路上的行人见到醉汉,无不绕路离去。 醉汉又歪歪扭扭地指着一个行人骂道:“说得就是你,捐枪不捐,子弹你也不捐,就知道躲在大后方喝酒!我日你祖宗!” 李春秋往左右看了看,不远处,一个杂货铺还亮着灯。他走进铺子,吸了吸鼻子,问掌柜:“有老白干吗?” 掌柜把一瓶老白干放在柜台上。 李春秋付了钱,利索地咬开瓶盖,灌了几大口。他走出杂货铺,把酒瓶里所剩无几的白酒全部洒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他把酒瓶扔到一边,迎着醉汉走了过去。 面对面,李春秋直直地看着醉汉。醉汉被他看得一愣,瞪着眼珠子问:“瞅啥?” “你打过日本鬼子?”李春秋问。 醉汉站不稳,颠颠倒倒地看着他。 “逃兵吧?”李春秋往前一步,凑到醉汉跟前:“有你这样的懦夫,日本人才能占了东三省,哈尔滨才叫满洲国——” “嘭!” 醉汉一拳重重地打在李春秋的脸上。 李春秋毫不反抗。 又一拳。 李春秋眯着眼睛,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地又挨了一拳。可是,他的神情似乎很沉醉。 又是一拳…… 丁战国和姚兰接到电话后,安顿好两个孩子,匆匆赶往派出所。 大雪纷纷的夜空里,他们驾着车,直到看到挂着一块“道里派出所”牌子的大铁门,才下车疾步走了进去。 派出所值班室里生着炉子,还有些热乎劲儿。 一位披着棉大衣的老公安端着一个冒着热气儿的大茶缸子,对他们说:“也没啥。两个人都喝了不少,一个碰了另一个的肩膀,多瞅了两眼,谁也不让谁,就动手了。不过,你们这位李先生吃得亏大了点。” 说着,他的声音小了点:“那边是根干过国军的光棍,家里要啥没有。你们要有赔偿的要求,估计悬。” 丁战国看看姚兰,姚兰的声音不高:“先见见人吧。” 说完,老公安领着他俩见到了李春秋。此时,李春秋已是嘴角青肿,见他俩来了,他一声不吭,什么话也没说。 姚兰见他这副模样,没说什么,也没要求那根“光棍”赔偿,因为她知道即使要求也赔不出来什么。她和丁战国按章程办完手续,带着李春秋回家了。 回到家的时候,李唐和丁美兮已经睡着了,丁战国抱着丁美兮先行离开。 李春秋洗漱好后,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床上,双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姚兰用镊子夹着一团蘸着碘酒的棉球,擦拭着他嘴角的伤口:“疼吗?” 李春秋似乎没听到一样,依旧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疼你就说。” 李春秋机械地摇了摇头。 姚兰看着他,看着看着,眼角就流下了一行泪水。她越说越伤心:“是我不好,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别这样,别这么对自己好吗?你要是不想过了,你告诉我,你说出来,你哪怕住到她那边也行。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依你。你别这样。你能回来看看孩子就行。今天是他生日啊,他等你等到睡着,一个饺子、一口蛋糕都没吃,你知道吗?” 李春秋看看她,顿了顿才说:“结束了。” 姚兰抹抹眼泪,问:“什么结束了?” “我和她。” 姚兰犹豫着问:“你是说——赵小姐?” 李春秋点点头。 姚兰才拭去的眼泪,顿时又淌了下来。 深夜,大雪纷飞的街道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是赵冬梅。她出神地望着李春秋家卧室的窗户,直至里面的灯光熄灭。 夜空里,大片的雪花落得正急。 赵冬梅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已经成了一个雪人。 ===第四十九章=== 晨间,松花江畔依旧白茫茫的一片,寒气逼人。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江边,坐在车内的魏一平看向眼角和嘴角还有淡淡青肿的李春秋,显得特别意外:“你是说,他是丁战国的线人?” “心里要是没鬼,他不会跑!”李春秋很肯定地说。 “你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魏一平飞快地琢磨着。 “十几天以前。尹秋萍受伤被发现,就是他报的案。也许那时候,叶翔就已经被发展了。” “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巧了呢?” 李春秋猜测着:“莫非是叶翔出卖了尹秋萍?” 魏一平摇了摇头:“在被唤醒之前,叶翔并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一直处于冬眠状态,和你一样。当然,也许在我们睡觉的时候,他还在干着一些别的事情。” 李春秋蹙着眉头,看看他。 “这真是一次意外的发现。你知道吗,要是你没有认出他,也许这个人会把我们这些人连根拔掉!”魏一平的表情第一次如此凝重,甚至有些忧心忡忡,“你相信吗?像叶翔这样被共产党已经策反、但仍然把我们蒙在鼓里的人,绝对不止一个。” 李春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魏一平有这样恐惧的反应。他意识到,如果叶翔逃脱,恐怕整条联络线都会有危险。 那么,他们到底在准备着什么行动?唤醒叶翔的目的是什么?像叶翔这样一个小角色,为什么会危及魏一平的安危? 正思索着,魏一平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这一次,你倒是没含糊。工作就得这么干,该果断的时候,决不能手软。哪怕是杀错了,我都不怪你。” 听他这样说,李春秋顿了顿,他想说点儿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你在冰天雪地里受的罪,都会得到补偿。我会给南京打电话,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遗漏。”魏一平看到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明白他的想法。他知道李春秋这个人,心太软。 “谢谢站长。” “这一页先翻到这里,还有个事需要你去办一下。陈彬他们都是粗人,我不放心。”魏一平看了看李春秋的反应,接着说,“放松点儿。不会再是打打杀杀的事了。” 这句话让一直绷着的气氛稍微放松了一些。 “是要找个替换叶翔的人吗?”李春秋问。 魏一平拿出一张纸,递给他:“人没了,不好找,先找东西吧。” 李春秋接过去看了看,只见这张纸上印着一些伪满洲国时期,日本制造的托盘天平这种精密称重工具的系列图案。 “有个事需要这些工具。我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所以只能辛苦你跑一趟了。如果可以,今天我就想拿到。” “明白。” 交代完,魏一平看了看李春秋,见他坐着不动,丝毫没有下车离开的意思,便问:“有别的事?” 李春秋想了想,说:“赵冬梅那边,我想可以结束了。” “好啊。”魏一平似乎没想到这件事李春秋还放在心上了,在他眼里,这事儿早过去了。 李春秋犹豫了一下,说:“我是说,你们不会把她……” “是咱们,不是我们。”魏一平对他说的“你们”二字很不满意,马上严肃地纠正了他。 “是。” 见他接受,魏一平随即换了一副温和的口吻,接着道:“其实我们这些人,如果不是活在这个年代,如果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常常为了一斗米和太太吵架,或许我连鸡都不敢杀。我不是个魔鬼,春秋,别替你的小情人担心了。莫非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李春秋深吸了口气,说:“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件事对她的伤害挺大的。” “你还真是怜香惜玉。”魏一平咧开了嘴角,轻轻笑了笑。 “在您这儿,我不想撒谎。” 魏一平点点头:“缘分这东西都是老天爷定的,有人缘深,有人缘浅,缘起就聚,缘灭就散,往长远看,这是为她好。最起码,再遇到一个混蛋,她就不会上当了。对吧,她会明白的。” 李春秋看看他,没有说话。他的心里,满是对赵冬梅的愧疚,这种愧疚感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和魏一平分开后,李春秋骑着自行车准备去办公室,在路过一条繁华大街的时候,他的目光被马路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吸引了。 透过这家咖啡馆的玻璃窗,他看到陈立业正坐在里面,而在陈立业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面容青涩的年轻女子。 清晨的阳光洒在玻璃窗上,映射到了陈立业的脸上,光影把他的脸镀上了一层金光。 李春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陈立业,有些意外。 他看见陈立业正在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他的头发耷拉在额头上,一副愤慨的样子。对面的年轻女子认真地听他说着,脸上满是同情的表情。 正在这时,陈立业似乎也看到了李春秋,他赶紧低下头,嘴里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听到后,马上扭头向窗外的李春秋这边瞟了一眼。 撞见别人秘密的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内疚感,李春秋尴尬地赶紧收回目光,目视前方,骑着自行车走远了。 早上的市公安局,丁战国像往常那样来得较早,他在办公室里拿起电话听筒,给春光照相馆去了电话。 这时,小唐走了进来,他看见丁战国正在打电话便站住了。他看看丁战国,用眼神询问是否说话方便。 “说。”丁战国举着电话听筒,言简意赅地吩咐。 “按你的要求,把哈尔滨所有卖托盘天平的店铺都查了个遍。因为买这种东西的人不多,近一段时间的买主也都找着了。没有发现不对劲儿的人。” “告诉他们,别松劲儿。也许正主如今正在去的路上。所有的店铺都要盯死。” “是。”说完,小唐退了出去。 丁战国看看电话机,举着听筒继续等着,然而电话那头始终无人接听。他放下电话,转念一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匆匆抓起大衣走了出去。 他迅速地坐上吉普车,踩上油门就朝公安局大门口冲去。不料,差点儿撞上迎面骑着自行车过来的李春秋。 丁战国猛地一个急刹车,李春秋吓了一跳,有些恼火地吼:“谁开的车?救火去啊!” 丁战国从吉普车里探出头来,道:“比房子着火还急,快让个路——” 他一刻也等不了了,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说:“真有事,对不住了啊,回来给你修车!” 李春秋把自行车移开,看着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一脸疑惑。 赶到春光照相馆,丁战国咣当咣当地使劲推着门,随后,他猛地一脚将门踹开了。他走进来,四处寻找叶翔的踪迹,急切地喊着:“叶师傅!叶师傅?” 屋内没人应答。 丁战国仔细观察着房间里的情况,沙发、茶几、挂在墙上的照片,一切如常。 忽然,楼上传来了玻璃被打碎的声音。他闻声,顺着楼梯几步冲上二楼,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门。 只见二楼的窗户大开着,两扇窗户正在风中摆动,其中一块已经摔碎了玻璃。窗户底下的地板上还有一小块积雪,显然是窗户整夜都没关! 丁战国明白了,他几步下了楼,一把抄起桌上那部之前始终无人应答的电话,飞快地拨了几个数字。 电话一通,他立刻说道:“小唐,我。听好,带上照相机,给勘测科打电话,叫上痕迹和脚印技术员,马上来泰康路三十七号。”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把法医也带上,可能会是人命案。” 挂了电话,丁战国又给高阳办公室去了个电话,汇报了一下春光照相馆的情况。电话那头,听到这个消息的高阳,脸色略显凝重。 市公安局法医科办公室墙上的挂钟走到了八点四十五分,李春秋和小李正伏案坐在各自的桌后办公。 小李在誊抄一份资料,他写得很认真。突然,门被咣当一下推开,小李吓了一跳,笔尖一歪写呲了。 “门也不敲干啥呢?”他有些无奈地说。 进来的是小唐,他完全无视小李的话,直接对李春秋说:“急事!李大夫,有个案子,勘测科、治安科都去,得麻烦您这边也出个人。” 李春秋看看小李,说:“那就小李大夫吧,天天喊着要出徒,出吧。” “哎!”小李一听,马上兴奋了。 抄材料的时候,他把靴子脱了,此刻正盘腿坐在椅子上。他激动地站起来,一边穿靴子一边问小唐:“什么情况,是命案吗?” “现在还不好说。人失踪了,丁科长说,怕是凶多吉少。” 听小唐这么一说,李春秋心下一紧,他抬起头看向小唐。 小李接着问:“在哪儿啊?” “泰康路,春光照像馆——你快点啊。” 李春秋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他又看了眼小李,只见他已经抓起大衣,往门口走去,就在这时,李春秋忽然叫住了他:“等会儿。” 小唐和小李二人纷纷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李春秋面色平静地把手里的钢笔笔帽拧好:“还是我去吧。” 听他这样说,小李有些失望。 李春秋起身收拾东西:“要真有一具尸体摆在那儿,我倒放心让你去,就怕这种不见人也不见尸的情况。老丁的嘴损,别到时候让你下不了台。” 说完,李春秋带着工具,同小唐一起赶往春光照像馆。 到达后,小唐将吉普车停在了路边。 此时,一个年轻的女痕迹技术分析员正在挨个儿给七八位侦查员分发绿色粗布鞋套。 她一边分发一边解释:“什么鞋都得套,进去尽量走边上,不需要现场勘测的先在门外等等,拍完照大家再进。” 小唐的靴子太大,套得费劲,他嘟嘟囔囔对李春秋道:“我这套不进去呀。您呢?” 见没有人回应,他一抬头,看见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副鞋套,而李大夫已不见了踪影。他疑惑地四处张望,嘴里嘟囔着:“咦,李大夫呢?” 照相馆里,丁战国已经脱了靴子,将它放在了墙角。他只穿着袜子,站在立柜前面,小心翼翼地拉开几个抽屉,挨个儿翻找着,却一无所获。 丁战国抬起头来,有些失望地看着房间里的其他东西,目光随即落在衣帽架上,他看见叶翔的皮外套还挂在上面。 他走过去,把手伸进外套的衣兜里,摸索了一会儿,从里面掏出了一团羊皮。这是昨天他交给叶翔的那张羊皮,已经被剪成了几条。 丁战国抽出第一条看了看,是空白的,第二条亦然。他又把第三条展开——阳光下,从羊皮通透的背面看去,正面有一些清晰的字迹。 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激动,深邃的眼眸闪闪发亮。 接着,他走上二层拍摄间的暗室,看见工作台上摆着一台显微镜,周围是一些瓶瓶罐罐。他好奇地拿起一个小玻璃瓶,晃了晃,又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放下玻璃瓶,又拿起了另一个玻璃罐。 忽然,丁战国感受到了什么,他猛然一回身,只见李春秋正站在他的身后。 李春秋被他的突然转身吓了一跳,丁战国也被惊了一下:“吓我一跳,你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李春秋一脸冤枉地说:“我吭哧吭哧地进来,进这个门还差点绊个跟头,是你的心思就不在耳朵上……” 他正说着,丁战国忽然瞥见李春秋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哎哎哎,你这是帮忙的还是添乱的?你那鞋——” “怎么了?”李春秋怔住了。 丁战国指指自己那只穿着袜子的脚:“你看看我,你那鞋会把脚印都踩乱的!” 李春秋好像这才明白过来,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说:“谁知道这么多讲究呀!” “跟你们这些不抓贼的真没法交流。”丁战国无奈地摆摆手,然后带着他找到了之前分发鞋套的那个年轻的女分析技术员,要了两双绿色的粗布鞋套。然后,他递给李春秋一双,自己留了一双,随后两人分别套上鞋套。 套好后,两人走到了屋子中央。 女分析技术员对丁战国说:“丁科长,楼上楼下都查过了。现场比对,只有三个人的脚印。除了屋主,就是你和李大夫的。” “说不通啊。”丁战国琢磨着。 李春秋看看丁战国,没吭声。 “假设没有外人进屋,他就预感到了危险,从而跳窗而逃。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把门从里面锁好?不走门,跳窗户?什么意思?”他想不通。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李春秋问。 “我的一个线人。” “也许他躲在一个什么地方了吧?” “不可能。我们昨天还在一起,说好了今天就要见面。” 李春秋这才明白叶翔瞬间就识破自己的原因。原来他和丁战国昨天见过面了,而他昨晚对叶翔说丁战国一大早就去县里了,傍晚才回,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会暴露的原因了。但是,为什么魏一平第一个要唤醒的就是叶翔?丁战国和叶翔又在筹划着什么?每个人都在打叶翔的主意,这个叶翔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 “没准儿他还会回来。”李春秋道。 丁战国摇头道:“怕是凶多吉少。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按说他应该会给我打个电话。” 这时,小唐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丁科长,有个邻居说,昨天晚上看见有陌生人敲过这家的门。” 李春秋一怔。 丁战国有些兴奋地说:“她在哪儿?” 随着小唐的视线,他往门口一看,只见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在一个侦查员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第五十章=== 丁战国马上迎过去:“大妈,您看见昨天敲门的人了?” 老太太点点头:“嗯。” 李春秋的脸色看上去有些不太好看。 “男的女的?”丁战国继续问。 “男的。” “以前见过他吗?” “没有。从来没见过。” “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记得,忘不了。” 丁战国有点儿激动地问道:“那就好。他多高?” 老太太环顾了一圈四周,似乎在找参照物。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李春秋的脸上,随即用手指着李春秋说:“就是他!他就是昨天晚上敲门的那个人!” 一瞬间,大家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结了,半晌,小唐看看李春秋,再看看丁战国。丁战国已经用手暗暗地握住了枪柄。 李春秋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 丁战国追问道:“大妈,您看清楚,是他吗?” 老太太走到李春秋面前,扶着老花镜细细打量着。 这时候,另一个侦查员从外面走了进来,对丁战国说:“丁科长,窗户底下没有任何痕迹。昨天夜里的雪太大了,脚印都被掩盖了。” 老太太又转头看着刚进门的这个侦查员,走到他跟前看了看,又很肯定地指着侦查员说:“是他,就是他。”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丁战国松开了握住枪柄的手,无奈地看了看李春秋。 小唐松了口气。 李春秋自嘲地笑了笑。 回到公安局,丁战国立刻前往高阳的办公室。他坐在高阳办公桌的对面,从衣兜里掏出自己在叶翔的照相馆里找到的几条羊皮,放在桌子上。 “这是昨天我从你手里接过去的、那张用八号密写药水写着情报的羊皮。对不住,成这样了。” 高阳看着那几条羊皮,知道他还有后话,示意他:“接着说。” 丁战国找出那条在阳光下写有字迹的羊皮递过去:“昨天我把它交给了那个失踪的线人。在他的衣兜里,我发现了这个。” 高阳一看,眼睛马上亮了:“破译出来了?!” 丁战国点点头。 “这个人以前是干什么的?”高阳问。 “十年前,他从北平打入哈尔滨,那时候还叫军统,专门负责证件伪造和文件的密写技术。” 高阳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给他布置的任务?” “昨天中午。之后我就一直在等他的消息。” “失踪的真是时候啊!”高阳若有所思地感慨了一句。 “昨天我们召开的会议已经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而且这条羊皮并没有被人拿走。我认为,泄密的可能性不大。更大的可能是有人突然上门,企图唤醒他。毕竟他的专业就是密写技术。在这个过程中,对方也许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丁战国分析着。 “按照你的思路,既然线人找到了最后一种配料,那么他肯定也找到了接头地点。” 丁战国点头:“可惜在他屋里,没有找到最后的配料。不过,既然保密局在这个时候唤醒他,目的就是利用他的专业去配置八号显影药水。由此推断,他们手里也没有这种现成的药水。” 高阳锁住眉头:“他们在和我们赛跑。” “我已经安排人盯住了所有能买到配制药水需要工具的店铺——咱们还有机会。”丁战国看着他,目光坚定。 闹哄哄的农贸市场人头攒动,春联、福字、蔬菜,还有冻成硬块的大鱼,比比皆是。快过年了,这里挤满了买年货和卖年货的人,李春秋就是其中一员。此刻,他正推着自行车在人群中徘徊。 殊不知,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李春秋在市场上买了一捆粉条、一捆大葱和一块冻猪肉后,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农贸市场,在街道上穿行。 那个跟踪者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也骑着自行车跟了上去。 李春秋骑到一家文具店门口,把车支好,回头看了看,而后向门口走去,打算去买托盘天平。 他挑开文具店的棉门帘子走了进来。 店内的一角,有两个顾客在挑选着什么。李春秋没在意,径直往柜台前走去。 店铺掌柜笑着迎过来问:“要点儿什么?” 李春秋刚要开口,站在柜台前的两个顾客便转过头来,一个人冲他唤道:“李大夫?” 李春秋惊住了。 说话的人是侦查员小马,他在此前曾按照丁战国的命令跟踪过李春秋,并发现他和赵冬梅在西餐厅吃饭。他很意外地看着李春秋,问道:“您这是?” 另一个“顾客”也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他。 “啊,我……”李春秋有些支支吾吾的,正准备说些什么时,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两个侦查员向他身后望去,表情有些惊讶。 李春秋回头一看,走进来的是赵冬梅。 赵冬梅从农贸市场一路跟过来,她不管眼前的其他人,一双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盯着李春秋。顿了好久,她才说:“你不是说今天去县里出差吗?” 李春秋表情有些复杂,他对她艰难地笑了笑,然后冲两个侦查员尴尬地打了个招呼,便领着赵冬梅走出了文具店。 他带着赵冬梅走进了文具店旁边的一条小巷里。这条小巷很窄,仅能通过两个人,站在里面,能看见巷口处经过的行人。 李春秋看着眼前的赵冬梅,得知她昨晚去过他家时,他很意外:“那么晚了,你站在门口……”他顿了顿,嘴里说出的竟是心疼她的话,“那么大的雪,会把人冻透的!” “为什么骗我?”赵冬梅深深地望着他,她的声音不高,却似乎透露出一种把他看穿的信息。 李春秋呼了口气,说:“昨天晚上,其实你可以推门进去。” 赵冬梅倔强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她在等他给一个解释、一个合理的解释。 见她没说话,李春秋又说:“这种事情,有些时候都说破了,也是个结果。” 赵冬梅的嘴唇动了动,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春秋继续说:“我太太的性格和你有些像。如果你想好了要说,可以直接一点儿。你越绕弯子,她也许越听不懂。” 赵冬梅沉不住气了,她知道他误会了她昨晚去他家的意图,马上着急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 看到赵冬梅这副着急的模样,李春秋突然笑了:“你看,误会就是这么来的。有时候,我们总是以自己的心思去揣测对方,但往往都是错的。” 他看着赵冬梅:“我没骗你。今天本来要去县里,一家照像馆出了事,有人失踪了,也许会死,所以我得留下来。” 听他这么说,赵冬梅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见气氛缓和了些,李春秋说:“有时间我肯定会去找你,但是这么跟着我,不好。” “不不,我没有,我不是跟踪你,我是碰巧看见你的——”赵冬梅慌张地摆手。 李春秋不说话,一直看着她,好像已经把她的心思看穿。赵冬梅有些心虚,她受不了李春秋这样的目光,说出了实话:“我跟着你,就是想看看你。我怕。” “怕什么?” “什么都怕,怕你再也不来找我,怕你还有别的女人。”她真的怕,她已经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这种惶恐的感觉让她惴惴不安,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有吗?” “你告诉我。” “没有。”李春秋回答得干脆。 “看着我。”她深深凝视着李春秋的眼睛,“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一直到昨天,你说每句话的时候都看着我的眼睛。” 李春秋看着她:“现在也是。” 赵冬梅有些执拗又有些失落地摇头:“不是,刚才就不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不是了。” “昨天下午……” 赵冬梅有些激动,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我就是一节甘蔗,嚼过了,没滋味了就吐在地上,看也不想看。” 李春秋想说什么,却插不上话。 赵冬梅情绪起伏,说着说着,一行泪就流了出来:“那几年,为了看我跳的舞,你每天都到果戈里大剧院看演出。自从你在铁路俱乐部看到我,就想尽办法要和我认识。从你家到铁路俱乐部那么远,你都不怕。为了和我在一起,你会向任何人撒谎,往我那儿跑。不管时间多晚、天气多冷你都愿意。可这一切到昨天怎么就都结束了?连一场电影你都不想跟我去看!还不到一天一夜,我怎么就有些不认识你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没等她说完,李春秋就一把抱住了她。 赵冬梅哽咽地说:“昨天夜里,我就是想去看看你在不在家、有没有回去。我没想去打扰你,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说破这个事,我没有……” 李春秋心里有些感动,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赵冬梅也死死地抱住他,生怕一松手,就把他弄丢了;生怕这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李春秋紧紧地抱着赵冬梅,此时的他,脑海里不断想着刚才在文具店里遇见侦查员的事情。 如果不是赵冬梅突然出现,他该怎么向那两个出现在文具店里的侦查员解释?他们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儿,绝不会是巧合。 他本该和赵冬梅断掉一切联系,没想到她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挽救了他。如果不是她,他可能已经彻底暴露了。从种种迹象来看,丁战国布置的行动和魏一平交代的任务有莫大的关系,而证明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 想到这儿,李春秋伏在赵冬梅的耳边轻轻说:“先回去吧,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丁战国坐在办公室里,死死盯着他之前在黄包车上画好了圆圈的地图,希望从里面看出他想找的地方。 正在他入神之际,电话响了。 他顺手接了起来,电话是侦查员小马打来的,向他汇报了文具店内的最新动向。 丁战国听到小马带来的消息,有些意外:“李春秋?他去那儿干什么?哪个女的?为了躲她?” 小马把他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丁战国,包括躲在小巷里偷听到的对话以及李春秋与赵冬梅的拥抱。 “怎么没完没了了?”丁战国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他挂上了电话,自言自语地说,“这傻狍子不会真的爱上了吧!” 送走赵冬梅,李春秋独自骑着自行车在一条小巷子里穿行,就在快出小巷口的时候,他捏了下车闸,慢慢将车停在了这里,然后仔细观察着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是另一家文具店。透过玻璃橱窗,他同样看到两个明显不是顾客的年轻人在里面守株待兔。 之后,他又去了另一家文具店附近,发现情况也是如此。他细细思索后,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魏一平去了电话,把这个情况和他反映了一下。魏一平觉得这可能只是巧合。 但李春秋不这样认为,他对魏一平说:“一开始,我也觉得是巧合。为了验证,我跑了三个地方,发现每一处都有侦查科的人。对,如果您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个计划,那就是别的环节出了问题。会不会是上面?”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问题的时候,得想办法拿到东西。”魏一平不想纠结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怎样拿到托盘天平。 “让我想想。” 魏一平忽然灵光一现:“学校。学校里一定有这东西!” “学校?” “别的你不熟悉,就奋斗小学吧。” 李春秋听着,举着话筒微微一愣。 魏一平在电话那头说:“这件事不用你露面,你只要告诉我教具库的位置。” “我……” 李春秋刚想说什么,就被魏一平打断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想办法,我只要准确的位置。如果你也找不着,我就自己去找。” 挂了电话,李春秋一脸凝重。 站在电话边的魏一平,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在为李春秋打来的这个电话而焦虑。他想了想,拿起电话拨了几个数字,电话通了,他很客气地说:“陈先生吗?” 接电话的是陈彬,从他回答的口气听来,显然那边没有异常。 魏一平这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明天中午,有一次接头的任务。很奇怪,市公安局的那些人好像已经觉察到了这件事。你需要提前到明天接头的地方去探探路,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陈彬在电话那边说:“先生,您要是觉得不对劲儿,不如换个地方。” 魏一平否决了这个提议:“来不及了,客人已经在路上了。” 春光照像馆。 一辆吉普车驶到这里后停了下来,走下来的是丁战国。他前思后想,还是打算再来这里看看,会不会找到什么线索。 他从车里下来,来到照像馆门口,推门走了进去。他站在前厅的中间,环视着室内的每一个角落,试图还原昨晚这里发生的场景。 他闭着眼幻想着只穿毛衣的叶翔从暗室里出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那里,两个人交谈着什么。不一会儿,叶翔走到楼上,这个黑色的人影把门从里面关上。顷刻,二楼上发生了什么,这个黑色人影疯了似的跑到了楼上。而后,前厅屋里地板上映射的灯光变成了阳光,时间从昨夜来到今晨,门被一脚踹开了,他自己走了进来。 丁战国睁开眼,回到了现实里。他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去,用双手托着头,静静地休息了片刻。 他的目光透过手指缝,投向了房间角落里一个竹编的废纸篓。他隐约看见在那里面,似乎有一团黄色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过去,把手伸进废纸篓,拨开表层的栗子壳后,发现下面有一个牛皮纸的袋子。他将它捡了起来,抖了抖灰尘后展开它,只见上面印着:老纪炒货。 他忽然想起叶翔曾说过,他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因为那时候家里穷,所以每次只有他考了第一,他爹才给买。 “考了第一,才给买。”丁战国自言自语着,而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快步走到工作台前,看着平铺在工作台上的那张他先前交给叶翔的哈尔滨市区图。 他用手指沿着那道红圈的圆边移动着,在移动到“老纪炒货店”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不假思索地夺门而出,开车驱往老纪炒货店。 ===第五十一章=== 老纪炒货店的招牌下,一个伙计正在用铁铲翻动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栗子。丁战国走过去,从锅里捡起一颗栗子,闻了闻。 伙计抬起头,看他:“正宗的长白山毛栗,健脾保肝,您尝尝?” “我不爱吃。不过我有一个朋友特别喜欢这口儿。”他掏出那个牛皮纸袋,展开给伙计看,“他昨天就在这儿买过。” 伙计看了看纸袋:“对,这袋儿是咱家的。” “跟我个子差不多高,三十来岁,挺瘦,穿着一件带毛领的羊皮短大衣。记得这么个人吗?”丁战国问。 伙计想了想,问道:“是下午来的吗?” “应该是吧。他怎么来的?坐车,还是步行?从哪个方向来的?” “走着来的。方向跟你一样,马路对面。” 丁战国转过身,一一看着马路对面的众多商铺,艰难地辨认着。 “他是卖酒的吧?”伙计突然多嘴道。 “你怎么知道?”丁战国有些狐疑。 “他身上一股酒气。要么就是喝了,可也不像个醉鬼呀。” “酒气?”丁战国蹙紧了眉头。 伙计继续翻动着锅里的栗子:“错不了,我也好喝一口儿。那种味儿不像是白酒,倒像是南方的黄酒,闻着就香就甜。” “黄酒,黄酒……”丁战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马路对面张望着,然后,他看见了马路斜对面的一座三层中式建筑,建筑的大门口上方垂下一面幌子,上面写着:徽州酒楼。 向伙计道了谢,丁战国径直朝徽州酒楼走去。 一进酒楼,丁战国就站在柜台前,向掌柜打听起了有没有见过叶翔。他一边说,一边还比画着:“个子跟我差不多,三十多岁,挺瘦的,穿一件……” 话还没说完,掌柜就接过他的话,说:“带毛领的羊皮短大衣。” “你记得他?”丁战国的眼睛一亮。 掌柜哼一声:“这辈子都忘不了,没见过这样的人。” “怎么了?” “你的那个朋友,要了一个雅间,不点菜、光点酒,神神道道的。” “点的是什么酒?”丁战国有预感,他离这最后一项神秘配料越来越近了。 “徽州酒楼有名的就是绍兴的女儿红。他每样都要了一小瓶,然后把自己关在雅间里,谁也不让进。什么意思啊?”掌柜话音里明显带着不高兴。 丁战国掏出一沓钞票,交给他:“按他昨天点的,一样给我也来一份。” 就在丁战国跟掌柜交谈的时候,陈彬从楼上走了下来,他低着头,从侧门出了酒楼。他没有看见丁战国,丁战国也没有看见他,俩人擦肩而过。 陈彬出了徽州酒楼,走到外面不远的地方,抬头向上看去,徽州酒楼挑起的飞檐与另一座建筑的房顶很近。这个相邻的中式建筑碧瓦青砖,古香古色的大门上有一面幌子飘着,幌子上有五个字:锦绣绸缎庄。 陈彬走了进去。 丁战国带着一兜各式各样的黄酒迫不及待地回到公安局,把羊皮条和黄酒统统交给了化验室,自己则站在化验室门口的楼道里等着。 外冷内热,走廊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轻雾。 丁战国站在化验室门外楼道的窗户旁,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窗户上画着竖道儿,枯等着。 许久后,化验室的门终于开了,身穿白大褂的化验员拿着一窄条羊皮走了出来。 丁战国马上迎过去,问道:“怎么样?” 化验员把羊皮条递过来,说:“你自己看。” 丁战国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瞬间面露喜色。他拿着羊皮条,兴高采烈地大步走向高阳的办公室。 那张显示着字迹的羊皮条,此时已被丁战国平展地铺在高阳的办公桌上。 高阳显得特别兴奋:“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最后一项配料竟然会是黄酒?” 丁战国笑道:“技术科的同事都没想到。他们早就判断出最后一种配料里应该含有氨基酸,也用黄酒做过实验。可女儿红的品种和酿造年代太复杂了,难哪。” “破解了八号密写技术,你是首功。”高阳点点头,给予了他高度赞许。 “我就是运气好,中了头彩。”丁战国谦虚地说着,接着他走到墙上挂着的哈尔滨市区地图前面,手指在上面指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位置:“回来的时候,我特意坐着黄包车试验过,从徽州酒楼到达火车站,正好十分钟的路程。” 高阳也起身走到地图前面,看向他指的位置:“交通便利,可进可退,保密局的人选在这儿见面,费了苦心啊。” “是,徽州酒楼满足了情报里显示的一切条件。我要是他们,我也会在这儿接头。” 高阳用笔在徽州酒楼的位置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印记:“从挑帘儿的开始,前堂、后厨,调查清楚每个人的背景。全部排查后,马上布置包围监控。” “是。”丁战国带着兴奋的劲儿,声音洪亮。 陈彬从锦绣绸缎庄出来后,直奔魏一平的住所。他在魏一平正房墙上的一张地图上徽州酒楼的位置,同样做了一个记号。 魏一平看着地图标示的地方,问他:“现场没什么不对劲的?” 陈彬摇头说:“我在那儿喝了一壶茶,吃了两碟点心,耗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没见到一个可疑的人。” 魏一平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符合我的判断。他们有可能掌握了计划的一部分,离真相还差得远呢!” “是什么行动?需要多带些人吗?” “明天要唱的是出文戏,人多了容易泄密,也许就咱们两个人去。”魏一平没有正面回答他。 “是。” “你的脚得把那边踩遍。万一我这老头子的脚崴了,你还得背着我下楼。”魏一平提醒道。 陈彬明白他的意思:“里里外外,我都看过了。一共三层楼,所有的雅间都在二楼,三层堆着杂物,再往上还有一个小阁楼,边上有一架竹梯子,可以爬到屋顶上去。” 魏一平想了想,问:“二层的雅间,离地面有多高?” “大厅挑高一丈五,加上台阶,怎么也有两丈。万一有变故,我咬咬牙能跳下去,您这把年纪怕是吃不消。这条退路走不通。” 魏一平看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陈彬继续说:“不过旁边有一家绸缎庄。那家的屋顶和徽州酒楼的飞檐,也就一丈多的距离。只要把那架竹梯子抽到房顶上,就可以借助梯子,跳到绸缎庄的屋顶上。我专门到绸缎庄里面走了一趟,那家铺子有后门,脱身不是什么难事。” 魏一平看了看手表:“那就好。还有个事。” 陈彬听着。 “去找两个吃不饱的人,胆子最好大一点。” “替死鬼?” 魏一平默认了他的推测:“带着他们,去一趟奋斗小学。” 冬日的寒意让陈彬打了个哆嗦,他选择了一家暖和的、不大的饭馆,进去点了一份土豆炖大鹅。 铁锅土灶里,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儿。他坐在暖和的灶台边,温着一壶酒,自斟自饮。 不一会儿,门帘掀开了,一个鼻梁上有道疤的光头,带着一个穿着皮棉袄、戴着毡帽的壮汉走了进来。 光头和陈彬看起来挺熟,叫道:“陈哥,人来了。” 陈彬正吃着一大片肥肉,肉刚从热腾腾的锅里捞出来,有点儿烫嘴,他吸溜吸溜地吃着,顾不上说话。 穿着皮棉袄的壮汉看上去有些落魄,他看着陈彬大快朵颐,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 嚼完嘴里的肉片,陈彬这才看了他一眼,问道:“真当过土匪?” 光头拉了拉壮汉,壮汉赶紧说:“干过一年半,前年才下的山。绑票勒索、埋雷劫道,都干过。” 光头拉了张凳子坐下,指着壮汉对陈彬说:“陈哥,叫他老七就行,胆子比我还大,也见过您腰里的东西,会使。” “坐!”陈彬给俩人的酒盅里添上酒。 老七赶紧坐下,一把将酒盅抄了过去,一仰脖,干了。 陈彬拉开大衣对着老七说:“这玩意儿,使过几回?” 老七一看,只见陈彬大衣里面的腰带上插着一颗手榴弹,他直愣愣地说:“两回,都响了。” 陈彬笑了,他把大衣盖上,招呼道:“喝酒。” 奋斗小学的操场上空空荡荡的,这个时间,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在教室里上课,远处的教学楼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在饭馆吃饱喝足,陈彬带着光头和老七来到了奋斗小学操场后面的围墙外。 老七戴着毡帽的脑袋,从围墙的墙头露了出来,他探着头四处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围墙外面,光头抱着他的腿脚,把他放下来。 两个人走到站在一边、把自己裹在大衣里的陈彬面前,向他汇报:“陈哥,没情况。” 老七的腰里鼓鼓囊囊的,一颗手榴弹的木柄露出了个头儿。陈彬过去拍了拍他,叮嘱道:“揣好了——这大炮仗都知道怎么使了吧?” 老七扬扬得意道:“必须的。屁股上的盖子拧下来,拔了线就扔呗!” “你知道吗?”陈彬又问光头。 “哥,你放心,我比他机灵啊。”光头立刻点头哈腰。 陈彬又问:“记住我刚才的话了吗?” 光头点点头:“记住了。” “说一遍。” 没等光头开口,老七抢先说道:“我先把库房炸了。听到第一声动静后,光头就炸食堂。最后我到东墙边的木工房炸第三响。求财不害命,尽量不伤人……” 光头见缝插针地抢过话头:“扔完了大炮仗,我俩再回来,能有多快就多快。库房里有个钱柜子,上面糊弄人,贴着‘工具’俩字。我背上它,我俩从这后墙墙头翻出来找你。回家以后,柜子里的钱,咱哥仨该咋分就咋分。” 陈彬点点头问:“认字吗?‘工具’那俩字,你认识不?” 光头嘿嘿一笑说:“横竖横就三画,认识。” 陈彬挺满意,拍拍手说:“出发。” 光头和老七得令后,利落地翻过围墙,“嗖”的一下就偷摸溜进了学校里。 陈彬看他俩走了,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走到学校后院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给校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校长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校长伸手接起话筒,他听见一个男人用阴沉的声音问:“是校长吗?” “是我。你哪位?” 陈彬道:“一个学生的家长。我想报告一下,有人在学校里布置了炸弹,不止一颗。” “你在开玩笑吧?”校长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刚问完,听筒里便没了声音。电话那头,陈彬已经挂了。 校长有些奇怪地把电话放下,心里正琢磨着这个电话的真实性,刚重新拿起笔,就听院子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他大惊失色地站了起来,立刻冲出门外。 教学楼里几个教室的门都被打开了,陈立业和几名授课教师走出来,面面相觑。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传来。 老师们吓坏了,陈立业更是吓得蹲在了地上,哆嗦道:“炸弹,这是炸弹吧?!” 这时,刚刚冲出办公室的校长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声嘶力竭地喊着:“停课——快疏散学生——” 奋斗小学木工房的门口,愣头愣脑的老七从怀里抽出了手榴弹,道:“又该我了。” 他拧开手榴弹的后盖,右手举着手榴弹,左手捏住引线。想了想,又把手榴弹举高了些。 老七铆足了劲儿,一脚踹开木工房,拉线的同时,把手里的手榴弹向木工房里投了出去。 不过,因为他举得过高,手榴弹砸到了木工房的门框上,又弹了回来。 老七傻傻地站在原地,看了看空空的双手,一回头,才发现手榴弹就在他脚跟后面“哧哧”地冒着白烟。 老七吓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嗖的一下冲进了木工房。他刚冲进去,门口便“轰隆”一声,烟雾四起。 此时,市公安局已接到报案,火速出警。 警笛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光头背着一个印着“教学工具”字样的沉重的铝制箱子,和陈彬站在学校操场后面的围墙外,两个人一起竖起耳朵听着。 当听到警笛声呜呜传来时,光头有些害怕地说:“要不,咱俩先走吧?” 陈彬看看他,问道:“不等你兄弟了?” “他那么聪明,肯定没事,指定能自己回去。” “急什么,再等等。现在出去,黄包车也得给公安车让路。”陈彬不慌不忙地说道。 “等。我不急,我急啥!”光头赶紧顺着他的话说,他捋了捋铝箱子的背带,问道,“哥,这么沉,里头啥东西啊?” 陈彬斜着眼看了看他,随口说:“金条。” 小学木工房的门口烟雾散去,木工房的门口坍塌了一大片。瓦砾堆突然动了一下,一只手从砖瓦间伸了出来。 接着,老七一点点从瓦砾堆里爬出来。他灰头土脸地晃了晃脑袋,脚步踉跄地站了起来,努力定了定神,然后离开了这里。 奋斗小学大门口人山人海,远远看去,众多小学生按班级站好了队伍,聚集在学校门口。 教师点名的声音此起彼伏。 李唐和丁美兮站在人群里,紧张地望着陈立业老师。站在自己班级人群前面的陈立业脸色苍白,头发也乱了,他有些慌乱地点名:“施云天。” “到。” “李唐。” “到。” “丁美兮。” “到。” 陈立业拿着花名册,看看大家问道:“还有谁没点到?还有谁?” 学生里没人说话。 ===第五十二章=== 校长慌乱地过来,问道:“怎么样,人齐吗?” 陈立业强装镇静,小声地说:“差了一个。” 校长的脸一下子白了,说话也有些抖:“快回去找呀——” 这时,市公安局法医科办公室的房门被一个年轻的公安猛地推开,他冲着李春秋大喊:“李大夫!奋斗小学出事了!” 李春秋霍地站了起来,夺门而出,着急地开着吉普车直奔奋斗小学。 一路上人来人往,甚是拥堵。李春秋焦急地不停地摁着喇叭,依然只能缓慢前行。 一听到奋斗小学爆炸的消息,李春秋就明白了。魏一平的目的是用爆炸来制造恐慌,让奋斗小学紧急疏散。这样,他们就可以趁乱盗走库房里的托盘天平,还可以用爆炸销毁这些工具被盗的痕迹,避免将学校爆炸案和丁战国布置的行动联系起来。魏一平真的太聪明了,为达到目的不顾所有人的死活。 思索中,李春秋已经将车开到了奋斗小学大门口的不远处。他心急地跳下车,在众多惶恐的孩子中间寻找着李唐和丁美兮。 “李唐——李唐——美兮——” 听见爸爸的呼叫,李唐从人群中伸出小手,惊慌地大声叫着:“爸爸!” 李春秋不顾一切地挤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两个孩子,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好在他们没事。 丁美兮看着李春秋,有些恐惧地说:“李叔叔,我们班有一个同学不见了!” 此时,陈立业已经脸色苍白地爬上教学楼的二楼,寻找那个不见的同学。他走到一间教室门口,轻声问:“有人吗?” 他又来到一间教室门口,问:“谁还在里头?” 不多会儿,一个小女孩怯怯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立业急了,厉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小女孩一下子哭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边哭边说:“陈老师,我害怕!” 陈立业抱抱她,然后拉着小女孩的手往楼下走,他们一大一小快速前行着。 刚拐过楼道,正要下楼梯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公安的喊声:“站住!站住!” 还没来得及反应,站在楼梯上的陈立业二人就和一个敦实的身躯撞在了一起——是老七。 等陈立业反应过来时,老七已经把小女孩抱在了手上。 老七手里拿着一片碎玻璃,尖利的碴口就顶在小女孩的咽喉上,小女孩吓得直哭。 几个穿着治安科制服的公安迅速赶来,几支枪口对准了老七:“放下孩子!” 老七的眼珠子都红了,他瞪着警察,不为所动。 陈立业似乎害怕了,连滚带爬地退回二楼。 有公安冲他叫着:“那个老师,别跑,到这儿来!” 陈立业充耳不闻,他扶着栏杆,颤巍巍地向上一步步挪动。突然,陈立业脚下一滑,身子一仰,向后摔了下去…… 听丁美兮说有一个同学不见了之后,李春秋便心急火燎地匆匆赶往教学楼方向,试图去寻找。刚走到教学楼前面的空地上,他便远远地看见一群人走了过来。 人群里,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架着反铐着双手的老七,一个公安搀扶着陈立业,另一个公安抱着还在哭泣的小女孩。 李春秋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陈立业仿佛吓坏了,他无力地和李春秋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被搀走了。 一个公安走过来和他打招呼:“李大夫。”说话时,他还有些忍俊不禁,没说几句就忍不住笑了。 李春秋看他笑得高兴,问:“救了人,这么高兴?” 公安摇头道:“不是我。知道是谁抓住那贼的吗?” 李春秋看着他,表示不知道。 “就是那个吓软了腿的老师。” “陈立业?”他完全没想到,“怎么回事?” 公安捂着嘴,小声地给他讲起来。原来陈立业吓得连滚带爬地向楼梯上退的时候,脚下一滑,身子一仰,就那么向后摔了下去。出于本能,他向后挥动着手肘,谁知手肘正好结结实实地击中了老七的脖颈。没反应过来的老七挨了这一肘,身子一晃,摔在了地上,而陈立业的身躯则顺势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了老七身上。就这样,给了几个公安冲上去摁住老七的机会。 李春秋也觉得有些意外:“比说书的都巧啊。” 奋斗小学的事算是平息了,好在无人受伤。老七被带回了市公安局,现在他正坐在审讯室里预审员的对面,接受审讯。 他已经摘了毡帽,戴着手铐,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预审员,回答着预审员的问题:“都听大哥的。” “为什么选择奋斗小学?为什么是今天?” “大哥说,今天学校发工资。” “抢钱需要扔手榴弹吗?” 老七如实回答:“我们只求财不伤人。扔几颗大炮仗,把老师和学生吓跑,就能把钱柜子偷走。” 李春秋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静静地看着他们一问一答。 “大哥叫什么名?” “不知道。” 预审员一脸的不相信:“你不知道你大哥的名字?” 老七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今天才认的,我哪儿知道!光头说,他以前干过绺子(土匪),身上净是钱。” 预审员眼角一挑,问道:“谁是光头?” “车站上扛包的。认识他的时候就叫光头。” 李春秋静静地听着,然后走到老七身边,看着他。 老七见他瞅着自己,斜着眼问他:“瞅啥?” 李春秋看着他虎背熊腰的样子,说:“我就是奇怪,你这么壮,怎么就被一个教书的弱先生给打昏了呢?” 说着话,李春秋绕到老七的身后,发现老七脖颈的左边,有一块淤青还未消退。 他的思绪飘回了军统训练班时期。 那日,年轻的学员们在操场上站成一列,教官赵秉义站在队列的前面。他从一个个学员面前走过,说道:“要最快打倒一个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开枪。你要是想拿活的,有十七种法子。今天教你们第一种,记好了,考不过这个,不给结业。” 说话间,赵秉义伸手摁住了李春秋旁边一个学员脖颈左侧的位置:“要快。趁他不备,打颈部左侧的这个位置,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李春秋把赵秉义摁住的位置看在眼里,听他继续说:“这个地方叫迷走神经。重击之下,对方将会立刻丧失意识,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等你把他搬回家,也许他也醒不过来。” 收回思绪,李春秋看了看老七脖颈上的伤,又想起了他早上无意中撞见陈立业和一名面容青涩的女子在咖啡馆会面的情景。他们二人被撞见时,乍看上去神色慌张,但现在细细想来,或许形容为警惕也不为过。 想到这里,李春秋恍惚中好像有点明白了。 东北的夜晚格外寒冷,一入夜街道上就会变得冷冷清清。已经在外跑了一天的丁战国这个时间还没回家,他再次来到了徽州酒楼。 他刚迈步进来,就有伙计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先生,您几位?” 丁战国挥手问:“掌柜在吗?我要见他。” 伙计冲账房吆喝了一声,不多会儿,掌柜便从账房里走了出来。丁战国向掌柜表明了来意,掌柜配合地从账房里拿出了一本账簿翻给他看:“在这儿,只有这个雅间是前天就订好了的。” 丁战国接过账簿,看见上面写着诸多雅间的名字:春风、夏雨、秋叶、冬雪、幽兰、梅香、青竹、雅菊……其中,一个叫“冬雪”的雅间被画上了代表着预订的红钩。 “我想上去看看。”丁战国将账簿合上。 掌柜很配合地说:“您请便。” 丁战国上了二楼,穿过走廊,他依次打开几个门楣上嵌着“冬雪”“夏雨”和“春风”的雅间。他看了看,而后继续前行,观察着酒楼内的布局。 一晃眼,他看见一处写着“止步”的门帘。掀开门帘,他发现那是通往三楼的阶梯。他想了想,而后踏着阶梯,来到了三楼。 三楼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站在三楼仔细环顾了一圈,这里面积很小,堆放着杂物。中间的位置上,有一架长梯伸向上面的阁楼。 他从衣兜里掏出手电照向了梯子,赫然发现,蒙着一层灰尘的梯子上面有几个新鲜的手印。 有了这个新的发现,丁战国立刻返回市公安局,来到高阳的办公室,向他进行汇报。 高阳在得知丁战国的新发现后,表情有些严肃:“手印?” 丁战国点点头说:“有人爬过那架通往阁楼的梯子。” “会不会是酒楼内部的人?” 丁战国立刻否认:“我问过了,酒楼里的人最近几天都没人上去过。梯子上都是土,手印很新鲜,证明有人比我们先去过了。” 高阳想了想,问:“那架梯子呢?” “还在原地,动也没动。” “很好!就让那些手印留在那儿。它会指引着我们找到想找的人。”丁战国很聪明,这也是高阳一直非常欣赏他的原因之一。 “那也许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他们踩着梯子去楼顶上,莫非是在找退路?”高阳揣测着。 丁战国表示认同:“隔壁是一家绸缎庄。两家的飞檐几乎连在一起。” 月光下,李春秋裹紧了大衣,拎着一网兜红彤彤的柿子,走进了一片棚户区,陈立业的家就在这儿附近。 陈立业的家门口挂着两串干辣椒,有女人吵嚷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李春秋走过去,正要敲门,就听到陈太太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你别跟我说那些个屁话。讨论学术,你俩有啥可讨论的?我还不知道你?你不就喜欢那种烫头发、穿旗袍、露大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为人师表的!” 门缝里有灯光挤出来,李春秋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门里面,陈立业低三下四地对他太太说:“大半夜的街坊都在家,说这话不嫌丢人吗……” 陈太太怒目而视,大声嚷道:“怕丢人你就别干这事!我不怕丢人!你怕了是不是?怕了咱别在家,出去说!” 咣,门忽地被打开了,陈立业被推了出来,差点儿撞在门口的李春秋身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李春秋,李春秋也有些尴尬地看看他,二人寒暄了几句。 而后,陈立业苦恼地拽着李春秋来到一家小酒馆,点了一盆骨头锅和一壶热酒,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 陈立业喝得耳朵都红了,但他还是一仰脖,又灌下一盅酒。 李春秋把着酒壶给他斟满。 陈立业眼神迷离地对他说:“就你早晨看见的那个,是我当年教过的一个女学生。我们多年不见,好不容易遇见了,是不是得坐坐?我还没敢去吃什么西餐,就一起喝了杯咖啡,叙了叙旧。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事儿居然传到了我太太耳朵里。晚上下班进家,炕凉灶冷不说,上来就给我一通打!” 李春秋给他夹了块骨头:“您吃。边吃边说!” 陈立业摇摇头:“气都气饱了。我也不怕你笑话,白天学校那事,到现在我还腿肚子抽抽呢!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差点儿都回不了家,生死关都差点儿过不去,这女人还跟我捯这事儿。” “女人嘛,都一样。”李春秋笑笑。 “不一样——我跟你说,有文化没文化区别太大了!我老婆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你和她能聊什么?说句不怕丢人的话,连今天我那学生都觉着我憋屈。”他又喝了口酒,“太憋屈了。” 李春秋也陪了一杯:“闲聊啊,陈老师,那位女士是您什么时期的学生啊?您一直在小学……” “不不,想哪儿去了,中学我也教过。教她,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桃李满天下,您这也算诲人不倦。”李春秋给他添酒。 陈立业举着酒杯,感慨:“这辈子,不易呀!” 从小酒馆出来,陈立业和李春秋各自回了家。 陈立业坐在自家客厅的一把椅子上,两条胳膊支在腿上,用手揉着低垂着的脑袋。 客厅里,一把铁壶坐在火炉子上,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陈太太走过去,把铁壶提走。没了铁壶的炉子里,火苗子突突地蹿着。她把开水冲到一个茶缸里,端过去递给陈立业,轻轻地说:“水。” 陈立业把茶缸接了过去。 陈太太轻轻地坐到他身后,替他揉着太阳穴,一改此前的撒泼谩骂,变成了一个语速低缓的知识女性的样子:“他看出来了?” “不好说啊。”陈立业的语气也和平日大不一样,此时此刻,他显得分外稳重。 “你就不该去。” “有备而来。我不出去,着了火他也会进屋里来。” 陈太太没有说话,彼此沉默了。 过了会儿,陈立业起身站起来,走到西墙边,拉开墙壁上挂着的一道布帘。他看着布帘后面的墙壁,那里挂着一样东西。 “回来的路上,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陈太太站在他身后,感慨地说:“这些年来,为了他,你耗费了多少心血啊。” 昏暗的灯光下,陈立业生满白发的双鬓看上去格外醒目,他回过头来,望着妻子心疼的眼睛,笑了。 夜已深,赵冬梅戴着围巾,浑身发抖地站在冰天雪地里。她推开了李春秋家附近公用电话亭的门,走了进去。 她举棋不定地拿起听筒,犹豫了片刻,又放了回去。最终,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她还是拿起了电话,播下了一串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李春秋家客厅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姚兰走过去接起来:“喂?” 听到姚兰的声音后,赵冬梅“咔嗒”一声将电话挂断了,而后失落地走出了电话亭。 姚兰猜到是谁了,因为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了赵冬梅远去的背影。 躺在卧室床上的李春秋夜不能寐,他神情严峻地思索着,慢慢地回忆着关于陈立业的一切:他安排座位时嫌贫爱富的市侩嘴脸,吃饭时爱占小便宜的嘴脸…… 李春秋睁着眼睛,想得出神。 姚兰一直在看着他,问:“想什么呢?” 李春秋嗯了一声,说:“没什么,你快睡吧。” 姚兰没说什么,目光却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 李春秋继续思索着,思绪回到了十年前的军统训练班。 那时,他坐在讲台下面,坐在讲台上的是教官赵秉义。赵秉义讲:“潜伏,哪有那么容易。短期的好办,长期的最难。” 他看着底下的众学员,说道:“长期潜伏最好的隐身办法,就是尽可能地得罪身边的每一个人,能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怎么烦人怎么来。举个例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无能贪财的小人物——千人嫌万人厌,最不引人注目。” 他强调了一句:“一个没有朋友的人,是最不容易露出破绽来的。” 想到这里,李春秋的眼睛闪闪发亮。 姚兰一直看着他,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东西。 同床异梦,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而赵冬梅家,只点着一盏灯。 昏暗的灯光下,赵冬梅披着一件棉衣,眼神呆滞地坐在沙发上。即便回到了家,她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冰冰冷冷的,像是个雪人。 她枯等着。 没人来。 李春秋,终究还是失约了。 ===第五十三章=== 哈尔滨冬日的清晨寒气逼人,白雪覆盖了整个市公安局的办公大楼。 李春秋拎着公文包走在办公大楼的楼道内,他被醉汉打过的眼角还隐约有些淡淡的青紫。 和两个侦查员结伴同行的小马看见了李春秋,冲他打招呼:“李大夫早。” “早。”李春秋一扫眼,瞥见小马手上拿着一条脏兮兮的紫红色暗格围巾,顺嘴说,“那围巾都脏成那样了,还能戴吗?” 小马看了看手里的围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早晨一不小心掉炉灰里了。” 李春秋打趣道:“别学老丁,你们可是要结婚的人。老跟着他那么邋遢,媳妇也找不着。” 听他这么一说,三个小伙子顿时都乐了。 经过昨夜的探讨,丁战国已经部署好了今日的行动计划。 此刻,高阳办公室的桌子上铺着几张手绘的平面图,每一张的页眉上都写着四个字:徽州酒楼。 丁战国指着纸张上一楼前厅的位置,对高阳讲述着自己的部署:“一层的前厅不大不小,十个人进去足够了。这还不说吃饭的老百姓。” 高阳点头说:“人要是太多太挤,也不正常。” 丁战国又指向另一张图纸:“这是二楼。这个是他们见面的雅间。我们会在这个和这个距离不远的房间里埋伏。万一交火,可以从两面包夹,把他们挤到三楼上去。还有这个——” 他把第三张图纸也拉了过来:“这是酒楼隔壁的绸缎庄,在房顶上有八个同志,分别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位置上。一旦开枪,这就是交叉火力。还有六个人在附近做机动,哪儿薄弱去哪儿补充。” 高阳对丁战国的部署很满意:“很好。保密方面怎么样?” “到现在为止,还没人知道具体的计划。行动开始前,没人会知道任何消息。” 高阳看了看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吩咐道:“差不多了,集合吧!” “是。” 从高阳办公室出来,丁战国匆匆地往侦查科会议室走去。他刚走过走廊,身后便有脚步声追了上来,紧接着,李春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老丁——” 丁战国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老李啊,有事?” 李春秋追上来,说:“奋斗小学那事听说了吧?” “昨天在外头跑了一天,夜里回来才知道。我去看了那个老七,就是个混儿。” “知道是谁抓的人、拿的贼吗?” “全哈尔滨都快知道了,陈老师嘛——”丁战国笑了笑,然后小声说,“听说,把裤子都吓尿了。” 李春秋也小声说:“他是想跑,摔了个跟头,压到那人身上了。误打误撞,就那么巧。” “我说呢。”丁战国看了看手表,有些着急。 李春秋见他有些赶时间,说:“你有事啊?我长话短说啊,昨天夜里我去看了看陈立业,伤得倒是不重,不过,有这么个想法。” 丁战国眉毛一挑:“他又想干什么?” “没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咱们给他送封感谢信,最好是以你我的身份。” 丁战国看着他,接着他的话说:“再在局里给他申请个见义勇为的嘉奖?” “就这意思。” 丁战国只能苦笑了。 侦查科会议室的门窗紧闭,会议室四周围满了穿着各类便衣的男女侦查员。 会议桌上,摆着高阳曾看过的三张徽州酒楼的平面图。和李春秋聊完,丁战国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这里。此时,他正摁着纸角,把那三张徽州酒楼的平面图展开。 高阳站在会议桌主座前,看着大家说:“之所以到现在才说行动细节,意思大家都明白,记住各自的任务,把嘴锁好。” 然后,他指着徽州酒楼二楼的位置,继续说:“中午大概饭点前后,国民党在哈尔滨的负责人,会跟一个土匪头子在这儿见面。” 侦查员们静静地听着。 “两条大鱼就要进网。今天的原则,是一个都不漏掉。能抓活的最好,实在没条件,就一网打尽!” 他看着丁战国,示意他:“细节上的东西,你来说吧。” 丁战国顺着高阳的话说:“对方不是吃素长大的,手里的家伙也不是烧火棍,胡子(土匪)的枪法一贯都好,大伙儿必须小心。睁大眼睛,看好自己要守的位置……” 侦查员小马探着脖子看着,他装扮的是一个黄包车夫,一件破棉袄的外面套着一件印着车行名称的棉坎肩,脖子上围着李春秋早晨看到的那条脏兮兮的紫红色暗格围巾。 清晨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赵冬梅那个曾经不一样的家。 赵冬梅安安静静地站在镜子前,用白皙的手指捏着一管唇膏,对着镜子,在嘴唇上轻轻地涂着,红艳艳的颜色让她的双唇看上去娇艳欲滴。 她把发辫解开,柔顺的长发突然散开,蓬松地披在肩膀上。 她为自己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穿上了一件紧身束腰的呢子大衣和一双黑色的半高跟皮靴。 今天的她和以往大不一样,在精心的打扮下,显得身材颀长、凸凹有致,美得不可方物。 赵冬梅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 家门口的小街上,她一反常态地挺胸抬头地走着,仿佛换了个人。 街角边,一位邻居大婶看见她,犹豫了半天才敢认:“小赵?” “刘婶。” 大婶看着赵冬梅,有些发怔:“干啥去啊这是?” 赵冬梅浅浅一笑,说:“找男朋友。” 晨间,奋斗小学的教学楼内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偶尔有几个迟到的孩子背着书包,慌慌张张地跑进教室。 李春秋带着感谢信从学校的侧门进去,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 在向校长表明来意后,李春秋把那封感谢信递给校长。 校长接过信笺,不一会儿便看完了。他将信笺放在桌子上,看看李春秋说:“感谢信学校收下了。至于你说的这个嘉奖……昨天在场的人很多,眼睛也很多,实际情况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们是这么看,校长。陈老师那么大的年纪,不管是主动还是无意,那一跤是摔了。他这一跤摔得不轻,又连惊带吓,也该安慰安慰。再说陈老师自己亲口说,他是故意从台阶上摔下来,用手肘打昏歹徒的。”李春秋语气较为恳切,接着又带着特别的意味说道,“早晨我刚刚去过治安科,他们对此也无从界定。结果摆在这儿,这话拿到哪儿去说,也站得住脚。您说呢?” 校长摆摆手:“你还不明白吗?这事不是我非要拦着,我怕其他教员有意见。陈老师的人缘怎么样,你没有耳闻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春秋的话也显得格外坦诚:“我懂,奖金这事向来瓜田李下……我闲问啊,是不是他教书之前薪水很高,所以才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校长冷哼一声:“半斤八两,能有多高?他来本校之前就是做小学教员的。” “是吗,他以前在哪儿教书?” “通江街小学,他是从那边申请调过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啊?” 校长想了想,很确定地说:“前年冬天。” 市公安局的院子里,一众便衣侦查员先后钻进了一辆车厢上没有车窗的黑色长厢汽车。随后,丁战国把副驾驶室的车门拉开,登了上去。人员齐了之后,长厢汽车往大门口开去。 此时,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大门口的门岗前面,正和卫兵说着什么,这个女人正是赵冬梅。 卫兵很有礼貌地对她说:“对不起,您不能进去。再说,李大夫也不在里面。” 赵冬梅的声音很轻:“上次,他也说不在。” 黑色长厢汽车从大院里驶出来,经过他们身边时,驾驶室里的小唐有些疑惑地看着赵冬梅,说道:“那女的,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丁战国也看到了赵冬梅,他没有说话。 小唐突然想起来了:“哎,那不是李大夫那个——” 没等小唐说完,丁战国就“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皮手套扔到了前挡风玻璃下。小唐马上乖乖闭嘴,不言语了,驾着车一路远去。 门岗前面,卫兵还在问着赵冬梅:“你是李大夫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女朋友。”这是赵冬梅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这样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勇气过。 卫兵愣了一下。赵冬梅的这句回答,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可以进去吗?”赵冬梅问。 卫兵顿了顿,还是摇头:“不行。”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赵冬梅的表情很执着。 卫兵有些无奈,但又无权干涉,只能任她就这样站在门口。 一拨又一拨的人进进出出,她依旧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恍若一尊雕塑。 大门口正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偶尔,有过往的行人会用怪异的眼神打量她。 门岗里的卫兵有些苦恼,他看看她,见她仍旧目光坚韧而执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最终无奈地摘下了挂在墙壁上的电话话筒,拨打了一串号码。 通江街小学和奋斗小学不一样,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园林式校园。一排中式的办公室前面,是一道雕梁画栋的长廊。 一个个子不高、语速很快的中年男人从长廊的深处走过来,他正是这所小学的校长。 他走得很快,不耐烦地回答着李春秋的问题:“你就别跟着了。不是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小气,是这个人的话题,我不爱提。”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我就说一句,把你换成我,或者换成和陈立业共事的任何一个人,你看你烦不烦。” 他丝毫不管李春秋的感受,说着说着站住了,掰着手指头对他说:“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没有一样像个说话砸坑的老爷们儿。他书教得不错,这我承认。但是从人品上,我永远都会低下头看他——虽然我个子不高。” 李春秋笑笑:“您是我见过说话最直的校长了。” 校长叹了口气:“你还是不了解他。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变得这么耿直。他是我见过的最自私自利的人,没有之一。” 李春秋继续勾着话:“这得怎么做人,才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呀!” “借同事的钱久拖不还,不止一次地暗示学生家长送礼,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能和教导处长大打出手,我那时候是教导处长。还有,我们学校的待遇在全市的小学里差不多算最高了,除了薪水,还有笔专门用于租赁房屋的补贴。你知道这个陈老抠儿,为了省下这笔钱,死活赖在集体宿舍里就是不搬。他又不是单身,长年累月还带着媳妇出来进去的,他就那么好意思。”校长将心里对陈立业的不满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听他提到集体宿舍,李春秋忽然想去看看,问:“集体宿舍在什么地方?” 校长一指前面的方向:“就那儿,西北角。” 顺着校长指的方向,李春秋来到了一座青砖砌就的三层小楼前,他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往走廊里走去。 这时,一个青年教师端着一个盛着湿衣服的水盆,从洗漱间里拐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李春秋来到洗漱间,走到窗前,然后把窗户的插栓拔开,接着推开了窗户。随后,他看见了一街之隔的对面,那里是另一座三层小楼。 李春秋有些呆住了,他凝望着街对面的某扇窗户,神情有些恍惚。 那里,他最熟悉不过了。 那座楼,正是医学院的公寓,他和姚兰结婚的时候就住在那里。几年后,李唐也在那间屋子里出生。直到哈尔滨解放以后,他们一家人才从那里搬走。 李春秋忽然觉得有些不安,陈立业真的是像校长说的那样,为了节省房租才赖在这里不走的吗?显然不是。他的两次搬家和调动,都和他家保持着很近的距离。 走出宿舍楼,李春秋深吸了几口寒冷而又清冽的空气。他不知道陈立业究竟是何用意,这种摸不透的感觉让他有些惶恐。 此时此刻的他,是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巧合呀! 徽州酒楼不远的一条街道上,一辆黑色的长厢汽车行驶过来,缓缓地停在了路边。 副驾驶座上的丁战国回头看向伪装好的侦查员们,说:“车就停在这儿。再往前就容易引起怀疑了。自己的位置和身份都记住了吗?” 侦查员们纷纷点头。 他接着说:“平时大家苦哈哈的,没一个不抱怨食堂的白菜熬豆腐。今天,局里拨的饭钱也不算少,在一楼前厅的各位,开荤的时候到了。” 大家看着他,露出会心的微笑。 “进去以后,该怎么点菜就怎么点菜。现在可不是省钱的时候,吃超了,有我兜着;但谁要是露出破绽来,自己兜着。” 丁战国一本正经地看着所有人,大伙儿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随后,他给自己戴上了一顶裘皮帽子,下令道:“下车。” 接到命令以后,一个侦查员利索地一把将车门打开,大伙儿陆续走了下去。 ===第五十四章=== 李春秋带着不安的心情,决定来陈立业家一探究竟。他站在距离陈立业家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耐心地等着时机。 只听“咯吱”一声,陈立业家的木门被打开了。陈太太挎着一个菜篮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反身将门带上,锁上门锁,走了。 看见陈太太走远了,李春秋才从大树后面侧身出来。他将攥着一把大号改锥的手从大衣里抽出来,然后疾步走到陈立业家门口,“咔嗒、咔嗒”撬着门锁。 “啪”的一下,门锁被撬开,李春秋推开门,一个闪身潜了进来。他把门合上,把手里的坏锁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站在屋子里,李春秋环顾了一圈四周,仔细观察着这里的环境。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厅卧一体,只是用一些旧式的家具隔开。 李春秋迅速地打开每一扇柜门,拉开每一个抽屉,翻看着。 在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了一块旧怀表。他把这块表拿出来,打开表盖,凑到耳边听了听,没有嘀嗒嘀嗒的声音,怀表已经不走了。 李春秋想了想,把怀表装进了兜里。 他又拉开一个抽屉,发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布包。他拆开布包,里面是一些钞票。 李春秋把所有的钱都塞进了兜里,然后将手帕随手扔在了地上。 离陈立业家不远的一条街道上,陈太太正在菜摊儿前的一筐白萝卜里挑挑拣拣,她将挑好的萝卜一根一根放在秤盘里。 菜贩子提起秤杆,称好后说了个价钱,便把秤盘里的萝卜倒进了陈太太的菜篮子里。 陈太太掏钱结账时,忽然发现钱包落在了家里。她跟菜贩子说了句“等下过来”,便把菜篮子丢在那儿,匆匆往家返去。 李春秋还在陈立业家各处翻找着,和往日的小心谨慎不同,今天的他动作显得有些随意和粗鲁。 屋里,李春秋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打开的柜子和抽屉,但似乎没有什么让他满意的发现。 他四处环顾着,忽然看见了西墙上挂着的一道旧布帘。这道布帘与墙壁的颜色相近,因为光线和位置的原因,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李春秋径直向这道布帘走去,挪走了西墙底下的一个米缸,然后来到墙壁下,抓住了窗帘的一角。 此时,陈太太正一边匆忙地往家走,一边从口袋中掏出钥匙。她刚走到家门口附近准备用钥匙开锁时,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她看见本来锁好的锁头已经被撬了,她意外地睁大了双眼,快步冲进了家中。 屋里,李春秋猛地一把扯开布帘—— 布帘后面的西墙上贴着一大张已经泛黄的白色硬纸,纸上是一幅粗线条的手绘地图。这张地图上除了标示地点和位置,上面还有类似“康德三年,医学院……”等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 李春秋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康德三年,医学院。五月七日,离开哈尔滨,前往长春,翌日返回。 康德四年,认识姚兰,恋爱。姚兰无身份。 康德五年六月八日,结婚。同年十月,姚兰怀孕。 康德七年,生育一名男婴,因李母姓唐,取名李唐。乳母无身份。 康德十一年,升职。 看着这些关于他的文字,李春秋彻底蒙了,只觉耳朵里传来“嗡”的一声。他完全没想到,陈立业居然如此详细地记录了关于他的个人资料。 正在他极度震惊之际,陈太太一把推开了木门。一进门,陈太太就看见了被扔弃在地板上的锁头。 听见动静的李春秋立刻打开厨房的后窗跳了出去,还顺手用力地将窗户啪的一声撞在墙上。 顿时,厨房里玻璃破碎的声音传进了陈太太的耳朵,她惊慌失措地循声冲了过去。然而,此时厨房里已经空无一人,被打开的后窗玻璃已被震碎,碎玻璃散落一地。 她环顾了一圈,发现西墙上的布帘虽然仍旧拉着,但它的一角在微微发颤。 从陈立业家里跑出来,李春秋叫了辆黄包车。他铁青着脸坐在车上,神情有着前所未有的严峻。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冰水浇过一般,透心凉。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打从自己来到哈尔滨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被人监视。 陈立业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共产党,为什么对他迟迟不动手?难道是保密局,或者是党通局?他到底想干什么?魏一平对此又知道多少? 李春秋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这些他猜不透的事情搅得他惶恐不安。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立刻找魏一平问个明白。 带着这些疑问,李春秋往魏一平的住所赶去。 等在市公安局门口的赵冬梅没等来李春秋,却被门岗的卫兵带进了高阳的办公室。她笔直地坐在沙发上,不卑不亢。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但她始终没喝。 高阳坐在她的对面,削着一个苹果,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苹果上:“你知道他有太太吧?” “知道。”赵冬梅轻轻地说。 “他也有孩子。” “知道。” 高阳抬头看了看她,问道:“他跟你之间有承诺?” “没有。”赵冬梅目光平静。 高阳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看见赵冬梅有些犹豫,他把手又往前伸了伸,直至她接住并道谢。 高阳把水果刀收起来,说:“感情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尤其是在你这样的年龄,很容易割伤自己。我也曾经在像你这样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一段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感情。结局很可惜,不过也算是给我上了一课。” 赵冬梅一言不发地听他说着。 “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姑娘,任何一个男人,即便是再优秀,也不值得你去维持一段没有承诺的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没想过要什么结果,所以我不需要承诺。”赵冬梅面色冷静。 高阳靠到沙发背上,叹了口气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冬梅就插了一句话,她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很坚定,她说:“我不想等到那时候。我今天就想见他。” 魏一平的住处,黑漆漆的大门被一只手打开。陈彬拎着一个皮包从里面率先走了出来,魏一平紧随其后。 街角不远处,有几个黄包车夫蹲在那儿,陈彬向第一辆黄包车的车夫招了招手。 这时,窄街的另一端,李春秋坐着一辆黄包车正好也拐了过来。他恰好看到魏一平和陈彬分别坐上了黄包车,他张了张嘴刚想喊一句,他们却已经离开了。 李春秋指着前面的黄包车,对拉着自己的车夫说:“前面那两辆车,跟上他们。” 徽州酒楼的大厅通道两侧,伪装成各种身份的侦查员已经分坐在餐桌前,有的在点菜,有的开始小酌了。 没过多久,丁战国戴着一顶裘皮帽子,也出现在徽州酒楼的一层大厅里。他穿过通道,径直登上了通往二层的楼梯,然后穿过二楼的走廊,进入了二楼的第一间包间——春风阁。 春风阁的雅间里面,小唐和另一个侦查员正在摆弄着监听装置。 丁战国走进来,问:“怎么样?” “差不多了。”小唐回答道。 丁战国走过去戴上了耳机,吩咐另一个侦查员走进冬雪阁试音。侦查员驾轻就熟地走进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清晰的咳嗽声立马从耳机里传来,丁战国对此很满意。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整。 坐在黄包车上的魏一平此时也在抬起腕看表。他和陈彬坐的黄包车到了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时,魏一平忽然说:“停车。” 拉着他的车夫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陈彬坐的黄包车也停了下来,二人齐齐下了车。 等李春秋的车跟过来的时候,魏一平和陈彬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远处,他们刚才乘坐过的那两辆黄包车已经空了,其中一个车夫正在原地歇着,另一辆车已经有新的乘客坐了上去。 李春秋赶忙叫停了自己乘坐的黄包车,从车上跳下来,然后问那个休息的车夫:“兄弟,刚才你拉的那位老先生呢?” “刚走。” “那是我舅舅和表弟,我这一路追也追不上。他们去哪儿了?” 车夫想也没想,给他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了,具体去哪儿不知道。” 李春秋看着车夫所指的方向,若有所思。中途换车,是隐藏行动路线的必要手段。这说明,魏一平他们正在进行一次非比寻常的重要行动。 换了黄包车的魏一平和陈彬这次来到了徽州酒楼附近的路边,他们下车后,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才向徽州酒楼的方向走去。 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坐在黄包车上的李春秋终于看见了他们,他着急地催促着车夫:“再快点儿。” 车夫卖力地加快了速度,黄包车离魏一平他俩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李春秋突然注意到路边站着的一个黄包车夫。那个车夫蹲坐在车把上,面向墙壁的一个小土炉子烤火。虽是背对着街道,但还是能看见他脖子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紫红色暗格的围巾。他倏地想起早上小马手上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围巾,一下子明白了,他快速地低下了头,沉默了。 直到黄包车从魏一平和陈彬身边快速经过,走出了小马的视线范围时,李春秋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此时,魏一平和陈彬已经走进了徽州酒楼。 酒楼门口不远的地方,一个挎着香烟箱子的小贩在游走着叫卖:“香烟,老刀、炮台、哈德门……” 下了车的李春秋站在不远处一个卖布头的摊子旁,从悬挂着的一块块布料后面小心地探头看着卖香烟的小贩。 他看了一眼后,发现这个卖香烟的小贩,正是早晨和小马一起结伴走在楼道里的其中一个侦查员。 李春秋的表情有些严峻,他忽然意识到了这次行动的重要性和危险性。 他悄无声息地躲过各个侦查员,走到徽州酒楼的侧面。他仰头看了看,发现酒楼侧面的这堵围墙又高又陡,窗户离地面很高,常人难以攀爬。于是,他又走向了酒楼的另一侧。 不远处,有三个男人迎面走了过来,正好和李春秋撞个正着。 走在中间为首的男子约四十岁左右,魁梧彪悍,脖子上还有道醒目的刀疤。两个比较年轻的男子在他左右,看样子像是他的跟班,身上穿普通的棉衣,看上去格外机警。 路不宽,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李春秋不声不响地往边上让了让。 走过去后,三个人里最边上的一个身形偏瘦、戴眼镜的男子,转过头看了看李春秋的背影,而后继续向前走。 李春秋没有过多注意他们,他沿着徽州酒楼的外墙走着,一边走一边抬头观察着这里的地形。走到一处时,他看见墙高壁陡的徽州酒楼有一道飞檐凌空挑起,和旁边的锦绣绸缎庄挨得很近。 他想了想,向绸缎庄走去。就在快到绸缎庄大门的时候,他一扫眼,看到绸缎庄里一男一女两个侦查员正在挑选一块布料,绸缎庄的一个小伙计正在为男侦查员量尺寸。 男侦查员有意无意地抬头往外看,李春秋在他看到自己之前,迅速低下头,往前走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来,天罗地网已经布好了,一旦魏一平他们被捕,他也即将暴露。现在的他似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带着妻儿离开哈尔滨。 李春秋一脸茫然地往前走着,突然,他被什么吸引住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车把式牵着一辆马车从酒楼另一侧的街道缓缓走过,一整车大白菜被码得高高的。 他思索了会儿,招手叫来了一个路边正在卖报的报童。他从衣兜里掏出些许钞票递给报童,交代了几句后转身走了。 车把式牵着垛满了大白菜的马车继续往前走着,报童随后追了过去:“赶车的,赶车的。” 车把式回头一看,只见小报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叔,你这一车菜有人要了。” 车把式疑惑地看看他,问道:“谁要?给多少钱呀?” 报童递给他一些钞票:“这是定金,先给一半。” 这些钱明显比他期望的要多,车把式面露喜色,问道:“东家呢,要给他送哪儿?” 报童勾勾手指头,说:“跟我来——” 徽州酒楼内,一个伙计正带着魏一平和陈彬穿过大厅往楼上走。从进了徽州酒楼开始,陈彬便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大厅内的一干食客,谈生意的、叙旧的、谈恋爱的,各类交谈从他的耳边闪过,没有任何人抬头看他们俩一眼,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他们二人跟着伙计拾级而上,来到二楼的走廊,一直走到挂着“冬雪阁”小牌的雅间门口,才推门进去。 魏一平先走了进去,跟在后面的陈彬告诉伙计:“一会儿还有客人,菜先不点,你给我们先上一壶八年的女儿红。” 不消一会儿,伙计便端上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把青瓷酒壶、五只精巧的酒杯。 伙计把托盘放在桌上,恭敬地说:“先生,您要的女儿红。” 陈彬随手递给他几张钞票:“出去候着。不招呼你,别进来。” 等伙计出了门,陈彬又走到门口警惕地看了看,在确定安全后,回身冲魏一平点了点头。 魏一平这才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酒葫芦和一只玻璃量杯。 陈彬看了看,有些不解:“咱们费了那么多劲,弄的天平没用了?” 这话问得外行,魏一平慢慢地看了他一眼,说:“天平是配显影液里的固体配料的。现在缺的是最后的液体配料。” 陈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魏一平端起酒壶微微倾斜,橙色的酒液缓缓地流进量杯。直至酒液到达一定的刻度后,他才端起量杯核对了一下容量,然后把量杯里的黄酒全部注入了酒葫芦里。 陈彬有些百无聊赖地看了看手表,说:“咱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早点儿好,显得咱们有诚意。”魏一平给酒葫芦塞上堵头,轻轻摇晃着。 另一边,春风阁里,丁战国正戴着耳机仔细听着。 只听,陈彬清晰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一帮鸡鸣狗盗的东西,不能惯着。我就是提醒一句,您这样的身份,没必要给他们好脸子。” 丁战国眼前一亮,看来冬雪阁里此刻正坐着一位大人物。 耳机那头,魏一平继续说:“别小瞧人。守时可是他们的强项。一会儿等人来了,你可以留意一下他们的指头缝。” “指头缝怎么了?” “有疤。” 陈彬一脸诧异:“指头缝上有疤?怎么弄的?” “这些人吃的都是杀头的饭。再冷的天,也没一个绺子敢睡一个囫囵觉。尤其下了山,他们怕睡着醒不了,就在手指缝里加上一根点燃的香。什么时候烫醒了,马上换一个地方,再睡。”魏一平看看他,“看着吧,他们不会迟到的。” 陈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魏一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拿笔。” 陈彬打开皮包,从里面抽出一支粗毛笔递给他,递过去的时候,因为伸直了胳膊,露出了半截小臂。 魏一平看了看他露出来的半截小臂,道:“你胳膊没画上符啊?我还等着你的灵符保我刀枪不入呢。” “那些狗屁灵符都是糊弄老百姓的。”陈彬把袖子捋下去,冷笑着。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魏一平表情很严肃。 ===第五十五章=== 陈彬立马收住笑脸,正了正色。 魏一平深深地望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就算不信,也要逼着自己信。明天晚上可不能露馅儿。” “是。您放心,我去了也不是一两回了。” 丁战国戴着耳机耐心倾听着,当听到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紧紧地锁住了眉头,这几句话究竟是何意,让他不解。 忽然,“啪嗒啪嗒……”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丁战国隔着春风阁的门缝,看见三个男人走上了酒楼二层,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脖子上有道刀疤的健壮男子。 他仔细观察着这三个人,只见他们手指的指缝里有一圈烫过的疤痕。他们从春风阁门口走过,来到走廊顶头的冬雪阁门口。 刀疤男看了看门口的小牌子,然后回过头恭恭敬敬地看着那个戴眼镜的瘦子,请他示下。 瘦子冲他点点头。 原来,他才是带头者! 春风阁里,丁战国恍然大悟。 刀疤男抬手叩门,三重两轻。门开了,陈彬站在里面,微笑着看着他们。 “请问,这是向先生摆的酒吗?”刀疤男礼貌地问。 陈彬笑笑:“是倒是,可是向先生没来,他表弟住院了。” “是滑冰的时候摔断了腿吗?” “是,快请进。” 刀疤男侧身让了让,戴眼镜的瘦子穿过他,走了进去,直接走到站起身来的魏一平面前,问:“魏先生?” 魏一平目光深邃地望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说道:“魏一平。” 瘦子不卑不亢,握了上去:“小弟杨文堂。久仰魏站长。” 丁战国戴着耳机听到杨文堂给魏一平介绍:“这是山里的头炮,姓武。这位是二炮手,我的亲弟弟。” 魏一平面带笑容:“军部如果知道杨先生的诚意如斯,肯定会让我转达他们的感激。” 丁战国摘了耳机,转头对小唐说:“全都清楚了。通知下去,疏散群众,在他们下楼的时候就动手。重点目标是年纪最大的花白头发的男子和戴眼镜的瘦子。他们俩才是大鱼。” 接到命令,小唐马上起身推门走了出去。他下了楼梯,冲下面的侦查员轻轻地点了点头,几个侦查员纷纷起身,走向几桌正在零星吃饭的食客,亮出身份,疏散了所有食客。 徽州酒楼附近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与这些穿着体面的路人相比,一个坐在墙根底下的盲人乞丐显得寒酸得多。他抱着一把二胡自拉自唱,唱的是东北的民间小调。 李春秋走过来,蹲下身,看着他。 乞丐感觉到有人来了,便对李春秋说:“先生,您想听啥,我会的小曲可多了。” “看得见琴弦吗?”李春秋的声音很低。 “看不见,咱摸得着就行啦!” 李春秋掏出一张钞票,伸到乞丐鼻子底下问:“能摸出这是多少钱吗?” 乞丐接过,摸了摸,脸上的喜悦之色掩饰不住,他连忙给李春秋磕头拜谢。 李春秋扶起他:“我需要你帮个忙,进到你右手边的酒楼去,喊一句话。” 冬雪阁的桌子上铺了一块浅白色的细布,陈彬将之前已经摇匀的酒葫芦里的液体倒进了一只酒杯里。 魏一平提起一支毛笔,蘸了蘸酒杯里的液体,在白布上轻轻刷着。 杨文堂静静地看着。 不一会儿,白布上便渐渐地显出了上下两行字迹:“委任状:任命杨文堂义士担任黑龙江省反共救国军第三旅上校旅长。” 杨文堂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亮色。 魏一平完成了用密写药水的显影,将委任状递到杨文堂面前,向他道贺:“恭喜杨旅长。” 杨文堂和颜悦色地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了委任状。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舟共济的兄弟!要枪要钱,你随时开口。”魏一平语气庄重。 杨文堂正要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了盲人乞丐的喊声:“北平来的赵秉义先生,你家人叫你赶快回家——” 魏一平一下子怔住了。 盲人乞丐的声音继续喊着:“北平来的赵秉义先生……” 魏一平的脸色刷地变了,陈彬看看魏一平,知道不对了,马上抽出了一把手枪。 “快走。”魏一平脸色铁青。 杨文堂一下子站了起来,头炮和二炮手神色警觉地撩起大衣,顺手抽出两把速射驳壳枪。 丁战国从耳机里听到了驳壳枪连续上膛的声音,他猛地站起来对小唐说:“暴露了。” 小唐和一旁的侦查员一愣。 丁战国不假思索地抽出了手枪,说:“动手!” 小唐和那名侦查员都将枪拔了出来,守在门口的小唐猛地拉开门,那名侦查员先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冬雪阁的房门也开了。第一个出来的头炮抬手就是一梭子子弹,冲出来的侦查员的大腿顿时被子弹打穿了,血溅得满门框都是,疼得他龇牙咧嘴。 小唐冲上来,拼命地把他拽了回去。 听见楼上枪声骤起,楼下的侦查员纷纷向楼上冲去。 走廊里,头炮和二炮手各端着一把速射型驳壳枪背对背,瞄着春风阁和楼道口。 春风阁里,负伤的侦查员脸色苍白地坐在地板上,他痛得已无力说话。门口的小唐摘下自己的礼帽,用枪口顶着,迅速朝门外伸了出去。 二炮手看见礼帽伸出来,抬手就是一枪,“乒”的一声,小唐的礼帽被打飞了。 小唐缩回身子,躲在门后,心有余悸。 丁战国稳了稳心神,安抚道:“别急。楼下有人封着,他们跑不了。只要把他们逼到楼上,咱们就赢了。” 冬雪阁门口,二炮手回头看了看杨文堂:“哥,左右都被封死了,怎么整?” 已留好后路的陈彬接了一句:“往上走。” 杨文堂抬头看了一眼陈彬说的地方:“那是死路。” “从外头看是死的,上去有退路,我找过了。” 魏一平也冲杨文堂点点头,示意他没问题:“我们昨天来过。” 杨文堂看看魏一平,没有犹豫,吩咐自己的两个人:“往楼梯口冲,上三楼。” 魏一平也对陈彬点了点头。 陈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二炮手使了个眼色,喊了个数,端着枪和他一起冲了出去。魏一平和杨文堂紧跟其后,头炮端着枪倒退着给他们断后,一行人冲向了通往三层的楼梯口。 头炮最后一个登上了通往三层的楼梯,他正要上楼时,丁战国就从春风阁门口闪身出来,抬手打了一枪,头炮应声栽倒。 通往三层的楼梯上,杨文堂回身死死地抓着头炮的手腕,把他拖到了射击范围之外。 头炮的腰部中了一枪,血流如注,脸色惨白。杨文堂用一只手死死地摁着他的伤口。 “能行吗?”魏一平看了看杨文堂。 就算是当着头炮的面,杨文堂也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直言道:“腰子让子弹给打穿了,活不了了。” 二炮手一听,慌忙跑过去抱住头炮的脸:“武哥,你说句话。” 头炮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脸已苍白如纸。 杨文堂顿了顿,面色平静地对二炮手说:“送他上路吧!” 二炮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咬着牙将枪口顶在头炮的胸口上,紧闭着眼睛扣动了扳机。 乒! 送走了头炮,他们一行人退到了三层的阁楼里。陈彬第一个从阁楼里出来,用提前准备好的梯子爬上了楼顶,杨文堂和魏一平紧随其后。二炮手最后一个登上楼顶,顺手把梯子也拽了上去。他上去后把梯子交给了陈彬,自己守在阁楼外面,向下射击。 魏一平和杨文堂在一旁看着抱着竹梯的陈彬,他正小心翼翼地走向房檐的一角,预备将梯子架到徽州酒楼和绸缎庄这两座建筑物之间,形成一座临时的桥。 路上的行人听见酒楼里有枪声响起,纷纷四处逃窜。 车把式牵着那辆载满了白菜的马车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他想逃离这个地方,但四处奔逃的行人令马车根本动弹不得,他只能无奈地牵着马在人群中艰难地行进着。 李春秋躲在一棵树后,暗暗观察着酒楼的动静。他看见一群侦查员从徽州酒楼里跑出来,直奔绸缎庄而去。 待侦查员都走后,他低着头尾随着马车挤了过去。 车把式只顾埋头前行,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自己手里的绳子变轻了。他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里牵着的只是一匹马,连接大车的缰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割断了。 徽州酒楼和绸缎庄之间,一架临时的简易桥梁已经架好。陈彬跑到后面,对魏一平说:“站长,可以走了。” 在生死面前,魏一平并没有对身后的杨文堂客气,他想也不想地走过去,刚要登上梯子,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阁楼。 守在绸缎庄阁楼里窗棂前面的侦查员像是感觉到了魏一平直射过来的目光,下意识地躲向了旁边。 魏一平顺势抓住了梯子,故意拽了拽,装成检查梯子结实程度的样子,随后转身对杨文堂说:“撑得住,杨旅长,来!” 杨文堂有些意外,他看着抓着梯子的魏一平:“魏站长——” 一旁的陈彬也没想到。 魏一平急了:“别啰唆!再不走,全死在这儿!” 杨文堂不再废话,冲二炮手喊了一句:“老二!”说完,他一脚踩到了梯子上,二炮手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跟着他往前跑去。 经过魏一平身边的时候,杨文堂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感谢。 魏一平蹲着,两只手抓着梯子,对他说:“记着你答应国军的话!” 绸缎庄阁楼里,侦查员们纷纷将枪支的保险打开,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架在了窗棂上。 徽州酒楼的楼顶上,陈彬眼睁睁地看着杨文堂和二炮手跑过了梯子,登上了绸缎庄的房顶。 陈彬有些急了,他过去拉了一把魏一平,要扶他上梯子,却被魏一平反拉了一把。 “啪”,魏一平突然举起手枪,向着对面绸缎庄的阁楼开了一枪。那个守在窗棂前的侦查员耳朵被魏一平打掉了一只,鲜血喷了一窗棂。 其他侦查员急了,纷纷开火。二炮手的腿上挨了一枪,一下子跪倒了。 枪声里,陈彬飞快地将魏一平扑倒,然后抓着他顺着屋顶的斜坡滚到一处可以避开子弹的地方。 一声枪响,魏一平脑袋旁边的一块瓦片被打烂了。魏一平脸色苍白地说:“真有埋伏。” 已经跑到绸缎庄屋顶上的杨文堂和二炮手艰难地开枪回击着阁楼里的侦查员。 二炮手的裤子还在不断往外渗血,他又朝阁楼里开了两枪后,子弹打光了。他从腰里摸出一个弹夹,正要换上,不想这时肩膀上又中了一枪。 一团血雾腾起,二炮手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屋顶上,整个人往楼下出溜下去。他的手在瓦片间胡乱抓着,但无济于事,根本什么也抓不住。就在他快从房檐处掉下去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是杨文堂。 “哥,救救我!”二炮手的身子吊在半空中。 杨文堂的额头上根根血管暴起,他咬着牙喊:“爬!往上爬!” 二炮手着急地乱蹬乱抓。 乒! 一颗子弹射了过来,二炮手的胸口被打透了。杨文堂惊得手一抖,二炮手摔到了地面上,脑浆混合着血液溅了一地。 绸缎庄阁楼里的几个侦查员已经推开窗户跳到了房顶上,他们举着枪,一步步朝杨文堂紧逼过来。 杨文堂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看上去甚是吓人。他突然转过身子,抬起枪口。 还没等他扣动扳机,侦查员们乱枪齐发,瞬间将杨文堂打成了筛子。 魏一平和陈彬靠在倾斜的瓦片上,听着对面爆豆似的枪声骤然响起,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魏一平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检查着自己的手枪,头也不抬地对陈彬说:“给自己留一颗子弹。剩下的,都打出去。” 听魏一平这样说,陈彬有些惊慌,他爬起来扭着头向四处张望,似乎想跑。 魏一平见他这副模样,毫不留情地把枪口对准了他。 忽然,陈彬指着墙下的路边:“快快,快看——” 魏一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辆满载白菜的大车就停在墙根下面。 陈彬的眼睛里冒出了光:“站长,跳啊!” 市公安局大楼里,李春秋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穿行在走廊里。路过一个个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里面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很怪异,可是当他回看过去时,那些人又都飞快地把脸转了过去。 李春秋有些不明所以,他莫名其妙地顶着这些目光继续前行,然而没走几步,他便一下子站住了。 在他的正前方,高阳正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等他。直到高阳说“侧门门口,赵冬梅在等你”时,他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第五十六章=== 和正门相比,侧门显得又小又隐蔽。高阳为了避免带来更坏的影响,特意安排赵冬梅在这儿等李春秋。 侧门的铁门上有一个凹进去的小门,李春秋从里面把它推开,走了出来。 外面是一条小街。李春秋一出来,就看见赵冬梅正站在一棵松树底下,一动也不动,像座雕塑。 顿了顿,李春秋才走过去。 赵冬梅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她看他的眼神很执着,眼前这个人,她仿佛已经等了一个世纪之久。 “你在毁我。”李春秋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 “昨天你说会找我。我等着,你没来。你说今天会去,我等了,你还没到。”赵冬梅的声音还是很轻。 “所以你来这儿找我?”李春秋挑挑眉。 “我找不着你,只能来这儿。” “找我,干什么?” 赵冬梅忽然哼了一声,然后笑道:“七天前,你找我,我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李春秋看着她,他没想到赵冬梅是这么执着的一个姑娘。 赵冬梅的声音一直很轻很低:“以前,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很无聊,可也很平静。你说来就来,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管;说走就走,走的时候,也什么都不管。可是,我回不去了。” 李春秋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地坚硬起来。 赵冬梅接着说:“我没想毁你,就是你把我毁了,我也不会那样做。我只想见到你。我知道我已经疯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 李春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冷冷地说:“你是疯了。” 咯噔一声,赵冬梅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下,李春秋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感到有些意外,她完全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会这样急转而下。 “我要是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儿,我会告诉她,别干傻事。我会把她带回家,给她做一桌子好吃的,好好吃一顿饭,把所有的事全忘掉。这是最好的结果。否则——” 李春秋用嫌恶的目光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她在那个男人眼里,就会变成一个下贱的人。” 赵冬梅怔住了,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有什么在她脑子里不断敲击着,她六神无主地喃喃重复着:“下贱……” “对。或许我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会这么想,才会这么告诉我的女儿。当然,我没有女儿。至于我的儿子,他就算是个禽兽,受的伤也不会很深。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赵冬梅凝望着他,眼神却越来越冷。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怎么说呢,在我眼里,你现在就像一只小刺猬,浑身是刺儿。我本来以为你是一只小猫,爪子都被剪掉的那种。” 赵冬梅倔强地看他:“你喜欢猫?” “是没爪子的猫。谁会去喜欢一个把自己挠伤的畜生呢?你看我就从来不豢养那些小东西。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些台词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背诵给你。我听得太多了。” 赵冬梅的脸色越来越差,她不敢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李春秋——她所爱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她竭力忍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们流出来。 一阵冷风吹来,李春秋紧了紧大衣的衣领,用一个家长对孩子的口吻说:“回去吧,别再来了,没用的。” 赵冬梅在傍晚的风中瑟瑟发抖。 李春秋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如果登门逼宫这种方法有用的话,这些年,我得跟着十二个不同的女人回家。” 赵冬梅再也忍不住了,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李春秋伸手帮她擦掉了这滴泪珠,低声说:“别哭,千万别哭。这是最廉价的东西,在我眼里,它还不如我在床上的一句承诺金贵。” 赵冬梅死死地咬着嘴唇,她觉得自己心脏难受得快要死了一般。 李春秋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你说得没错,《天鹅湖》就是个悲剧,我老喜欢大团圆的结局,我错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冬梅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终于大放悲声。 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李春秋慢慢地走着,他没有裹紧大衣,任由冷风萧瑟地吹在身上,吹透了他的整个身体。 路边,一家家商铺的橱窗在灯光下折射着好看的光。 他告诉自己,今天是最好的机会,他必须狠下心来,否则拖得时间越长,带给她的伤害就越大。他只希望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姑娘,在经历了这些之后,能够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再受骗受伤。 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回到家,李春秋看见李唐正趴在一桌子菜前苦等着。一看到他回来,李唐高兴地大叫:“妈妈,爸爸回来了,能吃饭了!” 李春秋看看李唐,示意他:“快吃。” 得到李春秋的准许,李唐迅速地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他明显饿坏了。 姚兰起身走过来,看了看李春秋:“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 “没事,吃饭吧。”李春秋面无表情地解着大衣纽扣。 入夜,李唐已经睡下。李春秋闭着眼睛瘫坐在沙发上,脚放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里泡着,他看上去很疲倦。 姚兰拿着一件毛衣走过来,脚步很轻,她想叫他,但看见他闭着眼睛,还是站住了。 她正要走,李春秋睁开了眼睛,说:“我没睡着。” 姚兰在一旁坐下,举着毛衣问道:“好看吗?给李唐织的。” 李春秋看了看,道:“挺好的。” “再有两天就能织好了。到时,我再给你织一件,过年的时候,你俩都有新毛衣穿了。” “我那件还能穿。” “过年了,都得换新的。”姚兰的眼神有些执拗。 “就几天了,来得及吗?” “是啊,没几天就过年了。”她看了看李春秋,“你要是想走,咱过完年就搬家。” 听她这样说,李春秋有些意外。 姚兰顿了顿,说:“我想好了,去哪儿我都跟着,都听你的。其实想来想去,哈尔滨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冬天又冷又长,早晨一出门就能冻透了。不如南方。南方暖和,人们也和善,再说李唐和我都没去过,都新鲜。咱俩手里都有技术,不愁找不着工作。” 李春秋的眼底有些动容,他似乎看到了姚兰所描述的生活。 姚兰接着说:“上次你说要走,我也不是不肯,我就是觉得快过年了,要走,咱们也过了这个年吧。我们好久都没回老家了,要不过年咱回去看看,带着孩子串串门,还有几个亲戚家都转转。要是以后不怎么回来,好歹也得和我家里的人告个别,你说呢?” 李春秋有些感激地看着她,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年以后就搬,他还有过年以后吗?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过年三十儿的到来。“过年”这个词就像一个如期而至的魔鬼,那是一个他即将永远告别妻儿的日子。 姚兰把头靠在李春秋的肩膀上:“你想去哪儿,我们就跟你去哪儿。” 李春秋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看看她恳切的眼睛,正要说什么时,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姚兰起身过去接起电话,听着听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差。 李春秋一边擦着脚,一边看着她的表情,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问道:“谁啊?” 姚兰把听筒放到桌上,淡淡地说:“找你的。” 李春秋走过去接了起来:“哪位?” 电话里,一个男人急切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李春秋吗?这儿是啤酒厂,赵冬梅喝药自杀了!” “嗡”的一下,李春秋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市医院急诊病房内,赵冬梅一动不动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经过一番紧急抢救,她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病床上的她脸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看上去就像个玻璃人儿,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李春秋怔怔地站在病房门外,透过门口的小窗静静地看着她,感到身心俱疲。 李春秋走后,姚兰独自靠在家里的沙发上,身上紧紧地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昏暗的灯光下,她大睁着眼睛出神地看着前方,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午夜零点的钟声。 ===第五十七章=== 已过零点,丁战国依然没有回家,他从徽州酒楼回来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他把自己陷在沙发里,苦苦思考着,地上已经扔满了烟头。 以杨文堂为首的三个人已经被击毙,那么剩下两个人去了哪里,又是谁买通了乞丐向他们通风报信?他思索了好一阵子,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拿着一卷录音带夺门而出,冲向高阳的办公室。 一进高阳的办公室,得到准许之后,丁战国就把那卷录音带放进了桌上的一台老式钢丝录音机里,按下了播放键。 喇叭里传来了魏一平和陈彬的声音。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 听到这里,高阳眉头一紧:“再放一遍。” 丁战国倒回去,再次摁下播放键,高阳和他凝神听着。 录音机里再次传来魏一平的声音。 “差不多了,拿笔。” 接着是打开皮包的声音。 “你胳膊没画上符啊?我还等着你的灵符保我刀枪不入呢。” “那些狗屁灵符都是糊弄老百姓的。”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就算不信,也要逼着自己信。明天晚上,可不能露馅。” “是。您放心,我去了也不是一两回了。” 高阳摁下了停止键,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在他的手腕上,在特定的时刻,要画上某种灵符。” 丁战国冷哼一声:“装神弄鬼。画上了灵符就能刀枪不入,不知道谁会上这种当。” 高阳想了想:“市里最近开过一次反特工作交流会,据社会部掌握的情况,国民党在向一些宗教组织渗透。目的很简单,利用这些教徒的愚昧和盲从,对抗新政府。” 丁战国看了看高阳,然后说:“我能肯定,这个胳膊上画灵符的护法,就是当初在市医院安炸弹的那个人。在徽州酒楼上楼的时候,他的八字脚我看得很清楚。” 高阳颇有意味地笑笑:“那就是咱们的老熟人了。” 丁战国点点头:“听他们的对话,明天晚上要有一次活动。” 高阳盯着墙上的挂钟,纠正他:“是今天晚上。” 丁战国也看向墙上的挂钟,指针已过了零点,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在办公室待到了这么晚。他接着说:“我们再来说说这个内鬼,乞丐在那个时间走进酒楼,绝非偶然。” “你的意思是,事发的时候他不在这儿,不在这栋楼里面?”高阳用手指头点点桌面,顺着丁战国的想法说道。 “我相信,那个内鬼就在现场。”丁战国很确定自己的推断,“昨天的围捕行动开始之前,他应该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否则,那个魏站长就不可能出现在徽州酒楼。后来他收买那个盲人乞丐去通风报信,还派小孩子去骗车把式,把马车赶到酒楼的墙根底下,这些办法,完全都是临时想出来的。高局长……” 丁战国顿了顿,高阳看他有些犹豫,知道他是有新的想法需要征求他的同意,便示意他:“你说。” “我想在全局范围内进行一次排查,所有在昨天的行动期间不在自己屋里的人,都要说清楚去向,都得有证明人。” 高阳准许了:“天一亮我就安排。咱们两条腿走路,我办我的,你办你的。我会让社会部过一遍,把今天晚上有活动的宗教组织名单拉出来。你的任务就是把那个八字脚的护法给我带回来。” “他不回来,我也不回来。”丁战国眼神坚定。 高阳望着他,称赞道:“我就喜欢你办事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态度。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也没想到这种性格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当然,也没想到这种性格会让我拥有很多机会。有个事,我先跟你通个气,局里打算让你先代理侦查科的副科长。” 丁战国双眸圆睁,有些诧异地说:“这不合适。我借调到侦查科才几天哪!” “在我这儿,从来不看资历。” 丁战国苦笑了一下。 高阳看到他的神情中明显有些苦涩,问:“怎么,觉着无功受禄了,还是受之有愧了?” 丁战国叹了口气:“没把那个窝心的内鬼揪出来,奖牌都觉得缺了一个角。” “想得一百分?”高阳挑挑眉。 “说不想那是假谦虚。” “在你这把椅子上,考个及格都不容易,一百分,你倒是敢想!你得明白,有时候完美就是一种奢望。你拼命追它,总追不着。等你不那么在乎的时候,它反而会来。” 丁战国开玩笑地说:“但愿我打个盹儿,就能梦到他在哪儿。” 高阳倒是很认真地说:“不是没有可能啊。谁都有打盹儿的时候,你有,他也有。” 丁战国心有不甘:“我就是不明白,不管我把保密工作做得多彻底,他都能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一夜,睡不着的人不少。黑暗中,陈立业家床头的灯啪的一声被打开了,打开灯的是陈太太。她坐起来,看着心神不宁的丈夫,问:“睡不着?”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陈立业一直睁着眼睛,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你睡吧,别管我了。” 陈太太看看他,道:“也许真是溜门撬锁的贼娃子。” 陈立业紧锁着眉头,没说什么。 陈太太继续说:“我看过了,那两把锁都是硬被撬断的,几个抽屉拉开了也都没关上。我那块包着零钱的旧手绢,就那么扔在地上。要真是特务,会这么干吗?” “我要是他,我也这么干。”陈立业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叹了口气:“他很聪明,他知道你一定会这么想。你去沿着咱们这条胡同转一圈,不用进屋,光看门口,也找不着几户比咱家更寒酸的。为什么别家没遭贼,偏偏是我们?” 陈太太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那些零钱就不说了,我那块破怀表都不走了,修它的钱比买它都贵。”他看着墙上被拉起来的布帘子,“偷钱过年的贼会对那块布感兴趣吗?一个连抽屉都不关上的粗汉,怎么会那么细心地把布帘拉上?” 陈太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细细回味着他的话。 陈立业说:“他是个聪明人。可人要是太聪明,就会过头。我敢肯定,昨天家里遭了贼的那个时间,他一定不在公安局。” 市医院的急诊病房里,李春秋站在窗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 他身后的病床上,赵冬梅一脸安详地熟睡着。 李春秋有些烦闷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肩上,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衣服下还没痊愈的伤口。现在,这里还在隐隐作痛,而这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拼了命为丁战国挡子弹的事情,只发生在几天之前。而那次的挺身而出,只不过为他摆脱嫌疑赢得了短暂的信任。 如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就再次卷入了徽州酒楼的行动里。那么,他拼了命才得来的这份并不牢靠的信任还能维持多久?他不知道。 他转过头看向病床上安静熟睡着的赵冬梅,心中一阵焦虑。如此决绝的她以后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这个夜晚,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他更焦头烂额了。 凌晨三点,丁战国驾驶着汽车驶出了市公安局。宁静的夜色里,他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这个点,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他扶着方向盘,一边开着车一边思索着。 他想到临出门之前,高效的小唐递给他的那份行动期间不在办公楼里的人员名单,这份名单上有李春秋的名字。 他回想起了叶翔失踪那日,在春光照相馆里,李春秋穿着鞋踩着地板,不小心破坏了现场侦测痕迹的事情,也想起技术员说现场的脚印,除了屋主就只有他和李春秋的;他又想起了蹲点追踪购买托盘天平的可疑人物时,小马给他打来的那个电话。虽说是为了躲情债,但李春秋为何如此巧地出现在了那里? 这几个巧合,让他心里有了一丝异样,他隐约觉得这些巧合或许没那么简单。 但一转念,他又想起了李春秋那次奋不顾身的冒死相救,这让他的心绪有些混乱。 他直直地盯着前方的道路,继续行驶着。在转过了一个弯后,他理了理思绪,深吸了口气,蓦地想起了高阳对他说的话:“我在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陈局长跟我说:‘永远不要去贸然怀疑一个人,也不要放弃怀疑一个人。’听起来很矛盾吧?我们干的就是这么矛盾的活儿。” 这么想着,丁战国的双眸开始熠熠闪光。 早晨,市公安局会议室的会议桌周围,坐满了公安局科级以上的众多干部。侦查员小唐坐在最下首,丁战国坐在他的旁边,所有参会人员都穿着制服,坐得笔直。 由于睡眠不足,高阳的眼睛有些发红。他酸涩地眨了眨眼睛,主持着会议:“两天,每个人都睡不够四个小时,局长说我们都像红眼睛兔子,好在没白熬。” 丁战国坐在座位上认真地听着高阳的发言,与其他人相比,他倒是显得很振奋。 “八号密写技术是保密局的看家本事,就这么被破了,想必现在他们还在接着挨骂的电话。杨文堂,日本人剿了两回,他说自己都投降了,可他还在通缉令上。三次剿匪都让他跑了。”高阳不无激动地说,“要不是昨天把他击毙在这儿,让他成了国民党的旅长,以后的麻烦会更多。” 说这些话的同时,在座的参会人员中有一部分人禁不住看了看丁战国。 “这都是侦查科的功劳。局党委研究决定,唐大年同志升任特别行动队队长。” 小唐霍地一下站起身,庄严地敬了个礼。 高阳又说:“丁战国同志——” 丁战国也庄重地站了起来。 “临时代理侦查科副科长的职务。” 高阳宣布完毕,在座众人纷纷鼓起了掌。 丁战国朝在座的各位敬礼,一本正经道:“鞠躬尽瘁。一定不砸了老抗联的牌子。” 早晨的阳光大好,李春秋几乎一夜未合眼,直到上班的点儿快到时,他才离开医院。他走进市公安局法医科,刚一进门就看见小李的位置空着,应该是人还没来。 他脱了大衣将它挂好,走到桌前拎起暖水瓶准备倒杯水,发现里面是空的,这在平常不多见。他正疑惑着,门开了,小李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一脸的不高兴。 李春秋看看他,问道:“脸色不好。有事儿?” 小李面色不悦道:“侦查科一早就把人叫过去,审犯人什么样,审我就什么样,连去了几次茅厕都问了。我不过是出去买了两节电池,就那么会儿工夫,还得找个证明人。” “出什么事了?” “昨天侦查科抓特务的行动吃了瘪,说是内部泄密。” “就问了你一个?”李春秋问。 “多了。只要昨天出过大院的,挨个儿过堂。” 李春秋噢了一声:“那也有我。我也得去跟老丁报个到吧?” 小李一声冷哼:“哥,见着人家别再叫老丁了。” “什么意思?”李春秋有些不解。 小李咂咂嘴,道:“刚刚宣布的,侦查科副科长——高局长一手提拔的红人,人家高升啦!” 李春秋笑笑:“这才调过去几天?够快的呀。” 医院里,小孙在一旁看着刚刚到医院便开始专注工作的姚兰。 今日的姚兰特意勾了眉线,涂了口红,她知道,今天的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此刻,她正在准备输液的吊水,她的眼睛盯着输液瓶上面的刻度,晃动着瓶子,药水抽推注晃,一气呵成。 小孙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姚兰像往日一样平静,她把这些配好的药往输液小车里一放,吩咐道:“病历。” 小孙拿着这本写着“赵冬梅”三个字的病历注视着姚兰,始终没有递过去,她有些犹豫地说:“院里的人都在议论,都说……” 姚兰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朝她伸手。小孙抿了下唇,只好将病历递给她。 接过病历,姚兰利索地将它放在输液小车上,推起小车就往外走。 “要不我去吧?”小孙有些心疼姚兰,拦住了她。 ===第五十八章=== 姚兰对她浅浅一笑:“该见的人,迟早要见,怎么躲得过去?”说完,她推着小车出了门。 来到赵冬梅病房的时候,赵冬梅正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没有注意到来人是谁。 姚兰走过去,把一瓶配好的药液挂在病床上方的输液吊架上,目光注视着输液瓶平静地说:“胳膊。” 赵冬梅木然地伸出了胳膊,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抬头一看,发现前来为自己打针的护士竟是姚兰! 赵冬梅稍稍地有些慌了,她不敢抬头看姚兰,一直凝视着自己的胳膊,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姚兰用蘸着碘酒的棉球擦着赵冬梅臂弯的静脉处,动作很稳。她将一根针头稳稳地插进了赵冬梅淡蓝色的静脉血管里。 “疼吗?”姚兰一直看着针头,淡淡地问。 赵冬梅摇了摇头。 姚兰用纱布胶布将输液针头固定好,她的动作轻柔而娴熟。 最终,赵冬梅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她。 姚兰直起身,把小推车上的药放在了床头柜上:“养胃的药。饭后吃两片,早晚各一次。刚洗了胃,肯定会不舒服,可以拿一个热水袋放在肚子上敷着。有事可以喊我,我就在隔壁。” “你是个好人。”赵冬梅有些感触地轻轻说。 姚兰看着她:“我相信,你也是。” 这句话,忽然让赵冬梅无言以对。 “好好休息。”说完,姚兰推着小车离开了病房。 急诊病房外面的走廊里,两个女护士看见姚兰推着小车走出了病房,向她点了点头,姚兰回给她们一个微笑。 擦肩而过之后,两个女护士在姚兰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捂着嘴小声议论着。 姚兰感受到了来自她身后的目光和非议,她明白她们在议论着什么,不过她没有理会她们,而是从容地穿过楼道,将小车推进了护理站。 从护理站出来,她一路走进卫生间,自始至终都表情平静。 她小心地挨个儿看了看卫生间的隔间,在确定每个隔间都没人之后,她随意地选择了一个走进去,然后从里面关上门,直接坐到盖着的马桶上。 她平静的表情再也撑不住了,关上门的一瞬间,眼泪就一股脑儿地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生性要强的她不愿让别人听见,只能紧紧地捂着嘴,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抽泣着。 窗外阳光正好,暖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正在闭目养神的赵冬梅身上。 她躺在床上,似乎有些冷,脖子上裹着那条李春秋在出租车里偷走过的丝巾。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表情安详,看上去似乎很享受此时温暖的阳光,但没人发觉,她闭着的眼角处一行泪水正无声地流下来。 市公安局问询室里,李春秋一脸平静地坐在两个问询员对面。两个问询员一个问询,一个伏案记录。 问询的那个人问他:“早晨八点半出去,下午四点十分回来,是吧李大夫?” “是。” “具体内容?” “这个事丁科长知道。以咱们局的名义,去奋斗小学找校长商量给陈立业老师嘉奖的事。”李春秋如实回答。 丁战国站在问询室的隔壁房间里,戴着耳机仔细听着里面的问询员继续问:“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奋斗小学吗?” 李春秋稍微犹豫了一下,而后说:“中间我回来过一次。” 问询员甲看着他,在等他继续说。 “门口有人等我,我就走了。” “什么人?” 李春秋顿了顿:“一个女人。” 听到这个回答,问询员甲有些不明白:“女人?你为什么要躲她?” 为什么要躲她?这个问题让李春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他还是说了。 问询员听到他的解释,一脸茫然:“我还是没听明白,既然不是公事,为什么她非得来这儿找你?”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对细节好奇,就去问高局长吧。”对他这种有些无礼的问题,李春秋的面色看上去有些冷。 一直在记录的另一个问询员的笔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问:“那之后呢?从门口离开以后,你去哪儿了?” “市图书馆。查资料。” “什么资料?”先前问询的问询员继续问。 “法医方面的东西,说了你也不懂。”李春秋的语气有些不客气。 见李春秋态度有些不好,问询员换了个口气,很诚恳地说:“李大夫,我也不想麻烦你,可你得告诉我细节,每个人都一样。” 这话一说,李春秋的情绪也稍稍缓和了点儿:“最近我一直在编一本法医教材,给各个区县的分局做培训。这个事高局长知道,你可以去查证。” “你去图书馆,有证明人吗?” “有,图书管理员。我和他很熟,他见着我了。”然后李春秋和他们详细说了一遍自己昨日在图书馆里的一举一动。 在做记录的问询员有些跟不上他的语速:“你说得稍微慢点,几点离开那儿的?” “下午三点四十分左右吧。” 隔壁屋子里,戴着耳机的丁战国忽然被人拉了拉袖子,他回过头,见是侦查员小马。 小马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他听完后起身离开了屋子,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陈立业带了个卷轴正站在门里等着丁战国。见丁战国来了,他立刻把卷轴放在桌子上展开,那是一面红底黄字的锦旗,上面印着四个字:人民卫士。 丁战国看看眼前的锦旗,哑然失笑:“陈老师,您这是干什么呀?” “救命之恩哪。我一个教书的身无长物,只能做面锦旗相赠了。” 听他这么一说,丁战国这才明白他指的是那天奋斗小学爆炸的事:“不不,您弄错了。那天的事,是治安科去处理的。” 陈立业笑道:“哪个科我也分不清,我就知道你和老李。老李是个大夫,搞文,你是弄武的。这面旗子送给你,错不了!” 丁战国推辞不过,只好说:“这样吧,过一会儿,我把它给治安科送过去。”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陈老师,我怎么听说那个贼是你抓着的?” “我这次来,也是想问问这个事。”陈立业笑得有些尴尬。 “您是说?”丁战国有些诧异。 陈立业拿话喂他:“咱们俩是朋友。” “那当然。”丁战国顺着他。 陈立业一本正经道:“不瞒你说,我当时是人事不知。醒过来后,才知道那贼是让我给砸晕过去的。你给我拿拿主意,这个事能定个什么性?” 丁战国想起李春秋曾经为这事找过他,恍然大悟道:“这事老李找过我了。昨天我是真走不开,老李就自己去了。至于他和你们校长是怎么说的……” 陈立业看上去有些着急,还没等他说完就问:“跟你怎么说的?怎么个说法?” “想以公安局的名义,请学校给您嘉奖,见义勇为啊。” “这个奖,有奖金吗?” “多少肯定有点儿吧。” 陈立业眼圈红了,感慨地叹了口气。 “您这是?” 陈立业表情有些苦涩地说:“我这个人嘴臭,爱贪小便宜,又不招人待见,走哪儿都没朋友,我全明白。没想到遇到事了,还有你和老李这样的朋友惦记着。不易啊!行了,我就是来问问,不耽误您工作了,我这就回了。” 见陈立业要走,丁战国客气地拉着他的胳膊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椅子都没坐热就走,不行。我带你去老李那屋坐坐,中午一起吃饺子去。” 陈立业笑笑:“今天是真不行。这话你留着,改天一起喝一杯。咱谁也别忘了。不说了啊,年底了老开会,再不走迟到了。” “那我送您下去。”丁战国不再挽留。 “留步。停。听我的,哎对,一步也别走了。回见了。”说完,他走了出去。 丁战国看着陈立业略微瘸拐地挪着下了楼,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问询完的李春秋,回到了法医科,他一进屋,小李就看了看表,对他说:“跟你聊的时间可比我长多了。” “这下你该平衡了吧?”李春秋看看他。 小李满口官腔:“谁平谁衡我不管,我就是对他们这种窝里横的工作方式不满。” 李春秋指指他:“行了。有委屈当面说,背后嘀咕不算好汉。” 这样一说,小李倒显得有些尴尬,不言语了。 李春秋坐进椅子里,端着沏好的茶小口地喝着。他沉默地看着窗外,回想着昨日发生的一切,他料到今日会有这样的筛查,所以昨天从混乱的人群里匆匆出来后,便拦住一辆出租车赶往了图书馆。 昨天,他在图书馆门口的公共电话亭里,拿起话筒拨通了图书馆的电话:“找一下苏老师,麻烦你。” 说完,他把电话听筒轻轻地放到一边,推门出去,悄摸着来到阅览室门口的登记台前。登记台已没有人,一副绳镜放在一边,椅子空着。 他打开登记本,向前翻了两页,在一个空当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刚把登记本恢复原样走进阅览室,苏老师便从一侧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和楼梯口一个工作人员说:“电话机是不是坏了?接通老没声儿,你们给看看啊。” 她一路走过来坐下,把绳镜拿起来戴上,不多会儿又起身走进阅览室整理书架,正好和往外走的他遇个正着,苏老师主动招呼他:“来啦?” 他笑笑:“上午就来啦。您帮我看看,那本《法医学概论》我怎么也找不着了。” …… 收回思绪,李春秋吹了吹茶杯浮头的茶叶,喝了一口热茶。 此时,市图书馆的阅览室门口,小唐拿了一张李春秋的照片递给了一个耳朵上戴着绳镜的图书管理员。管理员只看了一眼,就把照片还给了小唐,说道:“李大夫啊,熟。” 小唐把照片收起来,问道:“常来?” “隔三岔五吧,老顾客了。” 小唐继续问:“昨天呢?” “来了。找不着他那些法医概论的书,还拉着我一起找了半天。” 小唐点点头:“喔,几点的事啊?” 管理员想了想:“下午两点来钟吧。” “是下午吗?” “好像是吧。” 小唐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好像?能精确点吗?” 管理员想了想,然后翻开了登记本,用手指头比着记录,一行一行地看:“在这儿。还真是记错了,上午十一点就来了,你看。” 小唐凑过去看了看,登记本上十一点这个时间段内,真真实实地签着“李春秋”三个字。 长春保密局,向庆寿办公室的房门被轻轻敲响,戴着一副老花镜的向庆寿正看着案头的一份文件:“进来。” 女秘书走进来:“站长,哈尔滨回电了。” 向庆寿头也不抬地问:“怎么说?” “魏站长说,他们的保密措施很严谨,没有泄密的可能。” “那就是我这儿泄露的了?”向庆寿若有所思地慢慢把老花镜摘下来,一时间,他看上去有些衰老。 女秘书没吱声,走到一边,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小瓶药来,倒好一杯水,递过去:“站长,到点儿了。” 向庆寿接过去,把药片吞了下去,问道:“明天是不是该去复诊了?” “大夫上次说,先吃药,过完年出了正月再去。” “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向庆寿叹了口气,然后看看女秘书,接着说,“真的,记性这东西,一天不行,往后就不行了。你跟我几年了?我想想。五年?” “六年四个月了。”女秘书一边帮他收拾着药瓶,一边答道。 向庆寿嘴巴动了动,没说什么。 女秘书体贴道:“您太累了,早点儿休息,明天就好了。”说完,她退了出去。 向庆寿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想了想,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我。你去一趟秘书室,把邢秘书送到情报科,叫他们问一问,杨文堂的事是不是她泄的密……可以上刑。” 向庆寿挂上电话,重新把老花镜戴上,继续翻看之前的那份文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陈立业从市公安局出来之后,就回到了奋斗小学。一到学校,他就直奔校长室,想问问校长,李春秋昨天来是怎么和他聊的关于嘉奖的事。 校长面露不悦,但还是回忆了:“别的,他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你什么时候调过来的,之前在哪儿教过书。” 陈立业一脸谄媚,又问:“这是拟嘉奖内容呀,校长,履历都问这么详细了,都得写呀。公安局的同志都这么提了,学校这边的意思是?” “行吧行吧,就口头嘉奖吧。下次教务会上宣布。好吧。”听到他有些变相逼迫的口吻,校长有些不耐烦。 见校长有些不高兴,陈立业立刻点头哈腰地说:“不说了不说了,您先忙,下午我回来咱再商量。” “什么下午回来还来?你要去哪儿?”校长怒了。 陈立业赔着笑:“您一生气就忘事。刚跟您说过,腰疼,我得请假去瞧瞧病。” 校长真的怒了,他把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摔到了桌上,陈立业慌忙退了出去。 名为看病,实际上陈立业是来到了通江街小学。此刻,正是上课时间,通江街小学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第五十九章=== 陈立业穿过学校长长的回廊,径直走到单身宿舍前,从楼梯一路上到三层的走廊。 他站在盥洗室里,出神地望着窗外马路对过儿的一栋三层楼房。 多年前,他就站在这栋楼里——通江街小学单身宿舍,时常躲在窗帘的缝隙里,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街对面的那扇窗口。 那时,李春秋和姚兰还住在对面,他们屋子的窗户上还贴着囍字。他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李春秋,可是那么久了,始终没有一个人找过李春秋。他太太曾问过他是不是认错人了?他很肯定不是,如果不是他已经知道,他也会觉得李春秋就是个普通老百姓。 多年前他就料定,李春秋身上一定藏着大秘密。 针对昨日行动不在大楼里的所有人员调查都结束以后,丁战国来到高阳办公室,把写着不少名字的一页纸递给高阳:“一共十六个人。从昨天上午八点到晚上八点,有的生病请假,有的是去县里办事,还有的去了图书馆和派出所。我们对每个人都做了摸底,都找着了相关的证明人。他们说的都是实话,没一个撒谎的。” “那我们应该高兴还是失望呢?”高阳一双深邃的眼睛望着丁战国。 “喜忧参半吧。”丁战国的面色不太好看。 高阳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安慰道:“别那么沮丧。换个角度想想,这总比十六个人中有十五个都在撒谎要强吧?” 听他这么说,丁战国笑了。 高阳也笑了,随即说:“我这儿有个好消息。社会部来消息了,根据我们提供的相关信息,那边确认了一个组织——应天教。” “没怎么听过啊?”丁战国有些意外。 “一贯道的分支。是个大杂烩,三皇五帝、释迦摩尼,耶稣和真主,他们都信。没门槛,不管男女老小,进去就能百毒不侵、长生不老。你猜猜看,信这种鬼话的人有多少?” 丁战国是个明白人:“你既然这么说,肯定不会少。” 高阳呵呵笑道:“刀枪不入,点石成金。录音机里的信息没错,今天晚上,那个护法就会坐坛开讲。据说信徒们能把会场围满。” “这个会场很大?” “城郊的北市场。” 丁战国脑袋一蒙:“是一片棚户区啊。” 高阳收起笑,点点头说:“路窄,小巷又多,窝棚和地窨子一个挨一个,车没法开过去。大范围的围捕是不太可能了,你还得考虑对方的人数。” “还有别的信息吗?”丁战国赶紧追问。 “祖师爷在山东。哈尔滨的一把手是大师兄,底下有八位护法。以前这些人就是骗骗钱,最近开始蛊惑群众抗拒政令了,必然是那个走路外八字的护法渗透进去的功劳。”高阳把自己的猜测也一并说了出来。 丁战国笑笑:“要是能把他带回来,这个年就好过了。” 这当然再好不过了,不过…… 高阳眉毛一挑:“那你得擦亮点儿眼睛,他们每次活动都会戴着面具,不好认啊。” “面具?”丁战国显然没想到。 “没想到社会部会了解这么细致吧?他们把对方底儿都摸了个透。刚刚了解到的情况,都是唱戏的脸谱,秦琼张飞,曹操李逵,你能想得到的人都有。” 丁战国琢磨着:“登台唱戏,这是想成角儿啊。” 出了高阳办公室,丁战国立刻组织安排了今晚的抓捕行动。 刚刚升任特别行动队队长的小唐干劲十足,此刻他正在会议室一边检查枪弹,一边安排着行动细节:“该说的都说了,这次比以往的行动都要麻烦。驻军不能参与,我们只能靠自己。昨天没睡好的,都用凉水洗把脸,把结婚进洞房的精神头儿拿出来!快过年了,谁也别受伤,别让爹妈起急。” 特别行动队的所有成员立刻正色。 坐在一旁的小马问丁战国:“动起手来,那些教众会不会参与进来?” “难说。” 小唐接了一句:“就怕他们中毒太深,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 丁战国点点头:“所以更得小心。记着,咱们的目标是那些戴着面具的护法。普通的教众都是老百姓,枪口不能对着他们。” 全体侦查员互相对视了一番,都觉得这次的行动有些棘手。 新晋升的小唐浑身振奋:“别嫌麻烦。不麻烦的事,派出所去就行了。” 丁战国也给队员们鼓劲:“别担心,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们不吃素,咱们也不是不开荤。怎么抓人,到了就知道了。” 洁白的急诊病房内空荡荡的,来看望赵冬梅的李春秋,在推开病房门看见空无一人的病床后,有些意外。他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左右看了看,依旧没看到赵冬梅的身影。 他想了想,然后走出医院,来到医院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嘟嘟几声后,电话通了。他对着听筒说道:“是魏先生吗?您现在方便的话,我想把上次借的那本书还过去。” 在得到了魏一平方便的回复后,李春秋挂了电话,赶去了他的住所。 见到李春秋,魏一平在得知昨日行动时他也在现场后,有些意外:“那个在徽州酒楼底下喊话的人,是你找的?” 李春秋点了点头:“是个拉曲儿的瞎子,他看不见我的脸。” “怪不得!只有你能想到‘赵秉义’这个名字。还有那辆拉白菜的马车,两手妙棋啊。”他看着李春秋,“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徽州酒楼?” 李春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去找他的缘由和魏一平说了一遍,而后叹了口气:“要不是昨天我晚来了一步,也许今天咱们的见面就在是市公安局的审讯室里了。” 魏一平的脸色有些凝重。随后,他转着手里的杯子,琢磨着李春秋刚才和他说的事:“一个小学的老师,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盯着你。你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不接近,不动手,不打交道,也不试探。这么长的时间,就这么一直跟着?” 李春秋点头:“听上去是有些滑稽。但我可以肯定,我在医学院教书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的视线之内了。我搬过两次家,他也同样搬了两次家。每一次离我家的距离都不远不近。这不可能是巧合。” 停了会儿,魏一平忽然问:“他知道我这个地方吗?” 李春秋摇摇头:“不会的。我每次来都要换几次车,我回忆过来的每一次都没有尾巴。” 魏一平心安了,他喝了口水,琢磨着:“他会是哪家的人呢?” “如果是共产党,我早就应该被抓了。会不会是南京方面的人?” “不太可能。如果有这么个安排,上面没有道理不告诉我。”魏一平否认了他的这个猜测。 “会不会是一只风筝,断了线的风筝?” 魏一平顺着他的思路往下猜:“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和你相认?” 李春秋想了想,说:“因为他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底细。” “那就更得去摸,而不是这么多年像个胆怯的暗恋者一样,只敢在背地里默默地看着你,连句话都不说。” “如果他是党通局呢?”李春秋忽然问。 “那我们就确实不可能知道了。” 李春秋刚要说什么,魏一平打断了他:“让我想想。” 魏一平沉吟了半天,才开了口,像是在问李春秋,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高阳和社会部的人已经把我们都盯死了,包括你和我,出于某种目的,他们一直在等着,等着收网。” 没等李春秋说什么,他马上接着说:“不管这个陈立业烧的是什么香、拜的是哪座庙,你都得动。” 他眼眸深深地望着李春秋:“搬家。” “搬家?”李春秋的口气里满是意外。 “对,马上搬。” “可我现在住的是局里的房子,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么仓促地要搬走,没人不会怀疑我。”李春秋提出了异议。 “是啊,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大过年的都要离开自己的家呢?”魏一平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李春秋注视着魏一平,从魏一平的口气里,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个理由。 魏一平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离婚。”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李春秋还是愣住了,他的眼神里有些犹疑。 “也许这是最好的机会。想想看,一个被老婆背叛抛弃的男人,刚刚找到自己的新欢……我说话难听了点,但现在是你离婚的最好时机。” “我再想想。”李春秋有些发蒙。 “想到明天,也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魏一平盯着他冷冷说道。 一时间,李春秋脑子里有些乱。 魏一平正视着他,语气严肃:“看着我。听我说,事不宜迟。晚一天,也许就像之前所说的,你我可能就会在哈尔滨市公安局的监狱里见面。牢饭好不好吃,你比我更清楚。别看我是个孤老头子,亲情骨肉的事情,我也懂。可你要知道,在眼下的哈尔滨,身败名裂,离婚,做一个狠心的父亲,也好过让你儿子有一个当特务的爹。” 这句话击中了李春秋,他的心猛地抽动了下。他艰难地说:“您也知道,孩子因为我和姚兰的事,离家出走过一次。” 魏一平故意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才说:“下次记得给他多穿点儿衣服。” 瞬间,李春秋无话可说了。 “人老了总喜欢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最近我总在想我当年的同伴们。你呢,当年和你一起在训练班毕业的,有几个人当了父亲?”魏一平看着杯子里的茶叶,问道,“多吗?” “不多。”李春秋淡淡地回答。 “有几个还活着?” 李春秋不说话了。 魏一平趁热打铁:“春秋,和活着与自由相比,一切都不重要。尹秋萍第一次唤醒你的时候,只给了你二十四个小时,你不也照样走出家门了吗?” “是……”李春秋回答得有些艰难。 魏一平停了会儿,又说:“还有件事,本来过几天才会告诉你。既然老天爷让你现在就搬走,我就先给你透口气。听说过‘黑虎计划’吗?” “没有。” 魏一平点点头:“这是国防部亲自抓的一个行动。具体内容,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需要一个有专业技术的人,让他加班加点,制造一批特殊性能的炸弹。” 李春秋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 “做这批东西需要的时间与精力都不是小打小闹。白天上班,晚上回了家,得挑着灯干。还得避开你的邻居丁战国,和那个住得不远的神秘的陈立业。不搬家,行吗?”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开始?” “等你结婚以后。” “结婚?”李春秋睁大了双眼,这个回答让他十分诧异。 魏一平见他一副诧异的表情,解释道:“离婚之后,我会安排一个自己人,和你组成一个新家庭。她可以协助你完成炸弹的制作。” 他凝视着李春秋:“即使没有陈立业这个人,你的离婚也是注定的。” 李春秋没有说话,脸上一片茫然。 “三天以后,我会安排你和你的新妻子见面。再晚可就真的来不及了。”魏一平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想想吧,如果老孟当初早早地离了婚,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街道上,一阵寒风瑟瑟地吹过,落叶纷飞。李春秋一个人走在路上,脸上挂满了愁容。 他答应过李唐,不离开他,也不离开姚兰,可是如今…… 魏一平的威胁是不加掩饰的,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就算是自己死了,他也不会放过李唐和姚兰。 从踏上间谍这条路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伤害很多人。 忽然,他想起了那个已经被他狠狠伤害了的赵冬梅,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此时此刻,他忽然非常想要见到她。 李春秋走后,陈彬从魏一平的厢房中无声地走了出来。他看着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魏一平,问:“他会离婚吗?” “会吧。我说的那些话,换了你,你不会离吗?”魏一平没有睁开眼睛。 陈彬一脸正色:“我就不会结。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不该结婚,不该有孩子。” 魏一平微微地叹了口气:“不该做的事情多了,还是都做了。” 屋里有些安静,陈彬没有说话。 魏一平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睁开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该动身了?” 陈彬看了看表,回答:“是。” “记住,入乡随俗。不要看不起人,要真心地融进那个圈子里面。出了这个门,你就不该是你了。”魏一平再三叮嘱他。 “我懂。”陈彬掏出了一个面具戴上。这个面具上是戏台上的“窦尔敦”脸谱。 ===第六十章=== 市公安局大院里,停着一溜儿吉普车。丁战国带着几个侦查员从办公大楼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小唐:“警犬调来了吗?” 小唐指了指前方的一辆车:“来了,就在那辆车里。” “我去瞧瞧。”丁战国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他走到第一辆吉普车边,将头探了进去。 只见吉普车后座上,两只吐着舌头、喘着粗气的大个子警犬蹲坐在那里,一个驯犬员坐在旁边牵着它们。 丁战国看了看驯犬员,问:“我要是坐在前头,它们不会给我后脖颈子上来一口吧?” “丁科长放心,我不动,它们就不动。” “那你可得保持冷静。”丁战国笑着打趣,然后他摸了摸一只警犬的头,“今天晚上的这出戏,你俩是主角。好好干,立了功,大骨头管饱。” 警犬的口水啪地滴了一大溜下去。 驯犬员笑了:“它们比我吃得都好。不吃骨头,吃饼干。” 丁战国哈哈大笑着打开门,坐上了副驾驶座上:“只要能抓着贼,吃什么都行。开车!” 车向前行驶着,丁战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对驯犬员说:“把它们平时爱吃的饼干碾成末儿,给我。” 不消一会儿,驯犬员就从后面递给丁战国一个纸包:“丁科长,这是最好的饼干,它们只有在训练中有重大进步,才会奖励它们这个。现在,按你的要求都碾成了末儿。” 已是黄昏,街道上满是夕阳的光。李春秋徒步来到了赵冬梅家门口,她家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铁锁。 李春秋站在门前,有些出神地看着。过了会儿,他想了想,转身朝哈尔滨铁路俱乐部走去。 俱乐部的大厅里熙熙攘攘,暧昧的光线里,脸上伤痕还未褪去的胖经理正坐在一张桌前,担忧地看着身边的一个女郎。 这个女郎不是别人,正是赵冬梅。 她一反常态地穿着性感轻佻的衣服,脸上浓妆艳抹,手里还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大半张桌子已经摆满了空酒杯。倏地,她举起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喝完,又端起一杯。 经理在一旁急得直劝:“到位了,到位了,再喝就醉啦。醉了还怎么走啊?背我都背不动你。” 赵冬梅把手里的红酒又扬手喝了下去,她半醉不醉的样子,口气特别殷勤:“我自己能走,能走。我能出去,能上车,还能跟你回去,能上楼,能脱衣服,我可以。我再喝一点儿,一点儿就够了。” 经理忍不住了,伸手去拦她。 赵冬梅忽然看着他的手:“停。别动。对,就在那儿——记住,出门以前,你只要挨着我,我就不去了。” 经理眼看她连酒杯都端不住了,心里又急又气,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去你妈的——” 他一把揪住了赵冬梅的胳膊,招呼来两个侍应生:“把我的车开到门口,快。” 赵冬梅已经醉了,想挣脱他,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正在这时,黑暗中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经理的手腕。 经理一愣,抬眼一看,发现是李春秋。 赵冬梅也愣住了。 “放开她。” 经理对他明显有些发憷,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她自愿的。” “放手。”李春秋厉声说道,还瞪了他一眼。 经理的手慢慢放开,嘴里还在不甘心地嘟囔:“你是她什么人,她自愿的,你这是干什么?” 李春秋像没听见一样,走到赵冬梅面前,脱掉了自己的大衣,披到她身上。 赵冬梅将头转过去,突然一下子甩掉了大衣,问:“你是谁呀?” 李春秋看着她。 “你谁呀?你是谁?” “我送你回去。”李春秋执拗地拉过她。 就在他的手碰上赵冬梅的瞬间,赵冬梅嫌恶地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凭什么?我凭什么跟你走?放开我!” 李春秋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凝视着她。 赵冬梅猛地推了他一把,吼道:“你离我远点儿!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李春秋!你别缠着我了!” 她越说越激动:“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说,你要把我折磨成什么样你才满意?我死你不让我死,我活你也不让我好好活,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啊?李春秋?”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俱乐部里的众多顾客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地看着他们。 俱乐部的经理想说点儿什么,又不敢,只能小声地说:“是呀,你要干什么呀?” 李春秋想走过去说点儿什么,没承想,赵冬梅突然跪在了地上哭诉道:“求求你了,你不要我,你就别理我,别缠着我,别让我天天连脸也不要地傻等着你!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你告诉我!你说,我哪儿做错了,我改,我向你道歉,你别再来找我了,行吗?” 李春秋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赵冬梅哭着说:“我想跟你走的时候走不了,不想走的时候你非要我走。我陪不起你了,你来这儿干什么啊,你为什么啊?” 一旁,围观者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 有人嘀咕:“好像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怎么来这儿?什么意思这是?” “欠债了,风流债啊,看不出来?” 赵冬梅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出去,离我远点儿,远点儿,出去,回家去,求求你了,快出去吧……” 周围的嘀咕声和起哄声越来越多,李春秋站不住了,他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转身又走了回来。 这时,除了赵冬梅的哭声,其他的声音都平息了,人们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通道。 李春秋径直走到胖经理面前,凑到他耳边,说:“叫辆车,把她送回去。半个小时后她要是没到家,我再来找你。” 胖经理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没敢出声。 说完这句话,李春秋转身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冬腊月天,哈尔滨北市场的一片开阔地的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篝火堆的旁边摆着几坛酒。 一个戴着关公脸谱的人解掉了棉衣上的扣子,脱掉棉衣,露出了健硕的上身,赤膊走到场子中央。 随后,一个壮汉拎着一把大得夸张的鬼头刀走到他面前,喊了一声“刀来”,便挥起鬼头刀,使劲往“关公”的肚子上砍去,一刀、两刀、三刀。 “关公”运气抗衡,纹丝不动,壮汉收刀退后。 而后,一个戴着秦琼脸谱的人走了上来,用火把照着“关公”的肚子:“刀枪不入,金刚不坏,都说是假的,今天都把两只眼睛睁大了,看仔细了,连个红印儿都没有!大师兄下山,奇术显灵啦!” 顿时,四周围观的众教徒一片狂呼。 “秦琼”把一个空坛子放在一边说:“人不在多少,心诚则灵。大师兄从山东的祖师爷家里请来了他老人家五十年前——光绪二十四年就酿在窖里的三坛‘长生壮骨酒’。今天有缘到场的,每人都有一口的份儿!愿意孝敬祖师爷的,就把心意放在这个空坛子里,放得越多,心就越诚!” 围观的教徒欢声雷动。 混在人群中的丁战国冷眼旁观,他的目光扫过场子中间戴着脸谱的众多“护法”。 “护法”们纷纷带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丁战国目光紧盯着头领们的脚下,忽然,他发现戴着窦尔敦面具的“护法”向前走了几步,是明显的八字脚! 众教徒纷纷上前交钱打酒,丁战国混在队伍里也走了过去,他把几个硬币扔进了坛子里,打了一碗酒。转到没人的地方,趁着没人注意,将先前驯犬员递给他的饼干粉末撒到酒碗里,再给自己戴上了一个曹操的脸谱面具。 丁战国端着酒,径直走到“窦尔敦”身后,他随手拉住一个教徒,说:“祖师爷吉祥,干!” 说着话,丁战国一回身,故意把酒碗撞在“窦尔敦”的后背,酒水顺势泼出来,洒在了“窦尔敦”的身上。 “窦尔敦”回过身来,用露出来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丁战国。 丁战国赶紧抱歉地说:“得罪得罪。” “窦尔敦”没有说话,狐疑地盯着他看。被他盯得没办法,丁战国只得硬着头皮也回看着他。 看了会儿,“窦尔敦”见没什么异常,转身晃悠着走了。 丁战国随即撤到人群的外围,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电筒来,对着一个方向闪了几下。 不远处的树林后面,几束强光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收到讯号的侦查员立刻冲了出来。一束强光旁边,小唐拿着扩音喇叭高喊着:“我们是哈尔滨市公安局,所有应天教入教人员,原地等候!所有应天教入教人员,原地等候!” 教徒们顿时乱了,轰然四散。 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一个人没有动,他是戴着曹操脸谱的丁战国。 这时,驯犬员带着警犬跑了过来。 丁战国摘了脸谱,把碗里带着饼干末的剩酒泼到了地上。警犬闻了闻,又在空地上转了几圈,马上向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丁战国颇有信心地看着警犬飞快追踪而去的方向,命令所有侦查员跟上。 此时,陈彬已经跑进了北市场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他将窦尔敦的脸谱面具扔在角落里,缩着脖子往前匆匆走着。 黑暗中,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往后一看,月光下,两道警犬的黑影飞快地蹿了过来。 陈彬被捕后,丁战国满脸红光地给高阳去了个电话。电话那头,高阳的声音很振奋:“是活的吗?很好,很好!对。就按之前商量好的办。” 夜已深,客厅里的灯没有熄。李春秋疲惫地推门进来的时候,姚兰正在桌边等着他。见他回来了,她马上站起来问:“累了吧?” 李春秋看也不看姚兰,自顾自地脱掉大衣和围巾。 见他这副模样,一股不好的预感跃上了她心头,她说:“李唐先睡了。你先坐下歇会儿,我去给你热菜。” 说完,姚兰径直走进厨房忙活去了。 李春秋走到沙发前静静地坐下,看着厨房里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不一会儿,姚兰就热好了菜。她端着菜,把它们摆到了桌上,接着又盛好一碗米饭,放到李春秋面前。 李春秋看着这碗米饭,犹豫着怎样向她开口。 “吃吧。”姚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了他的碗里。 李春秋抬头看着她,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两个人都沉默着。那股不好的预感在姚兰的心里越来越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既然躲不开这种预感,她索性也不躲了,她把心一横直直地看着李春秋,等着他开口。 “姚兰,”终于,李春秋还是开了口,他似乎下了决心,“我想过了,咱们……”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正要脱口而出的话。 两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电话,顿了顿,李春秋起身走了过去,拿起听筒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起来:“喂?” 电话里是魏一平有些着急的声音:“是乔大夫吗?我的一个朋友被车撞了,很急。能不能麻烦你出趟诊?” 李春秋面色平静道:“打错了。” 他把电话放下,站了一会儿,才回到桌前坐下。他把碗拿起来,埋头开始吃饭,不再说话。 良久,姚兰率先打破了沉寂:“你尝尝我炖的带鱼。我不知道你几点回来,所以没敢用油炸。油炸的,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 李春秋压着她的话尾巴说:“今天我去医院了。” 姚兰愣了一下:“哦。”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装作什么事没有。”李春秋大口吃菜,看也不看她。 姚兰一下子不动了,一阵恐慌感顿时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明白,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李春秋大口嚼着,紧跟着又说了一句:“骗得了自己吗?” 姚兰深深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李春秋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他吃得很快,姚兰一直没说什么,看见他快噎着了,伸手想要把杯子递给他,李春秋已经抢先一步把杯子一把抄在手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姚兰把饭碗放在桌上,看着他。 “有说的吗?”李春秋问。 姚兰就那么看着他,只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再问一遍,有说的吗?” 姚兰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李春秋大口吃着饭,自始至终,一眼都没有看过她,他像是在自说自话:“要是没什么说的,就听吧。这么多年了,我想说什么,你肯定知道。废话就不啰唆了,孩子要是问,把不好听的都往我身上推。你那些想问的,不用问了,都是真的。那些想猜的,也别猜了,件件都发生过。该干的,干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我一直在等你说,你不愿意说,那就我来。” 姚兰一直听着。 “你和方黎的事,我一直想忘掉,可就是不行,太难了。这种事,其实只要不让我知道,别让我撞见,你们好一辈子我也不介意。如今我也踩了泥,我不瞒着你。有什么想骂的、想打的,抓紧。就算刀子扎到我胸口上,我也认。过了今天,再说再骂,别怪我翻脸。” 他吃完了,把筷子搭到碗上。 “吃饱了吗?”姚兰平静地说。 李春秋抬眼看着她。 “火上还有汤,我去盛。” 李春秋没再说什么,他起身就往门口走去。 姚兰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你要是真喜欢赵小姐,你就去。只要你每天回来吃饭,看看孩子。快过年了,我答应了爸妈回去看他们,也答应了李唐。” 李春秋没回应,只管自己穿戴着大衣和围巾。 姚兰近似哀求地说:“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吧。” 李春秋穿戴整齐,什么话都没说,拉开门决绝地走了。 姚兰绝望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被彻底掏空。 夜空里,李春秋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心里满是苦涩。这些苦涩像一片庞大的沼泽,让他深陷其中。 大片雪花飘落而下,洁白的雪花在街角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它们冰凉地落在李春秋的头上和身上。 黑夜中,两辆汽车一前一后行驶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 丁战国坐在其中一辆轿车的副驾驶位置上,思考着。他们队伍里的内鬼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安心。为了让内鬼自己露出尾巴,按照他和高阳的原定计划,他将带着陈彬去郊外,找一个秘密关押的地方。这几天他自己待在那儿,内鬼见不着他,铁定会坐不住,所以,谁要是打听,谁就有问题。 丁战国扭过头看向了后座中央,被小唐和另一个侦查员一左一右夹着的戴着手铐的陈彬,问道:“冷吗?” “这车上不暖和。”陈彬缩了缩脖子,道。 小唐斜着眼一声冷笑:“刀砍枪刺都不怕,还会怕冷?” 陈彬装傻:“那都是假的,骗钱的把戏。长官,这是要把我往哪儿送呀?” 丁战国笑了笑:“天堂。你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车窗外,大雪纷飞。 通往郊外的公路上,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疾驰而去。 李春秋走进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路灯的光线折射进来,照在李春秋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 他拨通了电话:“魏先生吗?是我。” 李春秋听着电话那头有些着急阴沉的声音,眉头紧蹙。 稍后,他挂了电话,又打回了公安局。再次挂了电话后,他隔着玻璃,谨慎地观察了一圈电话亭外面,才又拨通了第一个号码,对电话听筒里说:“我给公安局打过电话了,丁战国没回去,也没有任何人被押回去。” 魏一平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找到他。” “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找到了,也不好救他。” 魏一平打断他:“不是救,你必须干掉他。只要他活着,咱们俩就可能会死。” 李春秋怔住了。 魏一平不假思索地说:“想想看,不管是杨文堂,还是今天的应天教,谁最可能走漏消息?除了我,只有陈彬参与过。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他竟然在这时被捕了。记住我的话,错杀,有时候是另一种保险。” “我知道了。”李春秋一脸茫然地答应道。 电话里继续传来魏一平的声音:“我希望能早点听到他死在审讯室里的消息。” 李春秋愣了半晌,才慢慢地把电话听筒挂上。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推开门,风雪顿时吹了进来。他顶着风雪往外走去,融进了夜色之中。 姚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失魂落魄地发着呆。正在这时,孩子卧室的门忽然开了,李唐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她。 姚兰回过神,赶紧走过去:“怎么醒了?尿尿吗?” “爸爸呢,去哪儿了?”李唐嘟着嘴巴问。 “他去加班了,赶紧睡觉,明天早晨一睁眼,你就看见他了。” 李唐看着她,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满:“你骗人。我知道,爸爸不要你了。” 姚兰愣住了,她看着李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唐心疼地抱住了妈妈的脖子,用小小懦懦的声音说道:“妈妈,他不要你,我要你。” 听到这一句“他不要你,我要你”,姚兰的眼泪唰的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哈尔滨南郊外,两束雪亮的车灯刺破了黑暗。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地停在了一座不大的厂房门口,为首的轿车朝大门短短地鸣了两声笛。 而后,紧闭着的两扇大门开了一扇,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裹着油腻腻的羊皮袄的看门老头。 丁战国把轿车的玻璃摇了下去,探出头说道:“师傅,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您接到通知了吗?” 门房老头操着一口挺重的口音,道:“接着了,接着了。等着,我去开门。” 两扇大门都开了,两辆车大亮着的远光灯照亮了厂门口墙上的一块牌匾: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 ===第六十一章=== 暗夜里,几束手电筒的亮光,扫过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黑暗的厂房走廊,这里的走廊狭长,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丁战国和门房老头走在前面,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个侦查员和陈彬。 陈彬戴着手铐,拖着重重的脚镣,在两个侦查员的押解下慢吞吞地走着。哐啷哐啷,他每走一步都会因脚镣与地面摩擦发出这样的声音。 丁战国左右打量着两边,问门房老头:“这么大个处理站,就您一个人看着?” 天冷,老头尽量把脖子缩在了羊皮袄里:“年根儿不留人。水管子一上冻,处理站就用不上了。工人们都放假回家了,电也掐了用不着,我一个人全照看了。” 丁战国明了地点点头,问道:“听说这儿有部电话?” “手摇的,不过好使。” “我们可能得借两天。” “这儿的东西你随便使唤。” 丁战国目光又扫了扫周围,问:“柴油发电机在什么地方?” “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不过我这儿可没油。” “我们带了。照明的线、取暖的电炉子,都预备好了。” 说完,一行人走到了一间屋子门口。老头从腰里摘出了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说:“有电炉子也冷。这天,西北风一吹,遭老罪了。” 铁门打开了,老头将目光移向里面对丁战国说:“瞧,以前放材料的库房,你看看能行吗?” 丁战国顺势跨进去,打着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这间库房的内墙壁很厚,窗户上还有粗粗的铁栅。一根管道横贯房顶,从墙角穿下来,直入地面。 他举着手电筒,上下扫了扫铁管,说:“行,就这间了。” “成,那你们忙。”说完,老头缩着脖子离开了。 老头走后,小唐和另一个侦查员屋里屋外地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把这间库房收拾好。 而陈彬,此时正躺在墙角的一张床铺上,他的脚镣上被拴了一根铁链子,铁链子的另一端就拴在墙角那根垂直的铁管上。 离他不远处,靠近门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大功率的电炉子。没有暖气,他们只能靠这个取暖。 “他够不着那炉子吧?”丁战国看着那台电炉子,不无担心地问道。 “我量过了,绝对够不到。”小唐立刻打消了他的顾虑。 丁战国嗯了一声:“这位护法是属蝎子的,屁股上有刺,别轻易靠近他。晚上咱们轮个三班倒,看好他就行了。” “明白。拉屎有便桶,撒尿有夜壶,那床就是他的家了。” 躺在床铺上的陈彬一声不吭,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丁战国和小唐,仿佛他们说的话和自己丝毫没有关系。 黎明的街道,行人稀少。 晨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照进李唐的卧室里。李唐一改往日睡懒觉的磨蹭劲儿,费劲地把被子翻过来,有板有眼地叠着。桌上散乱的作业本也被他拿在手里,一一装进书包。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把脚使劲往靴子里蹬,全部弄好后,他打开门跑了出去。 听见声音,姚兰带着满嘴牙膏沫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她看着李唐不同以往的积极劲儿,十分意外地看着他跑进厨房:“怎么起这么早?” 李唐没有回答,他站在厨房里,把几颗鸡蛋逐一放进一口盛满了水的锅里,然后端起来往灶上放。 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 睡眼惺忪的李春秋穿着一身睡衣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看见李唐的举动愣了一下,赶紧走过去,想要伸手接过李唐手里的锅。 李唐有意躲开了他,手故意往旁边一歪,避开了他的手。 姚兰刷好牙也跟了进来,她看到李唐举着锅,赶紧把锅接到一边说:“这是干什么?” 李唐的眼里好像只有姚兰,他直直地看着姚兰,说:“我想给你做早饭。” 这样一句温暖的话,瞬间让姚兰愣在了那里,心里又温暖又酸涩。一旁的李春秋看着李唐小小的身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早饭做好后,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沉默地吃着早饭,气氛有些沉闷。 似乎是想打破这种沉闷的氛围,李春秋夹起一个煎鸡蛋,贴心地放进李唐的碗里。可是,李唐只顾埋头吃饭,看都不看他,顺手把碗里的这个煎鸡蛋夹了出来,又放回了之前的盘子里。 姚兰有些尴尬地看了李唐一眼,又看了看李春秋。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姚兰望着他,知道儿子刚才的举动一定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不多会儿,李唐吃完了,他拍拍手把碗放好,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说:“妈妈,我去拿书包。” 说完,他一溜烟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见儿子吃完,李春秋赶紧喝完了碗里的粥。等李唐背着书包出来后,他马上从餐桌边站起来,说:“我去送你。” “我让妈妈送。” 整整一个早上,李唐的目光始终避过李春秋。 姚兰抬头看看李春秋,李春秋没有说话,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唐小小的身影倔强地走出门外。 儿子的态度让李春秋心里有些烦闷,他默不作声地离开家,去了公安局。 走到侦查科门口时,他想起了魏一平交代的事。陈彬究竟被丁战国带去了哪里,他不得而知,他必须尽快打听到才行。 这样想着,他扭开了侦查科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几个侦查员听见开门声,纷纷扭过头看向来人。小马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见来人是李春秋,便冲他打招呼:“李大夫来了?” 李春秋直奔主题:“老丁呢?” “出差了。” “眼看都小年了还出差?去哪儿了?” 小马看看其他几个侦查员,他们全部都是一脸的不知情:“我们也不知道。您找他有事啊?” “一点儿私事。” 李春秋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几个侦查员有的在擦皮鞋,有的在看报纸,还有的拿着火柴棍儿在掏耳朵……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他还是隐约地觉得不好再过多打探:“没事儿,那等他回来再说吧。” 说完,他便转身打算出门,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没几秒,一个侦查员从外边跑了进来:“几位几位,唐哥回来了,都下去帮忙装车!” 车库门口的院子里,一辆卡车的后挡板被打开了。大伙儿在卡车上搭了两块木板,连到地面上。 两个侦查员戴着厚厚的手套,推着一个油桶顺着那两块木板向上滚着,另外两个侦查员从车库里跟着又滚出来一桶油,费劲地将它弄上了卡车。 小唐提着一个塑料桶站在卡车旁边,正在给一辆吉普车加油。天实在太冷,加了会儿,他便腾出一只手来,搓着冻得通红的脸。 小马走到小唐身边,伸出两个手指头问道:“两桶,够不够?” “一宿就烧了小半桶,多弄点儿吧,保险。” “那也太费了。你把发电机的过滤卡子打开,看看干不干净。太脏了影响发电机功率,耗油量就跟着上去了。” 小唐耸耸肩:“我看了,挺干净的。功率太大,没办法。” 这时,刚从库房帮完忙出来的李春秋走了过来:“脸怎么冻成这样?像个萝卜。” “风大,吹透了。”小唐对着合拢的手心哈了口气,暖暖手。 “还有什么活儿?”李春秋拍了拍手套上的浮土,问。 不远处,法医科的小李也扛着两床棉被从一侧走过来,一个侦查员赶忙过去接着,显然,小李也被叫来帮忙了。 “够了够了,就这人情我都领不起了。”小唐满脸堆笑,他看着小马说道,“你也是,李大夫都敢用,那手多金贵,伤了谁赔得起?” 李春秋失笑道:“大家都干活,就我先溜了。要是跟你不熟,这话听着都像是讽刺我偷懒。” 小马和小唐都笑了。 李春秋摆摆手:“先偷懒回去了。” 说着话,他往吉普车的另一侧走去,走路的时候,他目光凌厉地迅速扫视了一圈吉普车。他注意到,吉普车左侧的车门和车窗上都结着一层霜,而右侧的冰霜少一些。 李春秋往回走着,走得很慢,身后小马和小唐对话的声音他还能听见。 “暖风还没修好啊?” “可不,手都冻硬了。天刚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时候,又不敢开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打死我也不开它了,还是卡车严实。” “我早就说过,这车不行。行了,你赶紧去食堂喝碗热汤,这儿我盯着。” 小唐点点头,往食堂走去,没走几步,他又扯着大嗓门喊了一声:“别忘了再装上两个电炉子!” 他们的对话李春秋听了个清清楚楚,他表情有些凝重地往回走着。阳光充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李春秋抬起头眯着眼睛,向天空看了看,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吉普车左边的结霜程度远远大于右侧,显然这是因为阳光长时间地照射着右侧造成的。吉普车只有从南向北一路行驶,才会使右侧接受如此多的日晒。 ……“可不,手都冻硬了。天刚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时候,又不敢开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 李春秋仔细琢磨刚才小唐对小马说的话。顷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走进公安局大门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拿起一本厚厚的电话簿翻开,翻找着。 很快,他找到了,他按着上面的号码拨了几个号,对着电话说:“是气象局吗?” 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库房内,陈彬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大碗热汤面,一头蒜被他剥得乱七八糟。时不时地,他手上的手铐撞上粗瓷的碗边,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 丁战国和昨夜一起押车的侦查员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面,齐刷刷地看着陈彬。在他们投过来的目光下,陈彬吃得更起劲儿了。 把自己裹在一件棉大衣里的侦查员,拿着一支笔在面前的一沓稿纸上无聊地点着。显然,他在这里充当了预审员的角色。 陈彬把碗端起来,把剩下的面汤也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随后咣的一声,把吃空了的碗放在桌面上。吃饱喝足后,他的脸泛起了红晕。 “胃口不错。”丁战国看着他说道。 “再有根烟,就更好了。”陈彬吧唧吧唧嘴。 预审员开始低头记录。 丁战国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这么冷的地方,还能睡那么沉,要是没这碗面条的热气儿,都叫不醒你。呼噜打了一宿,你这心够宽的。” “扛刀弄棒,累坏了。”陈彬用袖口擦了擦嘴,说道。 “操心费神,当然累了。” 陈彬倒是很诚恳:“政府不让跳大神,以后不跳了。政府不让骗老百姓,再也不骗了。我就是个低头过河的小卒子,您要找的是那些操心的师傅,不是我啊。” 听他这么说,丁战国眉头一挑,喝道:“装傻充愣?” “长官,没装,我是真不知道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干什么。”陈彬一脸无辜,“应天教的事,刀砍斧剁不伤身,都是忽悠。您要是想知道这个戏法怎么变,我全说。” 丁战国冷笑一声:“昨天晚上,聚在北市场的百十号人,我们干吗不抓别人,单抓你呢?” “是啊,要抓起码也是大师兄吧,你们知道他骗了多少钱吗?”陈彬顺着他的话接口。 丁战国看着他:“承认自己是护法了?” 陈彬有些吃不透丁战国的话,他半张着嘴,望着丁战国。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丁战国把他们在徽州酒楼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陈彬方才半张着的嘴慢慢合上了。 “‘就算不信,也要逼着自己信。’这话,熟吗?”丁战国顿了顿,继续说,“徽州酒楼,隔墙有耳。要不是这句话,我也找不着北市场。” 陈彬不说话了,他全明白了。 “断眉、八字脚,那天我就认出你来了。医院的炸弹是你放的,高奇也是你杀的。” 见他不说话,丁战国停了会儿,直奔主题:“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先生,保密局哈尔滨站站长,怎么找到他,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陈彬看看他,顿了顿,才开口说:“第二个呢?” “谁是你们藏在公安局、藏在我身边的那个鬼。”丁战国用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 库房里,一片寂静。 预审员的笔尖停顿了下来,没人说话,他的记录暂停了。 ===第六十二章=== 陈彬坐在桌子后头,眼睛闭着,像个入定的和尚。 丁战国见他这副模样,敲了敲桌子:“行,不愿意唠这些,那就换个话题,咱聊点别的。” 陈彬像是没听见,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面条这东西,老行家和尝鲜的人,吃相不一样。刚出锅的烫嘴面,咬着一头就不松嘴,一根从头吃到尾,看你吃那么香,要是没脚镣拦着,你得蹲在凳子上吃。南细北粗、东淡西咸,老家是西北哪儿的?” 陈彬仍旧闭着眼睛,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没辣子,大蒜凑合了吧!要是在这儿拖到过年,我让人给你做一碗拉条子。” 陈彬用手指头掏了掏耳朵。 预审员看不下去了,把手里的笔放下:“哎,说话。睡着了?” 丁战国刚要说什么,外面电话铃响了。他看了看陈彬,而后起身出门,一路来到隔壁的屋子。 这个屋子里有两张卷着被褥的单人床,是夜里轮班的时候侦查员们休息的地方。床边有一张木桌,木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哈尔滨市区地图。木桌上的一部手摇式电话正在响着,丁战国走过去把听筒拿起来。 电话的另一端是在侦查科一间单独屋子里的小马:“丁科长。” “怎么样?他找我了吗?” “早晨就去科里了,说有私事找你。听说你出差了,他有些意外,不过也就点到为止,不该问的都没多问。” “你和小唐该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都是按照你布置好的,一步不差。说的时候他离我们不远,听得见。还围着吉普车转了一圈。” 丁战国问:“现在呢?” “十分钟之前,刚刚出了大门。要去哪儿还不清楚,只打了一个电话。我们通过电话局,查到他拨的号码是气象局。我把电话打过去确认过。” “他在查今天天亮的准确时间?” “没错。” “他在根据小唐的车速,计算关押地点到市区的距离,有意思!县里抽调来的人到了吗?”丁战国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 “天没亮就到位了,都是生脸。他们的三辆车里都配了步话机。” 丁战国在电话这头叮嘱道:“别跟得太紧。记着上次的教训——你们可以到图书馆去等他。要是我没猜错,他会去的,那里有他需要了解的一切。” 果然不出丁战国所料,李春秋此刻已经利索地登上一级台阶,走进了挂着“哈尔滨市图书馆”牌匾的大门。 图书馆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驶了过来,停在了马路边。车窗被人摇下来,车窗内,一个戴着毡帽的男人紧紧地盯着李春秋的背影。 李春秋走进了图书馆,在标着“医学类”木牌的一排书架后面,用目光寻找着他想要的书。 他抽出了一本医学方面的书籍,随便地翻了几页后,往别处走去。 一排排的书架,书籍品种数不胜数,寻找了一圈后,李春秋将目光定格在了一排书架上,那排书架最前端的一块木制标识牌上写着:机械类。 他走到这排书架后面,浏览着书脊上的书名。当看到《柴油发电机工作原理》这本书的时候,把它抽了出来,然后打开目录页快速地浏览着。 他翻到相应的页码处,看了看,而后回想起了小唐说的那句“一宿就烧了小半桶,多弄点儿吧,保险”,细细琢磨着。 根据《柴油发电机工作原理》所写的原理,李春秋通过一夜时间的耗油量,估算出了发电机的功率,而后他进一步推算出小唐他们待的地方,应该是一座使用面积在一千五百平方米左右的建筑。 随后,李春秋把书塞回了书架,又走到了标着“地理类”标识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哈尔滨市区地图册。 这是一本高倍的市区地图册,哈尔滨的地形地貌被分成了几十页收录其中,每一页上都显示着每一座建筑物的形状和标尺比例。 李春秋不停翻动着页码,忽然,他在某一页停住了。在这一页的地图上,绘有一所厂房,标着“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 李春秋又想起了小唐去食堂前大喊的那声:“别忘了再装上两个电炉子。” 他低头再度看了看地图。这座厂房的面积和他通过发电机功率得出的判断很吻合。作为一个在哈尔滨生活了十年的人,他深知哈尔滨市自来水的来源。在夏季,水厂会调用松花江的水来使用;等冬季上冻以后,调取江水的设备就会关闭,改为使用地下水。没有供电,丁战国只能使用柴油发电机;没有供暖,他们只能使用电炉子。综合距离和方向这两方面因素考虑,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李春秋抬起头来,如果他推测的没错,十有八九,陈彬就被丁战国关在哈尔滨自来水公司的第三处理站。不过,以防万一,他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陈彬可能是坐得累了,他蹲在椅子上,有些百无聊赖地挠着头皮。 “还是不开金口?”丁战国开门进来,冲着预审员问道。 “说了一句,问中午几点开饭。”预审员无奈地回答。 丁战国拉开椅子坐下来,说道:“说起来,咱们见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闻言,陈彬抬头看着他。 “你看哪,在医院里布置炸弹的是你,在食品厂仓库里杀害保管员的是你。还有你们派来勾搭我的那个女人,说起来我连她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是你杀的吧?”他掰着手指头数,“在医院,在酒楼,我们的人也因为你裹了不少绷带,再加上高奇……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这么多条人命,说多少东西都救不了你。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对吗?” 陈彬眨了眨眼,还是没说什么。 “你这块骨头,难啃。审你这活儿,谁摊上谁倒霉。所以我也把这个实际情况向领导做了请示。上面很痛快,具体方案是这样——”丁战国趴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特别真诚地说,“只要你交代出有用的情况,就算立功。可以不判死刑,但牢得坐,受几年活罪,你觉得怎么样?” 丁战国特意给陈彬留了些时间,让他考虑。 过了好一会儿,丁战国才问:“考虑好了吗?” 陈彬依旧面无表情,没有一丝要交代的意思。 预审员在一旁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丁战国转过头来看看他。预审员见状,有些尴尬,他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丁战国跟说:“你先出去透透气吧,换换脑子。” “丁科长……”预审员有些不好意思。 “一天一宿,我都困了。别都耗在这儿,你先出去,等会儿回来换我。”这话说得不像是在生气,语气温温和和的,预审员想了想,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房门啪嗒一声轻响,关上了。 预审员走后,丁战国对着陈彬笑了笑,说:“这些小年轻,都是解放哈尔滨以后才上的岗,嫩了点,是吧?” 陈彬看着他,始终缄口不言。 “把他支出去,就是想和你单独聊聊。这些话不记录,想到哪儿说哪儿啊。”丁战国给自己沏了一大缸子热茶,话说得挺诚恳。 陈彬瞟了丁战国一眼,似乎有了点兴趣。 “要是我没猜错,你也是伪满时期来东北的吧?” 陈彬终于点了点头。 “那也算是老人儿了。我也不短,说起来都快十一年了。这么说,咱俩差不多。”丁战国嘬了口热茶,接着说,“跟的人不一样,过得就是两种日子。还是你们舒服啊。白天找家馆子喝杯咖啡,结账的时候顺手打个电话,什么还没干呢,先申请经费。夜里烤着壁炉,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弄几份小雨点的情报也能交差。” 他这样说着,似乎真的有些嫉妒:“我们不行。我那时候还在山上,别说咖啡,为了口吃的,我们得跟地鼠争食,急了还得去刨黄鼠狼的窝。夜里得睡在老林子里,有时候日本人搜山,怕被他们发现,我们连火都不敢生,就裹着条破棉被钻在雪堆里。第二天人起来了,手一摸,耳朵冻掉了,鼻子冻没了,常事。有时候身子还能动,脚已经抬不起来了。睡宿觉的工夫,一条腿就这么废了。” 陈彬一直听着。 热茶喝着,身子也暖了,丁战国把大衣解开个扣儿,接着说:“有个事,我没跟别人说过,今天跟你唠唠。” 听他这么说,陈彬的兴趣越来越浓。 “有一回,我们得到消息,说日本人又要围剿了。那时候什么情报线索也没有,怎么办?” 陈彬大睁着眼睛,很显然,他听进去了。 “我和两个脚快的兄弟天一黑就出发了。那时候还是年轻,十六里的山路,还下着雪,从下山到进屯子,羊下崽的工夫就到了。我们在牲口圈里蹲了半宿,抓着了一个汉奸。他跟你特别像,软的、硬的、热的、凉的,什么都不吃,问什么都不说。”丁战国吸了吸鼻子,“没办法,我只能犯错误。那俩人都不干,拿抗联的纪律来压我。我急了,拿枪口顶着他俩,让他俩闭了嘴。我没办法啊,说话就天亮了,天一亮,日本人就要上山。我要是问不出来他们走哪条路,山上的队伍,上百口人,都得死。我没办法呀!” 陈彬突然开口说:“最后问出来了?” 丁战国看着陈彬,笑了:“要是问不出来,我今天就不会在这儿了,早成烈士了。” “有烟吗?” 丁战国起身给他续了一缸子热水,端过去:“一宿都抽没了,喝点儿茶饼子对付对付吧。” “你的眼挺毒,我老家是关中的。”陈彬接过水喝了一口。 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丁战国看着他。 “当初来哈尔滨,不光我自己,还有我弟弟。” “他也是干这行的?”丁战国有些意外。 “嗯。” “还活着吗?” 陈彬摇了摇头。 丁战国有些惋惜地“哦”了一声。 “日本人在的时候,我们不像你说的那样,躺在床上编情报。我和我弟弟都是行动线上的人。你们在山上过得挺苦,我们在城里头也不易。” 丁战国没有说话,认真听他说着。 “那时候,宪兵队和特高课无处不在。出去的时候,我们不能在身上带枪,搜出来就是个死。可我们哥俩儿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事出去,还得带着。怕让人家一锅端,就每次都把枪带在一个人身上,走在街上,互相装作不认识。那次轮到我带枪,死的本来应该是我。” 说到这儿,陈彬沉默了片刻,目光里有丝难过的神情闪过。 丁战国没有插话,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条街上突然就多了一个卡子,我们再想绕道已经迟了。眼看着宪兵就要搜到我身上,我弟弟突然转身就跑……”陈彬顿了顿,才说,“我亲眼看见他死在我面前,我还得装不认识他,并笑着给日本人鞠躬,因为我得活着啊,我活着才能给他报仇。不过我也做到了,那个值班的宪兵队长,一家子都让我点火烧了。” 停了会儿,陈彬接着往下说:“我弟弟死之前,还没结婚。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他有个孩子。他未婚妻生的,儿子,我们家的独苗。这么多年了,一直就是我供着。现在你把我抓了,我认。可让我说什么,我不能说。” 他很诚恳地看着丁战国说:“死活对我来说无所谓。当初本来该死的就是我,活一天我算赚一天。可我要是告诉你什么,保密局是不会放过我侄子的。” 他说得特别坦诚:“你不知道,我那个侄子争气啊,书念得特别好。他要是个败家子也就罢了,偏偏年年都考第一,我得管他,所以你别问了。你把我弄死,保密局会给他们娘儿俩发笔抚恤金,我算过了,这钱能让那孩子长大成人。我要是招了,我就是叛徒,他们会鞭我的尸,那孩子也跟着就毁了。所以,我没法说,一句话我都不能说。” 听到这儿,丁战国叹了口气说:“我还真想跟你交个朋友。可惜了。” 他看着陈彬说:“那就对不住了。” “没啥对不住的,换了我,昨天晚上就得下手了。” 丁战国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陈彬面前给他打开了手铐,商量似的说:“我得脱了你的衣服。” “成。”陈彬很配合地自己开始解起了扣子。 丁战国看着他,面色平静。 陈彬脱光了上衣,丁战国将拴着他手铐上的那条铁链子,缠绕在了横贯屋顶的那根管道上,将他吊在了管道下面,接着打来了满满一木桶的冰水,并将一根牛皮的皮带浸在了冰水里。 “爷们,对不住了。”丁战国把皮带从冰水里抽出来,在手上缠绕了两圈。 “没事没事,来吧。”陈彬一脸不介意。 皮带甩起,落下…… 正在陈彬咬着牙准备迎接鞭笞疼痛的时候,库房的房门猛地被推开了,预审员走了进来,陈彬和丁战国都愣住了。 预审员慌张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连忙叫上丁战国走出了库房。不一会儿,丁战国黑着一张脸从门外走了进来,拎走了那一桶冰水和皮带。 显然,他的刑讯逼供被预审员阻止了。 陈彬看着他,哈哈笑道:“我就说嘛,共产党的政策是最好的。” ===第六十三章=== 离市图书馆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稳稳地开过来,停在了车站里。 李春秋站在汽车的最后一排,跟着车上的乘客,最后一个走下汽车。 之前跟踪他的那辆黑色轿车,又悄然无息地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车里,那个戴着毡帽的男人透过车窗,依旧向外注视着李春秋。 走在街道上的李春秋朝四处看了看,然后从一个报童的手里买了份报纸。他拿着报纸坐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 他将目光移到了今日影讯的版面上,仔细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一条条影片放映时间的信息。 不远处的另一辆轿车里,小马正在悄悄瞄着李春秋。 坐在长椅上的李春秋看完了报纸,把它折起来,起身离开,走向了通往胜利电影院大门口的街道上。 小马见势,也慢慢跟了上去。 走出这条街道李春秋拐了一个弯,右前方,一个挂着“胜利”字样牌匾的电影院出现在了他眼前。 就在他刚刚走过去的时候,电影散场的铃声突然响起,电影院门口本来紧闭着的两扇大门忽然打开了,许多看电影的观众从里面拥了出来。 李春秋从容不迫地逆向汇入了人群,消失在小马的视线中。 电影院门口,人头攒动。看不见李春秋的小马连忙下了车,慌忙追了过去,却怎么都没再找见李春秋的身影。 他有些沮丧地走进一旁的电话亭,给丁战国去了个电话:“我没想到他买报纸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最近的电影院散场的时间。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分没差。再跟就跟不上了,别的组也没他的消息。他消失了。” 此时,丁战国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冷着一张脸一直听着。 “丁科长,我们怕是被他发现了。” “未必。只要你们没有跟得太近,就不可能暴露。我猜这是他惯用的常规性手段。不管有没有被跟踪,他都会这么干。反过来说明,他马上就要去干一件重要的事了。”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小马握着话筒,目光里重拾信心。 “过十分钟你再打过来,让我想想。” 挂了电话,丁战国走到休息室的墙边,看着地图上面“胜利电影院”的位置,一边看,一边苦苦地思索着。 已经辗转来到市自来水公司附近的李春秋,走进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打开里面摆着的一本电话簿,找到了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号码后,摘下话筒,拨通了电话。 “丁零零——” 正在看着地图琢磨着的丁战国,忽然听见了一阵电话铃声,他下意识地拿起了电话,想也没想直接就问:“怎么样,有什么新情况?” “请问,这里是自来水公司吗?”电话那头,李春秋故意压低嗓音问道。 “打错了。”丁战国并没有听出来是谁,顺口回了句。挂上电话后,他才恍然回过味来,他看着电话机,有些发呆。 沉思了片刻后,他立即抓起了电话机的摇把摇动了几下,然后抓起话筒有些急切地对电话那头说:“邮电局吗?我是市公安局侦查科丁战国。两分钟之前,有人给我这里打过一个电话,我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在听到丁战国的声音后,李春秋已经确认,陈彬就被关在哈尔滨自来水公司的第三处理站,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了解这里的地形。 走出电话亭,他笔直地穿过马路,走进了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的办公大楼。 办公楼一楼大厅,缴费处的窗口前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李春秋走过去站在队尾,仔细观察着大厅里的布局。 他环顾了一圈,只见楼梯口上方有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各个楼层的办公室位置。在看到档案科的指示方向后,他打量了下四周,然后拉低帽檐往楼梯上走去。 上了二楼,李春秋径直走到门框上方挂着“档案科”的一间屋子前。他左右看了看,在确认走廊里无人之后,迅速掏出两根带钩的细铁丝,插进锁眼上下活动着。 正在他撬锁之际,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李春秋立马直起身抬起手,装作一副敲门等着应声的样子。工作人员没察觉出异样,从他身后走了过去。 等人走远,李春秋继续鼓捣着锁眼,不消一会儿,“咔嗒”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了。他一闪身就进了屋,把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柜整齐地排列着,李春秋快步穿行在各个档案柜之间。不一会儿,他在一个贴着“第三处理站”标签的档案柜前,停住了脚步。 他将柜门打开,一堆档案袋映入了他的眼帘。他随手拿出一个打开,里面只有一份文件,他又打开一个,里面还是文件,依然一无所获。 他有些焦灼地打开第三个档案袋,这时,一张折叠的纸显露在他眼前,他将纸抽出来展开——是一张处理站的平面图。 李春秋终于松了口气,他仔细地看着这张图纸上面的几何图形、文字和数字,用心将它们默记了下来。 第三自来水处理站,丁战国正死死地盯着那部手摇式电话机,他着急地用手指头不停地互相搓动着,甚至已经失去了耐心。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桌上的电话终于响了!丁战国霍地一下,一把就抓起了听筒。 “丁科长——” 守在电话亭里的小马还没有把话说完,丁战国就急切地吩咐道:“听我说,在竞马场东路,靠近道南里的那个岔路口,有一个公用电话亭。” 丁战国眼神灼热地看着地图上他所说的那个位置,对电话里说:“旁边就是自来水公司。你通知待命的人,马上过去。要是我没猜错,李春秋现在已经在自来水公司的档案科里了,他在查第三处理站的建筑图纸。” “我们过去,你是说——”小马表情凝重。 “抓人!马上动手!” “高局长知道这事吗?” “我会马上给他打电话。” 小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老丁,按规矩,我得接到他的电话——” 丁战国急疯了,他一下子发作了:“这是我现在给你下达的命令!再缓再等,人早跑了!” 他抓着电话,几乎是在大声吼叫:“我告诉你,抓了人,破了规矩犯了错,找我!但人要是跑了,找你!” “是!” 小马被他骂得一激灵,随后他放下电话,快步冲出电话亭,一把拉开亭子外面停着的轿车的门,抓起步话机就说:“马上到竞马场东路的自来水公司,监控法医科的李春秋,即刻出发。重复一次,马上到自来水公司……” 档案室的门轻轻开了,李春秋侧身闪了出来,他警惕地环顾了一圈,轻轻地将门关上,朝走廊的一侧走去。 没过一分钟,他就走出了办公楼大厅。就在他准备走下大厅外的台阶时,一辆黑色轿车飞快地开了过来,一个急刹车,在他的面前停住了。 李春秋愣了愣,径直望着这辆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三个穿着便衣的男子便从车里跳了下来,一前二后,把他围在了中间。 “李大夫,得罪了。”说这话的,是这三人中领头的男子,看样貌约莫三十多岁,头上戴着一顶毡帽。 “你们是谁?”李春秋一脸疑惑地看看他们。 戴着毡帽的男子没回答,另外两个人已经过来抓住了李春秋的双臂。男子转身把路让开,等两个力气很大的同伴把挣扎着的李春秋塞进汽车后,他才把后座的车门关上,然后打开驾驶室的车门,钻了进去。 路上,零星的行人愕然地看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戴着毡帽的男子在行人错愕的目光中,开着这辆载着李春秋的黑色轿车疾驰而去。 黑色轿车一路飞驰。 轿车里,坐在后座中间的李春秋一只手已经被戴上了手铐,他的另一只手使劲挣扎着,死活不肯就范。 突然,轿车猛烈地颠簸了下,坐在李春秋身边的男子顺势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肋骨,李春秋的胳膊马上就软了。 双手终于被反铐在一起,他痛苦地小口吸着气,问道:“谁派你们来的?高阳还是丁战国?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戴着毡帽的男子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完全无视他的问话。 “你们是哪个科的,是不是侦查科?我要见你们科长,我要见丁战国!”李春秋急了,开始吼起来。 坐在李春秋身边的男子拿出一团毛巾,塞进了李春秋的嘴里,随后又取出了一个粗布口袋,套在了李春秋头上。 倏地,李春秋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取下头上的粗布口袋时,李春秋已经被带到了一间公寓式的楼房里。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被反铐着。口袋揭开的一瞬间,眼睛因强光的刺激而闭上,随后,他慢慢睁开眼,眯着眼睛努力地观察周遭的环境。 这个房间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客厅里的家具很少,沙发和桌子也被挪到了靠墙的地方,正中间被空了出来,地板上放着一把椅子,自己就坐在上面。 他完全看不出这是哪里。 戴着毡帽的男子此时已经把毡帽摘了,坐在李春秋的对面。 他背后,一个预审员模样的人坐在一张桌前,正做着记录。那张桌上还有一盏灯,直直地照射着李春秋的眼睛。刺眼的光线让李春秋有些看不清坐在对面的男子的长相,只能听见男子对他说:“没想到,李大夫,你居然是国民党的人。” 李春秋眯缝着眼睛想说话,无奈嘴被毛巾堵着,根本无法言语。 “市公安局的法医,让自己人当街带走,这件事会上报纸的。在事情没全部弄清楚之前,我们只能把你带到这儿来。”男子伸手把李春秋嘴里的毛巾拽了出来,“什么时候说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去吧。” “我没见过你们。”刚拔出了毛巾的李春秋动了动有些僵硬的面部,努力地看着他。 “为了抓你,侦查科也算是下了苦功夫。我们连夜开着车从县里进城,就怕你认出来。一夜车开过来,盹儿都没得打,你要是真体谅同事,辛苦你早点开口吧。” “我想见见高局长。”李春秋说。 “别急。到了那一步,你会见到他的。” “丁战国呢?他在哪儿?”李春秋蹙紧了眉头。 “今天是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你可能都忘了。”没等李春秋说话,男子继续说,“他让我转告你,朋友一场,他暂时不愿意见到你。作为邻居,他也应该回避。” “回避是什么意思?我什么都没干,有什么回避的东西?”李春秋很警惕。 男子看看他,停顿了会儿,说:“咱们开门见山吧。徽州酒楼外头那个看不见路却知道人的乞丐是谁找的?那辆拉白菜的马车为什么会停在墙根底下?” 听到对方这样问,李春秋不说话了,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春光照像馆的叶翔是怎么死的?冰天雪地,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李春秋依旧沉默不语,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那个被卡车撞死的猎户,你认识他,对吗?丁科长搭你的车去木兰县,你千方百计不让他打开后备厢,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男子的话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一句接着一句地问。 李春秋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接近丁科长的那个鬈发女人为什么会自杀?是不是你跟她说了什么?你儿子过生日那天晚上,你和那个醉汉打架,是不是故意的?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李春秋的呼吸愈来愈快,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市医院拆炸弹,医药公司爆炸,你都参与了多少?尼古拉广场上去抓那对特务,你去买面包。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副食店掌柜丢表之前去,是不是太巧了?” 男子边问边凑过来,他的话在李春秋的耳朵里如同擂鼓。 “你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险替丁科长挡那一枪?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从你来哈尔滨的那天起,有人就在背后盯着你,你是不是觉得你什么都不说,就能把大家骗了?” 李春秋突然爆发了,他一脚踹倒了男子坐着的椅子,男子连人带椅一起摔在了地上。 “栽赃!谁在栽我的赃!有种出来自己跟我说!给我编这么多罪过,这到底是谁想要我死!”李春秋疯狂地往前扑着,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已。 屋内,一团混乱。 身后做记录的男子见状,飞快地走过去,对着李春秋就是一拳。这极度用力的一击,打得李春秋头脑发蒙,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昏过去的李春秋被捆了起来,为了不让他活动,他们将他的脚也绑了起来。 此刻,已经醒了的李春秋狼狈地跪在地板上,一动不能动。他的面前是一盆冰冷的水,水面上还浮着一层冰碴儿。 把李春秋打倒在地的男人,用一根铁钩子噗噗地砸着冰碴儿。 先前戴着毡帽的男子蹲在李春秋的身后,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厉声质问:“再问你一次,高奇死的那天曾在医院里看见你,然后转身告诉了丁科长,说找到了公安局的内鬼。几个小时后,他就死了。你怎么杀的人、灭的口?” 李春秋被揪得头高高扬起,他艰难地说:“我要见高局长。” 咚!李春秋的脸被男子摁到了冰水里,冰冷的水呛进他的肺管使他无法呼吸,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男子死死地摁着拼命挣扎的李春秋,水溢得到处都是,就在李春秋快要窒息之际,他又一把将李春秋猛地拽了出来。 李春秋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男子揪着李春秋,望了望同伴,说:“去,把窗户打开。” ===第六十四章=== 同伴走过去呼啦一下将窗帘拉开了,接着把窗户推开一道大缝,冷风呼地吹了进来。刺骨的寒风直直地吹在李春秋脸上,他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 “再过五分钟,你的耳朵就会被冻掉。我再问你,后备厢里到底藏着什么?”男子在李春秋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问道。 李春秋想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嘶哑着,发音困难。 “重病用猛药,这是丁科长的意思。对你这样的人用刑,不算犯纪律。说不出来话,就点点头。你是特务,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特务,对吗?” 李春秋艰难地说:“我不是,你们弄死我吧。” “噗——”他的脸再次被摁了下去。 水下,李春秋大睁着眼睛拼命地挣扎着,他跪在地上的两条小腿被男子死死地踩着。 哗啦——男子又把他拉了起来,李春秋已经毫无力气了,咚的一下摔在了地板上。 男子看了看李春秋,随后对同伴点点头,同伴会意地走进了一间卧室,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 此刻,第三处理站的电话响了,丁战国焦急地一把抓起了电话“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了小马的声音:“丁科长,自来水公司的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没有找到李春秋。” “你们去晚了吗?”丁战国有些意外。 “就差了一步。不光这儿,在所有该出现的地方,他都没有出现。我怀疑,他发现自己已经暴露,跑了。” 丁战国飞快地想了想,说:“马上去各个车站,能带的人都带上,堵截。” “我必须见到他!”说完,他夺门而出,马不停蹄地赶回市公安局。 回到公安局后,丁战国连帽子和手套都没摘,就立即前往高阳的办公室向他汇报了这些情况。 “李春秋?”在听到丁战国说李春秋的时候,高阳一脸凝重。 “对。十有八九,他就是特务。那个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内奸。”因为刚刚赶回来,丁战国说话还有些喘。 “找到证据了吗?” “我本来是要利用陈彬的被抓,进一步逼他现出原形。我安排小唐开车回局里拉柴油和电炉子,还让小马故意在他面前说了一些我们设计过的话。我相信,一个职业特工,完全可以根据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细节,找到秘密关押陈彬的地方。” “他找着了?”高阳急切地望着他。 “我可以肯定,李春秋到过自来水公司的档案科,拿到了第三处理站的建筑图纸。他的记性非常好,他完全具备短时间内把图纸记在脑子里的能力。”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应该守在陈彬身边,等着他。” 丁战国叹了口气,说:“问题就在这儿,李春秋失踪了。” 高阳满脸诧异,他幽幽地说:“他的失踪比我想得稍微快了一点儿。” 市医院传达室。 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接线员顺手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喂?你好,是市医院吗?我找姚兰。” 不多会儿,穿着护士服的姚兰从走廊里走了过来。她走进传达室,冲接线员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听筒。 “哪位找我?爸爸?您在哪儿打电话呢?这么冷的天,怎么跑到镇上去了?”她没想到这个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听到父亲询问何时回家时,她为难地说,“除夕……除夕怕是回不去了。嗯,春秋太忙,他单位的人手太少,可能要值班。嗯,嗯,我和李唐要是回去,过年就剩他一个人了。等他值完班吧,过了年,十五我们再回去。” 姚兰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和情绪在电话中显得很正常:“我妈呢?她的腿怎么样了?你们把炕烧热点儿,别心疼煤,缺钱就给我们个信。李唐啊?他现在可懂事了,今天开家长会,他考得还不错,怎么也得有个小奖状吧。” 她笑了笑,听见电话那头父亲在问李春秋,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春秋啊,还那样。还是那副驴脾气,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说了不让他乱花钱,哪听啊。前天又给我买了件貂,这么贵的物价,我跟他吵了一架。就是啊,他还和十年前一样,就像个孩子。” 说着说着,姚兰的眼圈红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他让我问您好呢。他说了,等过了年,不管多大的雪,都回去喝您泡的老酒。” 封闭的公寓客厅里,李春秋已经被折磨得气若游丝。他的脸上全是冰水,嘴唇冻得发白,额头微微冒着白气。 一直在审问他的男子离李春秋很近,他直勾勾地盯着李春秋道:“说吧!横竖都是个说,非得挺到年三十儿吗?” 李春秋完全不打算回答,他把眼睛慢慢闭上了。 轰——他再次入水。 水下,李春秋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渐渐地,他开始恍惚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似乎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忽然,他好像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干什么?把他拉起来!快——” 李春秋被一只手抓着,从水里拎了起来,顺着头发淌下来的水流模糊了他的视线。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个人影离他越来越近。慢慢地,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渐渐向他走近的人是魏一平。 他这才明白,这一行人并非市公安局的侦查员。 魏一平着急地让他们给李春秋松了绑,给他换了一套干衣服。 收拾好的李春秋无力地坐在沙发上,虚弱地喘着气。 魏一平坐在一边看着他,很耐心地说:“徽州酒楼一出事,长春炸了锅。每个涉及到的人,都要被审查。” 李春秋沉默着。 “向站长的秘书,跟了他五六年的心腹之人,也被动了刑。” 李春秋仍然没有回答,他的脸色苍白,似乎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 魏一平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刚才审问李春秋的男子。 看见魏一平的眼神,男子马上起身走了过来。 魏一平看看他,然后转头看着李春秋:“事前不通知我,抓了人才给我打电话,这也是上面的意思吧?向站长就不怕天冷,下面的心都寒了?” 李春秋已经浑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向站长说,他会给您打电话亲自解释。”男子抬头了,原来他正是在向庆寿办公室里,接受了远赴哈尔滨执行任务的那个穿着皮夹克的男子。 “事关重大,得罪了。”男子的声音不高,他接着说,“魏站长,我会留在哈尔滨,直到找着泄露者为止。” “你叫什么名字?” “中尉郑贵平。在长春,都叫我郑三。”郑三“啪”的一声敬了个礼。 魏一平没回应,看了看李春秋。 郑三马上明白了,他走到李春秋面前,略表歉意道:“审讯李上尉是命令,不得不干,抱歉。” 话没说完,李春秋突然起身,“呼”地一拳砸在了郑三脸上。 郑三被他砸得歪了半个身子,等再直起身时,他的嘴角已经渗出了血。 没等他反应过来,李春秋又是一拳,紧接着,他一把从郑三的皮带上抽出手枪,顶在了郑三的脑门上。 郑三硬着头皮顶着,脸色铁青。 “春秋!”魏一平立刻大喊一声,赶紧阻止。 李春秋发泄似的举起枪柄,朝郑三的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李春秋!!!”魏一平大声呵斥。 李春秋的眼珠子都红了:“站长,我挨一顿打不算什么,但他把正事儿给耽误了!” 魏一平开着一辆轿车,在黄昏的街道上行驶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李春秋埋头趴在前方的车挡板上,唰唰地画着一张图纸。 很快他就画好了,魏一平从他手里接过图纸,看了看。 “地址和方位都是准确的,细节上可能会有偏差,但大体上差不多。” “难为你了。” 李春秋没说什么。他越不说,内心里对今天的遭遇越不满。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如果换一换,你现在坐在长春的办公室,也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别多想,现在受的磨难,未来都会变成勋章。”魏一平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安慰道。 李春秋没说话,把脸转向窗外。 “我早就跟他们说了我的怀疑——陈彬。想想看,你我还在路上奔波的时候,没准儿他已经泡着热水澡,喝着热茶,开始和共产党讨价还价了。” “您确定是他?”李春秋转头问道。 “不是你,不是我,还会是谁?”顿了会儿,魏一平望向李春秋,“陈立业那边怎么样?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什么。” 魏一平点点头:“只要他不动,你就别动。这么多年都跟下来了,他在和你比耐心啊。丁战国呢?他的无声无息让我很不习惯啊。” “他在贴身看着陈彬,天塌了他都不会离开的。我给自来水处理站打过电话,接电话的就是丁战国。” “郑三这件事,你得想好一个说法。要不等丁战国缓过劲儿来,他会很关心这半天你在哪儿的。”魏一平提醒着他。 李春秋再次侧过脸,沉默地看向车窗的外面,他们如今已来到一处地形偏高的山路。车窗外,天已经擦黑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亮着。 他想起了赵冬梅。 和魏一平分开后,李春秋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了铁路俱乐部。 这里一切如故,李春秋在大厅里四处看了看,顺手拦住了一个走过的侍应生:“劳驾。” “先生?”侍应生停下脚步望着他,以为他有什么需要。 “今天演《天鹅湖》吗?” “不好意思,没有。以后也不会演了。” 李春秋眉头一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那个跳芭蕾舞的姑娘不来了。” 听到侍应生这么一说,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没说什么,走到门口招了辆车离开铁路俱乐部,向赵冬梅家奔去。 赵冬梅家,屋里灯光明亮。 李春秋定定地站在她家门口,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敲门。正在他准备伸手之际,门突然开了。一个小伙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春秋听见屋内,赵冬梅很客气地对小伙子说:“多亏你了,真的很感谢,谢谢你,陆杰。” 这个叫陆杰的小伙子一面连声说着“别这么客气”,一面从赵冬梅家走了出来。他一转身,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春秋。 李春秋愣了愣神,然后上下打量着他。 小伙子的眼神单纯透亮,看上去很淳朴,他的牙齿非常洁白,咧嘴一笑给人憨憨的感觉。他身上穿着啤酒厂的粗布工装,戴着袖套和手套,上面落满了炉灰,怀里还抱着半截沤烂的炉烟囱。显然,他是来帮忙的。 跟在小伙子身后的赵冬梅看见李春秋后,微微愣了一下。 “您好。”陆杰很有礼貌地向李春秋打了个招呼。 “你好。”李春秋礼貌地回应。 陆杰又转头对赵冬梅说:“那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 “谢谢。”赵冬梅对他浅浅一笑。 而后,陆杰客客气气地走了。 送走陆杰,赵冬梅站在门边看看李春秋,没有半点儿想要邀请他进门的意思。她正要自己进去,李春秋却先她一步,一只脚迈进了大门。 赵冬梅家的屋子小,两个人待在里面,显得有些局促。纵使这样,赵冬梅也刻意坐在离李春秋尽量远的地方。 并不大的屋子里,满是尴尬。 沉默了良久,李春秋突然开口问:“你不去那儿了?” “那天晚上喝醉了,失了态,被开除了。”赵冬梅没有看他,出神地望着地板。 听她这样说,李春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过了会儿,他才说:“刚才那个小伙子是你的朋友?” “工友,就住在附近。”她自己又补充了一句,“烟囱坏了,他来帮我修。” “他喜欢你。” 赵冬梅什么都没说,她的闭口不言让李春秋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今天来,有个事想请你帮我。”李春秋直截了当地说,“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一整天我都和你在一起。” 赵冬梅终于抬起头,明亮的眼眸深深地望着他:“你每天到底在干什么?” 李春秋答非所问:“你喜欢他吗?” 赵冬梅没有回答。 “我觉得他挺好的。眼睛干净透亮,这种人心里藏不住话,不会撒谎。如果喜欢一个人,他会毫无保留的。” 赵冬梅仍然没有说话。 “结婚和谈恋爱不一样,别找你喜欢的,找个喜欢你的。碰上个真对你好的,就嫁了吧。”李春秋说得很诚恳。 赵冬梅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春秋没再说什么,向她道了个别,起身离开了。 月光下,李春秋踩着积雪前行。 身后赵冬梅家的门突然咯吱一声开了,赵冬梅冲出来带着哭腔冲他喊:“我不喜欢他,我不嫁!我想嫁的是你!你娶我吗?你肯娶吗?!” 听到赵冬梅的叫声,李春秋一脸冷峻,他依旧踏雪前行,甚至不敢回头看赵冬梅一眼。 此时李春秋的家里,李唐已经睡着了,姚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饭桌旁苦苦地等着。 桌子上的饭菜一筷子没动,全部凉透了。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一分一秒地走着。 已是晚上十点十分了。 冰天雪地里,近郊林区的一间小木屋内,燃着一个火炉子。炉子上架了一口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几根大棒骨头。 一个眉眼和郑三有些相似的年轻特务,穿着郑三曾在长春保密局穿过的那件皮夹克,正在给弹夹压子弹。 另外三个特务正在擦拭着三支英制司登冲锋枪。 一张粗糙的木桌上立着一盏风灯,桌上除了一些酒碗凉饼,还摆着一把自动手枪。枪的旁边,李春秋交给魏一平的那张自来水站的平面草图,被平展地摊开着。 郑三坐在桌边仔细地琢磨着图纸。 穿着皮夹克的那个特务把弹夹塞满了,凑过来问:“哥,啥时候出发?” 郑三看了他一眼。 特务马上改口:“正事儿期间不叫哥,记住了记住了,再有下次拔我的牙。啥时候出发?” “该出发的时候。” 夜已经深了,李春秋独自走在离家不远的街道上,两只脚不断地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夜空下,他抬头望去,发现家里的客厅还亮着灯,他知道姚兰还在等他。 叹了口气,他心里五味杂陈地继续向家走去。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冲他叫道:“老李。” 李春秋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黑影。 这个黑影他很熟悉,不是别人,正是丁战国。 ===第六十五章=== 暗黄色的路灯下,李春秋和丁战国笔直地站在对方的影子里。 丁战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李春秋,丝毫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去哪儿了也不敢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答案,心里也太虚了。”他的话里透着一股揶揄的意思。 有风吹过,李春秋在他的目光中,拉了拉大衣的衣领,然后缓缓问道:“这话,是你问的,还是谁让你问的?” “谁问,你才会说?” “有些事情就像窗户纸,我在这边,她在那边。再想翻脸,也有层东西挡着。真要是戳破了……何必呢?” 丁战国突然笑道:“姚兰是个聪明的女人,丈夫半天没回家,这种事情她才不会去找我这么个外人问呢!” “诈我?”李春秋这才明白,原来丁战国是在跟他开玩笑。 “诈你又吃不饱饭,我还没那么闲。小马说你早晨着急找我,还是私事。去你家你又不在,没出什么事儿吧?” 李春秋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说了:“我一直在她家。” “她?”丁战国很快反应了过来,“李春秋……” 还没等他说什么,李春秋立马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会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怎么说,别说了。” 丁战国叹了口气,看着他问道:“那个事,过不去?” “我以为能过去。”李春秋目光里泛着苦涩,他指了指胸口,“它就在这儿,一直在。每天晚上我都劝自己,在梦里我都对自己说,这日子得往下过。但是没用,一睁眼,它就又出来了。” “这是你的事。可那边,算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李春秋深吸了口气。 丁战国往前走了两步,近距离地看着他:“你已经到悬崖边了。再往前一步,就是个死。” 李春秋也看着他:“我知道,可我拉不住自己。” 丁战国还要说什么,刚想开口,李春秋便主动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不问我找你什么事?” “那得你自己愿意说。”丁战国看看他。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保密。纪律。” 李春秋耸耸肩:“那算了。松花江上礼拜就凿冰洞了,这几天下班太早,懒得回家,就想叫你去钓个鱼。” “就这个?”丁战国挑起了眉头。 “快过年了,别那么紧绷着,难道非得有人命案子才能找你?” 丁战国摆摆手道:“钓鱼喝酒这种事,没准儿还真得等年后了。熬不住了,我得回家睡觉了,回头见吧。”说完,他打了个哈欠转身走了。 李春秋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丁战国突然回来,跟他今天的短暂失踪有没有关系,他说不好。但是,看见丁战国今夜没有待在第三处理站,他打心里感到欣慰。 因为从丁美兮的角度出发,他并不希望丁战国有任何闪失,他不希望一个小女孩在今夜失去父亲。 寒冷的雪夜,离哈尔滨第三自来水处理站不远的一片树林里,郑三带着四个特务蹲守在那儿。 郑三举着望远镜看向不远处,几百米外的自来水处理站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白茫茫的荒野之中。 郑三看了看之后,放下了望远镜。 穿着皮夹克的男子把那张手绘图纸铺在一块石头上,另一个特务打开手电筒,照着亮。 郑三看向图纸,指着上面几个位置说:“差不太多,这儿是蓄水池,这一溜儿都是厂房,那个人肯定关在这排房子里。看着这堵西墙,就从这儿翻进去。” 围拢在图纸四周的四个特务明白地点头。 “记着一点,今天的活儿是灭口,不是救人。对方有多少人看着,谁也不清楚。一得手就走,谁也别黏着。”郑三看了看表,叮嘱道。 穿着皮夹克的男子在这些人里是最年轻的,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拍了拍身边一个特务胸前反背着的一个粗布背包,咧嘴笑道:“这几个英国造在手里,没必要那么紧张。” 郑三看都没看他,继续说:“脱身以后,还到这儿来集合。只要超过半数,我们就走。谁拖在最后,谁自己擦屁股,明白了吗?” “是。”四个特务一齐低声应道。 郑三把图纸装进外套的兜里,一声令下:“动身。” 背着粗布背包的特务迅速将背包打开,几个特务纷纷从里面抽出了司登冲锋枪,往自来水站的方向走去。 穿着皮夹克的男子正要往前,郑三一把拉住了他。 等其他特务走到前面时,郑三才放开他。男子有些不高兴,一脸不屑地回头看了郑三一眼。 郑三往前走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冷冷地说了一句:“别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枪打出头鸟,蠢货。” 夜幕笼罩下的雪原上,几个身影从小树林里跑出来,无声而快速地接近了处理站的围墙。 到了围墙边后,一个特务俯下身子,让另一个特务踩在他肩膀上,往墙上攀爬。 攀爬的特务慢慢从墙上探出了半个脑袋,院子里静悄悄的,特务四处打量了一番后,向墙下面点了点头。 围墙外面,郑三等人向后退了几步,开始助跑。他们借着冲力跑到墙边,鞋底在墙上蹬了两步,然后伸手扒住墙头,一个翻身便跃进了墙内。 进去之后,郑三向厂房的方向指了指,几个人在黑暗的掩护下,向厂房摸了过去。 在雪地上悄然走了一会儿,走在最前面的特务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侧耳倾听,然后指了指厂房后侧。 郑三点了点头,带头的特务便带着几个人向厂房后侧摸了过去。 远处,一处雪地被厂房的一扇窗子中透射出来的灯光照亮。特务们轻轻走到那扇窗子下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窗口外的雪地上映出两个男人的影子。 四个特务都看向郑三,向他请示是否行动。 郑三点了点头,得到准许后,穿着皮夹克的男子立马抬起枪口,对准了窗户,另外三个特务也都抬起枪对准了里面的人影。 正当穿着皮夹克的男子将手指头勾到扳机上时,突然,窗子里的灯光啪的一下熄灭了。 整个院内顿时一片漆黑。 淡淡的月光下,皮夹克男子摸着黑看向郑三,有些发蒙地问:“啥情况?” 说话间,院子四周的几盏探照灯突然一齐亮了起来,院子里顿时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放下枪,马上——”丁战国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 几乎是听到声音的一瞬间,郑三第一个反应过来,喊道:“把灯打灭!”说着率先向一盏探照灯开了一枪。 几声枪响过后,几盏灯都熄灭了。 “乒乒乒——”激烈的枪声随即传来,郑三拽了一把皮夹克男子,几个特务马上四散开去。 没多久,一盏探照灯重新照亮,灯光尽头,一个特务躺在地上,已被打成了马蜂窝。 其余几个特务已逃到了院子的围墙边,郑三爬上围墙,一个跃身,从围墙上跳了下来。离他不远的地方,皮夹克男子也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另一个特务也拼命地爬上了围墙,他中了一枪,用一只手捂着流血的眼睛,嚷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枪响,他一下子趴在墙上一动不动了。 一旁的皮夹克男子显然被吓傻了,他呆愣愣地站在围墙底下,腿直打哆嗦。郑三红着眼睛,朝发愣的皮夹克男子喊道:“跑啊!” 皮夹克男子这才回过神,和郑三一起向小树林跑去,身后的子弹嗖嗖地从他们耳边飞过。 “哥,咱们中埋伏了!”皮夹克男子一边跑一边说,脸色惨白。 “别回头,别说话!跑,往前跑!交替掩护!”说话间,郑三猛地站住,端着冲锋枪回身一通猛扫。 皮夹克男子向前冲了十几米,然后也回身扫射。郑三借着弟弟的掩护,向前猛跑几步冲进小树林,隐蔽在一棵树的后面,端着枪向树林外射击。 皮夹克男子跑过来,就在快要接近树林的时候,突然崴了脚,然后猝不及防地往旁边一歪。 正在这时,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地射了过来,随着一声闷响,他的胸口被打透了。他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就一头栽在地上,整张脸都栽进了寒冷的冰雪里。 郑三满腔悲愤,远远地咬着牙,死死地看着他弟弟的尸体。 丁战国等人追了过来,小唐第一个看见了皮夹克男子的尸体,他指着尸体说:“又发现一个,还有两个。” “拉开距离,分头搜。都把心提起来,这几个人枪法不赖。”丁战国朝着战士们喊道。 大伙儿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进入树林。 郑三躲在一棵树后,端着枪瞄准了一个解放军战士,乒的一枪,一个战士应声倒地。 林间影影绰绰,听见枪响的解放军战士们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围拢过来。 郑三脱掉外套,将它挂在树枝上。 又一声枪响,一个解放军战士的胳膊中了弹。 丁战国这才凭借枪响,确认了子弹射出的准确方位,他从同伴手里抢过一支冲锋枪,向郑三藏身的方向一阵扫射。 其余的解放军战士也纷纷开枪,子弹乒乒乒地打在树上。 过了会儿,丁战国挥了挥手,射击停止了。他用手电筒照向树林,看到一棵树后面,隐隐露出了一个人的外套。 两侧的战士小心翼翼地围拢了过去。 这棵树旁边的地上,除了郑三外的最后一个特务躺在那里,他被刚才的扫射击中了。 小唐走过去,一把将树上的外套摘下来,一摸:“还有热气儿。” 丁战国接过外套看了看,然后摸了摸外套的衣兜,发现兜里有一张纸。他掏出纸来打开,借着手电筒的亮光,认出这是自来水处理站的手绘地图。 他的表情马上不一样了。 黎明时分,行动结束。 丁战国匆匆赶回了公安局,他在高阳面前有些沮丧地说:“死了四个,跑了一个。没抓住一个能张嘴的。” “咱们的人呢?” “牺牲了两个战士。”丁战国心里不好受。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说这话的时候,高阳有些发愁,“该怎么向他们的爹妈交代呀。” 丁战国感同身受。 高阳看了看他,说道:“不管怎么说,关押地点泄露了,这个判断还是准确的。你怎么想?” 丁战国掏出了那张手绘地图,递给他:“您看这个。” 高阳接过图纸,看了看。这张图纸上除了图型,还标有蓄水池、仓库、厂房等详尽的名称,他也有些震惊:“这么细?” “这是那个带头者留下来的。那些特务就是靠着这个,钻进了我们搭好的笼子。我觉得,绘制这张地图的人就是内鬼。” 高阳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说:“笔迹鉴定!我很好奇,握着那支笔的人,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马上就去办。”丁战国看着高阳,问道,“如果笔迹符合我们身边的某一个人……” “就地逮捕。” 早晨,温暾暾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地洒进李春秋家次卧的书桌上,一张期末试卷平铺在那里。阳光照在试卷的右上角,那束光亮处,一个用粗笔标着的分数“92”显得格外醒目。 李春秋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支钢笔,在分数栏旁边工整地写了一行字:“家长阅,李春秋。” 姚兰站在一边,看着他写完了,转头叫:“李唐,来!给,爸爸给你签好字了。” 李唐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没过去拿试卷,只是看着姚兰说:“妈妈,我是让你签字。” “妈妈的字不如爸爸写得好看。” 李唐沉默着,一把抓起试卷转身走了。 姚兰瞟了一眼李春秋,见他也沉默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客厅里,坐在餐桌前的李唐依旧情绪不高,他只顾吃饭,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倒数第二题,你本来会做,一错扣四分,大意了。”李春秋看着他说道。 李唐闷着头吃饭,像没听见一样。 “今天我去送你吧。” 李唐仍然没回答。 李春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蛋糕,递到他面前,李唐毫无反应。李春秋的手又往前探了探,李唐不悦地伸出筷子一挡,蛋糕啪的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李春秋一阵错愕。 李唐终于抬头看着他,嘴里嚷道:“不吃。我不吃你夹的东西。” “为什么?” “你是个特别差劲的爸爸。”李唐的眼睛很冷。 李春秋有些恼火地质问:“怎么这么和我说话?” 话赶话,李唐也急了,马上接了一句:“你在外面有女人!” 嗡的一下,李春秋愣住了。 听到这句话,姚兰赶忙端着两杯牛奶从厨房里跑出来,她的反应很强烈:“李唐,这都是谁跟你瞎说的?!” ===第六十六章=== 李唐看着她大喊:“每个人都知道!连学校的同学都知道了,他们人人都在说!” “那些都是假的!”姚兰也冲他喊。 “是真的!”李唐叫了起来,然后情绪激烈地对李春秋说,“妈妈昨天晚上一口饭也不吃,她在等你。你就是不回来,每天晚上你都不回来,你在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 姚兰实在听不下去了,伸出手就要去打李唐,李春秋猛地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 李唐倔强地扬着脸,仿佛对于那个即将打下来的巴掌一点儿都不害怕。 姚兰一阵心酸,看着对峙的父子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晨起,靠近近郊的一片棚户区里,家家户户门口的土灶上都冒起了炊烟。三三两两的居民从家里走出来,有的生火买菜,有的刷牙洗脸。 郑三穿着一件刚刚偷来的泛着油光的皮袄,低着头走在这片棚户区里。因为太冷,他不得不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 刚刚失去亲弟弟的他,脸上还挂着血痕。他半眯着眼低头前行,眼神冷冰冰的,凉透了一样。 长春。 一辆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南湖公园门口的街边,不多会儿,另一辆黑色轿车也开了过来,停在距离前车不远的地方。 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人,是向庆寿。他顿了顿,向前车慢慢走去。 前车的司机见向庆寿已经下车,立马也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站到不远处。 向庆寿走过来,透过前车摇下来的后车窗,看见后座上坐着一个头戴高大貂帽、把自己的脸藏在墨镜下的男人。 他拉开后车门,看了看这个男人。 “向先生早啊。”男人主动向他打了个招呼。 这个声音让向庆寿觉得很熟悉,他有些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仔细辨认着。 男人看着他狐疑的目光,立刻明白了,不禁夸赞道:“向先生好记性。多年前说过话,到现在还记着我的声音。” 他笑着摘下墨镜,说道:“向站长,别来无恙呀。” 看到他面容的一瞬间,向庆寿惊愕地瞪大了眼。这张有星星点点麻子坑的脸,他再熟悉不过了。错不了!他正是当年国共合作抗日时,投敌叛国的腾达飞。 向庆寿警觉地一下子摸向腰间。 站在一旁一直关注着这边情况的司机,见向庆寿有所动作,马上也将手摸向怀中。腾达飞冲他摆摆手,司机又将手放了下去。 “向站长还记得我爱抽雪茄,这是给我掏烟呢吧?”腾达飞冲向庆寿露出了一个笑脸。 向庆寿死死地看着他。 “戒啦。五年前,你的手下把一根伪装成雪茄的微型炸弹放进我办公桌上的烟盒后,我就再也不抽啦!以后咱们还是喝酒吧,红酒,对身体也好。” 向庆寿看着他打趣的谈吐,愣了片刻才把手从腰间放下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是黑龙江反共救国地下军的总指挥?” “国防部任命的。如果需要,委任状就在后备厢,你可以带回去看个够!”腾达飞点点头,“我要是你,我也想不到。” “上峰要我配合的居然是你!”向庆寿一脸意外。 “向兄,别看东三省的地界这么大,这么多年了,常在这个戏台子上唱主角的还就是咱们这几个人。山不转水转,谁和谁搭一台戏,我看都是命里注定的。” 向庆寿没有说话。 腾达飞重新戴上了墨镜:“外头多冷啊,兄弟的车虽然不大,但还是很暖和的。” 向庆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钻进去,然后将车门关上了。不过,他一时间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一直目视着前方,甚至不愿侧过脸直视腾达飞。 腾达飞倒是很放松地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今天坐在这儿吃饭的人,备不住明天就会拔枪相向,换过来也一样。放在几年前,我都不敢想象我们能并排坐在这里。” “是啊。上面的心思,总是很难猜。” “上面是什么人?都是投机者!我如果帮不了他们,你们或者说咱们,想想看,肯定轮不到你去拔枪,我就死在哈尔滨了。” 向庆寿终于转过头,看着他。 腾达飞继续说:“来长春之前,国防部给我详细介绍了保密局长春站做的大量前期工作。我必须先在这里道一声谢。” “总指挥莅临长春,要说的不仅仅是这句话吧?” “你是聪明人,我就有话直说了。” “你还想要什么?”向庆寿凝视着他。 “人。” “多少?” 腾达飞伸出一根手指:“最少一百。那些前期工作只是一部分,后面才是决定输赢的关键。我还得说明一点,这一百人不能是凑数的滥竽,我要整个东北最出色的特工。” “没有。”向庆寿回答得十分干脆。 看他如此不配合,腾达飞目光凌厉地看着他。 向庆寿微抬了下眼皮:“拿枪顶着我也没有。我们最近在哈尔滨的几次行动都折了,损失很大。” “据我所知,你们刚刚启动了不少沉睡者,都是当年从各个培训班选出来的精英人才,伪满时期就埋在哈尔滨了。再加上原有的力量,凑个整数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向庆寿盯着腾达飞,没说话。 “不是我手长,实在是国防部对这次行动期望太高了。” “拿国防部压我?” “我反而觉着这是一种督促。” 向庆寿笑了:“你应该去经商。我出钱,你得利。太妙了。” 腾达飞也笑了:“等计划成功的那一天,向兄就不会这样冷嘲热讽了。这是一盘大棋。” “有多大?” “能说的,刚才我都说了。” 向庆寿不无嘲讽地看着对方说:“总指挥不肯屈尊到我的保密局,怕是被别人看到您这张脸吧?” “我的这张脸早晚都会被大家看到。我担心的倒是贵站的保密措施,听说这阵子泄密不断啊。” 这一个巴掌打的,向庆寿的脸色有些难看。 “相信我,很快就不会这样了。快过年了,我有个礼物送给你。领你一百人的情,我也得投桃报李呀。”腾达飞给他丢个枣。 “礼物?”向庆寿故意嘲讽地问,“是日本人留下来的金条吗?” 腾达飞没和他一般见识:“人,人才是最宝贵的礼物。潜伏在贵站的中共间谍。” 向庆寿一直看着他,像是在甄别他话里的真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也是你的黑虎计划里的一环?” “不不,这是开胃菜,咱们还没正式开席呢。” “黑虎计划。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吗?” “俗了点儿,是吧?”腾达飞勾起了嘴角。 “怪了点儿。世上有黑色的老虎吗?” 腾达飞笑了:“你只要相信它,什么都会出现的——包括那个让你睡不好觉的内奸。” 哈尔滨。 陈立业家里的床上摆了很多打开的包袱,里屋的两个板柜大开着,陈太太正跪在板柜前寻找着什么。 寒冬腊月天,陈立业只穿了一件洗得变了形的宽背心。他站在板柜一边,有些着急地催问:“找着了吗?” “你别急,我记得是放在这儿了。” 陈立业抑制不住内心的焦急,忍不住埋怨道:“跟你说了多少回,别乱放别乱放。你看,这多耽误事。” “找着了,在这儿呢——”正埋怨着,陈太太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新棉袍取了出来。 陈立业立刻迫不及待地将它穿上,对着镜子仰着头,在屋子中央站直了身体。 笑容满面的陈太太细致地用一把扫炕笤帚,帮他扫着身上那件棉袍,虽然棉袍上几乎没有浮尘。 陈立业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高兴:“再扫扫。多扫两遍,干干净净的。” 市公安局侦查科门口的楼道里,李春秋一脸阴郁地走着。因为儿子,他上班的这一路心情都不太好。 正走着,一个女公安抱着一摞文件不疾不徐地迎面走过来,看见他,主动向他问了个早。 李春秋礼貌地点点头。 另一边,两个年轻的公安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快步从李春秋身后超过。 李春秋认识这两个小年轻,冲他们唠叨了一句:“早起五分钟都不至于这么狼狈。” 俩人冲李春秋笑了笑。 李春秋一路穿过走廊,仔细地观察着两侧的办公室,里面的办公人员一如既往地忙碌着。 一切都很平静,今天早晨和以往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昨天夜里的连锁反应消失了。 难道郑三没有行动?以魏一平急切的态度,他没有理由拖着这件事。还是说出现了另一种可能?李春秋细细琢磨着。 侦查科就在前面,他想了想,过去敲了敲门。 门开了,小马招呼道:“李大夫?” “老丁在吗?” “还没来,昨天夜里下了班到现在就没见着他。” “是吗?” 小马正要说话,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屋里只有小马一个人,他跑过去接起来:“是我,什么?消防?什么消防?” 这时候,拿着两张纸的小李从一侧走过来,叫住了李春秋:“李哥。” “这是什么?”李春秋站在门前,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消防知识考核。” 小马拿着外套从屋里出来,看着小李手里的纸卷问:“干吗的呀?说让我们也去领。” “消防科弄的,普及防火知识,开卷考核,后背答案正面题。考不过的,年底不给发大米。”小李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开卷?李春秋有些意外:“开卷考试,有意义吗?” “人家说了,大家都忙,没时间背,抄一遍加深一下记忆总比啥都不知道强。”说完,小李把试卷递给李春秋,“下班前就得交,抄吧!” 李春秋接过试卷,和小李一起回到了法医科。 二人分别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抄写着答案。李春秋执着一支钢笔,用笔尖在消防知识试卷上写道:“……定期检查消防蓄水池的水位……” 他看了一眼答案,继续写:“保证火情发生时,有充足的水量灭火……” 一条行人不多的马路上,陈立业穿着那件压箱底的棉袍站在街边,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静静地等人。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朝他匀速地行驶过来,快到他身边时减慢了速度。 车停下来,一个年轻姑娘从车里走出来,从容地来到他面前。 这个年轻姑娘,正是在腊月十一的早晨,李春秋在咖啡馆里看见的坐在陈立业对面的那个人。 和那天相比,这个姑娘今天的穿着和打扮让她看上去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林翠姑娘。”陈立业叫道。 林翠注意到了陈立业一丝不苟的打扮,她嘴角噙着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老陈,今天够帅的啊!” “我结婚的时候穿过的,不到过节我都舍不得穿。” “今天就是你的节日,走吧。”林翠笑着为他拉开车门,陈立业抬腿钻了进去。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坐在后座上的陈立业有些出神地凝视着车窗外。 “老陈。”林翠唤他。 陈立业似乎没有听到,仍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 “老陈?”林翠再次唤他。 “啊?”陈立业这才反应过来。 “一会儿,你如果对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陈立业点头如捣蒜:“好好。” 十几分钟后,轿车行驶到一个有两扇红漆大门的门口,这座大门前并没有任何牌匾。 轿车司机向大门鸣了两声喇叭,有人便将大门从里面打开。轿车随后进入大院,然后穿过一条松柏掩映的马路,拐了一道弯,停在另一扇大门的前面。 这一次,站在门前两侧的是两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 林翠摇下车窗,将证件递给了卫兵。 卫兵查验后,将第二道大门打开了。轿车开进去,直接停在一座办公大楼的下面。 陈立业和林翠下了车,向楼里走了进去。 林翠领着陈立业穿过又高又深的寂静走廊,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进。” 林翠应声轻轻推开了门,站在她身后的陈立业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挺了挺胸,抬腿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和柜子,看起来不像办公室,倒像个仓库。 屋子靠墙边的地方摆了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身材消瘦、看似路人的中年男子。见他们进来,男子马上站起来,用手指了指陈立业,问道:“陈立业?” 林翠点点头,介绍道:“老陈,这是咱们中共东北局社会部的冯副部长。” 冯部长几步走到陈立业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陈立业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陈立业同志。”冯部长还伸着手。 陈立业依旧直愣愣地看着他,冯部长静默地望着他,等他的回应。 “老陈,老陈?”林翠拽了拽陈立业的衣袖。 陈立业就那么一直看着冯部长。半晌,他的眼睛红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红着眼睛,有些哽咽地对冯部长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冯部长明白他的心思,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说:“陈立业同志。” “你能再叫我一遍吗?同志,叫我陈立业同志。”陈立业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顿了顿,他才说:“我等得太久了。” 冯部长看着这位老同志的眼泪,百感交集。 小李在卷子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句号,神色轻松地放下了手里的钢笔,他活动着手腕问道:“我答完了,李哥,你还差多少?” 李春秋依旧埋头奋笔疾书:“最后一段了。不服老不行了,你比我答得晚,交卷比我早。这要是闭卷考试,我得不及格了。” “那是您比我认真。”小李整理好自己的卷子走过来,看着李春秋写字,“写了这么多,还能保持这么工整,童子功啊。” 李春秋写下了最后一句文字:“所有消防用具使用过后,必须放置在指定的库房内。” 全部写完,小李拿着他和李春秋的答卷走到消防科,把手里的卷子放到桌上一摞试卷的最上面,然后转身走了。 ===第六十七章=== 消防科的一个年轻公安等小李出去后,起身把他刚才放下的两份试卷拿了起来,送到了高阳办公室,丁战国和高阳正等在这里。 年轻公安把两份卷子放在办公桌上后,便出去了。 丁战国从沙发上起来,走过去挑出了李春秋的卷子,把他的那份答卷和那张自来水处理站的草图并排放在了桌子上。 高阳从办公桌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把答卷上蓄水池、仓库这两个词圈了出来。 丁战国站到高阳身后,看看卷子,再看看图纸,很显然,这两处的笔迹非常相近。 丁战国抬起头看着高阳,高阳不动声色。 “很明显了。我看——” “你是笔迹鉴定专家吗?”高阳突然打断了他。 丁战国摇了摇头。 “我也不是。我们需要鉴定专家,道里分局的许振是哈尔滨唯一能干这种活的人,听说过他吗?” “谁都听过,伪满时期日本人培养出来的那个。”丁战国对日本人培养出来的人有些不屑。 “这样的话,让当事人听见,就是一根刺耳的针。日本人培养的人才,也是人才。第一,他是一个没有劣迹的技术人员;第二,他愿意为新政权服务,并且是个建过奇功的人。” 丁战国心头一振,赶紧分辩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有一个原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有笔迹鉴定的程序,就得遵守。否则,我们连自己的关都过不了。” “明白。” “他人还在齐齐哈尔,那边有个案子有如火烧眉毛。我打过电话了,尽快把他调回来。具体多久还不知道,也许一天,也许三天。等他的这段时间,你有什么想法?” “我先回处理站,看看能不能有点儿收获。”丁战国看着高阳,眼神里有异样的光,“也许昨天的枪声能让护法先生明白,等我退休了,他也跑不了。” 厚篷布支撑的一家简陋面馆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食客。 郑三坐在这家面馆最里面的角落,脸冲着里侧,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苗条。 他饿狠了,仰头喝干了碗里那最后一滴面汤。 放下碗,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一行泪水。 陈立业坐在冯部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背挺得很直。他正在用不太大的声音向他们讲过去的一些事情,并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回忆里。 “他是我唯一的上线。日本人那天公开枪毙了一批人,他是最后一个。其实那天我也去了,在刑场边上。我在人堆里拼命往前挤,就想让他看见我,想让他知道,我们那个小组还有一个人活着,我们没有让人杀光,我还能跟小日本继续干下去……”说到这里,陈立业一下子哽住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冯局长走到陈立业面前,给他的茶杯里续上水,端起来递到他手里,体贴地说:“喝口水,慢慢说。” 陈立业接过水喝了一口,努力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接着说:“我也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暗示。接下来,我该去找谁?和谁联系?他一直抬头看着天上,始终都没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压根儿就没看见我,还是怕看见我难受。后来我才知道,日本鬼子把他的声带割了,还不给打止疼针,仰着头能稍微减轻疼痛。” 他顿了顿接着说:“直到枪响。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唯一的上线,死在那片雪地上。过了年,我想尽了办法,登广告、发启示,甚至到废弃的交通站去蹲守,可始终找不着任何人。” 冯部长接着他的话说:“当时是我们被破坏最严重的时候,许多联络方法一经废止,就不会再启用了。事实上,组织一直都在找你。光复以后,为了寻找当年失散的每个人,东北局还把过去在东三省的一些老资格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工作组。知道吗,你当年的入党介绍人就在里头。” “他还活着?”冯部长的话太过出乎他的意料,让他说的话听上去有些别扭,“他怎么还会活着呢?我以为他早就……” 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措辞,赶忙抱歉道:“不好意思,我真是没想到。他在哪儿?” “最早在吉林,后来调到了冀中。为了证实你的身份,我们想办法联系上他,把你的照片托人辗转带了过去。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要不是他,我们今天还坐不到这儿。” 陈立业不住地搓着手里的杯子,百感交集。 “老陈,这些年,就你们两口子,一直这么过着,难为你们了。”冯部长看着他,有些感慨。 陈立业开了个玩笑:“我和那个国民党特务一样,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我们俩不一样的是,他是低着头过日子,我是扬着脸,扬到了周围都没什么人愿意看我一眼了。” “很成功。如果我是你的同事或是邻居,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太让人讨厌了。”冯部长也和他开了句玩笑。 陈立业不好意思地笑笑。 “算算日子,你开始盯着那个人的时候,都是国共合作时期的事了。” “是啊。有时候我还在想,备不住就是这么巧,他也断线了。因为直到哈尔滨解放之前,这个人都没有任何动静,他就像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活着,无声无息地活着。” “这样的沉睡者,你是怎么发现他的?”冯部长问。 “说起来太久,都是一九三八年冬天的事了。那年东北军的腾达飞投敌叛国,我们得到情报,他要坐火车到哈尔滨和日本人谈判。我的任务是在火车站监视。我不知道军统的人也盯上了他。他们提前动了手,想暗杀,但是失败了,其中就有那个人。那天特别乱,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咱们的人……” 陈立业的思绪飘回十年前:“那天我从火车站里走出来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疯跑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就看见那个人正朝我这边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日本巡警。他从我身边跑过去之后,拐了个弯,冲进了一条胡同里。我哪能眼睁睁见日本人抓走中国人,所以我给他打了个掩护,支开了那两个巡警。巡警走后,他就脱了棉袍从小胡同里走了出来,我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陈立业接着往下说:“我一直跟到了他住的地方,医学院的教师宿舍。和组织失去联系之后,我就开始关注他。快十年了,我都没有贸然和他接触。等哈尔滨解放之后,他还是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十几天以前,他突然活跃了。”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冯部长表情凝重。 “李春秋,他是市公安局的法医。”陈立业停顿了下,继续说,“之所以没有向公安局举报,一开始是因为我没有证据。我怕一打草,冬眠的蛇也可能会跑。我跟了他十年,就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已经被唤醒了。” “是。我老婆当年学的是发报,跟踪这种事,只能我自己去干。有时候跟不紧,我就拉长线。有一回,终于咬住了,就是市医药公司总库爆炸的那天夜里。那天,我跟着他到了哈尔滨医药公司总库,我看见他背着炸药四处寻找爆破点,哈尔滨近期的药品特别紧张,药一乱,整个城市都得乱。那天晚上,我必须阻止他。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干——他直接把炸弹放置在一个空箱子里面,而且周围的箱子全是空的。” 陈立业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举起杯子喝了口水:“因为他儿子的关系,我们经常能见面。通过这么长时间的交往,我能相信他的人品。” 冯部长看着陈立业没有说话。 “通过那件事,我更能确定他良心未泯,所以我觉得冲动的告发不一定是上策。我下意识地继续跟着他,说句荒唐的话,十年了,我甚至都把他当成了一位特殊的朋友。” 冯部长看着他:“所以你还保护了这位朋友。” 陈立业点头说:“就是那次尼古拉广场的民主集会之前,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奋不顾身地救了丁战国。这种为他人牺牲的事情不是谁都能够做到的,尤其救的还是敌方的人。” 冯部长细细品味着他的话,低头喝茶。 “冯部长,我觉着他可以为我们所用。从我多年和他打的交道里可以判断,他现在并不想继续下去了,他已经厌烦了这种生活。我猜想,他一定想结束这一切。”他恳切地说,“这时候,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冯部长沉吟不语。 陈立业深深地望着冯部长,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冯部长又喝了口茶,才说:“老陈,你在和组织失去联系、单打独斗的时候,还能无私地工作,这点难能可贵。” 陈立业期待的眼神有些暗了下去,他似乎感觉到,冯部长下面的话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了。 “考虑得怎么样,在工作的安排和生活的打算上,你有什么想法?你可以敞开了提。”冯部长说得很轻松。 陈立业看着面前已经不再滚烫的杯子,没有说话。 冯部长把他杯子里剩下的水倒掉,给他重新沏上茶:“市教育局缺编一个党委副书记。你一直以来的掩护身份就是这个,又是一九三五年入党的老党员……” “冯部长。”冯部长的话还没说完,陈立业就唤住了他。 “你说。” 陈立业想了想说:“我不想动。我还想在奋斗小学教书。” “为什么?” “李春秋的事还没解决,我不能暴露身份。” “这件事,组织会处理的。” “怎么处理?”陈立业一下子急了,没等冯部长说话,他马上急切地说,“我敢说,整个哈尔滨,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更容易接近他。” 冯部长深呼了口气,望着他说道:“这件事情是有风险的,老陈。万一他跑了,换句话说,或者他再给一个不是只有空箱子的街道埋下一颗炸弹,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陈立业顺着他的话说:“那就把他简单粗暴地抓起来?” “未尝不是一种办法。监狱就是改造他这种人的地方。” 陈立业一下子站起来嚷道:“冯部长,现在是什么时候?敌我双方在各条战线上拼命掉脑袋的时候啊!一旦李春秋被抓,他的上线和下线怎么想?肯定全跑了,布置给他的任务还会重新修订。就算那时候李春秋愿意配合我们,把他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有什么用?他的供词全是废纸了!我们抓他还有什么价值?” 冯部长正要说话,陈立业马上说:“不好意思,我激动了一点,我道歉。你就看在我十年扮哑巴的分儿上,别跟我计较。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安排的教育局差使是照顾我。可让我现在退出,什么都不管,我觉得这是我的一种耻辱。” 他的语速很快,却说得非常动情:“你再给我几天的时间,就几天。到除夕之前,足够用了。” 已经到了中午,法医科里,李春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从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准备外出。 小李眼见到了午饭时间,李春秋却要外出,有些疑惑地问:“马上开饭了,还出去啊?” “孩子嚷嚷‘米娘久尔’的蛋糕一年了,年底总得兑个现。”李春秋一边穿大衣一边说。 “这叫福娃赶上好爹了。搁我小时候,嘴快多吞个煮鸡蛋,屁股都得让我爹削肿。” “那是穷,和疼不疼孩子两码事,不信你现在回去问你爸。” 小李拿起饭盆,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得问问。年初一给他上坟,我得好好念叨念叨。” 听他这么说着,李春秋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伤感。 从办公室出来,李春秋径直来到了奋斗小学,站在学校门口等着。 下课铃声响起,许多孩子从里面跑了出来。李唐夹在那些孩子中间,一眼就看见了大门口的父亲,不禁愣住了。 米娘久尔西餐厅是一家久负盛名的西餐厅,这家餐厅每天客满,不提前预约根本订不到位子。 靠窗的一张小桌前,李春秋吃着列巴和红菜汤,坐在他对面的李唐正吃着他平时最爱的奶油蛋糕。不过,他现在正一下一下地用手抠着那块蛋糕,显然情绪不是很高。 “好吃吗?”李春秋问。 李唐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和老师请假了,你下午的课不用上了。” 李唐又点了点头。 “想去哪儿,我带你去。”李春秋看看他,问。 李唐没说话,一直低着头。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门上的顶铃响了。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不动声色地背对着李春秋父子俩坐了下来,伸手招来服务员点餐。 “去公园滑冰车吧,咱俩一人一辆。”李春秋耐心地看着李唐。 李唐依然什么也没说。 “要不听你的,你想去哪儿?” ===第六十八章=== 终于,李唐开口了,他说:“我想去找我妈。” “好啊,那我们把她也叫上,咱们一起。”李春秋的语气很温柔。 “我要是不说,你也不叫她。” 之前刚刚进门的食客此时已点完了餐,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了。 李春秋顿了顿才说:“吃饱了吗?再来一块吧。” 见没爸爸始终没提妈妈,李唐把手里没吃完的蛋糕也放到盘子里,他干脆不吃了。 李春秋深吸了口气,看来父子关系是很难缓和了。他有些黔驴技穷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时,方才点完餐的那个食客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李春秋一眼。 丁战国开着吉普车,来到了自来水第三处理站。门房老头还穿着他那件油腻腻的羊皮袄,他从门房里看见丁战国来了,急忙出来把两扇大门推开。 丁战国把车开进来,停到一边,他从车里钻出来,又从后车座上拿下一包酱肉和一瓶酒递给老头,说道:“拿着,大爷。” “这还能行?”老头的眼睛一直瞅着那酒,嘴里还在客气。 “这种天能把人冻透了。喝点儿热酒暖暖,再陪我们熬几天,就过年啦。” “我要说不要,那是跟你假客气。”老头接过去,丁战国笑了。 老头快步过去挑起门房的门帘,招呼道:“来丁科长,进屋去炉子那儿烤烤手。” “我还有事。” “有事也不差半袋烟的工夫啊,尝尝我晒的冻柿子。” 丁战国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盛邀,踏进了门槛。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盘着一个土炕,门口一进来的地上,生着一个火炉子。老头将两个红彤彤的冻柿子烤在炉盘上,而后出去抱了一簸箕煤块进来,捡了五六个扔进火炉子里,火苗子呼地一下子烧起来了。 丁战国坐在炉子旁边的木头凳子上烤着手,看看这屋子,道:“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的大院子里守一个冬天,不怕啊?” “有咱解放军保护着,我怕啥?” “那不一样。换了我,我都含糊。” “您这是逗乐子。手里要有枪,多少鬼都不怕。” 丁战国笑道:“老家在哪儿啊?” 老头拿起柿子撕开个口子,递给丁战国,自己也拿了一个撕开口子嘬着吃:“黑河。过两天就回去过年。” “家里有谁啊?” “老伴和闺女。您呢?” “我也是个闺女,刚上小学。你家的呢?” “十六啦,过两年就该嫁人了。让她妈惯得没样,劈个柴都不会。”他嘴上发着牢骚,脸上却露着幸福的笑,“过年了啥也不要,就要块缎子缝棉袄。你说穿那玩意儿干啥,挑担水都不方便!” 丁战国吃着柿子,笑道:“闺女大了都爱美,该买就得买呀。这柿子真好吃,还有吗?” 向门房老头又讨了个柿子后,丁战国走进了陈彬待着的库房里。他拿着手里的冻柿子,举在憔悴的陈彬嘴边,供他嘬着吃。 陈彬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舔舔嘴角,留恋地看着丁战国扔到一边的柿子皮,说道:“我还以为死之前再也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了。” “谁说你会死?” 陈彬笑了笑。 “也许昨天夜里的那些人是来救你的。” “他们是来干掉我的,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那你还在等什么?和这些连起码的情谊都不讲的人混在一起,有意思吗?” “这叫规矩。落网了,就得认栽。” 一旁的预审员听到他的这番话,露出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 丁战国笑了笑,说:“之前已经把话说透了,咱俩也别绷着。实话说吧,你肯定是没得救了,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你侄子,确保他和他母亲的安全。” “好意我领了,算了。”陈彬摇摇头。他太了解他们了,心狠手辣,做事干净利落,不留一点儿后患,岂是丁战国说能护周全就能护的? 丁战国看着他。 “你们的监狱里,过年给吃饺子吗?”陈彬问。 “急什么?什么也不说,监狱也不会收你的。” “馋了。我最爱吃猪肉大葱馅的饺子。麻烦你给监狱里捎句话,给我留点儿,哪怕就留一个呢。过年嘛,是吧?” 丁战国看看他,然后扭头对预审员说:“去帮他弄点儿吃的。” 预审员出去了,等他把门关上后,陈彬说:“改怀柔了?” “感动吗?” “当然了,我爹对我都没这么好。”陈彬露出了一个笑,而后他突然说,“出于报答,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丁战国停顿了一下,看着他。 “我什么都不说。你问我我不说,别人问我我也不说。” “说什么?”丁战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都不说。你知道的,我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谁问也不说,所以您也别问了。楚河汉界,能留在自己的棋盘上最好。江湖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对吧丁科长。” 丁战国凑到距离陈彬很近的地方,深深地望着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吃完点心,李春秋和李唐出了米娘久尔西餐厅,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李春秋快走几步到了他的身边,伸出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李唐不回头也知道是父亲,一把就将他的手推开了。 他们身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街口行驶过来,司机在轿车里紧紧地盯着这对父子的背影。 李春秋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们,他对李唐说:“等一下。” 李唐不理他,继续前行。 “李唐。”他又唤了声。 这次,李唐站住了,但依旧不肯回头看李春秋。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李春秋尽可能耐心地说。 李唐小小的身子倏地转过来,他直视着李春秋认真地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不想要我和妈妈了!我什么都知道。”李唐情绪有些激动地喊了起来。 李春秋面带伤感地看着他,心情甚是复杂。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在心里这样对儿子说着。 父子俩说话的时候,那辆黑色轿车的司机一直透过挡风玻璃观察他们。 突然,司机加挂了一挡,狠狠地踩下了油门。 李春秋听到了这声异响,向侧面看了一眼,在商店橱窗的映射下,一辆轿车蹿上便道,向他们疯狂地冲过来。 李春秋连忙一把抱起李唐,快速闪到一棵大树后面。由于速度太快,他抱着李唐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好在他整个人护住了李唐,没让他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轿车擦着大树向前冲去,电光石火间,这辆轿车撞到了前面的一棵树上。 李春秋从地上爬起来朝轿车里看去,只见一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跑远了。 是郑三。 奋斗小学李唐的班级里,陈立业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正气歌。” 随后他转过身来,把粉笔扔在讲台上说:“南宋。南宋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国之不国。” 他搓搓手里的粉笔灰,接着说:“文天祥虽然是个读书人,可他不是个软蛋。这个人被关在一个满是粪便、尸体和死老鼠的屋子里三年,却没生过一次病。这是因为他身上有正气。” 他看看众学生,说道:“人人有正气,民族的脊梁才不会断。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我给大家读一遍。” 包括丁美兮在内的所有孩子都笔直地坐着,全神贯注地直视着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陈立业自信从容地挺着胸膛,气质和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阗鬼火,春院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陈立业朗诵的声音由低渐高从弱渐强,语调慷慨激昂,诵至最后高潮处,震耳欲聋,甚至眼含泪光。 所有的学生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教室里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稚嫩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陈立业顿了顿,道:“进来。” 门开了,是李唐,他站在门口,小脸还有些苍白,李春秋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陈立业看着李春秋,目光炯炯。 李春秋也注视着他。 李春秋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儿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陈立业。他的直觉告诉他,陈立业应该是一个可以信赖和托付的人。 把儿子托付给陈立业后,李春秋来到了一间封闭的公寓。他将公寓门轻轻地撬开,闪身进来。 公寓里,窗帘拉着,光线很暗。这里正是李春秋曾经被郑三拷打的地方,屋子里的陈设还和那天一样,只是沙发等家具已经回归了原位。屋子里空无一人,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李春秋只穿着袜子,把拿在手里的皮鞋放到地板上然后走了进去,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他注意着厨房和卫生间的情况,都没有人。卧室的门开着一道缝,李春秋悄然走到门口,顿了顿,轻轻地推开了门,里面果然有一个人,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是魏一平。 见到是他,李春秋一愣,加快了呼吸。 魏一平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走过去慢慢伸出手,将李春秋手里握着的一把短刀拿了下去,然后尽量放缓语气说:“别着急。坐下,听我说。” 竭力安抚了李春秋的情绪后,魏一平坐在了李春秋的对面,用不高的声音说:“我能理解你。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干。” “这还是长春要求的测试?”李春秋的情绪已经稍微平静了些。 “昨天夜里的事,你还不知道?” 李春秋看着他,一脸全然不知的表情。 “除了郑三,全死了。包括他的亲弟弟。” 李春秋有些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是丁战国的圈套。陈彬就是个饵儿,我、你、郑三,咱们全咬钩了。” “怎么会这样?”李春秋显然非常吃惊。 魏一平看着他:“你打给自来水处理站的电话,引起了丁战国的警觉。” “所以郑三就怀疑我和丁战国串通好了?我差点儿被他撞死!”说到这里,李春秋有些激动。 “别说他了,任何人怀疑提供情报的你都不过分。老实说,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李春秋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绝望。 和李春秋聊完,魏一平把他送出了门,从楼上一直送到了路边。这时,公寓卧室里的窗帘被拉开,郑三站在窗边,看向楼下的魏一平和李春秋。 远远看去,魏一平在独自说着什么,而李春秋一路上几乎没说话。 送走李春秋,魏一平回到了这间封闭的公寓。郑三从里屋走出来,迎上去说:“站长。” “再这样下去,我的老脸都不管用了。”魏一平一边往里走,一边幽幽说道。 郑三跟在他身后,顿了顿,说:“我总觉着他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魏一平走到柜子边上正要倒水,听到他这番话,停住了。他侧过脸问道:“你的意思是?” “向站长说过,需要的时候,可以错杀。”他看了看魏一平,“您对他太仁慈了。” 啪! 魏一平一记耳光抽在了郑三的脸上,吼道:“再擅自行动,我毙了你。” 放学后,姚兰接李唐回到家的时候,李唐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进门后,他直接走到沙发边坐下,连靴子都忘了脱。 “李唐?” 李唐下意识地“哎”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的。”姚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李唐赶紧说:“没事,没什么。”他小小的脑袋忽然想起下午差点儿发生车祸后的场景。 当时,父亲紧紧拉着他的手。这次,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撒开。 父亲看着他,说:“我觉得那个司机肯定喝醉了。” 他当时还有些害怕,顺着父亲的话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是。” “这件事先别告诉妈妈了。” “为什么?” “她一担心什么就会睡不好觉,然后就要打针输液,难免会出乱子。” 没等父亲说完,他就马上说:“我知道了,我不说。” 正回想着,姚兰揉了揉他的头,打断他的小思绪:“洗手去。” 李唐木然地应了一声。 从郑三的住处出来后,李春秋的思绪有些乱,他心烦得快要窒息了。 他坐在铁路俱乐部的一张桌前,烦闷地灌了一大杯啤酒。桌子上,已经被他喝空了几个大杯子。 四周的喧闹声里,李春秋又拿起一杯鼓着泡沫的啤酒,一饮而尽。 丁战国的埋伏生效了。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一个陷阱?这和陈彬有没有关系?他到底说了什么?陈立业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问题太多了,多到让他想不明白的地步。他只觉心累,无比累,他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他甚至觉得,被捕或许都是一种解脱。而现今,唯一让他割舍不下的只有妻子和孩子。 疲惫不堪的李春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魏一平对他说过的话:“想想吧,如果老孟当初早早地离了婚,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而后,浮现出下午郑三撞向他的那辆黑色轿车,那一撞差点儿要了李唐的命。 想到这儿,发着愣的李春秋突然一张嘴,一大口啤酒全喷到了地上。 他冲出铁路俱乐部,跪在冰寒刺骨的雪地上,大口地呕吐着。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得保证妻儿的安全。这是他李春秋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了。 赵冬梅家,炉子上的烟囱已经换好了,一截崭新的烟囱此时已经连接在窗户上。 赵冬梅和陆杰面对面坐着。 相比赵冬梅的矜持,陆杰明显很热情,这是一个淳朴的小伙子,说话也有一种直来直去的劲儿:“补房加垛,砌墙木工,我什么都会干。以后不管有啥活儿,你喊我一声就行。” “谢谢。” “别别,你别谢我。再亲近的人,一说谢谢就远了。”他看看赵冬梅,说道,“我就想帮你。我说话直,你别在意。往后,厂里谁再嚼你的舌头根子,你告诉我,我去找他们。那些话都是假的,我不信。” 赵冬梅正要说什么,大门突然被推开了,风和雪粒子都刮了进来。 李春秋直直地站在门口,陆杰转过脸很奇怪地看着他。 李春秋没有在意陆杰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赵冬梅,他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说:“我想好了。” 赵冬梅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娶你。” 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库房里,陈彬把自己裹在一床棉被里调整着姿势,看样子他是准备睡觉了。 预审员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 丁战国看着把自己裹得很紧的陈彬,似乎有些不放心,走过去拉开他的被子检查了一番后才往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对预审员说:“别睡得太死,下半夜我来换你。” “是。”预审员点头。 被窝里,陈彬一脸平静。 黑暗的卧室中,浅睡的姚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打开床头灯翻身坐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中,李春秋正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 “怎么了?”她扶着被子,轻声问。 纵使心里万般苦楚,李春秋还是保持着平静,他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出什么事了?”姚兰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心底已然升腾起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安静的夜里,李春秋淡淡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说道:“离婚吧。” 静夜。预审员一直盯着陈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又过了一会儿,预审员有些坐不住了,他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松了松坐麻的腿。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阵铁链子快速抖动的声音。 他赶紧走过去看向陈彬,只见陈彬口吐白沫,浑身抽搐,随着双腿的抖动,脚镣咔咔地碰在一起。 预审员俯下身去,想看得更仔细些。突然,陈彬睁开眼睛,没等预审员反应过来,就把连在自己手铐上的铁链子飞快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铁链子剧烈抖动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骇人。 解决了预审员,陈彬将库房门开了一道小缝,他从小缝里向外面观察了会儿,见四下无人,才走出了房门。 陈彬穿过走廊来到楼道尽头的门口,然后轻轻推开大门,任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大门的瞬间,“乒”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陈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鲜血正汩汩从那里流出。 丁战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侧,他手里拿着一把枪,冷冷地看着他。 陈彬轰然倒地。 ===第六十九章=== 公安局的停尸间,一股阴冷的气息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青白色的灯光下,一具尸体仰面躺在一张推拉床上,这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陈彬。 他大睁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状态。 晨光照耀进一间干干净净的卧室,这间卧室床头墙上的相框里,李春秋和姚兰紧紧贴在一起,笑得一脸甜蜜。 李春秋有些木然地坐在床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直愣愣地看着地板,像是没睡醒,可他分明已经穿戴整齐了。 卧室门外,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顷刻,姚兰出现在门口,她看上去也很憔悴。很明显,她也没睡好。不过,她强打着精神语调平静地对李春秋说:“吃饭了。” “这就来。”李春秋答应一声,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围坐在客厅桌边吃饭。 经过前一天的撞车事件,李唐和李春秋二人达成了瞒着母亲不让她担心的共识,关系也破冰了。 李春秋剥了个鸡蛋递给李唐,李唐不再像之前那么抵触了,他将鸡蛋接了过去,不过他自己没吃,而是转手递给了姚兰。 “你自己吃。”姚兰看着他递过来的鸡蛋,心下一暖。 “我会剥。”李唐又拿了一颗鸡蛋在桌边轻轻敲。啪,他一失手,鸡蛋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他马上捡起来跑向厨房,“我去冲冲。” 李春秋和姚兰没说话,对视了一眼。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流水的声音。 “昨天,你和他说了?”姚兰看了看厨房,然后声音不大地问李春秋。 “没有。只是带他吃了个饭。” “他有心事瞒着我。” “他已经不小了,我们什么都骗不了他。” “他很聪明,他可能已经知道了。” “是啊。迟早会知道的。” 姚兰调整了一下情绪,说:“过完年再和他说吧。” 李春秋神情有些黯然地说:“他要是问,就跟他说,我出远门了。” 姚兰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气氛有些沉闷,李春秋看看眼前分外憔悴的妻子,心里满是愧疚,他微蹙着眉头说:“对不起,姚兰。” 姚兰不敢说话,她生怕自己一开口,泪水就会流下来。于是,她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从今以后,在别人眼里我就是陈世美了。” 厨房里,水龙头开着,水流涔涔而下。 李唐握着那颗洗好了的煮鸡蛋,直直地站在门口。李春秋说的最后那句话,他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朵里。 不同于以往,今天的李春秋和姚兰没有兵分两路,而是一起送李唐去学校。 早晨清爽的街道上,李春秋推着自行车,李唐坐在车子的后架上,姚兰跟在旁边,和他们并排走着。远远地看过去,他们一家三口很温馨。 李春秋推着自行车,问李唐:“爸爸妈妈今天一起送你。” “高兴吗?”走在一旁的姚兰也笑盈盈地看着李唐。 “高兴。”李唐点了点头,然而他的脸上并没有笑容。 快到学校门口时,李唐从自行车上爬下来,独自向学校走去,夫妻俩站在原地目送李唐那小小的身影离开。 李唐一步三回头,就在快要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他突然回头看了李春秋好一会儿,才使劲儿地喊了一句:“爸爸,你晚上记得回家吃饭!” 听到这句话,姚兰的心里防线一下就垮了,眼圈唰的一下红了。 李春秋什么也没说,朝儿子挥了挥手。 等李唐进了学校,李春秋蹬上了自行车,载着姚兰往社会局的方向骑去。 自行车的车轮向前不断滚动着,带着些许悲凉。 马路对面,无论是骑车的还是步行的路人,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李春秋知道,坐在后车架上的姚兰捂着脸,已经泪如雨下。 背对着她的李春秋,脸上已满是哀愁,他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只能轻声安慰:“别哭了。” 姚兰哽咽着说:“停车,我想走走。” 走进一条繁华的街道后,姚兰已经调整好情绪,止住了眼泪。 她和李春秋并肩走着,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的两个人在这条有些喧闹的街道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良久,李春秋看着前方,淡淡地说:“下午,我回去搬点儿东西。” 姚兰没搭腔,她出神地看着路边的一个面馆,说:“还记得吗,领结婚证那天,你带着我就在那家店里吃的饭。” 李春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没有说话。 “那时候还是家饺子馆。进去的时候还有个醉鬼,你和他打起来,手见了红,还告诉我这叫出门见喜。”她自己絮絮叨叨地说,“后来还来过一次。还是这家店,生意不好,拉面变成了削面,卤里加了肉,价钱也便宜了,可人还是不多。你说他们不会做买卖,哪有人敢在宪兵队附近吃饭的?” 李春秋低头默默走着,仍旧没有吭声。 姚兰仍然自顾自地说着:“那阵子我刚怀上李唐。特别爱吃酸的,你说这家店的陈醋是正宗的山西窖,牙都能酸倒。我爹妈说酸儿辣女,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男女都喜欢。可我心里知道,你想要个儿子。” 李春秋的步伐开始变得有些艰难,他努力忍着,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姚兰越说越投入,她已经彻底回到了过去:“我还记着,生孩子那天特别顺。咱们坐着出租车去医院。我疼得受不了,你扶着我说:‘姚兰,你睁开眼看看,我数着呢。咱们这一路过的六个十字路口,全是绿灯。你别想肚子,你看看,看看我,看看红绿灯,看看我数得对不对。别想自己,就不疼了。’” 李春秋脸上依然挂着无动于衷的表情,但是没人知道,他的心已经彻底碎了。他抬眼看看,不远处,已经能看见社会局的大门了。 姚兰还在自说自话:“……儿子早产,刚出生的时候又瘦又小,像个猴子。小孙那时候还在产科,把李唐抱出来让你看。你不敢抱他,伸出手又缩回去,伸出来又缩回去,还是不敢。小孙还笑话你像个女人。” 她看着李春秋,浅浅地笑了笑:“她不知道,你的心其实挺硬的。” 李春秋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言语间,两个人停住了脚步,他们已经走到了社会局门口。 姚兰站在那里,深深地凝望着李春秋。 李春秋只看了她一眼,就避开了她的目光,他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秒,就会忍不住再带给她希望。 他抬起头,大门上方“哈尔滨市社会局”的牌子赫然挂在那里。 市社会局婚姻登记科,一张落款为哈尔滨市政府社会局的离婚证明书,冷冷地摆在桌上。 衣裳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的中年女科员笔直地坐在桌子后面,她还戴着一副耷拉下来的眼镜,一双眼睛从眼镜上方看着李春秋,严肃地问:“根据政府程序,我再问一次,这婚必须离吗?” 李春秋点了点头。 “说话,用语言告诉我。” “是的。” 女科员很认真地问:“是什么?” “是的,必须离婚。” 女科员扶了扶眼镜,又看向姚兰,她还没有开口,眼神空洞的姚兰就马上说:“必须离婚,您给办吧。” 女科员看看她,又看了看李春秋,没再说话。她用手握着公章,在印泥上蘸了蘸。 “嘭——”一颗红艳艳的章决绝地扣在了离婚证明书上。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坐在办公室里的高阳,手里捏着一支笔,轻轻地转动着。 此刻,丁战国站在他面前,正向他汇报着前夜发生的事情。 “详细的记录已经在档案科做过了,出事前后的时间很短,细节我全都记得。当时的情况有些乱,我如果不开枪,也许他会伤更多的人。”丁战国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一副很正式的样子。 高阳像是在琢磨着什么,等他全说完以后,顿了顿才说:“嗯,知道了。当机立断,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好不容易握在手里的一条线,就这么断了,可惜了!”丁战国的情绪看上去并不高。 高阳点点头:“更可惜的是小胡。他是怎么被这个护法引诱到身边的,这是个关键的问题。” “马桶就在床边,铁链子绝对是够长的。手铐和脚镣我离开的时候也亲手检查过,都没什么问题。” 高阳轻轻地搓着手里的笔,低吟道:“都没问题,还出了事,这才是最要命的问题。” “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一起看着他了。”丁战国叹了口气,“怕什么来什么,邪了门了。” 高阳若有所思道:“当时在那间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这是个让人好奇的谜啊。” 从社会局出来后,李春秋来到了局里。他情绪极度低落地在走廊里走着,心情前所未有的糟糕。 敞亮的走廊里,一个年轻公安和他迎面走过,冲他打了声招呼。他像没听见一样,失魂落魄地和对方擦肩而过。 他孤独地走向法医科,打开门,低着头走了进去。他脱下大衣将它挂好,往里走了两步,才看见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小李。他的眼圈有些发红,显然是刚刚流过眼泪。 “怎么了?”李春秋不明所以地问他。 小李突然就哽咽了。 “出什么事了?” “小胡牺牲了。” “小胡?预审室那个?”李春秋有些震惊。 小李哽咽着点头:“小唐、我、他,都是从依兰县一批考进来的。我俩是一个村的,还沾点儿亲。”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情着实让李春秋感到意外。 “这几天夜里他跟着出任务,在城东边一个厂子里守夜班,看一个特务。昨天晚上轮到他值班,半夜被那个特务给杀了。” “特务呢?” “被丁科长击毙了。” 李春秋更加意外了,问道:“这事怎么没人通知我?” 小李还陷在深深的难过里:“丁科长说事实很清楚,没必要再惊动你。早晨他带我去验过尸了,小胡是被人勒住脖子,死因就是窒息。” “凶手呢?他的尸体在哪儿?”李春秋飞快地想着。 “停尸房。” 李春秋穿上白大褂,和小李一同前往停尸房。 他站在停尸房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眼前这张水泥砌成的工作台上,蒙着白布的陈彬静静地躺着。李春秋哗的一下揭开那张白布,瞬间,陈彬胸口上的一个血洞出现在眼前。 李春秋看着陈彬的尸体沉思着,他想起了关于陈彬的种种,以及魏一平最后下达的那道杀了陈彬的命令。 他慢慢俯下身子,伸出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查看着尸体。先是头,然后是口鼻面,接下来是手腕。他看见陈彬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青紫色的痕迹,于是又把陈彬的裤腿拉起来,脚腕处的青紫色伤痕也随即呈现在眼前。 小李在一旁看着,一声不吭。 查看了会儿,李春秋抬头对小李说:“去一趟侦查科,请丁战国过来。” 没多久,停尸房的门再次打开了。小唐跟在小李身后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走到李春秋面前说:“李大夫,丁科长不在,有什么话您和我说吧。” “这几天,你和丁战国在一起审过他?”李春秋指了指陈彬的尸体。 “是。” “他手上和脚上是不是一直戴着重镣铐?” “对。” “摘下来过吗?” 小唐摇了摇头,说:“从没有。睡觉的时候都给他戴着。” 李春秋有些疑惑:“小胡我知道,个头比我也不矮,身强力壮的,怎么会被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人勒死?” “这个我们也想不明白。当时是半夜,大家都睡死了,只有小胡一个人看着他。”小唐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 小唐回忆着库房的景象:“是间库房,和这个屋子差不多大小,墙角有一根从上面垂下来的铁管子。犯人的床铺就挨着这根铁管,除了手铐和脚镣,还有一根铁链子把他锁在管子上。” “小胡呢?他在什么地方?” “坐在桌子后头。” “犯人够得着他吗?” 小唐摇了摇头:“不可能!距离不够。而且丁科长也强调过,只管守人,不能接近。” 李春秋把他说的内容大致在脑子里过了过,然后对小唐说:“我知道了。辛苦你来跑一趟。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小唐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李春秋扭过头又看了看陈彬的尸体,然后再次走到尸体旁边转了一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他往后退了几步,歪着脑袋,换了一个角度细致地观察着。他伸手抬起陈彬的一只胳膊,灯光的照射下,陈彬衣服的袖口上,有一片平视角度无法发现的渍迹,微微地泛着光。 小李也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第七十章=== 李春秋从旁边拿了一根棉花裹好的小木棍,在陈彬的袖口上擦了擦,然后拿着它放到一旁桌子上的显微镜下认真观察着。 “什么东西?”小李在旁边问。 李春秋观察了会儿,然后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来:“肥皂水。” 小李有些意外:“肥皂?会不会是特务在洗脸的时候,溅到衣服上的?” “不是溅,是蹭上去的。” 小李看看他:“需要写到报告里吗?” “当然。不管重不重要,都不能漏掉。有时候,特别细小的一件东西,往往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早上,正准备出门的赵冬梅在推门出来的一瞬间怔住了。她没想到,陆杰会站在她家门前。 陆杰穿得很厚,眉毛上还挂着白霜,显然,他在门口站了不止一会儿。看见推门出来的赵冬梅,他的眼神马上热烈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赵冬梅看了看他眉毛上的白霜,问道。 “天刚亮。” “一直等到现在?” 陆杰笑着点了点头。 “你就不嫌冷?”赵冬梅挑了挑两道好看的眉。 陆杰傻乎乎地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赵冬梅一脸的不可思议。她没说话,锁好门,而后一个转身从他身边走过,脚步匆匆地走在雪地上。 陆杰见她转身走了,赶忙紧紧地跟了上去,一直跟在她身后。 就这样一前一后走了一阵子,赵冬梅终于耐不住了,她猛地站住,陆杰也跟着一下子站住了。 赵冬梅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别跟着我了!” 陆杰有些胆怯地看着她,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 “对不起,我喜欢的人不是你,咱们没法在一起。谢谢你之前对我的照顾,去找个好姑娘吧。” 说完,赵冬梅转身离开了,留下陆杰一个人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静静地看着赵冬梅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里满是落寞。 赵冬梅快速地走在街上,她一反刚才对陆杰决绝的态度,眼底满是喜悦。走到一家通兑银行门口,她停了下来。 这家小银行的环境有些类似邮局,她径直走到一个出纳窗口前,将一张存折递了进去。 女出纳员接过去,问:“要多少?” 赵冬梅笑容满面地说:“全取出来。” 回到法医科,李春秋出神地站在窗边,他还在琢磨陈彬的死因。小李伏在办公桌上补充着一份尸检报告。 这时,门开了,丁战国走了进来。他看着李春秋,说:“刚才你找我?” 李春秋回过神,朝他点点头:“我把那个特务的尸体又验了一遍。” “有新发现?” “一个小细节,或许无关紧要吧,已经加到报告里了。小李。” 正叫着,小李刚好写完了,他把补充过的报告递给了丁战国。丁战国接过去,仔细看着。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通知我一声。”李春秋的语气里有些许埋怨。 “我自己开的枪,案子本身也没有什么问题。大半夜的,就没去敲你家的门。”丁战国的眼睛一直在报告上,轻描淡写地说道。看着看着,他的眉毛突然微微地挑了一下。 “肥皂?”他若有所思地说,“要不是你查得细,我还真没注意。我再去看看。”说完,他把报告卷起来捏在手里,转身走了。 李春秋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丁战国脸色铁青地朝前走着,并没有发现身后的李春秋,直到李春秋叫他等等,他才回过头看见他。 李春秋几步跟了上来,走到他面前,说:“你这几天是不是特别忙?” “怎么了?” 李春秋看着他,似乎有句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丁战国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有什么话,都可以说。” 半晌,李春秋才说:“最近你要是不忙,早点儿下班,多去接接两个孩子。” “就这事?” 李春秋点头:“就这事。” 丁战国有些没想到似的,轻声笑了下:“整这么神秘,我以为天塌下来了。你别管了,下午我接。” 他朝前走了几步,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站住了,然后回头望向李春秋,问道:“老李,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丁战国又走回他跟前:“告诉我。” “这几天我可能没时间去接送两个孩子,你多费心吧。” “你要去哪儿?” 李春秋看了看他,犹豫了许久,才说:“我离婚了。” 丁战国嗡的一下,愣住了。 回到办公室后,丁战国把法医科重新补充过的、关于陈彬的那份尸检报告放在了桌子上。 他死死地盯着这份报告,像是在望着一颗定时炸弹。 赵冬梅那个面积不大的家,一张崭新的双人大床醒目地摆在地上。和之前那张看起来又小又窄的铁丝床相比,这张床有厚厚的沙发床垫,以及皮革包裹的床头。 李春秋站在床前看着,脑袋有些发蒙。 “好看吗?”赵冬梅挽着他的胳膊,满脸喜悦。 李春秋点了点头。 “我进了家具店,一眼就看上它了,没跟你商量就买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李春秋想说句什么,却一时间没有开口。 因为高兴,赵冬梅的话又快又多:“我和他们说好了,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可以随时去换。还有个蓝的和暗红的,不过我觉得你肯定更喜欢这个。以前那个床太小了,这个是里面最宽的一个。还有,我把隔壁刘婶的那间房子也租下来了,我和她都说好了,打通后给你做书房。要不这地方太小了,你住着不习惯,我怕你憋屈。刘婶起初不同意,我就跟她说,反正这墙也是后砌的,原来听说还是一排仓库,将来不租的时候再给她们砌上就行了。她家她做主,就这么说定了。这几天不好找工人,过了年咱们就拆墙。”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李春秋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话。 “我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了。”赵冬梅得意地扬着脸,像个热恋中的小姑娘。 李春秋看着赵冬梅,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不曾料到,赵冬梅为他几乎倾尽了所有。可是,他并不是真的和她结婚。 半晌,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放在桌上。 赵冬梅有些不解地看看这些钱,又看看李春秋。 “烟酒肉鱼,对联鞭炮,谁家的年货都得用钱吧。” 赵冬梅没动。 李春秋看看她,说:“李唐刚刚交了学费,还给他补了个课,我手头暂时就这么多。等下月发了钱……” 赵冬梅飞快地接着这句话说:“发多少你都自己拿着。” 她把钱拿起来,塞到李春秋的手里:“我跟你,不为这个。一分钱我也不要你的。我自己有钱,一间屋子、两个人的饭,足够花了。” 李春秋想说什么,赵冬梅却抢先一步说:“那边带着孩子,比这边难。你多接济她们,我一个字都不多说。” 这话说出来,李春秋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只好把钱放进钱包。 “我不是那种在钱上把男人管得喘不了气的人。我数学不好,算不好账,咱俩结婚以后,你管钱。没钱了我再朝你要。” 李春秋顺着她的话说:“好,那就听你的。不管怎么样,先过年。过了年,咱们就办。” 听见这话,赵冬梅微微一怔,她潜意识里觉得,和她结婚这件事李春秋有些反悔了,于是她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你又不想结婚了?” “你看,再这么敏感,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我是说,事儿到了今天,咱们谁也别藏话。我是个二婚,可你不一样,你是头一次。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觉着应该,我们可以隆重一些。” 听他这么说,赵冬梅心里松了口气。 李春秋接着道:“借着过年的热闹,咱们年初一就结。还喜庆,你看呢?” 笑容又浮现在赵冬梅的脸上,她羞涩地低头小声说:“哪有大年初一结婚的,怎么也过了初六吧?初六,就初六。” 李春秋微笑地看着她,宠溺地说:“行,听你的。” 从赵冬梅家出来,李春秋出神地往前走着。就在快要拐过前面的弯时,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转身回望了赵冬梅家一眼。 北风里,他眼神里的悲哀愈加浓厚。 他满脑子都是初六的婚约,这个善意的谎言。 那个现在应该还在屋子里满脸喜悦的赵冬梅还不知道,年三十的晚上,他就会永远地离开这座城市了。为了顺理成章地离婚,他再一次欺骗了她。 他知道,这份情债,自己怕是永远都没有机会偿还了。 陈彬被捕之后,魏一平便连夜更换了住处,如今搬到了一个颇为高级的公寓。此时,他正坐在主位沙发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拿在手里的一封信。 交给他这封信的人,是来自长春的腾达飞。他安静地坐在魏一平对面,端起了茶几上摆着的一盏茶。 魏一平看完信,把它放到一边,没有说话。 “魏站长好像有些踌躇。”腾达飞把手里的茶盏放下,冲他说道。 “有上司的命令,我怎么敢怠慢。” “我也知道,是有些困难。” “这么短的时间要一百个人,还得是精干的队伍,太难了!”魏一平面露难色。 “再难的路咱们也得走下去。好在是你,要是别人,我还真不敢托付合作。” “总指挥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 腾达飞很真诚地说:“肺腑之言。说句关起门来的话,党国里外,上上下下,姓后面带长字的人,有几个没烂透,你我心里都清楚。要不是还有你这样的人在前线拼命,大后方的炕早塌了。” 他说得很诚恳,魏一平也没再说什么虚伪的客气话。 “有你在哈尔滨,黑虎计划就成功了一半。”腾达飞很有信心地看着魏一平,“相信我,这件事会书写在我们百年之后的棺材板上。我准备了一年,就为了这几天。现在,就差你了。” 魏一平说得也很诚恳:“我一定尽力。除了人,还有炸弹的制造问题。有个问题我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在炸弹的外形上,要附加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条件?国防部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起审美,不关心爆炸本身了?” 腾达飞喝了口茶,没说话。 魏一平明白是自己问得太多了,他看看墙上的日历牌:“离除夕还剩十一天,时间太紧了。” “再紧也得挤出来。这几声响动,是咱们给中共哈尔滨拜年的礼物。” 李春秋一路来到魏一平的新公寓楼门口。 楼下,刚和魏一平聊完的腾达飞,戴着墨镜和呢帽从楼里走了出来,朝一侧匆匆走去。 李春秋回身望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识,但想了想,还是没认出来。 他收回了目光,走进楼里。 一进公寓,他就将陈彬的死讯告诉了魏一平。魏一平一脸急切地问:“怎么死的?” “越狱失败,被丁战国一枪打死了。” “能确认吗?” “我给他做的尸检。” 确认了消息可靠,魏一平的神色宽慰了许多,他这几天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切都结束了。这件事就像一顶铅帽子,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我甚至在怀疑这件事和那个神秘的陈立业有没有关系,现在好了。” 他有些遗憾地说:“我曾答应过陈彬,过了年去长春述职,会带着他。没想到……都过去了。” 李春秋幽幽地说:“他没有出卖我们。” “是啊,陈彬是条硬汉子。我会向上峰为他申请抚恤金,争取年前就发下去。” 李春秋一直看着他。 魏一平察觉到他似乎还有事,直白地问:“还有别的事?” “我离婚了。” “我知道。” “你知道?”李春秋非常诧异,他完全没料到魏一平是这样平静的反应,“你怎么会知道?” 魏一平答非所问:“大丈夫就应该要有这种决断。事不宜迟,你今天就和新太太见见吧。” 他一边往电话机那边走,一边说:“晚上就入洞房,越快越好,我们没时间了。” “站长,不行,这太快了。这完全说不过去……”李春秋没料到魏一平的安排这么急,一下子愣住了。 魏一平没回答他,走过去拿起电话听筒拨打了一个电话,对里面说:“告诉李太太,她丈夫来了。到我这里来拿喜糖吧,他们可以欢聚了。” 李春秋有些慌了,这样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立刻结婚,不仅很容易暴露,而且他怎么跟赵冬梅交代? 魏一平挂了电话,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慢条斯理地喝着烫嘴的茶。 李春秋在一边急切地说:“情理上和逻辑上,从哪个角度都说不通,也说不过去。上午我才和老婆离了婚,晚上就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躺在一张床上,就算我自己能接受,别人会怎么想?站长,这有暴露的危险!” ===第七十一章=== 魏一平把茶杯放下,解释道:“长春刚刚的命令,炸弹的事,今天晚上就得开始。陈彬也上天堂了,我只有你一个可以信赖的技术员。再说,这也是让你离开陈立业视线范围的最好机会。至于对你新太太的熟悉程度……” 他看看手表,说道:“人和人没有永远的陌生。想了解一个女人,最快的方法就是在床上,你觉得呢?” 李春秋张着嘴正要说什么,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他慌张地站了起来。 魏一平随口道:“进。” 话音一落,门打开了,李春秋一脸震惊地看着此时站在门外的女人,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长。”一个熟悉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是赵冬梅,她站在门口,正笑吟吟地看着李春秋。 丁战国开着一辆吉普车,来到了哈尔滨道里公安分局。这是一处平房大院,院里的墙上刷着各类标语。 解放初,哈尔滨各个公安分局的办公环境各有不同,道里分局比较俭朴。这里的办公室基本上都是杂乱狭小,每间办公室的地上都生着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上的烟囱从窗户里一直延伸出窗外。 丁战国来到鉴定科办公室,他坐在炉子前面的一张小木凳上烤着手。 一个看上去和丁战国很熟的中年男子正端个脸盆,往地上撩水:“抬脚。你别逼我了,真是给你调不回来。都是人命案子,你这儿着急,齐齐哈尔那边也着急。”这个中年男子姓王,是鉴定科的科长。 “高局长给我下了死命令。今天不把人带回去,我就不走了。” 王科长把脸盆放到一边,搬了张小木凳坐过来说:“不走你就住着。那边有水有杯子,自己倒。晚上睡我的床,我给你挪窝。” 丁战国见他这么说,没招了:“一个鉴定笔迹的,怎么这么受人待见?哪哪儿都找他?” “人才宝贵。公安局不只是需要咱们这种打打杀杀的。” “有那么神吗?” “天生就是干笔迹鉴定的料儿,经他手的案子,十拿十稳。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一回错。” 丁战国哦了一声。 王科长的话多,絮絮叨叨的:“眼瞅着就过年了,人家家里还一个七十多的老娘,还没个儿媳妇伺候,我都不好意思往外派他。不派又不行,你们这个电话那个电报,都是要命的事。哎,你那是什么大案子啊,还用你自己过来跑?” “是不小。等案子办完了,我给你发通报。”丁战国没有正面回答,他回想着王科长方才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仔细琢磨着。 从魏一平的住处出来,李春秋和赵冬梅来到了伊力西餐厅,这里是他们曾先后几次来过的西餐厅。每次,他们都坐在同样的位置,但每次的心情都不一样。 他们叫了两份牛排。李春秋低着头,默默地切着他盘子里的那份。 赵冬梅切得明显比他快,她抬头看了看他,说:“前几次来,我们也坐在这儿,也是这张桌子。” 李春秋把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味道也没变。” 和以往相比,赵冬梅的话明显变多了:“我还说,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经常来这儿。” “当时我拒绝了。”李春秋看看她,“有必要吗?让我费那么多周折,偷偷摸摸地跑到自己人的床底下,去取什么秘密文件。” 赵冬梅笑道:“站长说,这么做可以让我们的关系水到渠成,在外人眼里,一切都顺其自然。事情往后走,也可以让你顺理成章地搬出来。” “还能让你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赵冬梅耸耸肩:“他没这么说。” “你是什么时候搬到那里去住的?”李春秋问。 “第一次见到你一个星期以前。” “原来住哪儿啊?” “前进街。日本人在的时候,把那儿叫樱花路。” “那一片都是铺着地毯的公寓,家家的桌上都是红酒。在那儿住久了,还能在平房里住习惯,很不容易。” “别的都好,就是受不了屋里有老鼠。前两天晚上都是睁着眼睡的。” “子弹都不怕,怕老鼠。” “在训练班的时候,他们说女人就该像个女人,该怕的要怕。要是连老鼠和虫子都不在意,就容易让人看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一问一答地聊着,彼此都很坦诚,他们二人声音很轻,神色自然,像熟识多年的朋友。 李春秋接着问:“啤酒厂那份工作呢?也是现找的吗?” “那是我的公开身份,两年前就开始了。” “一个住在樱花路上的女人,在啤酒厂上班,不奇怪吗?”李春秋有些疑惑。 赵冬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内向,这让她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有几分不好意思,她顿了顿才说:“那时候,有另外一个男人养着我。他给我钱,说得过去的。” 李春秋抬头看了看她,他的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回忆着从认识赵冬梅开始,她所有的一切,初识、了解、拒绝、接受、不舍、苦情……她把每一场戏演得都足够逼真到位。 李春秋喝完了汤,把小勺放到碗里,说:“高明。一步一步,都在牵着我的鼻子。痴情是假的,眼泪是假的,吃药也是假的,吃完了药专门到姚兰所在的医院去急救,弄得那边尽人皆知,再去公安局,让每个认识我的人都看在眼里。这样一来,从我的婚变开始,一直到离婚和再婚,每一步都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每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就会有人怀疑。” 李春秋用餐布擦了擦嘴,说:“你的演技挺不错的。” “我受的一直是这方面的训练。”她又补充了一句,“站长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李春秋想到了陆杰,问:“那个追求你的小伙子,叫陆杰的,也是我们的人?” 赵冬梅摇头:“不。他没身份,是局外人。他和我在一个厂,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他是真喜欢你。” “你呢?”赵冬梅问。 李春秋微微一愣,没说话。 赵冬梅见他没说话,又问:“我是说,如果没有命令,你会喜欢我吗?我就是觉得好奇。” “也许吧。” “还记得咱们上次在这里聊过什么吗?” 李春秋摇了摇头。 “你要给我算命。说你懂这个。”她看着李春秋,“你那么会算,算出来你会真的和我结婚了吗?” 李春秋没什么兴趣回答,赵冬梅的兴致却颇高,继续追问:“那都是编的,还是真的?” “都是假的。和你一样,都是不得不说的话。我不能让你离开这儿,就必须找到一个又一个的话题。每次进这个门之前,我都会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好要和你说什么。见完以后,我再去分析,你对哪些话题感兴趣。等下次再见面时,我会多说这些,避免再提那些令你反感的东西。和你跟我说的每句话一样,都是假的。” 赵冬梅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 李春秋看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那大笑的声音里满含悲凉。 餐馆里的食客听见他俩哈哈大笑的声音,都向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李春秋现在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自己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人。这么多天以来,他所有的愧疚、所有的苦心,原来全都只是笑话。 而他,也许原本不用离婚…… 吃完饭,李春秋和赵冬梅来到了社会局婚姻登记科。 那个早上才处理过李春秋离婚事宜的中年女科员,看见李春秋和另一个女人再次出现时,十分吃惊。 她冷冷地看着赵冬梅,问:“根据政府程序,我要再问一次,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女科员看都不看坐在一边的李春秋,好心提醒赵冬梅道:“今天上午他才办了离婚,下午就来做婚姻登记,你确定要嫁给这样的人?” 赵冬梅大大方方地说:“嫁。他离婚,就是为了我。” 女科员愣住了。 办好了结婚证明书,赵冬梅亲昵地挽着李春秋的胳膊。从社会局里走出来后,李春秋却轻轻地挣脱了她的手。 两个人来到路边,李春秋向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此刻他需要回家收拾行李。 赵冬梅看看他,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 “那我去买点菜,晚上陪你喝一杯。” 李春秋面无表情地看看她,问道:“这也是命令的一部分吗?” 赵冬梅愣住了,没说话。 这时,出租车开了过来。李春秋拉开门坐了上去,和司机说了一个地址后,出租车开走了。 赵冬梅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呆呆地目送出租车远去。 奋斗小学的教室里,陈立业正站在讲台上,手捧课本念道:“在秦张良椎……” 下面的学生齐声跟着他朗读:“在秦张良椎……” “在汉苏武节。” “在汉苏武节。” 所有学生都在认真地跟着朗读,除了李唐。他眼睛发直地盯着前方,目光有些涣散。 忽然,丁美兮在一旁拉了拉李唐的袖子,李唐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抬头,发现陈立业就站在他的面前。 陈立业把脸凑到他面前,问道:“李唐同学,叫了这么多声都听不见,你在想什么,还是睡着了?梦到文天祥了吗?” 顿时,同学们哄堂大笑。 李唐没有说话,他突然站起身,在陈立业和全班同学诧异的眼神中往外跑去。 “李唐!”丁美兮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他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回到家里的李春秋已经收拾好了衣物。他坐在沙发上静默了片刻,然后起身走进了卧室。 卧室墙上的结婚照下面,是他与姚兰一同睡了十余年的双人床。他站在这里,仿佛看见了自己正靠在床头看书,身着性感内衣的姚兰妖娆地走过来,一把抢走了他手中的书本,然后向他展示自己的新内衣。 李春秋从卧室出来,又轻轻地推开李唐卧室的门走了进去。模糊中,他好像看见李唐躺在床上,而自己趴在他的枕边一边揉着他的头,一边给他讲故事。 李春秋退了出来,走进厨房。这一次,他似乎看见姚兰从厨房端起一个砂锅走到了客厅,她揭开砂锅的盖子,里面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炖肉,自己和李唐欢呼着…… 李春秋站在客厅里,呆呆地望着那欢乐的一家人,眼里满是不舍和悲凉。 他知道,这里的一切,从今天开始,都将不再属于他…… 他走到门边,拎起已经整理好的两个皮箱,然后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温暖的家,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出了家门,李春秋提着箱子,走到等候他的一辆出租车后面。他把后备厢打开,然后将两个皮箱先后放了进去,又往车门边走去。 正要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李唐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爸爸——爸爸——” 李春秋转过身猛地抬头一看,离他不远的小街拐角,李唐小小的身影正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 李春秋一脸震惊地看向他,只见李唐奋力地向前奔跑着,突然一个不小心,身子摔在了地上。 见李唐摔倒在地,李春秋下意识地向李唐的方向走了几步,但走了几步后他就站住了。 “爸爸,你别走,你别走!”李唐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李春秋竭力忍着,他站在原地犹豫着。 李唐拼命地叫着他。 正在这时,另一辆出租车从李唐的身后驶过来,在离李唐不远的地方停住了。从车里跳下来的人是姚兰,原来她接到陈立业的电话后,慌忙赶了回来。 她跑了几步,一把抱住李唐,安慰道:“李唐,爸爸是去出差的,他还会回来的。” 李唐在姚兰怀里拼了命地挣扎着:“你骗我,爸爸不要我们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唐又哭又喊:“爸爸,别走。你和我拉过钩,你说永远都不走,你说不会不要我和妈妈的!” 李春秋死死地咬着嘴唇,他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坐在车里,他依旧还能听见李唐在车外面拼命地哭喊:“我以后会好好念书,我再也不要好吃的了!爸爸,你别走!我再也不淘气了,我会听你的话,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爸爸……” 李春秋低着头努力控制着眼眶的泪水,连回头看最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出租车开动了。 后视镜里,李唐还在姚兰的怀抱中挣扎哭喊着,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爸爸”。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却听着那么撕心裂肺。 他们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直到他再也看不见。 李春秋坐在车后座上,浑身颤抖着,早已泪流满面。他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黄昏时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提着一篮子菜走在便道上。由于年龄的关系,她的腿脚不太灵便,因此走得很慢。她的身边不断有行人经过。 这时,一个戴着皮棉帽子的男人从后面匆匆走过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突然伸脚钩了一下老太太的拐杖。 老太太一个重心不稳,“啪”的一声摔倒在地。 戴着皮棉帽子的男人像没这回事一样,头也不回地迅速走远了。 ===第七十二章=== 市医院门诊楼大门口,一辆吉普车速度很快地开过来停在了门口。道里公安分局的王科长从车里跨出来,和司机匆匆走进了医院,来到了急诊病房。 摔倒在路边的老太太此时正躺在病床上。 王科长守在老太太的病床边,有些想不明白:“那人把您的拐棍钩倒,又不抢钱,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虚弱地躺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骨头怎么样?”王科长转头问大夫。 “刚拍了片子,还在等结果。像她这么大岁数,骨折怕是跑不了了。” 王科长想了想,对司机说:“拍电报吧,告诉许振同志,他母亲摔伤了腿,叫他连夜从齐齐哈尔赶回来。” 原来,这位摔倒的老太太,正是笔迹鉴定专家许振的母亲。 已入夜。 暗夜中,丁战国开着吉普车,再次来到了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 此刻,他停在大门口,冲大门里面摁了两声喇叭。 车头前的两束雪白车灯大亮着,大门打开一条缝,门房老头裹着他的羊皮袄出来,用手挡着车灯的强光,问:“谁呀?” “我。”丁战国从车窗里探出头回答。 老头看了看,说道:“丁科长?等着等着,这就给你开门。” 丁战国把车开了进来,停好车后,门房老头招呼着他来到门房。老头将棉门帘子掀开,把夹着一个布包的丁战国让了进来。 屋内,一灯如豆。 炕上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壶酒、一个酒烫子,还有一小盆冒着热气儿的酸菜猪肉炖粉条。 丁战国看了看桌子上的摆设,说:“嚯,这是正喝着呢?” 老头把门关上,招呼道:“刚刚把酒烫上。上炕,来,咱俩儿喝一壶。” “那就暖和暖和。”丁战国饶有兴致地笑道。 老头赶忙给他添了双碗筷,高兴地问:“今天怎么想着来这儿了?又有案子了?” 丁战国把手里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缎子。他把缎子往炕上一放:“你闺女不是要块缎子缝袄吗,瞅瞅行不行。” “不不不。烧酒、酱肉我能要,这个不能拿。太贵了!” “买都买了,不要我就扔炉子里烧了。花的也不是我的钱,公家的。叨扰了你好几天,多少就这么点儿意思了。” 门房老头完全没想到,他拿起那块缎子摸着,发自肺腑地感动:“这也太瞧得起老汉了。” 丁战国笑了笑,端起酒盅,爽快地一口喝干了。 几番推杯换盏后,老头的脸都喝红了。他拎出了丁战国前一天送给他的那瓶酒,用牙把瓶盖咬开,添到酒烫子里面的酒壶里。 “还喝哪?”丁战国有些诧异。 “再喝点儿,喝美了算。”老头明显没喝够,乐和地说着。 “有没有什么下酒的豆子?”丁战国问。 老头立马下了炕,来到柜子前头,打开小柜门找着:“花生行吗?有花生。我找找啊,不行我去宰只鸡。你专门来一趟也不容易,咱多喝点儿。这地方夜太长,喝酒最美。你要是不嫌弃,别回了,就搁这儿睡。” 他把头埋在柜子里,一直背对着丁战国,只管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丝毫没注意到丁战国已经把自己的那副碗筷收好下了地,走到了他的背后。 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站在他身后的丁战国说:“好啊,睡吧。” 说完这话,丁战国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了。他飞快地伸出右臂,从身后勒住了老头的脖子。 他用右手绕过老头的脖子,并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左臂,左手则托住了老头的后脖颈向前压。他逐渐地用力,老头拼命挣扎的双手慢慢消停了下来,直至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老头的裤子洇湿了一片,他的尿液顺着裤管流到了地上。 丁战国慢慢地放开他,老头的尸体啪的一声摔倒在地。 解决了老头,丁战国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那盏马灯。他拿起马灯,朝曾经看押过陈彬的那间库房走去。 狭长幽暗的走廊内,马灯发出昏暗的光,马灯下面,丁战国的面孔显得格外阴森。 他走到库房门前,推开门,黑漆漆的库房瞬间被马灯照亮。他仔细打量着这个房间的布局,思绪飘回到陈彬被杀的那一晚。 那晚,屋里只有丁战国和陈彬两个人。 “还要动手吗?”陈彬看着走过来的丁战国,问道。 丁战国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椅子,使他僵硬的腿脚能舒服一些,然后慢悠悠地说:“动刑这种事,要么一次就够了,要么十次也不行。” 陈彬看着他忙活着,说:“所以改怀柔了?” “感动吗?” “当然了,我爹对我都没这么好。”陈彬突然说,“出于报答,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丁战国停顿了一下,看着他。 “我什么都不说。你问我我不说,别人问我我也不说。” “说什么?”丁战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都不说。你知道的,我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谁问也不说,所以您也别问了。楚河汉界,能留在自己的棋盘上最好。江湖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对吧丁科长。” 丁战国凑到距离陈彬很近的地方,深深地望着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跟踪过你女儿。” 丁战国心下一紧,眼睛瞬间睁大,他一把揪住了陈彬的衣领。 两个人离得很近。陈彬笑吟吟地看着他:“她和你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丁战国咬着牙盯着他。 “别误会,我跟踪她不为别的,是为了她挂在脖子上的门钥匙。” “你在找什么?”丁战国略微松了口气。 “什么都不找。就是想去你家里坐坐,看看你到底什么来路。” 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丁战国蹙着眉头,死死地盯着陈彬。 “十年前,哈尔滨火车站对面的酒楼里,咱们就打过照面。那时候我还是个小角色,没入了您的法眼。那时候您比现在年轻,不用枪,只用刀片就能杀人不见血。” 丁战国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门口。 “别怕,没人听见。”陈彬轻轻地说。 丁战国死死地盯着他,他的眼神默认了这一切。 “我早就感觉你像那个人。不过,那天我没看见你的脸,我就是觉着像。直到刚才,我还不敢确定你的身份。对不起丁科长,愿赌服输,这把我押中了。”陈彬笑了,他看着丁战国说,“十年前,干掉赵秉义的真是你。你不是共产党,你到底是谁?” 丁战国慢慢松开抓着陈彬的手,他把椅子拉过来,坐到了陈彬的对面,顿了顿,说:“你很聪明,也有绝境逢生的勇气,了不起!还是那句话,要不是身份不一样,我还真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他已经彻底地恢复了平静:“刚才我在脑子里把这事过了一遍。锅漏了,水还没洒出去。就算我把你带到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让你把刚才的话重复一次,你觉得他相信我,还是相信你?” 陈彬看看他,说:“我就是好奇,你不是共产党,就应该是我们的人。大家都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你为什么一直跟我们玩真的?搜捕、逮捕、开枪,从没含糊过。你爬那么高,想干什么?” 丁战国没有说话。 陈彬见他没有回答,接着说:“想什么呢?干掉我?然后说这是个意外?对吗?你们不把我带回去,冒着雪把我带到这儿来,不就是想查内奸吗?我要是死在这儿,这个故事怎么圆呢?那你不是披上内奸的嫌疑了吗?” “你在和我赌。”丁战国笑了。 陈彬咧着嘴也笑了:“没办法。不这样,我就真见不着我侄子了。” 丁战国想了想,说:“说说吧,你的条件。” “逃跑,越狱。我会连夜离开哈尔滨,我的上级也不会知道。我会当个逃兵,这辈子你们都见不着我。放心,还是你那句话,就算我嚷嚷,谁也不会相信。我离你远点儿,夜里你也会睡得更好。国民党的大楼要塌了,天要变了,丁科长。咱俩都在冰上走路,在这种关口,谁也不想摔倒,对吧?” 丁战国一直看着他,细细琢磨着。 “你可以找个理由离开这儿,证明越狱和你没有关系,但是我建议你在。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不在场,越容易被人怀疑。反过来,我要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跑了,顶多就是脸上无光。对吗?” 丁战国看着他,说:“怎么个跑法?” “这个不用你管。给我找点儿肥皂,一小块就行。” 丁战国的脸色甚是凝重,他出了库房,来到了门房,在门外敲了两声,见没人便推门走了进去。他走到墙角一个脸盆架子旁边,拿起肥皂掰下了一个小角,不料因为太滑,手里的肥皂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丁战国弯腰去捡的工夫,棉门帘子突然被掀开了,门房老头拎着一桶煤球,站在门口。他看到了地上的肥皂。 丁战国平静地把它捡起来,说:“来的时候太急,连块洗手的肥皂都没带。回头我还您。” 门房老头嫌他客气,顿时急了:“一块破肥皂,你这不是骂我吗!” 拿了肥皂后,丁战国回到了库房。他看见墙角的陈彬把自己裹在一床棉被里,调整着姿势,看样子准备睡觉了。预审员小胡正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 丁战国故意装作不放心,走过去拉开了陈彬的被子检查了一番,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将一块肥皂放在了枕头下。然后,他起身往外走,边走边对预审员说:“别睡得太死。” 丁战国回到隔壁屋子,压根儿就没有睡觉。他穿戴整齐,一直坐在床上等着。他猜到了陈彬是想将肥皂放在嘴里嚼出泡沫,然后用装羊角风的伎俩骗小胡来到身边,进而杀了小胡越狱。 不多会儿,外面走廊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他知道陈彬得手了。 他面无表情地把枕边的一把手枪握在手里,然后拎着手枪走到门口,轻轻推门出来。 一路走到走廊里,他看着不远处的陈彬穿过走廊,走到了走廊尽头的大门口。 就在陈彬轻轻推开大门正要迈步出去的瞬间,他冷冷地朝他扣动了扳机。 静谧的夜晚,赵冬梅家亮着灯,透过灯光可以看见她家的窗户上,贴着一对“囍”字。 屋内的餐桌上热气腾腾,有酒有菜,还有一罐醋泡的腊八蒜,看上去很丰盛。 只是,李春秋脸上并没有笑容,他安静地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 穿着红色新衣的赵冬梅端着一盘饺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把饺子放在了桌上,李春秋却仍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赵冬梅见他不动,自己坐了下来,给两个酒盅里满上酒,把一盅放到他面前,说:“来,喝一杯吧。” 说完,赵冬梅碰了碰李春秋面前的杯子,自己喝了一盅。 李春秋仍然沉默着。 赵冬梅有些不乐意了,看看他,说:“嫌我做的菜不如你太太做的好吃吗?” “你不就是我太太吗?” “要是还想着她,你就不该来。”赵冬梅将酒盅放下。 李春秋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时,李春秋家,姚兰安静地靠在卧室的床头上,李唐依偎在她身边已经睡着了,他温暖的小手还一直紧紧地拉着她。 这里,本来是李春秋的位置。现在他不在了,李唐睡在了这里,他代替爸爸陪着妈妈。 李唐的眼角还残留着一行眼泪,显然他是哭着睡着的。 姚兰就这么一直靠在床头,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 吃完饭,赵冬梅仰面躺在那张新买的双人床上,身边的李春秋侧卧着。他留给新婚妻子的,是一个沉默的脊背。 赵冬梅瞟了一眼李春秋,然后顺着李春秋的方向侧过身子,看着他的后背。 良久,她把手从崭新的红色缎面被子里伸出来,然后用手指在李春秋的背上轻轻地画着一个个圆圈。 “麻烦你,把灯关了吧。有光我睡不着。”李春秋突然头也没回地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 霎时间,赵冬梅的手指僵住了。 她起身,“啪”地把灯熄了,而后背对着李春秋睡下了。 “谢谢。” 黑暗里,李春秋睁着双眼,赵冬梅同样睁着双眼。 一个特别的洞房花烛夜,两个人都各怀心事,一夜无眠。 离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不远的一处荒郊野地里,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两束车灯照射着车前面白茫茫的野地。 吉普车在颠簸中行驶着,行驶到野地中的一口废弃已久的枯井旁停了下来。 丁战国从车上走下来,打开后车门,把门房老头的尸体费劲地拖了出来,一直拖到枯井旁边,然后将尸体推了进去。 随后,他从车里取下一把短短的工兵锹,开始从周围铲雪,掩埋着枯井。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到车上拿来一顶皮棉帽子,看了看。 这两天发生的一幕幕随即闪现在他的脑子里: 办公室里,丁战国问道:“如果笔迹符合我们身边的某一个人……,”高阳坚定地回答:“就地逮捕”;他看着陈彬的尸检报告,听着李春秋说:“死者右臂的袖口上发现了液体渍迹,经检验,为肥皂液”;道里公安分局的王科长絮絮叨叨地说:“眼瞅着就过年了,人家家里还一个七十多的老娘,还没个儿媳妇伺候,我都不好意思往外派他”;街道上,他戴着皮棉帽子,钩倒了许老太太的拐杖,然后匆匆离开,走到无人的地方后,他把皮棉帽子摘下来,塞进了大衣的口袋…… 回过神来,丁战国把这顶皮棉帽子一同扔进了枯井里。 在两束车灯的照射下,丁战国铲雪掩埋,他一边铲雪一边自言自语:“比比吧李春秋,看看谁更快。” 夜里十点,丁战国赶回了家,丁美兮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推开了她屋里的房门,客厅的光亮瞬间投射了进来。他站在门口,看了看丁美兮,然后又轻轻把门关上。 来到自己的卧室里,丁战国把门关好窗帘拉紧,然后坐到桌前,打开桌上的一台收音机,调节着收音机的调频旋钮。 不多会儿,收音机里,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北平今日粮食价格。大米,金圆券十四万三千七百二十元一袋。玉米,金圆券九万九千二百六十元一袋。豆油,金圆券十一万七千五百四十元一桶……” 他拿出一支铅笔,在一张纸上开始记载各项数据。 记载完毕,他从桌边的一摞书里抽出最下面的一本,摊开,对应着刚刚在纸上记录好的阿拉伯数字,逐一翻找着相应的页码。 之后,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串文字:密令,设法挖出保密局长春站的中共间谍,立即。 台灯下,丁战国的脸色有些阴沉。 ===第七十三章=== 冰冷刺骨的北风卷着大片洁白的雪花横扫大地,一串明亮的车灯刺破了长春一处市郊的夜幕。 向这片市郊驶来的是一个车队,打头的是一辆吉普车,后面全是卡车。 车队来到山脚下便停住了,金秘书从吉普车的副驾驶室里跳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打开后车门。向庆寿裹着大衣,从里面钻了出来。 一阵寒风刮来,向庆寿缩了缩脖子,咳嗽了几声。 “今天的药吃了吗?”金秘书帮他把大衣的衣领竖起来。 几辆卡车边上,一群特务正把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政治犯从车厢里架出来。向庆寿一边看着他们,一边跟金秘书说:“那药好像不管事了。凉了受风,热了又上火,这几天胸口还又疼了。回头你再去问问大夫,看看要不要换点儿中药试试。” “大夫说,您得吃够疗程,要是再中途换药,效果不会好。” “大夫都这么说。信不信,真吃够了药,他们又是另一种说法。”他饶有兴趣地介绍着,“你知道吗,哈尔滨有个俄国人开的诊所,专门治气管的,据说很灵。有机会可以去那儿试试。” 他们聊天的时候,从卡车里押下来的六七个男女共产党员,被押解着走向山脚的一处光秃秃的山壁下,站成了一排。 正说着话,行刑队长跑到向庆寿面前,向他立正敬礼:“站长,行刑队已经准备完毕,请指示。” “再验一遍正身。” “是。” “还有,不要像以前那样一阵排子枪放完了就没事了。大老远来一趟,还这么冷,一个一个地来,让他们看着同伙的脑浆是怎么喷出来的。万一有人后悔了,想交代,你们得给人家留时间呀。”向庆寿转过头看向金秘书,“知道最恐惧的事情是什么吗?” 金秘书和行刑队长看着他,都没有说话。 “不是死。而是等待死亡的那一小段时间。”向庆寿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是!”行刑队长肃穆地敬了个礼,转身朝那六七个共产党走去。 山壁下,两个宪兵扭住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将他摁跪在地上。行刑队长拎着手枪走到小伙子后面,对准他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 “乒!”一声枪响在山壁间回荡,小伙子应声倒下。 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向庆寿好像没听见、没看见一样,缩着脖子对金秘书说:“你听说了吗,关于哈尔滨的事?” “您是说杨文堂?” 话音刚落,又是“乒”的一声枪响。 “上面认为,咱们站里有奸细。” 金秘书想了想,尽可能字斟句酌地说:“这是已经定性了的,还是开会之外的闲话?” “是啊,这个很关键。遗憾的是,上面的态度,正是我们最不愿意听到的那种。” 此时,山壁下的雪地上已经横躺了两具尸体,行刑队长的手枪开始指向了第三个人。 “乒!” 枪声丝毫没有打乱金秘书的思考,他想了想,说:“电讯科的不太可能,要是他们出了问题,我们的前几次行动都不会成功。” 向庆寿听他说着,没有打断他。 “情报科也不太可能,都是老人了,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至于行动科……” “乒!”枪声又一次响起。 金秘书和向庆寿看了看那边,而后他转过头来,说:“那就不知道了。那边的人重组过,我不熟。不敢瞎说。” “乒!”又一声。 向庆寿长舒了一口气:“是啊,一点儿证据都没有,这让我怎么猜呀。” 对于金秘书来说,今夜是无比难熬的一夜。 回到家后,他把自己独自陷在沙发里。沙发边,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暗黄色的光,照在他的脸上。 亲眼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枪决,他却无法施救,这让他心力交瘁。 回想着晚上枪决的一幕幕,他觉得自己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翻滚着,强忍了半天后,他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到卫生间里,“哇”的一声全部吐了出来。 再没有什么比亲眼看见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志在自己面前死去,更让人痛苦的了。虽然同样的场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但还是让他悲痛万分。 他知道,作为一个早在日据时期就已经打入军统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需要有把自己不断碾碎和重塑的能力,只是这样的能力,往往伴随着巨大的心碎,让他痛苦到不能自已。 卫生间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 金秘书从洗手池里抬起头来,脸上全是水珠,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泪,还是汗。 夜里一点,收到密令的丁战国,坐在桌前冥思苦想了许久,直到浓重的困意袭来,他才起身走进卫生间。 他打开水龙头,水流从水龙头里不断流出。他捧起冰冷的自来水,往自己脸上狠扑了几下。 镜子里,他的脸上全是冰冷的水珠,一双眼睛通红。在这无尽的黑夜里,他只能用这种方式驱走困意。 丁战国慢慢地用毛巾擦着脸,苦苦地想着,逐渐清醒的头脑里忽然浮现出围剿杨文堂之前他们在会议室开会的情景。 那日,高阳拿着电报在向他们说对方要接头,但他们得到的情报并不完整的时候,他留意了一下那份电报的信封,他注意到那个信封的左上角,沾了一点儿红色的印泥。 想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 翌日清晨。 赵冬梅家滚烫的铁炉子上坐着一口小锅,小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泡,里面是升腾着热气儿的疙瘩汤。 赵冬梅站在铁炉子旁,端起了小锅,将它放到小桌上,然后揭开盖子从里面盛了两碗疙瘩汤。 这是李春秋离开自己住了十余年的家的第一个早晨,刚刚洗完脸的他走过来坐下,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碗,顿了顿,问:“还有别的吗?” 赵冬梅微微一愣:“疙瘩汤不好吗?” “我的胃不好,早晨得吃点儿干的。” “早点儿说就好了。我现在去买。” “算了,我去单位吃就行了。”说完,李春秋便起身走到衣架边穿衣服。 赵冬梅看看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你不说,我也不明白。原来和我说的那些话,我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怕是昨天晚上说梦话,带出来一两句,我也好有个准备。” “梦话?我说什么了?”李春秋眉头一皱,一下子转过头看着她。 “别紧张,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没提过你的身份。”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十年了,我从来没说过一句梦话。” 赵冬梅看了看他,还是说了:“你说,姚兰,这件毛衣织的真漂亮,比百货公司里卖的一点儿也不差。” 李春秋微微愣住了,然后,他低下头穿起了鞋子。 赵冬梅看着面前的疙瘩汤,又说:“能早点儿的话就早点儿回来。站长安排的事,时间太紧了。” “我得想个请假的由头。” “婚假,不可以吗?” “我现在……” 赵冬梅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接着他的话说:“二婚不丢人,也有假。政府规定的。” “政府……是啊……”李春秋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已经请假了。我可是头婚。” 李春秋没再说什么,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赵冬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旁,也没有了吃饭的胃口。 李春秋低着头走向公安局大门的时候,丁战国正从大门的另一侧走过来。两人迎面相遇,都停下了脚步,相互沉默地看着对方。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半晌,丁战国先开了口:“以前咱俩上下班都是一个方向,现在反了。” 李春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回答了丁战国的话。说罢,俩人一起往大门里走。 气氛缓和了些,丁战国看着李春秋,打开了话匣子:“你这脸色不太好。” “没睡好,你也没睡好,眼睛都是红的。” “咱俩琢磨的事儿不一样。” “讽刺我?”李春秋看看他,有些敏感。 丁战国赶忙摆手:“别,有嘴无心,你还不知道我?都搬过去了?” 李春秋点了点头。 “为了她,值吗?” 李春秋没回答他的问题,停了一会儿,说:“家里那边,往后得多麻烦你照顾了。” “放心。早晨就是我送的。没几天就放寒假了,过年前我都会去送他们。” 李春秋点点头,给了丁战国一个感谢的眼神,而后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姚兰怎么样?” “还行,比我想得坚强。” “多费心吧,这几天我的魂儿老不在家。”说着话,李春秋向大院的另一侧望过去,那里停着几辆轿车和吉普车。 “看什么呢?”丁战国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 “那是高局长的车吧?” 丁战国看看他:“送验尸报告吗?我已经给他了。” “不,一点儿私事。” 丁战国“哦”了一声,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在确定高局长已经来上班了之后,李春秋认真填写了一张婚假申请单,递交了过去。 高阳看着桌子上他递过来的那张婚假申请单,脸色不太好看:“这是私人的事情,法律管不了的,我也不该管。结婚是大事,三天的假期,你休几天?” “高局长,要是可以,我想把这几天都用了。”他淡淡地说着。 高阳看看他:“都用了。行,洞房花烛,该。别的呢?什么都不用管了?” “工作上的事,我都跟小李交代好了……” 此时,一门之隔的走廊里,丁战国正悄然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对话。听到李春秋说到工作,他把手放在了门上,一副随时要推门进去的样子。 “小李交代好了。别人呢?别人还用交代吗?”高阳深深地望着李春秋。 李春秋听出来高局长话里有话,没说什么。 “你都多大了?还是二十出头,不用生火也能在凉炕上睡一宿的毛头小伙子吗?结婚离婚这种事情,一拍脑袋就定了?” 李春秋被他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胸口有窝囊气,这事情都翻篇了,还不行?那个男人都已经死了呀。女人的事我先不说,孩子呢?你可是个当爸爸的!” 门外的丁战国侧耳听着。 高阳看着李春秋沉默的态度,一脸不悦地拿起笔在婚假申请单上签了字:“不说了,岁数大了就爱唠叨。算了,随你自己。” 他把申请单子往李春秋面前一推:“拿走。” 李春秋接在手里,他看了高阳一眼,正转身要走,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对了,高局长,昨天的那份验尸报告,您看了吗?”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高阳应声道:“进。” 已站在门外许久的丁战国推门而入,他看见李春秋,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老李在啊?” 接着,他把手里的两份文件先后递给了高阳:“高局长,这是上个月的外勤报告。” 高阳接过去,看着报告,目光里已经没了李春秋,很显然,他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丁战国也看了看李春秋,李春秋很识趣地轻轻说:“你们忙,我先走了。” 这次,高阳连头也没抬。 等李春秋出了门,丁战国才把第二份文件递到高阳面前:“这是李大夫昨天补充过的验尸报告单。” “有新发现吗?”高阳将它打开看。 丁战国指着一段文字:“死者的手腕脚腕都戴过镣铐,这是一个。还有就是他质疑小胡那么壮的小伙子,怎么会被一个行动不便的人给算计了。” 没等高阳发问,他又追着问了一句:“这个案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不该多让他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许振同志回来,笔迹鉴定的结果真的是我们担心的那样……” 高阳若有所思地琢磨着:“我再想想。” “还有个事。” 高阳正要往后翻页,听了这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这次没审出什么结果,有些可惜。我不想这事就这么了结了。我想把徽州酒楼录下的那段录音再过几遍。要是那个没落网的老头子还说了什么,能漏点儿出来,我们就捡着了。” “可以。档案在哪儿?” “机要科,我这就去调一下,这份验尸报告等您看完,我也一块儿送过去。” 高阳将尸检报告合起来:“拿去吧。” “是。机要科调档案,您还得打个电话。” 高阳点点头,拿起电话,拨通了机要科的电话。 ===第七十四章=== 机要科档案室的档案机要员,是个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的男子,他看上去甚是严谨,风纪扣也一丝不苟地扣着。 高阳打过电话后,丁战国便跟着这位机要员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了一扇铁门前面。 机要员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挑出一把,将门上的铁锁打开。 推开铁门,只见档案室门口处横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登记册,桌子后面的不远处是一排保险柜。 进门后,机要员把铁锁放在桌子上,走进了档案室。丁战国按照规矩,等在桌子外面。 机要员在里面举着手中的单子,按图索骥,寻找着相应的保险柜。丁战国趁他不备,悄无声息地从兜里掏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铁锁,与桌上的铁锁掉了包。 机要员找到了要找的柜子,他用手轻轻转动保险柜上的轮盘锁,丁战国微微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着。 轮盘锁转动了几下,然后“噔”的一声,柜门便开了。机要员从里面取出录音带和一些文件,拿过来放在桌子上:“丁科长,在这儿签个字。” 丁战国翻开登记册,一边签一边问:“这是徽州酒楼案的全部资料吗?” “这是录音和当天在酒楼里的行动记录。” “不只这些吧?” “还有一些绝密级别的,得高局长自己过来调。” “明白了。谢谢啊。”丁战国签完了字,拿着东西先出了门。 收好登记册后,机要员从桌子上拿起了那把被丁战国掉了包的铁锁,走了出去,用它锁上了铁门。 走廊里,丁战国和机要员一前一后走着。丁战国走到前面的楼梯口拐了个弯,下了楼梯,机要员没有看他,径直朝前方走去。 直到机要员消失在了这条通往档案室的走廊里,丁战国才从楼梯间的拐角探了个头出来。 他四下里看看,见走廊里没有人,便快步走回到档案室门口。 他取出一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铁锁锁眼里,“啪”的一声,铁锁开了。然后他又从兜里掏出那把一模一样的铁锁,挂在了锁扣上,自己推门进屋,并关上了铁门。 远远看去,根本看不出铁门上的铁锁被挂在了虚锁扣上。 丁战国走到档案柜前,转动着保险柜的密码锁,密码锁顿时发出了声响。 他侧耳仔细听着动静,转动出和刚才机要员旋转的声音一致后,“咔嗒”一声,密码锁开了。 丁战国打开柜门,从一堆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里,快速地找出了边角上沾着红色印泥的信封。他将它拿出来拆开,抽出高阳曾经在会议室里拿着的那份电报,在看到电报上的内容后,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从档案室出来后,丁战国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径直出了公安局,直奔道里公园。 林间小路上,丁战国竖着大衣领子,从道里公园的一座凉亭旁边走过。 这条小路一直延伸到冰冻的湖边,丁战国走到小路的尽头,坐到了湖边的一张长椅上。 他谨慎地四下看看,见没什么异常,便从大衣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圆纸筒,弯下腰,塞进了长椅下面,而后离开了。 他走后没多久,凉亭边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狗铃铛的声音。 一个穿着黑色裤子、黑色皮鞋的男子,牵着一只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的小狗,走了过来。 男子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在长椅下面一阵摸索,直到摸到了丁战国留下来的圆纸筒,才收回手起身离去。 长春,向庆寿办公室里,一份封好的电报放在桌上。 向庆寿把这份电报拆开,仔细地拿出电文,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电文上赫然出现了一段由大部分对话组成的文字: 向:你需要连夜动身,去哈尔滨。 某:有什么需要带的? 向:口述。 某:明白。 向写字:记住这个地方。 某:我去过。下火车坐黄包车,十分钟到。 这是一份有速记经验的人写下的通话记录。显然,有人监听到了腊月初十凌晨在这个办公室里的一切对话。 看到这些,向庆寿回想起那日他和郑三的对话,脸色一下就变了。他猛地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身处的这个房间。 思索了一会儿,他走到门口,叫住了一个特务,小声吩咐了几句。 一会儿,向庆寿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了,几个专门负责搜查的特务,戴着手套,穿着布鞋,无声地走了进来,走在最后的特务谨慎地把门轻轻地关上。他们开始专业而有序地搜查着房间的各个角落。 屋内,寂静无声。 向庆寿坐在沙发上,眼神凌厉。 不一会儿,一个站在梯子上的特务在吊灯上触到了窃听器。他掏出一面带着长把儿的镜子伸到吊灯上方,镜子里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窃听器。 特务回过头冲向庆寿点了点头,示意找到了。其他特务见状都停止了手上的活儿,看向向庆寿。 向庆寿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提笔写了几个字,然后将那张纸举了起来。 纸上只写了四个字:顺藤摸瓜。 青天白日,赵冬梅家的窗户上却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一只电灯泡从天花板直直垂到了一张桌子上方,桌子上摆着圆规、直尺和铅笔等一些绘图工具。 李春秋坐在桌前,低头画着图,图纸上满是铅笔屑和橡皮屑。一杯茶在他和赵冬梅两人之间,升腾着袅袅热气儿。 “在家的时候,你也这么闷?”赵冬梅看向正在默默画图的李春秋。 “我的话一向不多。”李春秋头也不抬。 “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你挺能说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早就等着我了。” 赵冬梅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她顿了顿,语气里有些自嘲:“我是个骗子。一个把自己搁进去、骗来骗去、什么都骗不到的骗子。说什么话,干什么事,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公寓还是篷房,都由不得自己。” 听她这么说,李春秋握着铅笔的手突然不动了。 “我知道你来,我什么都不能说。他们告诉我,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和谁,哪怕一个眼神不对,也许就会死,连打个电话找人救我的机会都没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一样。” 她看了看李春秋:“见到你的第一天,我也不知道你是自己人。我们的工作,不就是这样你骗我、我骗你的吗?” 李春秋没说话,眼神里却有些触动。 赵冬梅看了看他额头上的伤痕:“你头上怎么了?” “没什么。”李春秋下意识地说。 “咱俩现在是夫妻。是偷情偷不够,顶着全哈尔滨的眼睛和骂名,离了婚,非要在一起的两口子。一个不要孩子,一个不要爹妈,非要在一起。拿刀子都割不开。你看,咱俩现在像吗?” 李春秋沉默了。 赵冬梅接着说:“咱们现在除了互相问问吃什么,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像一对在一起过了几十年的老伴儿。如果有人来,会看出来的。” 李春秋微微一愣,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看向赵冬梅,眼神变得和善了很多,他挤出一丝笑容:“我会注意的。” 赵冬梅和他对视着,下一秒,她伸出手,想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李春秋的一瞬间,他蓦地站了起来:“水开了。” 炉子上,水壶里的水翻滚着。 赵冬梅的手,终究摸了个空。 整整一个上午,李春秋都伏在桌前画图。 桌上的一个小盘子里,放着赵冬梅为他准备的几块点心,点心旁边放着一把泛着亮光的金属勺子。 李春秋抬眼一扫,恰巧从勺子的倒影里看见赵冬梅正在换衣服,他马上把视线转移开。 赵冬梅穿好衣服后,戴上围巾走到李春秋身边,看着他:“中午想吃什么?” “都行。”说这话的时候,李春秋没有抬头。 “没有‘都行’这个菜。” “无所谓。你看着弄吧。” “除了胃酸,你还有什么毛病?” 这句话让李春秋抬起了头,灯光下,他注视着她。 “不管真的假的,你知道我的全部。我呢,除了知道你喜欢我,你是个公安局的法医,有老婆,有个七岁的儿子,剩下的,没人告诉过我。我只知道我冲昏了头,要嫁给你,和你结婚,给你洗衣服、买菜、做饭,让你安心把炸弹做好。”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放下了笔,不画了。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说你胃不好,我不知道吃什么对胃好。我不是姚兰,我也不是护士,你得告诉我。” “面条吧。”他回道。 赵冬梅接着问:“宽的、窄的?擀的还是抻的?” “什么样的面条我都喜欢。” “姚兰在家,最喜欢做哪样的?” 提到姚兰,李春秋怔了怔,说:“手擀面。” 得到这个答案,赵冬梅有些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平时不怎么做饭。手擀面我不太会。” “我本来就说都行,都可以。” 赵冬梅没再说什么,拎起一只菜篮子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站住了,她瞅了瞅李春秋:“你过来插一下门。”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李春秋起身走了过去,把门从里面插死。 他回到椅子上,用手搓了搓脸,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良久,他再度拿起铅笔,用尺子比着,在图纸上继续画线,没画一会儿,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赵冬梅,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嘴里下意识地问:“又忘拿什么了?” 门外传来了陈立业的声音:“李大夫住这儿吗?” 李春秋脑袋“嗡”的一下,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迅速走到桌前,慌忙把桌子上的东西塞进抽屉,又从书橱里抽出几本书,胡乱地摆在桌面上。他走到门口,回头又认真地看了看屋子,这才伸手把门打开。 陈立业提着一个点心匣子站在门外,鼻子冻得红彤彤的,他笑态可掬地看着李春秋。 陈立业进屋后,李春秋便招呼着烧了一壶水。此刻,那壶水正坐在铁炉子上冒着白气,而他则将脸凑在橱柜前翻找着茶叶。 “刚搬过来啊?”陈立业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这间屋子。 “是啊,没两天。”李春秋还在继续找。 陈立业扫视了一圈后,眼尖地发现茶叶罐子在窗台上,他走过去将它拿了起来,递给李春秋:“我说呢,你对这个新家还不熟悉。在这儿呢。” 李春秋过来接过茶叶,抓了一小撮儿放在桌子上的两个空茶杯里,再添上刚烧开的水:“她呀,单身惯了。没过过两个人的日子,东西乱放到哪儿,她自己都找不着。” 陈立业笑了笑。 滚开的水冲进茶杯,墨绿色的茶叶翻滚着浮了上来。 李春秋捧着自己的茶杯,坐在桌子的一侧,轻轻地吹着气。陈立业看着他,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 安静的屋子里,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喝了两口茶后,李春秋开口了:“陈老师,李唐这几天怎么样?” 陈立业一直在等他开口,见他发问了,便马上说:“你是他爸爸,他怎么样,你肯定比我清楚。” 李春秋默然。 “好好的日子,爹疼娘亲,说变就变了。家也不是家,孩子也不是孩子了。你我小时候摊上这种事,也一样。”陈立业有些唏嘘。 李春秋再次端起茶杯,慢慢地抿着茶。 “再碰上我这么一个半吊子老师,也真是难为他了。”说着,陈立业叹了口气。 “不不,您过谦了。” 陈立业压着他的话尾巴说:“毫不谦虚。我其实都不算个老师。” 李春秋看看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陈立业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再啰唆,直接告诉他:“我师范学院毕业的经历是假的。” “是吗?”李春秋有些诧异他会这么说。 “当年为了对付日本人,组织上给我伪造了教师身份的档案。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哈尔滨扎根立足。” 虽然李春秋早就心里明白陈立业不单纯,但他看着陈立业,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突然笑了:“陈老师,大老远来我家,就是为了和我说笑话啊。” 陈立业放下茶杯,正色道:“慢慢你会知道我说的真假。认识这么久,咱们也算朋友了。我都不瞒你。民国二十三年,我加入东北抗日联军,第二年,我就入了共产党。” “那您是一位老革命了。”李春秋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他不知道陈立业此番向他坦白身份的用意何在,只能顺着他的话接茬儿。 “在我们的阵营里,没有新老之分。只要进来,身份都平等。” “这事儿,以前没听您说过啊。” 陈立业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谦虚的是你。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早有察觉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哈尔滨啊?” “民国二十七年。从北平的医科大学毕业,生计无着,就来这边想碰碰运气。” “那年冬天可真冷啊。” “是啊。” “我记得那年十二月份,哈尔滨出了件事。” “什么事啊?” “有个原东北军的旅长,叫腾达飞的,你知道吗?” 李春秋端着茶杯,佯装不知地摇了摇头。 “这个人叛国投日,是个汉奸。十二月的一天,他坐火车来哈尔滨,是来与日本人谈投降条件的。想起来了吗?” 李春秋继续摇头:“那时候我就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不大关心政治。” 陈立业自顾自地说:“受上级的委派,我在火车站埋伏,等着腾达飞出站后实施跟踪。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不明身份的暗杀小组,也在跟着他。他们带着枪,他们要让腾达飞死在哈尔滨。” 听到这儿,李春秋心里一紧,面容上的表情却很平静,他稳稳地端着茶杯继续听。 陈立业接着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正对着出站口的酒楼雅间里,日本人搜出了狙击步枪。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那次行动失败了。我只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从酒楼里跑出来。” 李春秋猛地把茶杯放到桌上,一滴茶水洒了出来。 “我眼见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可是隔得太远,没法提醒他。后来,警察追到胡同口,我就骗他们,给他们指了另一条路。我也不认识那个小伙子,可我就是想帮他。” 李春秋看着陈立业,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陈立业也停住了话头,一双深邃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春秋。 ===第七十五章===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 陈立业见李春秋有些愣神,便反客为主,走到铁炉子旁,提起了水壶,给李春秋的茶杯里添好水,再接了壶冷水,把水壶放回去。 他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在这儿也十年了,就算你忘不了炸酱面,也少吃不了白米饭。日本人在的时候,我连这个都吃不着,谁吃就抓谁。” 李春秋没说话,在一旁听着。 “我带着老伴来了哈尔滨,饭不能随便吃,药也不敢随便买,街上那些穿制服的,哪个都敢过来抽我的嘴巴子。上街买匹布,我们也得提着心吊着胆。好容易盼着日本人投降了,可国民党政府给我们的是,买糖买盐、买条肉都得拿着票,攒了一个月的工资,说作废就作废了。这么厚的一沓票子,只够买一包油条,我买了它走到街口,三个从山上下来的胡子用枪逼着我。警察就在旁边看着,看见也不管。” 李春秋默默地喝茶。 “听着像笑话吧?胡子拿枪不抢钱,抢油条。连胡子都饿成那样。”他笑了笑,“我现在过年,不吃鱼不吃肉,就爱吃根油条,都是那时候馋的。” 这是句笑话,李春秋却没能笑出来。 陈立业继续说:“如今好了。组织我也找着了,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过日子。过年了,我也能回老家,见见爹娘,看看孩子。像我这个岁数的人,什么叫好日子?说说那些想说、能说也敢说的话,见见那些想见、能见也敢见的人,炕头热壶酒,盖着絮着新棉花的被子,火炉子烧着,火锅子烫着,二两烧刀子喝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醒了有一碗小米粥,这就齐了。还有什么活不够的?” 李春秋的眼神有些发虚,他的脑海里已经渐渐浮现出陈立业所描绘的那种放松自由的生活。他明白,那种生活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正想着,那把铁壶里新烧的水开了,李春秋没动身,任凭它喘着白气。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候,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出门之前,都不知道夜里能不能回来。要是没有信念撑着,我一天都过不下去。单身的还好一点儿,像我这样的,再成了家,还得不停地编瞎话,糊弄你最亲的人。有时候为了圆一个谎,你得不停地编更多的谎言。那些年我就常常想,这日子究竟得过到哪天?过到什么时候?”陈立业松了口气,“都过去了。昨天,东北局终于确认了我的身份。” 李春秋看着他,发自肺腑地说:“这是喜事。恭喜你。” 陈立业打趣自己:“他们看着我老了,年纪也大了,想安排我干点儿别的,就别在前线了。我知道这是在照顾我,可我哪闲得住啊,还得接着干。所以以后教书育人这块,可能就得泄口气了。今天来,也是想跟你道个歉,孩子的事,精力上我可能就……” “明白,明白。”李春秋明了地点点头。 陈立业看看他:“你在公安局,我在社会部。也许有一天,咱们还能并肩合作呢。” 李春秋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淡淡地冲陈立业笑了笑,算是回应。 “以前我没跟你说,见谅啊。” “陈老师,今天你把底儿都托给我,我也没想到。”李春秋望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意外。 “没别的意思,我觉得你信得过。” “谢谢。” 陈立业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别这么客气,往后的日子还长,等咱们熟了,真成了朋友,千万就别这么客气了。” 李春秋用余光瞥了一下那只手:“那当然,咱们早就熟了。” “不管什么时候,多个朋友总会多条路。政府一样,老百姓也一样。要是你有什么朋友,需要我帮忙的,我不搬家,随时都可以来找我。”陈立业把手拿下来,眼神明亮地望着李春秋。 “好啊。”李春秋回给他一个笑容。 从家里出来后,赵冬梅找了一家粮铺,几番恳求下,掌柜才愿意把自己的拿手绝活——手擀面,教给她。 面案上,掌柜将擀好的一大张面片熟练地翻来翻去,然后一只手抓起一把棒子面,均匀地撒在面片上,再将面片折成几叠。他一只手拿起菜刀,刚要切面,就听赵冬梅大叫一声:“等一下。” 掌柜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她。 “我想问问,刚才为什么要撒玉米面?” “怕它粘着。粘一起了,那还能叫面条吗?” 赵冬梅点点头“哦”了一声:“你动作慢点儿,太快了我记不住。” 掌柜边切边说:“剩下的就是切面了。你家先生想吃宽的就切宽点儿,想吃窄的就切窄点儿。手擀面最容易学啦。” 掌柜示范了好几次,赵冬梅才简单地学会了。 她在粮铺亲手为李春秋做好了手擀面,之后带着那一袋面条去菜市场买了满满一菜篮子菜,才满意地骑着自行车折返回家。 回到家门口,赵冬梅正要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一推,门开了。 屋里只有李春秋一个人,他正在给炉子上的铁壶里添水。显然,陈立业刚刚离开。 “怎么没锁上门?”赵冬梅走进来,有些疑惑地问。 她一抬头,看见桌上的两只盛着残羹的茶杯:“有人来过?” 李春秋只顾着添水,不言不语。 “谁呀?” “一个朋友。”李春秋回答得轻描淡写,目光故意没有停留在她身上。 听这口气,赵冬梅心里似乎明白是谁了,她琢磨着,应该是姚兰。 她走到桌子旁边,将菜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平静地问:“来都来了,怎么不留下她一起吃午饭哪?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也能跟她学学。” 李春秋抬眼看了看她,没说话。 赵冬梅拿出了那包自己亲手做的手擀面,自顾自地说:“手擀面。吃炸酱还是打卤?” “你先吃吧,我有点儿急事,得出去一下。”李春秋径直走到衣帽架前拿衣服。 “去哪儿?”赵冬梅直直地看着他。 “一会儿就回来。”说话间,李春秋已经穿上了大衣。 “到底什么事?” 李春秋没有回答,打开门走了出去。 赵冬梅看着半开的房门,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她抓起那团手擀面,摔在了地上。 出了门的李春秋快步走在大街上,陈立业离开了很久,他的大脑才从一片空白中清醒过来。 太突然了!那种自始至终都在别人眼皮底下的顿悟,已经让他超出了恐惧。 既然一切都已经暴露,那么留在这个城市还有什么意义?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魏一平,马上撤离。事到如今,他还来得及吗?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李春秋慌慌张张地走在街道上,看着迎面而来的众多行人,他有点儿恍惚,觉得每个人都似乎对他熟视无睹,但仿佛每个人又在有意无意地盯着他。 他小心而惶恐地躲避着,这是身经百战的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和发慌。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条街上,不,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盯着他的暗探。 李春秋魂不附体地穿行在人群中,额头上已经微微出汗,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 他使出浑身解术,用尽了他学到的所有反跟踪技术,不断地躲避着他臆想中的跟踪者,筋疲力尽的他已经快有些神经质了。 就这样,李春秋一直躲避着并不存在的跟踪者,来到了魏一平的新公寓大楼对面的一个路边香烟摊儿。 他从香烟摊儿上拿起了一盒香烟,先是看了看公寓楼门口,又看了看街道两端,在发现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后,他放下一张钞票,拿着那盒烟,准备穿过马路。 正在这时,公寓大楼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头戴水獭皮帽子、身穿羊绒大衣、戴着墨镜的男人走了出来。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摘下墨镜,擦了一下,又戴上了。 就在男人摘下墨镜的这一瞬间,李春秋彻底愣住了。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赵秉义让他刺杀的汉奸——腾达飞。 李春秋还在意外中,腾达飞已经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几秒钟后,出租车开走了。 李春秋回过神来,立刻伸手拦了另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透过出租车的前挡风玻璃,李春秋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车里腾达飞的后脑勺。 杀掉腾达飞,是他第一次来到哈尔滨时接受的命令,这个心结在心里纠缠了整整十年。 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干掉腾达飞,为情同父亲的赵秉义报仇。 二十分钟后,腾达飞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在一条街道上的路边停了下来。腾达飞从车里钻了出来,向一边走去。 随后,李春秋乘坐的出租车也开了过来,从腾达飞身边经过,一直开到前面的拐角才停下。 腾达飞穿过马路,朝着路对面不远处的马迭尔旅馆走去。 李春秋下了车后,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路边,支着一个流动卖肉的摊子,一把剔骨尖刀直直地插在肉案子上。 李春秋看了看,趁肉贩忙着找顾客零钱之际,悄无声息地拿走了那把泛着银光的剔骨刀。 腾达飞走进了马迭尔旅馆,他径直穿过大厅,走到电梯口等着,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待电梯门关上后,李春秋从旅馆的一根柱子后面探头出来,他抬头看着电梯门上的数字指示。 “叮”的一声,电梯门上方的钟摆式指针指向了“3”。 李春秋看了一眼,随后迅速地走进了步行的楼梯间。 电梯到达三层后,腾达飞走了出来,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门口。他警惕地回头左右看了看,在没发现异常后,开门走了进去。 这时,李春秋从楼梯拐角处露出头来,他无声地穿过走廊,来到了这套客房的门口。 他将耳朵贴在门边,隐隐听到屋内的卫生间里传来了水声。于是,他用先前顺手从旅馆里拿来的铁丝,轻轻戳了几下门锁,轻而易举地撬开了这套客房的正门。然后他隐身进去,轻轻地把房门关上。 李春秋仔细地观察着屋内的环境,只见套房的客厅沙发上扔着几件腾达飞的外衣,卫生间里,腾达飞正站在喷头下面淋浴。 站在客厅里的李春秋,将目光落在了沙发侧面拉着的厚窗帘上。 他预想着待会儿腾达飞出来后必定会背对着窗帘,倘若如此,那么他站在窗帘后面,就可以在腾达飞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将他一刀毙命。 这样想着,李春秋紧紧地攥着那把剔骨刀,一个闪身躲到了窗帘后面。 没多久,卫生间里的水声便停止了。 隐在窗帘后面的李春秋,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腾达飞身穿浴袍走出了卫生间,走到沙发前。 一如他所料,腾达飞背对着窗帘。 李春秋轻轻地拉开窗帘,正要走出去下手,电话铃突然响了。 腾达飞走过去接起来:“是我……看到我给你的留言了?我也很想见你一面。现在?当然可以。好,我这就出发,就我一个。” 听到腾达飞的这些话,李春秋忽然意识到,腾达飞敢来哈尔滨,一定有大事。既然要独自赴约,那么电话里的人肯定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他想了想,改变了主意。他倒想看看,和腾达飞接头的究竟是什么人。 腾达飞从马迭尔旅馆走出来,只顾闷头向前走,一直没有回过头看看身后,这让跟踪他的李春秋感到有些奇怪,但来不及细想,他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腾达飞。 前面是一条小巷,腾达飞拐了进去,身后的李春秋也跟了进去。 他刚刚拐过弯,突然一下子站住了,动都不敢动。 一个枪口,正从侧面顶在他的头上。 腾达飞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一直走到巷口,那里有一辆轿车开过来,他钻了进去。 李春秋眼睁睁地看着车开走了,这时拿枪的人才说话了:“怎么是你?” 李春秋慢慢转过头一看,是郑三。 ===第七十六章=== 傍晚,李春秋家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一些做好的饭菜和四副碗筷。 刚刚放学到家的李唐打开门,叫了声:“妈妈——” 姚兰系着围裙,端着一个粥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离婚后,她显得格外憔悴和疲惫。 她手忙脚乱地把粥锅放到桌上,随后便看见丁战国带着丁美兮站在门口。 “妈妈,我们回来了。”李唐的情绪一直不高。 姚兰赶紧过去感谢丁战国:“让你又是接又是送的,真是过意不去。” 丁战国开玩笑道:“再这么说,明天我就不接了。美兮,和阿姨再见。” “就在这儿吃。你看,我连你们爷俩儿的饭都盛好了。” “不了,回去吃吧。”丁战国拒绝着,丁美兮突然开口了:“我不想吃凉饼。好几天了,老吃。” 丁战国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李唐,快给丁叔叔搬凳子。”姚兰立刻叫道。 “知道了。”李唐在一边应和着。 吃完饭,两个孩子在一边认真地写作业。 姚兰把一杯茶放在丁战国面前:“我也不懂什么茶好。他留了不少,我随便拿的。” “红茶暖胃,冬天喝这个就对了。”丁战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后看了看姚兰,“你得注意休息,坎儿再大,也得迈过去。你要是垮了,这个家就完了。” “我还好。”姚兰看看不远处的儿子,声音不大地说,“就是李唐。两天了,在家他一句话都不说。” “小孩子,过两天就好了。” “李唐和美兮不一样,他一点儿也不独立。” “美兮那是没办法,逼的。我挺对不住她,一忙起来,连她的生日都记不住。再养下去,闺女都养成小子了。”丁战国的语气里带着些愧疚。 姚兰也有些唏嘘:“她离开妈妈太久了。” “是啊,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接到我身边,那都是后来的事了。”丁战国看着女儿的背影有些感慨。不多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岔开话题:“怎么样,放了寒假,怎么打算?在哪儿过年?” “我想带李唐回趟老家。他姥爷姥姥早想他了。” “散散心也好。老人家知道你俩的事吗?” 姚兰摇了摇头。 丁战国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喝了口茶。 夜幕渐渐降临,公寓楼内的大部分人家都亮起了灯,魏一平的住所也不例外。 此刻,魏一平正坐在沙发上,在灯光下端详着捏在手里的那把剔骨尖刀,刀刃寒光闪烁。 端详了一会儿,魏一平把它放在桌子上,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春秋:“为赵秉义报仇,为老军统雪恨,是吧?” 李春秋坐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直视着魏一平的眼睛,目光里带着恨意:“为公为私,他都得死。” 郑三站在魏一平身后,用一把匕首剔着指甲缝,一声不吭。 魏一平看看李春秋:“当然了,汉奸嘛,人人得而诛之。两天前,他就坐在你那把椅子上,知道吗?看到他的那张脸的时候,我和你现在是一样的想法。” 李春秋面无表情地听着。 “可是不行,我不能动手。他身上带着国防部的委任状,还有向站长的亲笔信。” “国防部?”李春秋睁大了眼睛。 魏一平断字断句地说:“哈尔滨,反共地下军,总指挥。我们现在天天忙得像狗一样的‘黑虎计划’,就是他的手笔。” “腾达飞?总指挥?”李春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这是戴老板亲口和我说过的一句话,记忆犹新哪。想想看,当年的周佛海,不用我再多说了。有些事情,上面想的不是恩怨,是胸襟。” 李春秋突然沉默了。 “不高兴?我知道。我也不高兴。可是有什么办法哪?要不咱们三个出去一枪崩了他,回来包点儿饺子喝杯酒,庆祝过年吧?” 郑三剔完了指甲缝,对着灯光看着自己的指头,他就像没有听见魏一平的话一样。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就是觉得与这种人为伍,脏。” “我们干的就是脏活。”魏一平望着他,“时间会冲淡仇恨的,相信我,很快。好了,你怎么会找到他?” “我来找你,看见他刚从这里出去。” “哦,找我有事吗?” “图纸的细节上有些问题,将来做炸弹,也缺少一份原料。”李春秋忽然决定,不再向魏一平透露陈立业策反他的事。这件事情,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再考虑一下了。 魏一平指着郑三:“跟他说。他会为你准备好一切。” 郑三立刻站了起来,把手伸到李春秋面前,主动要与李春秋握手言和。李春秋看看他,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 郑三仍然伸着手,等着。 坐在沙发上的魏一平见此情景,唤了一声:“春秋。” 李春秋不得已,慢慢伸出手,虚虚地握了一下,随后马上抽了回来。 他正要转身离开,听见郑三说:“有什么话,还是说清楚的好。憋在心里,会一直是个疙瘩。” “你想听什么话?” “你想说的,我全听着。魏站长让我们唱一出《将相和》,如果需要,我可以负荆请罪。” 李春秋望着他:“你车开得不错。” 郑三没有说话。 “就是脑子不太灵光,让你去救个人,却弄了个全军覆没。” 听到这儿,郑三有些急眼了:“情报是假的!那儿没有陈彬,只有等着我去钻的圈套!” “既然是圈套,为什么别人都死了,独独你毫发无损地平安回来?” 郑三向前迈了一步,他正要发难,却听见魏一平说了一声:“够了!” 两个人都不动了。 魏一平面色不悦道:“《将相和》唱成了《击鼓骂曹》。既然我的提议不够好,都不愿意听,那就简单些。炸弹的问题,五天内必须解决。李上尉负责设计制作,郑组长负责原料供应。谁出了岔子,谁担着。” 两个人听着,都没有说话。 魏一平接着说:“这个事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腊月初六,我们有位女同志负责去接近侦查科的丁战国。结果你们都知道,失败了。她具体是怎么露的馅,我不关心,我只知道她失败了,就要自己承担责任。” 他看着李春秋:“我让你去给她捎过一句话,复述一遍。” “粮垛里都是米”。 魏一平看着脸色有些不好看的郑三:“郑组长认识她。你告诉李上尉,我让他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郑三小声说:“她儿子在我们手里。小名叫‘粮垛’。” 李春秋被这句话震惊了。 魏一平眯着眼,凝视着李春秋和郑三二人:“引以为戒吧。再过十天,大家各奔东西,庆祝新年。我可不想在这几天看见你们谁出岔子。好不好?” “是!”只有郑三一个人大声地回答着。 李春秋只是点了点头。 离开了魏一平的住处后,李春秋悲凉地走在一条马路上,他的脸上满满的,都是绝望。 最近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幕幕,就像一个个电影片段不断闪现在他的脑海里。 老孟家人的死,他的离婚,对他儿子的威胁,杀死陈彬的命令,鬈发女郎的被逼自杀,为给共产党制造窘境不顾百姓安危炸毁药库…… 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让他心寒。 他想起了十年前,军统训练班内,站在讲台上的赵秉义对他们最后一番训诫的场景。 那天,赵秉义说:“今天,大家完成了本期训练班的全部课程。说一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今天,怕是我与在座的很多人诀别的时刻。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吃这碗饭?” 站在讲台下的他轻声说:“为了国家。” 赵秉义追着问他:“什么是国家?” 台下,鸦雀无声。 “国家就是你我,国家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我们为国家而战,就是为了此时此刻,正在战火中颠沛流离、水深火热的同胞们而战。希望你们在今后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时,永远都记住这一点。永远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良心,希望这两个字,是我能教给你们的最后一样东西。” 赵秉义说完这句话,走出讲台,向下面的所有学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收起回忆,路灯下的李春秋已是面如死灰。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魏一平和他背后的保密局,乃至国防部的卑劣做法,蚕食了他对国民党的最后一点信仰。 十年里,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绝望过。 恍惚中,他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离开魏一平,离开保密局,永远地离开他们…… 在这个声音的驱使下,李春秋迈开了步子,走向了一旁的公用电话亭。他走了进去,拿起电话听筒,犹豫了许久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喂,是奋斗小学吗?麻烦你,帮我给陈立业老师留个言。” 长春保密局会议室里亮着灯,一众特务正围坐在会议桌前开会,金秘书则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向庆寿把手里的几个文件合起来,看着大家,说:“今天的会就这样。孔科长,你和杨科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事跟你们说。散了。” 话音一落,特务们纷纷起身,金秘书也不显山不露水地站了起来,跟着人流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坐到办公桌前,轻轻戴上了耳机,开始监听。 此刻,向庆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向庆寿率先走了进来,他没有坐,而是站在吊灯下面的地板中央。 孔科长和杨科长跟在他身后,候在一边。 向庆寿转过身,看了看两位科长,说:“家丑就在家里说。内鬼的事情,说说,怎么看?” 孔科长正要开口,向庆寿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一个负责情报,一个负责行动,这么久了都没有发现,再这么下去,共产党都快把党代会开到站里来了。” 向庆寿看着他们,用一种近乎抱怨的口气说:“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缺什么,我就补什么。每个人都跟我说你们是清白的,我该相信谁?我对你们这么好,你们为什么就不满足,为什么要当个叛徒呢?” 孔科长和杨科长不明所以,傻愣愣地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停顿了几秒,向庆寿突然仰起了头,对着吊灯说:“金秘书,你太让我失望了。” 向庆寿的话一字不漏地清晰地传进了金秘书的耳机里。他顿时大惊失色,摘下耳机,正要拔出手枪,埋伏在窗帘后面的两个特务已经冲了过来,用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这一刻,金秘书面如死灰。 ===第七十七章=== 夜已深,一片昏暗的民居里,只有赵冬梅家的窗口还透出些许光亮。这么晚了,李春秋和赵冬梅依旧没有睡。 屋里灯泡下面的桌面上,有凌乱的图纸、铅笔、直尺,很显然,李春秋在回到这个新家后,挑灯夜战。 赵冬梅为他煮了碗手擀面,李春秋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把碗放到了小桌上。 “味道怎么样?”赵冬梅把一杯冒着热气儿的水杯递过去。 “挺好的。”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炒的卤,还是擀的面条?”赵冬梅挑挑一弯细眉。 “都挺好。” 赵冬梅停了会儿,问:“你在家里,跟姚兰说话也这么文绉绉的?” 李春秋也觉得自己有些太客气,他看看赵冬梅:“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挺无趣的?” “不。是特别无趣。” 李春秋虽然没笑,但明显比之前放松了一些:“你困了就先睡吧,别陪我耗着了。我话不多,还这么无趣。” “反正我也睡不着。”赵冬梅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她在替李春秋望风。 她回到刚才的竹椅上,把脚蜷缩到腿底下,把脸贴在自己抱着的一个热水杯上,看着正在对着图纸沉思的李春秋:“还不行吗?” 李春秋皱着眉头,摇摇头。 赵冬梅从一旁看过去,只见图纸上是一个短粗的六棱柱。她扭着脖子看来看去,说:“怎么看也不像个炸弹。” 李春秋没说话,继续思考着。 赵冬梅又跟了一句:“先别琢磨了,等想完了你自己的心事,腾出脑子来再弄吧。” 李春秋微微一愣,转过头看着她:“我有什么心事?” “你在想姚兰,对吗?” 李春秋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才看了看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琢磨正事的时候,不是那种表情。”赵冬梅一本正经地说道。没等李春秋说话,她又说:“其实我也能理解,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想她,正常。” 李春秋顿了顿,叹了口气:“其实我挺想孩子的。” 他如此坦率的回答让赵冬梅有些没想到,这也是两个人自认识以来,李春秋第一次真正对她敞开心扉,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你还没孩子。你不知道。”李春秋陷入了一种真实的情感中去,“明明在想他、惦记他,还不能回去看,也不能多问,也许有一天还必须离开他。你心里知道,他会恨你一辈子。可你还得狠下心,不去管他,不管他在背后怎么叫你、喊你,你都得像听不见、像聋了一样。那种感觉就像从你的皮肤上撕了一块皮,挺疼的。” 这些话说得至真至诚,赵冬梅也有些感同身受,她顿了顿:“我知道,我懂,我能明白那种感受。” 李春秋勾起唇角笑了笑:“心里在笑话我吧?人上了岁数,就不如你现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什么事都能放得下了。” “他们跟我说过,进了军统的门,就不该要孩子。” “他们说得对,在这方面,女人要比男人脆弱得多。” 赵冬梅静静地听他说着。 李春秋声音很轻很低:“我见过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可以用一双撅断的筷子,把自己的耳膜捅破。我有时候就在想,她在下手之前,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把碗边搭着的一根筷子拿起来,看着尖锐的那一端:“到底是什么力量,会让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用这么坚硬的东西,生生地咬着牙扎进自己的耳朵里?那得有多疼啊。” 他看看赵冬梅:“逼着她干这种事情,会下地狱的。” 赵冬梅伸手把他手里的筷子接过来,放到一边,看了看他:“你认识她吗?” 李春秋摇了摇头。 “她现在怎么样?” 李春秋没有说话,赵冬梅明白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良久后,赵冬梅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这辈子也不会要孩子。” “为什么?” 赵冬梅抿了下唇:“站长说,干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儿女情长是大忌,有好下场的不多,连他自己也不敢要。” 李春秋脸上露出了一抹哀伤,他悠悠地说:“是啊,除非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连感情都是一种奢求的鬼地方。” 对于李春秋来说,今晚是一个不眠之夜。 光荣与耻辱、忠诚和背叛,这些沉甸甸的词语在他的心里,完成了一次重生。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夜晚,还有另一个人同样无法入睡,那个人,正是他的好邻居丁战国。 他不知道丁战国身上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秘密,更不知道,这个身份复杂的潜伏者为了自保,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此时,丁战国的家,孤灯下的书桌前,他正在凝视着一份验尸报告,上面记载着“陈彬之死案”中关于肥皂水的文字片段,这正是李春秋的补充。 死死地盯着这份验尸报告,丁战国的脸色越发阴暗起来。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在李春秋休婚假的这短短三天之内,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抹掉所有的痕迹。其中包括,永远地除掉李春秋。 黎明的曙光渐渐浮现,清晨的雾气很大,今日的长春保密局显得有些阴沉,整个办公大楼都被一层浓浓的雾气笼罩着。 大楼里,向庆寿靠在审讯室的一把椅子上,双目微闭,发出轻微的鼾声。 坐在桌子对面、被铐在椅子上的金秘书,身子微微前倾,小心地叫着:“站长,站长?” 叫醒声中,向庆寿打了个激灵,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神情有点儿恍惚,似乎一时半会儿他还没彻底醒过来。 “该吃药了。”金秘书小心地说。 向庆寿这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从兜里取出一个药瓶将它打开,抖出两片药片,用水顺了下去。 向庆寿揉揉眼睛:“老了,熬不住夜。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也就睡了半个小时。您心里有事,呼噜都没打。” 窗外,有晨曦挤进来,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屋子里气氛显得柔和了些。已经整整一夜过去了。 “咱们说到哪儿了?”向庆寿淡淡地问。 金秘书还像平时会议记录一样细心缜密,提醒着他:“您说,这么多年来,党国待我不薄。” “是啊。这么些年,养只猫养只狗,也养到头了。咱们做回人,也得讲个知恩图报吧?” “站长,这句话我已经回答过您了。” 向庆寿看了看他,突然咳嗽了几声。他稳了稳气息,顿了顿,说:“算了。我嘴笨,说不过你。” 金秘书看着他,没有言语。 “别的就不多说了,咱们同僚一场,你看看我,白头发一大把,说句难听的,就差尿裤子了,还得在这儿整宿整宿地陪着你。” 一时间,他看上去确实像个虚弱的老人。 向庆寿睁着浑浊的眼睛望着金秘书:“多少说点儿吧,行吗?哪怕你随便说点儿什么,你的下线、上线,在哪儿交接情报,什么都行。” 金秘书避而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向庆寿甚至在用一种类似央求的口吻对他说:“我身边潜伏着一个共产党。连我每天早饭吃什么都知道,事无巨细。我呢,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像一只愚蠢的老猫。你要不说点儿什么,你也知道,上面会怎么对付我。行吗?” 半晌,金秘书开口了,却不是向庆寿想要的回答:“熬一夜了,您回去歇歇吧。” 向庆寿伸手摸过放在旁边的一根手杖:“也好。”他站起身来,又说:“再想想,再想想。都别把话说得那么死。” 金秘书没说话,向庆寿佝偻着身子,往外走去,金秘书突然叫住了他:“站长。” 向庆寿回过头来,目光里充满了希冀。 “今天上午十点,约了大夫看您的咳嗽。别忘了。” 向庆寿目光里的希冀消失了,他深深地凝望着他:“谢谢。” 审讯室的铁门打开了,向庆寿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直守在门口的行动组长马上迎了过来。 向庆寿之前的苍老虚弱一扫而光,眼神立刻变得不一样了,他很干脆地吩咐着:“整整一夜,半个字也没说。不必再等了,动刑吧。” “是。” 行动组长刚要转身,便被向庆寿一把拉住:“共产党向来嘴严,你怎么撬,那是你的事。他残了废了我都不管,但不能把人弄死。还有,你最多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再拖下去,他的同伙都跑光了。” 哈尔滨市郊,一片由密密麻麻的平房组成的居民区,因为不在市中心,显得格外幽静。 这片居民区内,一间四周白墙、青砖铺地的小屋隐在其中,并不显眼。 小屋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眼睛不大、看上去三十多岁、知书达理、彬彬有礼的男子,提着一个皮箱走了进来,仔细打量着这个屋子。 腾达飞坐在屋内的一把椅子上,对进门的男子说:“虽说小了点儿,可是很清静,正好方便你静下心来工作。活儿很急,得辛苦你加加班。吃的喝的都备好了,你看看还缺什么,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 男子点点头,看上去一脸谦逊。 熬了一夜的赵冬梅蜷在竹椅里睡着了,她的身上盖着一床毛毯,毯角没有掖好,显然是李春秋为她轻轻盖上去的。 倏地,她的头一沉,醒了。 穿衣镜前面,穿戴整齐的李春秋刚把围巾从衣帽架上摘下来,他从穿衣镜里看见赵冬梅:“醒了?” “几点了?”赵冬梅看了看身上的毛毯,再看看他。 “还早。本想叫你,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打扰。到床上去,再睡会儿吧。”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熬了一宿,脑子都转不动了。” 赵冬梅上下打量着他,发现李春秋的脚上穿了一双硬底皮鞋。她起身,一边收拾毛毯一边说:“那双皮鞋的底子太硬,走路久了会磨脚的。你要真是散步,该穿那双软底的。” 这话说得有深意。 “就在门口走走,不会很远,还真是忘了鞋的事儿了。”李春秋平静地说。 赵冬梅把毛毯放到了床上:“两口子之间每天都这么互相瞒着骗着,婚姻还有什么意思,你说呢?” 李春秋看看她,没说话。 赵冬梅也不看他,只顾自己收拾着床铺,也没有质问的意思,好像妈妈面对撒谎的儿子一样哀怨地说:“哪有散步的时候还穿成这样的,总共才三天的婚假,站长那边催得火烧眉毛,一天都过去了,东西还没熬出来。” 她唠叨着:“又不是去找雌孔雀的单身小伙子,真要是在门口走走,至于把头发梳得那么正式吗?” 说话间,她转过身来:“昨天晚上听你聊了那么多,我都梦到你儿子了。知道你想回家,去吧。” 李春秋再没说什么,眼睛里多了一丝柔软的东西。 他正要出门,听见赵冬梅说:“你就不怕我骗了你,转脸就去告诉魏一平吗?你说过,我可是个骗子。” 李春秋笑了笑:“你和他们不一样。” 赵冬梅看看他,也笑了:“中午你回来吗?我可不是催你。你要是回来,我就剁点儿肉馅,给你包饺子。” “好,吃饺子。记得帮我挑点儿腊八蒜。” 李春秋前脚刚一出门,一辆黑色的轿车就从赵冬梅家附近的街道上驶了过来,停在路边。 坐在车里的,是郑三。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正要推门下车,忽然看见车窗外不远处,李春秋从前面的小巷子里拐了出来。 郑三有些疑惑地观察着他,只见李春秋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的街道,就在目光即将触及他乘坐的黑色轿车的时候,他赶紧往后靠去,避开了李春秋的视线。 李春秋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常,便向前走去。 郑三想了想,从车里拿出一顶棉帽子,轻轻打开车门,远远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李春秋径直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这里已经有几个候车的乘客在寒风里排队候车了。他走过去,排在了队尾。 不多会儿,一辆公共汽车驶了过来。李春秋不经意地四下观察了一番,随后随着乘客登上了汽车。 就在这辆车即将关门的时候,郑三猛地伸出一只手扒住了车门,他戴着棉帽子,低着头,最后一个上了车。 ===第七十八章=== 车门关上,发出一声闷响。 车辆发动,一路前行,车身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轻轻地颠簸着。 坐在前排的李春秋出神地望着窗外,像是望着欢脱的自由。他看得如此出神,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坐在最后一排,正死死地盯着他的郑三。 公共汽车一直行驶到了另一个车站,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李春秋夹在一群乘客里下了车。郑三依然是最后一个,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春秋向前走去。 奋斗小学的教室里,今天格外安静,没有读书声,也没有说话声,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在认真仔细地埋头答卷,他们手里握着笔,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 丁美兮旁边的课桌空着,那是李唐的位置。 监考的陈立业认真警惕地看着学生们,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环顾:“谁也别想抄啊。我就站在这儿盯着你们,有一个,我抓一个。谁的尾巴露出来,谁明天就别想放假。” 上午九点半,考试结束。 陈立业抱着一摞试卷,穿过学校的院子,往教工楼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达室的窗子突然拉开了,一个门房探出头来,冲陈立业喊:“陈老师,陈老师——” 陈立业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 门房接着说:“早晨没找着您,陈老师,昨天晚上有个电话,让给您捎句话。” “捎话?谁打来的?” “说是您十年前的一个朋友,姓秋,秋天的秋。” 陈立业一下子明白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他说什么了?” “他说有点儿小事,上午十点,他在腊月十一那天早晨看见您的那家咖啡馆里等着。” 陈立业看看手表,马上急了:“你怎么不早说?!” 没等门房继续说什么,他把手里的试卷往窗口里一塞,转身往外跑去。 身后,试卷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李春秋匆匆前行。 这条街道很宽,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这里正是腊月十一那天早晨,李春秋无意中撞见陈立业和林翠见面的那条街道。 李春秋走过一家出售西服商店的橱窗前,停住了脚步,挂在橱窗里的一件大衣吸引了他。他驻足看着,洁净的玻璃里,反射出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 郑三远远地跟着,仔细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眼一瞟,他发现路边一个摊位正在售卖絮了新棉花的棉袄。郑三走过来,放下几张钞票,顺手抓起一件和他身上的衣服颜色完全不同的土灰色棉袄换上,又把头上的棉帽子也摘了,从怀里揪出一个颜色迥异的毛线帽,戴到头上。 李春秋仍然在欣赏着橱窗里的那件大衣,郑三则从他身后的街道上飘然而过。 此时,这条大街的路口处,一个人力车夫跑了过来。还没等车停稳,陈立业就从上面跳了下来,他疯了一样往前跑着。 他从来没有这么跑过,以至于整张脸都涨得红,呼吸急促,他笨拙地拼尽全力,朝前跑着。 半晌,似乎是欣赏够了,李春秋裹了裹身上的大衣,继续前行。身后,郑三依然远远地跟着他。 没一会儿,李春秋就走到了约定的咖啡馆门口,他回头四下看了看,推门走了进去。 咖啡馆里的人不少,三三两两地散在各处,谈笑风生。 李春秋环顾一圈后,选了一个窗口的位置,走了过去。 郑三戴着毛线帽子,低着头,也走了进来。他挑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背对着李春秋,抢先坐了下来。 李春秋坐下之后,习惯性地抬头又扫了一眼屋里。正在这时,他发现背对着他的一个人戴着毛线帽子,穿着一双翻毛皮鞋。 他微微一愣,忽然想起自己在欣赏橱窗里的服装时,从玻璃的反射里看见了一个穿着土灰色棉袄的身影从他身后的街道上飘然而过,而那个人的脚上,也穿着一双翻毛皮鞋。 李春秋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他飞快地琢磨着对策,顿了顿,果断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这时候,门被“咣当”一声推开了,陈立业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他一眼看见了刚刚站起来的李春秋,没等李春秋说什么,他就直接冲他走了过去。 李春秋眼睁睁地看着陈立业开口说:“老李——” 郑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俩,将手摸进了怀里。 “你想干什么?”李春秋一下子把他的话打断了,语气很不客气。 陈立业很意外,一下愣住了。 “我知道你想动手,想打我。要是给你把枪,脑子一热,就能把我给崩了。是吗?”李春秋一路走到他面前,脸都涨红了。 他顶着陈立业一句句说,陈立业一步步往后退。 屋里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向他们,只有郑三低着头不为所动。 李春秋盯着陈立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不是被你逼到这份儿上,我不至于这么干。自从我孩子进了你的班,吃拿索要,多少回、多少顿,你比我都记得明白。” 陈立业一个劲儿地喘着气。 “就因为没给你备年货,就不让李唐升学,调到最后一排不说,大冬天还罚他站到外头。这种天气,不到五分钟就能把人冻透了,你这不是缺德,你是在害人!” 陈立业深深地望着他。 “摆在校长和文教局桌子上的信,都是我写的。是我做的事,我认。我不是个缩头的人,把你找来,就是要当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你,这件事,没完。你必须去找姚兰,当着她的面,给李唐道歉。”李春秋顶到陈立业的面前,“你当初帮过我们的事,我都没忘。如果这事在以前,我也无所谓。可你不能欺负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和孩子。” 陈立业被他戗得灰头土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以为当初帮个手,就能欺负我一辈子。”李春秋挤开他,往外走去。 郑三坐在那儿,收回了手,安静地看着李春秋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李春秋走后,郑三出了咖啡馆,来到附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给魏一平去了个电话。 电话亭里,郑三把毛线帽子摘了,拿着话筒,对魏一平说:“我没想到他会出来,所以才跟了他。别的倒是没什么。孩子之外的事都没说。是。明白,不会耽误的。” 说完,他把电话一挂,推门走了出去。 同样从咖啡馆里出来的陈立业,若有所思地走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 他仔细琢磨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一个转念,他忽然想起李春秋说的那两句话: “你当初帮过我们的事,我都没忘。” “别以为当初帮个手,就能欺负我一辈子。” 一瞬间,陈立业全明白了。他迅速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去火车站。” 出租车一直行驶到哈尔滨火车站对面酒楼所在的街道边,陈立业从车里钻出来,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小胡同里没有什么行人,静悄悄的。 他独自一人穿行在胡同里。 拐过弯,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十年前,警笛大作,年轻的李春秋朝这里拔足狂奔,身后,几个穿着伪满时期制服的巡警拼命追来。 那时,他眼睁睁地看着李春秋从身边风一样地跑了过去,拐了个弯,冲进了一条死胡同,里面除了一棵大树,什么都没有。李春秋一脸绝望地躲在树后,直到他支走了那些巡警,李春秋才浑身瘫软地靠着树坐到了地上。 而这棵树,就是他现在看到的这棵树。 陈立业望着大树后面的那条小胡同,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背后想起:“十年了。这小胡同一点儿都没变样。” 陈立业回头一看,是李春秋。 “我猜,这十年里头,你经常会到这儿来。”陈立业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十年里,他已经不知道注视了他多少遍。从这一次起,再看着他,意味已经不一样了。 “为什么?” “我也有过几次差点儿就进了鬼门关的经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地方去看看。我猜你也是。” 李春秋说了句半开玩笑的话:“我来没来过,你最清楚。你比我老婆都要关心我。” 陈立业笑了。 “很惭愧。说实话,我真的一直把你当成了一个市侩的人。”李春秋看着他,语气里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聪明的人。只有在聪明人面前,我才会伪装得这么辛苦。你不知道,让人人讨厌,也挺累的。” 后半句是玩笑话,两个人各说的一句玩笑话,让气氛很快变得融洽起来。 李春秋从怀里掏出那块怀表,递过去:“抱歉啊。” 陈立业接过怀表:“其实,你要不带走它,我还真不一定会怀疑到你身上。” “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天从你家一出来,我就后悔了。再想放回去,已经迟了。”李春秋有些惭愧。 “这个不值什么钱,可毕竟是结婚时候买的。什么东西有年头了就有感情,人也一样,是吧?”陈立业看着那块老旧的怀表,挺有感触。 “得看是什么样的人。” 陈立业抬起头,望着他。 “要是那些手上全是血、还要拉着你下地狱的人,还是越早离开他们越好。”李春秋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知道,你迟早会把它还回来的。”陈立业把怀表放进衣兜里,有些苍老的眼眸深深地望着他。 李春秋笑笑,这个笑容里有些不一样的意味。顿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只能用学校的电话给你留言。魏一平知道你一直在跟着我,但不知道你的身份。” 陈立业侧身站着,尽量用身体挡着李春秋,不让他被胡同外面的人看到:“刚才跟着你的那个人,是他的眼睛吗?” “也许是吧。” “这样,以后再见面,还是先打电话。学校方面,我会把门房换成自己人。回去以后,我马上申请在家里秘密装一部电话。我老伴是可以信任的,有什么急事,直接跟她说就行。” “好。”李春秋点头。 “要是我有急事,会让一个磨剪子的人去你家门口吆喝,你听见了,就出门来,我会找到你的。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我还可以扮演那个讨厌的班主任。魏一平既然不知道我的身份,那就让他再多猜猜。”陈立业看着李春秋,继续说,“我们可以再等等。如果不是那个‘黑虎计划’,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抓捕魏一平。除夕夜,很快了。” 李春秋勾起唇角笑了下:“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几天。你知道黑虎的策划者是谁吗?” 陈立业眉头一挑:“我认识他?” “就是我十年前,在火车站暗杀的那个人。” “腾达飞?那个汉奸?”这个答案显然在陈立业的意料之外。 李春秋颔首:“我也没想到。前面有周佛海,现在有腾达飞,他们连脸都不要了。其实我一直在犹豫,是腾达飞的出现把我推到了你的面前。” “找他来负责这个行动,这是一步什么棋?” “按照计划,年三十儿的晚上,我就会离开哈尔滨。本来在腊月初一那天,我就该走的。也许是行动出了些问题,需要延后。按照这个推测,行动就是在除夕夜。具体的内容我还不清楚,现在只知道需要做一些炸弹。” 陈立业有些诧异:“你是设计者?” “这也是我离婚的原因。”李春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陈立业明白了:“赵冬梅……” “她也是我们的人。” “不是你们,是他们。”陈立业立刻纠正他,他看着李春秋,问:“这个赵冬梅,有可能会变成我们的人吗?” “我不太确定。不过,她和魏一平不一样。” “你是说?” “直觉告诉我,她和我很相像。其实她不应该进来。这一行对于女人来说,太残酷了。” “是啊。” “我和她的姻缘只剩九天了。她手上没沾过鲜血,但愿她能有个善终吧。”李春秋有些感慨。 陈立业也叹了口气:“是啊。九天,眼看就要过年了。” “希望咱们明年还能再见,还能说一声新年好。” 陈立业很坚定:“年初一那天,等着我,我一定去你家里拜年。” 听他这么说,李春秋眼睛里有些热热的,他深深地望着陈立业,心里有丝暖意。 ===第七十九章=== 谈话期间,李春秋尽可能地把近期魏一平安排自己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立业,包括他现在所制作的炸弹形状。 陈立业在听到炸弹的形状后,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六棱柱?这是什么炸弹?” “我也很奇怪。每一道边长都是五厘米,我在想,肯定是为了便于安装。” “这么奇怪的形状,他们想把这些炸弹安到什么地方呢?” 李春秋摇摇头:“这个还不是最难的。麻烦在于对爆破当量的要求。这么小的体积,却得达到两百万焦耳以上的破坏力。” “两百万焦耳,那能把一个两百斤的东西炸上天。”陈立业沉思着,他想了想,说:“你还是接着做下去,尽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腾达飞的脚下一步会迈到哪儿。” 李春秋点点头。 陈立业忽然想到了李春秋刚刚提起的那本邮政通讯册,问:“那本邮政通讯册呢?也和这个有关吗?” “我不确定。那是十年前,赵秉义带到哈尔滨来的。他死后,一直在我这儿。从魏一平的反应看,它的价值还没有消失。我猜测,它应该是一本潜伏者的名单。” 陈立业顺着他的思路继续推测:“包括你在内,这些挨个儿被唤醒的人,都是为了年三十儿那天晚上的行动。他们要集合这么多人手,究竟要干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名册,现在在魏一平手上?” “我手里还有一份拍下来的胶卷。” 陈立业眼前一亮:“它在哪儿?” “在家。” 陈立业定定地望着他,李春秋明白了,补充了一句:“在姚兰家里。” “那你还得回去一趟。” 李春秋顿了顿,问:“李唐最近怎么样?” 陈立业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他两天没去上学了,请了假,你不知道?” 姚兰家,屋子里被扔得乱七八糟,衣服毛巾锅碗瓢盆散落得到处都是,凌乱不堪。 此时,满脸通红的李唐,额头上盖着一块凉毛巾,正躺在床上,烧得连呼吸都热了。因为发烧,他已经两天没去上学了。 格外憔悴的姚兰顶着一头纷乱的头发,从床边的一个不锈钢药盒里取出一支玻璃制的注射器。她敲掉玻璃瓶的顶端,用注射器的针头扎进去,吸了一管药水。 她拿着这管药水,走到李唐身边,轻轻推了推他。李唐被推醒后,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姚兰一只手拿着针头,一只手再次轻轻地摇着李唐:“听妈话,咱们得打一针才能退烧。” 李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听话,来,起来,我保证很快,很快就好了。”姚兰转到他头那边。 李唐又翻了个身:“不,我不想打针。” 姚兰耐着性子继续转过来,在他身边坐好,刚要去叫他,李唐一甩胳膊,姚兰手里的玻璃针管掉到了地上,碎了。 这个举动让姚兰一下子失控了,她大声吼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打个针你都怕!现在还有个我,以后等我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李唐被骂愣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姚兰,自己挣扎着坐起来,小脸通红地说:“妈妈,对不起,我想打针。” 看着面前的儿子,姚兰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一辆出租车在姚兰家附近的路边停了下来,坐在车上的,是李春秋和陈立业。李春秋需要回到曾经的家,拿到那卷胶卷。 车上,李春秋正准备下车,他想了想,转过头看了陈立业一眼,还是加了一句话:“也许很快,也许得有一阵子。我尽快吧。” “别急,陪孩子多待会儿。昨天晚上正好没睡着,我在车上补补觉。”陈立业理解地说道。 李春秋有些感激地看着陈立业,随后便下了车,往那个曾经的家走去。 走到门口,李春秋敲响了门。姚兰有些诧异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谁呀?” 她有些疑惑,这个时候,谁会来敲门。 “我。”李春秋的声音从门外清晰地传来。 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姚兰几步就跑了出来,她的眼睛亮了,几乎是冲过去把房门打开的。 房门打开的一刹那,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春秋。她看了他良久,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说,李唐没去上课。他怎么了?” “还好。已经退烧了,刚睡着。” “我能进去吗?” 姚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让开:“进来,脑子都乱了。你吃了吗?” 李春秋直接走进去,走进卧室看李唐。姚兰把门关上,也跟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卧室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她看到李春秋神色不太好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在沙发上坐下。 她有些疑惑,李唐生病的事,李春秋是怎么知道的,张口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陈老师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的。” 姚兰“哦”了一声,李春秋也没有再说话,他用手指在沙发上轻轻地敲着。 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姚兰率先开口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还行吧。” “你看着气色不太好,这几天没睡好吗?” “你也是。”李春秋看了她一眼,顿了顿,问:“孩子生病,怎么不告诉我?” “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他们说你休婚假了。”姚兰轻轻地说。 李春秋微微一愣,然后说:“有急事,你可以去找我。” 姚兰抿着嘴唇,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脚,没说什么。 李春秋又说:“以后我会多回来看看。” “等你方便的时候吧。” 李春秋看看她,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轻声问道:“年货都买齐了吗?” “就我们两个人,吃不了多少。有点儿就够了。” 李春秋抿了下唇:“最近我有些忙,过两天,我送一些回来。我走的时候酱油不多了,还有吗?” 姚兰没回答,直接说:“你吃过了吗?” 她抬头看着李春秋:“昨天晚上李唐折腾了一宿,我一直没吃饭。你要是能坐一会儿,就帮我瞅着点儿他。我去切个列巴。” “我也没吃。” 姚兰马上站起来:“我给你擀点儿面条去。” “不用。列巴就行了。” 姚兰点点头,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升腾起了袅袅热气,灶台上的小锅里热着牛奶。案板上,她拿着长长的面包刀,切着一个几斤重的大列巴。 趁着她做饭的工夫,客厅里的李春秋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沙发下面,摸索着。为了避免姚兰看见,他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厨房。 没过多久,姚兰便把牛奶从锅子里倒进两个杯子里。李春秋还在沙发下面继续摸索着,还没找到自己之前藏好的胶卷,他显得有些着急。 又过了会儿,姚兰把列巴盛到了盘子里,她端着盘子一个转身,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李春秋正弯着腰。她再一看,李春秋是在系鞋带。 姚兰走出来:“吃吧。” 李春秋直起腰来,不动声色地说:“好。” 说完,两人走到餐桌旁坐下吃了起来。李春秋默默地撕着列巴,杯子里的牛奶已经被他喝光了。 姚兰看看他吃的量,说:“你早晨也没吃饭。” “没顾上。” “你的胃不好,以后还是按顿吃吧。” 李春秋点点头。 姚兰接着说:“她要是不会做,你就买点儿面包,也比不吃好。” 李春秋见她提到了赵冬梅,故意岔开了话题:“陈老师说,李唐缺了的考试,他会改天把卷子送过来,在家里补考就行了。” “你又给他送了多少东西?”姚兰看看他,一脸惊讶。 “他那个人,其实还不错。以后家里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找他。” 姚兰挑挑眉:“找他?” “对。我们以前对他有些误解。他那么做也有他的苦衷。”说话间,李春秋站起身来。 姚兰见他要走,连忙说道:“等一会儿李唐就醒了,他嘴上不说,可是早就想你了。” 李春秋叹了口气:“我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现在就得走。” “儿子是我的,也是你的。他都说胡话了,迷迷糊糊地,一直在叫你,要不是这样,我不需要你留着。”姚兰的语气里有些哀怨。 “我真的有急事。” “可你明明是在休婚假呀。” “我是有别的事。” 见他如此决绝,姚兰咬起牙,直直地瞪着李春秋。 “姚兰,让你受累了。以后,我会补偿你的。”李春秋深吸了口气,向门口走去。 姚兰在他背后说:“她看得那么紧吗?你就那么怕她?” “跟她没关系。” 姚兰死死地咬着牙,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李春秋,我越来越不认识你了,没想到你的心这样狠。” 一瞬间,李春秋有些愣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家门。 顷刻,身后的房门被姚兰重重地一摔,关上了。 他知道,她是在怨他,他也不想,但他现在只能这样。这样想着,李春秋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市公安局,丁战国将一张翻开的试卷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这张试卷的抄卷者正是李春秋,试卷上李春秋的笔迹依旧清晰可见,蓄水池、仓库等诸多的词被红色的铅笔圈着。 此刻,丁战国拿着电话听筒,正在打电话:“对,对,笔迹鉴定,是。许振。他母亲受伤了?那他是不是得提前回来了?” 话里话外,他都有一丝压抑不住的着急:“明白了。当然,母亲为重。不过没关系,多晚我都可以等着他。如果他方便,请随时给我来个电话,我拿着东西去找他。谢谢。” 说完,他挂上了电话,一张脸看上去显得格外阴沉。 郑三再次来到了赵冬梅家附近,他从一辆轿车里钻了出来。 这时的他,已经摘掉了帽子,重新换上了那身黑色皮夹克,下了车后,他左右看了看,往赵冬梅家走去。 “咚——咚咚咚”,一长三短,敲门声在赵冬梅家响起。 为李春秋包的饺子已经弄好了一半,包好的十几个饺子像士兵一样整齐地排队站在盘子里。 赵冬梅走到门口,用沾着面粉的手把插死的门闩打开,一边开一边说:“还真回来了?那边就没留你吃饭吗?” 一开门,她愣住了,门口站着的并不是李春秋,而是郑三。 赵冬梅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一时间愣愣地看着他。 郑三手里拿着一件女式的黑色羊毛披肩,冲她说:“魏先生教我敲的门。说这么敲了,就能见到李太太。” 赵冬梅看着他手里的披肩:“你是谁?” “南京来的,老家人。我姓郑,和你前后脚来的哈尔滨,以前都穿过军装,都是为了治病才来的。” 赵冬梅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我没见过你。” 郑三打量了一下屋里:“李先生出去了?” “你找他什么事?” “不找他。找你。”郑三面带微笑,他把手里的女式披肩递到赵冬梅面前,“喜欢吗?” 从赵冬梅家出来后,郑三开着车,赵冬梅被他安排坐在了后排座上。 那块黑色女式披肩此时正罩在赵冬梅的头上,披肩很大,连她的额头和眼睛都盖住了,使得她没法看清楚车窗外的任何地标。 车窗外的电线杆不断地往后闪去,郑三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李先生早晨出门,是跟谁见面去了?” 赵冬梅在披肩里不咸不淡地说:“是站长问的,还是你问的?” 郑三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 赵冬梅一脸平静,良久,她问:“这是要去见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 赵冬梅知道再问也得不到什么回答了。她一言不发地看着车窗外,一时间,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行驶到一个铁道路口时,两根红白相间的木杆缓缓落下,开着车的郑三停了下来。 少顷,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通过了路口。 李春秋从姚兰家里出来后,闷着头匆匆前行,拐了一个弯后,他看见那辆载着陈立业的出租车已经不见了,而他的面前,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站着。 李春秋狐疑地看了看,还是走了过去,就在他走过去的一刹那,那个人转过头来,是魏一平。 顿时,李春秋愣住了。 一阵风袭来,带着些许寒意。魏一平站在那儿,有些怕冷地缩了缩脖子,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李春秋看了看四周,眨了下眼睛,问:“您怎么在这儿?”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魏一平一脸严肃。 “孩子病了,我回来看看。” “着凉了?”魏一平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阵子天冷,应该是吧。” “好些了吗?” “刚刚退了烧。”李春秋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姚兰给他打了一针,他现在睡着了,他俩个人都在家里。” “我可不是学校的老师,看见孩子没上学,就顶风冒雪地来做家访。”魏一平拍拍李春秋的肩膀,“我是怕你再陷进家庭的旋涡里去。如果需要,我可以随时出现,替你圆一些你需要圆的谎。” 李春秋听他这么说,道:“站长,你话里有话。” “有吗?” “就算你不来,我也会给你打电话。” 魏一平看着他:“有事吗?” “我见了一个人。” “谁?” “陈立业。” “因为孩子?” 李春秋看着他的眼睛:“孩子只是个幌子。有些事儿,躲也躲不过去。借着没有送年货的理由,他把我儿子的座位调到了门口,顶着风着了凉,孩子一病,正好逼我现身。” “这么说,这是个连环计呀。”魏一平有些惊讶。 “他还在摸我的底。” “摸到了吗?” “我和姚兰说过了,过了年就办转学。今天和他翻了脸,正好有理由再不见面了。” 魏一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春秋接着说:“我和他见面的时候,有人跟着我。” “是吗?” 李春秋看着他。 ===第八十章=== 魏一平知道李春秋发现了郑三跟踪他,顿了顿,很诚恳地说:“春秋,如果我说这是一次巧合,你相信吗?” “您说呢?” “如果我说‘我来,就是想和你当面解释一下,请你不要误会’,你接受这个说法吗?” 听他这样说,李春秋没有说什么,淡淡地笑了。 魏一平没再说什么,他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后,招了辆出租车,钻了进去。李春秋目送着他乘坐的出租车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终于松了口气。 “他就是魏一平?”陈立业的声音突然从李春秋的耳畔传来。 李春秋一回头,就看见陈立业站在他的身后。 陈立业看着他,说:“他比我想象的苍老许多。” “你怎么知道是他?” “直觉吧。”说罢,两人并肩朝前走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陈立业看着李春秋,问:“孩子怎么样了。” “姚兰给他打了一针,好多了。” “心里不是滋味吧?” “是啊。”李春秋叹了口气。 陈立业见状安慰道:“现在的付出就是为了将来可以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这个道理我懂。” 李春秋摸出胶卷递了过去,陈立业接过胶卷小心翼翼地装好:“要不,你再回去陪陪孩子?” 李春秋摇了摇头:“不行,魏一平催得很紧。炸弹的事,只有不到九天的时间。我要是不回去,会露馅的。总会有一天,他们娘儿俩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再补偿吧。” 陈立业看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钦佩和信念:“熬吧,快过年了。年三十儿,孩子就会知道,他父亲是个英雄。” 李春秋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了。”陈立业向他伸出了手,李春秋不假思索地握了上去。随后,二人在岔路口分开。 李春秋明白,他和陈立业的这一握,意味着,他们的合作从今天正式开始了。 小雪漫漫,李春秋匆匆走在回新家的路上,刚拐了一个弯,就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差点儿撞个满怀。 李春秋抬头一看,和他差点儿相撞的人,正是赵冬梅同厂的那个工友——陆杰。 两个人都看见了对方,陆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看上去显得很尴尬。 李春秋怕他太过尴尬,率先开了口:“陆杰,是吧?” 陆杰显然没料到在这儿碰见了李春秋,他有些手足无措地说:“我刚才路过这儿,再见。”说完,他错身低头走了。 李春秋看了看他的背影,然后转过头,往自己的新家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就看见家门上挂着一把铁锁。 李春秋有些疑惑地愣住了,他站在门口,伸着头往里看。 屋内,桌上的盘子里,有包了一半的饺子,擀面杖放在一边,还有一些饺子皮,似乎已经干透了。 屋里其余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和他出门前一模一样。 门锁很完整,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饺子包了一半,锅里的水甚至都是满的。这意味着,赵冬梅在出门前,还在做着开火下锅的准备。 看着这些细节,李春秋思索着,赵冬梅应该不是被人抓走的,是有条不紊离开的,但是他想不明白赵冬梅能去哪里,至少,她应该给自己留下一个信息。 郑三把车开到哈尔滨市郊的一处民居前,停了下来。 车一停下,赵冬梅便顺势把罩在头上的披肩拿了下来。郑三看了看她,只见赵冬梅已经伸手推开车门,下了车。 她走到这处民居的大门前,停了下脚步,随后,她顿了顿,才尝试着推了下门,门是虚掩着的,被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她走了进去。 房间内拉着窗帘,光线暗淡。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冷吗?” 赵冬梅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男人的声音继续在她身后响起:“把大衣脱了!” 赵冬梅用余光看着后面,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一粒粒地解开大衣纽扣,紧接着,厚重的大衣落在了地上。 “接着脱!” 赵冬梅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开始动手解开上衣的纽扣,一件件衣服陆续落在了地上。 她似乎感觉到了寒冷,双手环抱在胸前。 她背后,一个男人慢慢走了过来,正是那个白天刚刚住进来的和腾达飞对话的小眼睛男人。此刻,他的手里拿着一副手铐。 赵冬梅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一脸不安。 果不其然,随后,她被这个男人用手铐反铐在了椅子上,嘴里也被塞了一团毛巾。 小眼睛男子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裤衩,他从地上堆着的裤子里抽出一根皮带,将它抡了起来。 “啪”的一声。 赵冬梅的背上顿时浮现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痛得她一声闷叫。 此时民居门口的黑色轿车里,郑三在独自等待着,他将手按在方向盘上,手指无聊地轮流敲打。 仿佛一个世纪之久,那扇黑漆漆的院门终于开了。 赵冬梅把自己裹在大衣里,从里面走了出来。一阵寒风吹过来,她的头发显得更凌乱了。 她面无表情地拉开车门,坐到后车座上,一句话也没有。 郑三见她闷不吭声地上了车,将汽车打着了火。 赵冬梅走后,小眼睛男子坐在桌子旁边,用红色铅笔在一张地图上画着什么。那张地图,是一张四十年代的哈尔滨市区图。 屋内,一灯如豆。 桌上的地图上,弯弯曲曲地画着一道红线。 随后,小眼睛男子用一支红色铅笔的笔尖,在“教场北”的地名上画了一个圈。 东北局社会部洗印室内,光线很暗,暗红色的灯光下,一张张湿漉漉的照片被夹在一根长长的绳子上面。 冯部长一张张细细地看着,他看完了,把手里的放大镜递给身边的陈立业:“你来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秘密。” 陈立业看了几张,摇了摇头。 冯部长看着他:“还缺一样东西。” 陈立业马上说:“密码本。” “老陈,有句话,就算你不爱听,我也得说。这个李春秋只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名册。如果没有密码本,这就是些毫无用处的废照片。我有这么一个假设,会不会是他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 陈立业刚要开口,冯部长继续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探讨这种可能性。” “我懂。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我们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他,我觉得不妥。” “老实说,‘黑虎计划’,我也有耳闻。如果真的按李春秋所说,大年三十儿他们就要行动了。那你我现在去寻找密码本还来得及吗?依我看,马上拘捕魏一平,就从他们身上做文章。” 听他这么一说,陈立业着急了:“不不,指挥这次行动的是腾达飞。我们抓了魏一平,除了打草惊蛇……” 冯部长看着那些照片:“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了,对吗?” 陈立业也有些压力:“我会尽快再去见见李春秋,这个答案,只能着落在他身上了。” 长春保密局,向庆寿办公室门口的门半开着。 向庆寿的声音从里面震耳欲聋地传出来:“什么叫问不出来?你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从军统到保密局,你这十几年下来,就学会了‘问不出来’这四个字?” 这时,搜查组长匆匆走过来,听见里面向庆寿在发作,也不敢进去,只得在门口候着。 “啪”的一声,屋内传出了电话摔了的声音。 搜查组长连大气也不敢出。 “谁在外头?”察觉到了门外有人,摔了电话的向庆寿大喊了一声。 搜查组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第一眼就看见电话摔在地上,还有一些文件、钢笔,都是刚才被向庆寿发火胡噜下去的。 “你有什么事?”向庆寿没好气地问他。 “站长,有发现。”搜查组长赶紧回道,说着,他递过去几张收据,“在金秘书家里的抽屉里找到的,一共四张,都是汇款的底据,收款人是上海的一个账户。” 向庆寿连忙抓过老花镜戴上:“跟上海联系了吗?” “他们正在查这个账户的主人。” 向庆寿有些激动:“催!告诉他们,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人给我找着!” 郑三的车,这次一直开到了魏一平的新公寓楼下。待魏一平下楼上了车之后,郑三立刻识趣地下了车,站到了马路对面。 车里的后车座上,只有赵冬梅和魏一平两个人,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安静的车内,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赵冬梅面无表情地坐着,魏一平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看着赵冬梅,想说点儿什么,又斟酌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 赵冬梅什么都没说。 “伤着你了吗?” “您说呢?” 魏一平望望她:“受苦了。” 赵冬梅沉默着,并不言语。 魏一平顿了顿,说:“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赵冬梅就慌忙打断了他:“这次是要拿什么情报?” “先熟悉熟悉,到了该拿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还得再去?” 魏一平将目光移向了车窗外,没有看她,默认了她的猜测。 得到了答案,赵冬梅也没再看他,她目视着前方,问:“这事,李春秋知道吗?” “不知道。” “我懂了。” 魏一平像是在劝解邻里之间小两口的矛盾一样,说:“夫妻之间,有时候就是这样。这种事,他要是不知道,就没事。知道了,心里就有疙瘩,这个疙瘩会越来越大。想想看,李春秋和姚兰,还有那个外科大夫,不就是这样吗?” 他侧过脸,望向赵冬梅:“保密,有时候才是对对方的尊重。” 赵冬梅的一张脸已是冷若冰霜。 和魏一平分开后,赵冬梅招了辆出租车,赶回家。 出租车在开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赵冬梅付了钱后,面无表情地下了车。 风雪中,赵冬梅独自一人站在离家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一动不动。 她环抱着自己,瘦小的身影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她的肩膀不断地抽动,呆呆地站在那里,捂着嘴抽泣,已是泪流满面。 直到哭够了,她才擦干眼睛,往家里走去。 她知道,这就是特务的命。特务,是必须把一切苦痛都埋在心底的人。 门开了,赵冬梅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她没有看李春秋一眼,直接走了进去。 风把雪星子吹了进来,李春秋赶紧关门:“怎么又起风了?” 赵冬梅“嗯”了一声,像平日回来一样,脱了大衣,挂好,她一看,包了一半的饺子还放在那里。 李春秋往洗脸盆里倒了点儿热水,递给她刚捞起来的一块冒着热气儿的毛巾:“一下午都在弄图纸,饺子也没顾上替你包完。” 赵冬梅接过毛巾,走了过去,也不抬头看他:“你忙吧,我来。”说完,她擦了擦手,走到桌前坐下来,继续包那些剩下的饺子。 李春秋看了看她,想问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赵冬梅拿起擀好的面皮儿,看着它:“干了。你稍微等等,我去重新和点面。” 李春秋走到桌前坐下,拿起图纸上的铅笔,说了一句:“外面挺冷的吧?我是说,你的靴子上都是冰霜,一会儿化了雪,得湿了。” “我等会儿就刷刷。”赵冬梅站了一下,又往厨房走去,随后,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就立春了。等过了年,就暖和了。” 李春秋被这句话说得一愣,眼睛里动了一下,一丝暖意渐渐浮了上来。 已入夜,丁战国还守在办公室,墙上钟表的指针指向了六点十分。他举着电话听筒,情绪有些急躁:“不是说六点钟就能到吗?多大的雪能把火车给困住?我没有着急,我急了吗?” 在听到那边的回复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对电话那边的人道:“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我也不会这么催。今天晚上,我会通宵在这里等着,多谢了。” 下好饺子,天色已经黑了,桌子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一大盆饺子、酱油、香油和一罐子腊八蒜。 李春秋坐在餐桌前,拿着一瓶陈醋,给两只小碗里各倒了一点儿。 赵冬梅轻轻敲了敲碗:“再来点儿。”李春秋便拿起陈醋又给她的小碗里倒了一些。 赵冬梅伸出筷子,夹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饺子,在碗里蘸饱了酱油醋,慢慢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李春秋也吃了一个,觉的味道很香:“好吃。你还有这个手艺!” 赵冬梅看了看他,没回答他的话,忽然问:“你怎么不问我去哪儿了?” “你要说的,肯定会说。你不说的,就是纪律。不能问。” “咱们俩在一起,只有纪律。”听他这么说,赵冬梅的目光里隐隐地有一丝失落。 “咱俩能凑到一起,还真得感谢纪律。”李春秋故意开了一句玩笑。 赵冬梅并没有被这句话逗笑。她轻轻地说:“要是哪天我真的丢了,回不来了,你也不知道。” 李春秋给她碗里夹了一个饺子:“我看过了,门上了锁,屋子里也没有别的痕迹。你很安全,是自己出的门。” “要是有人用枪逼着我,我也只能自己出门。” 李春秋愣住了,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出什么事了?” 赵冬梅这才抬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笑了笑,才说:“没什么,就是看你着不着急。” 李春秋松了口气,看着她,转移了话题:“陆杰今天来了。” 赵冬梅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把碗里的饺子翻了个个儿,让陈醋把它浸了个够。 李春秋见她的这番动作,说:“你这么喜欢吃酸的?” “我爷爷是山西人,他十二岁走西口,什么都没带着,就带了一个醋壶。他什么也没给我爸爸留下,除了饭桌上吃习惯了的一口酸口味。” “那你平时炒菜为什么不放醋?”李春秋有些没想到。 “你的胃不好。你说的。” 李春秋微微一愣,他顿了顿,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怎么才算喜欢另一个人?” 赵冬梅看着他,没说话,仿佛在等着他下面的话。 “怎么衡量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一个女的?就是这个女的即便已经结了婚,有了丈夫,有了家,这个男的也还惦记着她,他不在乎。你信不信,如果你和我离了婚,陆杰第二天就会娶你。”说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敢跟你打赌。” 赵冬梅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看了看他:“你要和我离婚?” “这么大的事,咱们得听那个姓魏的媒人的。”李春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赵冬梅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都是说笑的话。你不爱听,不说了。快吃,趁热。” 赵冬梅没说话,半晌,她突然问了一句:“我敢打赌,你今天跟我离了,明天姚兰就会和你复婚。你信吗?” 李春秋看了看她,而后站了起来,他拿着碗,说:“我盛碗饺子汤去,你来一碗吗?” “我不要。我就爱吃醋。” 姚兰家客厅的餐桌上,摆着几小碟残羹冷饭。姚兰独自一人坐在饭桌边上,筷子没动,碗也没动。 她毫无胃口,孤独而疲惫地出神地望着前方。 晚间九点四十分,哈尔滨火车站,一列火车喷着蒸汽慢慢地停靠在站台边。 火车停稳后,众多乘客从车阶上陆续走下来。 一个提着包的中年男子随着人流走下了火车,面色沉稳地走在人群中。他个子不高,宽额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 他不是别人,正是哈尔滨市道里公安分局的笔迹专家——许振。 ===第八十一章=== 木质的地板、烟灰色的墙面,客厅和卧室一体,这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筒子楼房。 屋内,一盏台灯远远地放在床脚的墙边,上面罩着一张报纸。灯光被报纸遮盖着,不至于刺眼,但仍能照亮睡在床上的一对夫妻和一个婴儿。 一阵敲门声突然在这个安静的夜响起。 睡在床上的丈夫醒了,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他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一边的婴儿正安静地熟睡。 静夜里,持续的敲门声显得格外清晰。 男子掀开被子,一个翻身下了床,他套上了一身厚厚的睡衣,往门口走去:“谁啊?” 门开了,见到门口的来人,男子马上换了一副殷勤的笑脸:“妈,这么早就来了?” 老太太看上去平时就习惯了对他没什么好脸,也没说话,自己进了屋,她的眉毛、眼睛上都是冰霜。她先没往里走,而是把外面的棉袄和棉帽子摘下来,落了落屋外的冰凉劲儿,才往床边走去。 男子抱着一杯热水过来:“您暖暖手。” 老太太马上小声打断他:“别吵醒他俩。放那儿吧。” 说着话,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长命锁:“极乐寺求的。我踩着丑时的点儿去的,肯定灵。” 男子接过长命锁,看了看,然后咧着嘴笑了:“好,这个好。一辈子平平安安。” 老太太看着他从内心里溢出来的笑,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老来得子,高兴吧。也不枉你给我当了十年的上门女婿。” 男子笑着:“要是再活一回,我还上门。您先坐坐,天一会儿就要亮了,我去准备准备,熬点儿米粥。” 他小心地把长命锁放到屋里的一个小柜上,戴上帽子,拎着一个小锅开门出去了。 柜子上,那把长命锁泛着好看的光。 不消一会儿,楼道里的一个小煤油炉子里,蹿出了几股淡蓝色的火苗,火苗燃烧着,雀跃在一个小铝锅四周,热气儿从铝锅锅缝里挤出来,热腾腾地蒸着上方探着头看向锅里米粥的男子的脸。 “邱海,邱海!”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很急地叫他。 邱海赶紧拉开门跑了进去,只见老太太满脸震惊,他妻子也醒了,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邱海下意识地看孩子:“出什么事了?” 见孩子安然无恙,他转头正要问,看见岳母和妻子的目光都汇聚在柜子上,他也顺势看了过去。这一看,他也有些蒙了,柜子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之前被他放在柜子上的长命锁,不见了。 老太太着急地问他:“你是不是放这儿了?” 妻子接了一句:“妈说让我给孩子戴上,过去拿,没了。” 邱海在屋内四处看了看,目光最后定格在了墙上的一个镜框上。他走了过去,那个长命锁仿佛长了腿一样,把自己挂到了镜框的钉子上,还在微微地晃着。 邱海蹙着眉,一脸的狐疑。 岳母在他背后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怎么记着你没把锁挂那儿啊?” 邱海把长命锁摘了下来,这时的长命锁已不单单再是一把光秃秃的锁,它的锁杆上还缠着一个纸卷。 邱海把纸卷摸下来,把长命锁递给岳母,脸上像平时一样地笑着:“您没记错,是它自己跑过去的。” “老了。孩子大不了,我就得找你爹去了。”岳母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沮丧,一旁的妻子安抚着母亲。 邱海直接出了门,站在门外把门拉上,这才慢慢展开手心里的纸卷。那是一张印着“民众影院”的电影票,票面上印着一行字:11时,15排21号。 瞬间,邱海脸色苍白,楼道里,铝锅里的米粥全都溢出来了,白花花地淌了一地。 他明白,这是在唤醒他,而他,正是潜伏在哈尔滨的前军统特务之一。 市医院,丁战国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堵在手术室门口,用话顶着他问:“就摔个腿,马路上就那么摔一下,怎么就得做手术,还会瘫痪?” 他的情绪有些急躁,医生想走,被他拦着路,也急了:“这么大的岁数,动手术就算好的,第五节脊椎受了伤多要命知不知道?瘫痪的多了!” 丁战国正要说什么,一旁的小唐拉了他一下。丁战国一看,许振正拿着一份手术通知单,匆匆从楼道里走来。 “许同志。”丁战国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接走到他面前,叫住了他。 许振停下脚步,看了看他。 丁战国从皮包里取出李春秋的答卷和那张手绘地图:“我知道您的时间紧,就把东西带来了,就是这两组字迹。” 得知老太太摔伤得比较严重,许振的脸色已是很不好看,丁战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跑来让他做笔迹鉴定,更让他心里一阵心烦。他看了一眼丁战国手里的文件,没有伸手去接。 丁战国心急火燎地说:“你替我扫一眼,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我怀疑……” 没等他话说完,许振立刻打断了他:“那是你怀疑。我是做证据调查的,不做怀疑的假设。还有,笔迹鉴定不是看手相,没有显微镜,没有这个人其他的笔迹,没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做不了鉴定,也替你扫不了这一眼。” 听他的口气不太好,丁战国愣住了。 许振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直接走进了手术室。丁战国被晾在了那里,一脸尴尬。一旁的小唐没有说话,他怕丁战国太过尴尬,于是扭过脸看向了别处。 丁战国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主动对小唐说:“太急了,失态了。” 天刚蒙蒙亮,窗外有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挤进来。 这一夜,赵冬梅躺在床上和衣而睡,整整一夜,她都没有睡着,双眼一直睁着,发呆地望着天花板,和前一天晚上的活泛不同,今夜的赵冬梅格外安静。 这时,双眼通红的李春秋从桌边站了起来,他整整熬了一个通宵,脸上挂着终于有所进展的满意,走到了床边。 看到他走过来,赵冬梅回过神,侧过脸看看他:“解决了?” 李春秋靠在了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容易,脑瓜子都想破了。小马拉大车,那么小的体积,非要两百万焦耳的当量,只能这么试了,在炸药里加铝粉。” “铝粉?”赵冬梅有些不解。 “一种金属粉末,烧起来的时候热量特别高。” “到日子能完成吗?” “这是你问的,还是站长问的?” 赵冬梅看着他:“怎么这么说?” “你昨天出去,没有去见他吗?” 赵冬梅没吱声,顿了顿才说:“见了。不过不是炸药的事。” 李春秋“哦”了一声:“他没说什么吗?” “什么?” “他没问咱俩为什么越来越淡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以前你从来不穿着衣服睡觉。咱俩的关系越走越远,他要是问起来,你推到我身上就行,就说我是个无趣的人。” 这话听似客套,其实有些心情好之余的调侃。 赵冬梅却没有接着话和他说笑,她一语双关地说:“我睡觉穿不穿衣服,他不关心。” 暖手沾冷水,李春秋听她这么说,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你怎么不问他找我干什么?” “我还在军统训练班的时候,就知道有些事情不能问。”李春秋躺下来,看着天花板回答道。 赵冬梅侧过身,看着他的侧脸:“要是我愿意说呢?” 李春秋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赵冬梅等待着,眼神里有一丝期待的光,良久,李春秋还是说:“睡吧。天都快亮了。” 赵冬梅在失望中看了看他,翻了个身,把背部留给了他。翻身的时候,她不小心带痛了身上的伤,她紧紧地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 李春秋对此一无所知。 天已大亮,邱海把脑袋缩进厚厚的围巾和帽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骑着自行车,毫不起眼地行进在一条街道上。 他眼一扫,看见路边有一个公共电话亭。他骑了过去,把车停在旁边,走了进去。 电话亭里,邱海拿起电话,对着电话那端谦恭地说:“老孙,我。我是小海,邱海啊……是是,生了,是个儿子,对对,明天就满月啦。我记着,你在东郊还有个房子是吧?租出去了吗?那太好了。我家的水管子坏了,漏水,最快也得年后了。这天气,是啊,我想让老婆孩子去那边住几天,也许半个月,最多二十天,我就把他们接走。房钱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说完,邱海挂上了电话,他推开门刚准备出去,就看见电话亭外还有一个人在排队等候。他礼貌地伸手推着电话亭的门,给门口候着的人留了个门。 一直在门外等候着的李春秋赶紧过去,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谢谢。” 随后,他走进电话亭,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说:“你好,我想找一下郑先生。他乡下的亲戚来哈尔滨了,有急事找他。我姓李。对。请转告他回电话,我会一直等着。谢谢。” 一栋公寓楼二层的一个房间里,厚厚的窗帘紧紧拉着,只留了一道缝隙。 窗台上,搁着一架望远镜,旁边还有一把搭着毛毯的椅子。显然,有人在这里监视着对面。 一个体形偏瘦、脸色黝黑的特务在屋里拨着电话,等电话一通,他就把听筒递给了等候着的郑三。 “什么事?”郑三接过话筒问道。黑脸特务则顺势走到窗边,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着对面。 电话那端是一直等在公共电话亭里的李春秋:“我要三百克铝粉,越细越好。越快越好。” “在哪儿能找到这东西?” “一般的机械加工厂里都有。” “要它做什么?”郑三蹙着眉头。 “跟你说了也不懂,照办就是了。” 郑三阴沉着一张脸:“两个小时,来得及吗?” “滨江西路有一家伯爵咖啡馆,不知道的话打听一下。两个小时以后,我会在那儿等你。” 郑三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一旁拿着望远镜看着对面的黑脸特务听到郑三挂了电话,转头看向他。 郑三走过去把他手里的望远镜拿过来,说:“去找个机械加工厂,弄点儿细铝粉。我给你一个小时。” “是!”特务接到命令后,马上就往门口走去。 郑三头也不回地叫住了他:“彪子,要是有富余的时间,顺便去那个银行家朋友的家里,串个门吧。” 说完,他举着望远镜,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过去,对面是道胜银行的大楼。 而邱海,正好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把车停好,往银行大厅里走去。 郑三站在窗帘后,举着望远镜,目光一直跟着他移动,原来他所监视的人正是邱海。 邱海走进道胜银行后,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小心地把门反锁好,大衣也没脱,就走到电话旁边,拨了一个电话,毕恭毕敬地说:“科长,我是老邱。有个急事,我想跟您请个假,我丈母娘病危了,是,先请三天吧,好。谢谢谢谢。” 挂了电话,他脸上一直还是那副卑躬屈膝的谦卑劲儿。 他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的一把,将身前的抽屉打开,无视上面的那些文件和杂物,直接从最底下翻出了另一把钥匙。 然后他将文件柜的柜门拉开,拨开第一排的众多档案盒,从它们背后找到一个铁盒子,拿了出来。 铁盒上有一把小锁,邱海拿着刚才翻出的那把钥匙将它打开,抽出了里面放着的一条围巾。顿时,一把乌黑的手枪出现在他眼前。 邱海像拿一个土豆一样,随意地取出手枪,撩开大衣,插在了后腰里,随后,他关上了文件柜的柜门。整个过程,他都显得异常冷静。 道胜银行对面公寓楼里的郑三,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不一会儿,邱海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的望远镜里。 郑三静静地看着,望远镜里的邱海已经从大楼里走了出来。看到这儿,郑三把望远镜放下,拿起沙发上的皮夹克,往门外走去。 此时,邱海家的床上堆了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他的岳母一边收拾婴儿的衣物,一边抱怨:“不是我翻旧账,当初你要嫁给他我就不乐意。人是老实,可你看他那个窝囊样子。单位的耗子都敢欺负他,好好的房子说不让住就不让住了。” 邱海的妻子穿得像个大粽子,戴着厚厚的帽子,说:“这不是检修管道嘛,都是没办法的事。” “家家户户都没事,偏偏就咱们得搬。大冬天的去郊区,哪有这样坐月子的?” 邱海妻子没有再说什么,她抱起孩子,跟着老太太朝门外走去。老太太走到门口,一只手抓住门把手,一拉,门关上了。 ===第八十二章=== 出了银行的邱海,沿着道胜银行门前的马路匆匆走着,径直走进了一个敞着门的饭馆。 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饭庄。因为还没到午饭时间,所以里面没什么人,只有两个打杂的小伙子在不远处的柜台边聊得起劲儿。 邱海用余光注意着那两个人,也不说话,不声不响地往后面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把自己的黑色大衣脱了,顺手搭到一把椅子上,然后悄无声息地把原本放在这把椅子上的一件淡灰色的羊皮袄拿走了。 他穿过大堂,从一扇侧门走出了饭馆。 门外是一条街道,邱海出了门,披上了那件灰皮袄,汇入了行人中。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低着头往前走,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而在他的前方,一个窈窕女子也在往前走着。 邱海看见她,加快了步伐,紧走了几步,和她并肩走到了一起。 女子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邱海吓到,她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两个人踩着同样的频率往前走。 “他们终于找我了。”邱海在她身边小声地说。 “什么时候?”那个女子看了他一眼,是林翠。 “今天早晨。” “见到人了吗?” “没有。有人给我送了一张电影票,这是十年前约定的唤醒方式。” “时间和地点呢?” “上午十一点,民众电影院,十五排二十一号。” “十一点,十五排二十一号。十五排二十一号。”林翠小声地重复着,在脑海里做着记录。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个人依旧并排走着。 这时候,马路对面慢慢开着的一辆车突然停住了,坐在车内的郑三,目光有些凛冽地盯着邱海。 郑三的电话一挂断,李春秋就立刻再次拨动了电话轮盘,将电话打给了奋斗小学,约了陈立业。 此刻,他已经来到了一间日式的公共浴室。他赤裸着上身,腰间围着一条洁白的浴巾,一路穿过更衣室,走进休息区狭长的走廊。 走廊两侧,是一间间挂着门帘的雅间。李春秋看了看,掀开一道门帘,走了进去。 他进去的这间雅间里,摆着两张小床和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置着一个沏满了水的茶壶和两个茶杯。 陈立业靠在床上,正在等着他,见他来了,他起身给李春秋的茶杯里添满了热茶。 李春秋有些口渴,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热茶,然后将自己研究出来的炸药成分告诉了陈立业。 “铝粉?”陈立业也喝完了自己杯中的茶水,大睁着眼睛看着他。 “对。在炸药里加入一定比例的铝粉,就可以达到他们要求的爆破当量。”李春秋提起茶壶给陈立业添水,说话的声音不高。 陈立业把倒满了茶水的茶杯接了过去,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李春秋。 “我会尽量夸大炸弹的不可靠性,主动承担试爆的任务。我相信,腾达飞一定会出现在试爆的现场。只要能控制住他,那只黑色的老虎也就能全部现形了。” “这么做,你的安全会有问题。”陈立业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不这么做,我更危险。”李春秋不假思索地说。 陈立业想了会儿,点了点头:“我会和上级汇报。”顿了顿,他又说:“现在有个急事,是你的那本邮政通讯录。他们加了密,我们需要找到密码本。” “密码本?”李春秋蹙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 那日,他将密码本交给魏一平后,魏一平是提起过密码本,说这个名单上都是戴老板当年亲自播下的种子,可惜还没有密码本。但魏一平进了书房不久,就递给了他一份叶翔的资料。名字、地址、唤醒的暗号,资料上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回忆完,李春秋毫无保留地说:“他拿到名单后,自己在书房里待了一阵子。再出来时,手里就有了叶翔的资料。” “这么说,密码本就在魏一平的书房里。”陈立业挑挑眉。 “应该是。”李春秋点点头,“可是陈彬被捕以后,魏一平搬了新的住处,一定带走了密码本,想必现在应该在他的新家里。” 他见陈立业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立刻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直接说:“暂时我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进去他家里。经历了陈彬的事情,他的疑心变得比以前更重了。” 陈立业点点头,他看了看表,说:“你和他们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这个事再想想吧,一旦有眉目,你马上通知我。” “好的。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说完,李春秋站起了身。 “务必小心。和他们见面的地方远吗?” “还好,滨江西路的伯爵咖啡馆。” 出了浴室后,李春秋满怀心事地走在路上。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魏一平,也不是腾达飞,而是时间。 离除夕夜越来越近了,他必须和时间赛跑,除了要在炸弹爆炸之前,揭开“黑虎计划”的谜底外,还要尽快找到密码本,排除掉那些作为“人”的炸弹。也许现在,魏一平已经开始唤醒上面的特务了。千头万绪,仿佛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这样想着,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而李春秋不知道的是,他身边的另一颗炸弹,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状态。引爆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最亲密的伙伴——丁战国。 前面,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李春秋伸手将它拦住,他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对司机说:“滨江西路。” 市医院,手术室的门开了,之前走进去的那个大夫,脸色有些难看地走了出来。 许振见大夫走了出来,赶紧走过去问:“大夫,还能站起来吗?” 医生摇了摇头:“恐怕,以后只能在轮椅上了。” 听罢,许振的一张脸瞬间就变得苍白了。 不远的拐角处,丁战国正看着他,他把这一切都听进了耳朵里。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让许振尽快投入工作,是件太难的事了。 他正准备转过头,无意中,突然透过许振背后的玻璃窗,看到医院对面的一座高楼。 丁战国微微拧着眉头,看着那里,若有所思。 一座欧式建筑矗立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 红瓦,坡屋面,线脚粗壮有力,这是一座四面八角的红顶欧式的小楼。门口上方的霓虹灯招牌上,除了英文,还有艺术体的汉字:伯爵咖啡馆。 郑三点了杯咖啡,坐在一张小桌前。他双手摸着咖啡杯,一双眼睛不断打量着咖啡馆内部的格局,随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咖啡馆的后门上。 趁服务生不注意,郑三轻轻站了起来,走到后门,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后,有一条路,直直地通往外面的一条小胡同。 刚刚回到公寓的郑三,便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铁皮罐子。他把皮夹克脱下来,扔到了椅子上,径直走到小桌前,拿起铁皮罐子,只见上面写着“铝粉”两个字。 “邱海把他的老婆孩子送走了。”已经回来了一会儿的彪子站在他旁边,告诉他。 郑三看着铝粉,在耳边摇了摇,说:“这个很正常。睡得太久,叫醒了,要干事,当然得把孩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彪子点了点头,释然了。 郑三放下铝粉:“不过他跑到外面,去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见面,就不对了。 “是共产党的人吗?”彪子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郑三皱着眉头,盯住他:“我们假设她不是。那他干吗一大早地跑出去,这么大冷的天儿,巴巴地见个女人,再巴巴地赶回来,继续上班,等着和我们去电影院见面呢?为什么?” 彪子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大胆地猜测:“会不会是他觉得要走了,去和相好的告别?” 郑三走到窗前,拿起望远镜:“那为什么半路上还要换件衣服呢?怕他老婆是公安局的,一直在后面盯着他吗?” 听郑三这么一分析,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正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郑三走过去接,在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后,他立刻转过身子,背对着彪子。 他拿着电话听筒,一反常态地提高了嗓门,声音很大地跟电话那边的人喊着说话,显然,电话那端的人耳朵不好。 “……说了多少遍了,我哥有事,去上海啦,听见了吗?对,他过年回不去了。对,我哥不回去了,老四也不回了……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处了个对象。我见过,长得挺好看的。哈尔滨的,滑冰摔折了腿,他得留着照顾人家呀……哎呀你放心吧,不会落残疾,歇几个月就好了,不影响给你生孙子……他不在这儿怎么和你说话?知道了知道了,等他闲下来,我就让他给你打电话。我过完年就回去,初一就回,听见了吧?好了,我挂了。” 挂了电话,一时间,郑三的神色有些黯然。 “三哥,时间差不多了。”彪子在旁边小心地提醒着他。 郑三“哦”了一声。 “下手吗?”彪子问。 郑三看着放在一边的铝粉,轻轻地说:“胳膊肘都朝外拐了,不下手怎么办呀。死是肯定得死,得想想让他怎么死。” 说完,他拿起铝粉,手指头在铁皮罐子外面轻轻地敲着。 “等会儿我去银行门口等着,等他出来,跟上去,找个人少的地方,一枪打完就走。这么整,行吗?”彪子在一边问。 郑三想了想,随后他轻敲铝粉罐头的手指不动了。他突然看着彪子:“我要他死在咖啡馆门口。伯爵咖啡馆。” 彪子愣了下,不多一会儿,他想明白了,看看郑三,说:“我明白了,你想要的可不止他一个人的命。可是这事,是不是得和站长说一声?” “魏站长的上面还有向站长,向站长的上面还有毛局长。层层请示,来得及吗?”郑三眯着眼,盯着彪子的眼睛,“等不到上面的消息,这一枪还开不开?” 彪子被问住了。 “倘若他跑了,找到那个女共产党,再把这栋楼一围,等他们带着枪过来敲门的时候,你还得跟站长说一声吗?” 郑三走到他面前,口气稍稍地缓了缓,说:“李春秋和那个陈立业见面,我就在旁边。整个哈尔滨,只有站长不相信他已经叛变了。那今天就再做个验证,他要不是共产党的人,就会遭到怀疑和审查。他如果是,就会安然无恙。” “要是冤枉了他,怎么说?”彪子还是有点儿犹豫。 郑三斜着眼睨着他:“要是没冤枉呢?你,我,咱们每个人,都会像邱海一样,你都不知道子弹是怎么射过来的。” 这句话打动了彪子。 “不就是做炸弹的活儿吗,我也会。”郑三轻松地说,他看着彪子,“给邱海打电话。告诉他,接头地点改了。” 彪子点点头,立刻走到电话旁边,拨通了邱海所在的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那头,邱海抓着电话听筒,压着声音说:“伯爵咖啡馆,滨江西路,时间不变。好,我会准时到的。” 他把电话放下,回味了片刻,重新拿起电话听筒,拨出了一组号码。 民众电影院的经理室,《武则天》《春蚕》《一剪梅》《夜半歌声》,诸多黑白电影的海报贴在墙上。 林翠看着手里的一张座位表,只见上面有一个个用红色铅笔打了的钩。 “打了钩的都是十一点场的电影已经卖出去的座位,这边是入口,这边是出口。”影院经理在一旁向她介绍着。 “好,剩下的座位暂时就别再卖票了。”说完,林翠指着座位表,吩咐身边的侦查员:“你去安排几个人,别太多,把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座位都占上,别都是男的,安排一些人,以情侣的身份……” 正在这时,“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侦查员冲了进来,直接跑到林翠身边,对着她耳语了几句。 在听到地点有变的消息后,林翠一下子愣住了。随后,她向影院经理道了谢,一边看着手表,一边急匆匆地走出了民众电影院,走进了一辆一直停在门口的轿车内。 她拿起车上的步话机,道:“我是林翠。原定计划取消。地点变了,改到了伯爵咖啡馆。” ===第八十三章=== 与此同时,一个紧拉着窗帘的房间里,一个戴着一顶鸭舌帽的男子,正在仔细地检查着一把崭新的驳壳枪。 检查完毕,他把驳壳枪塞进了一个木制的枪套中,接着再将其放进了圆桌上的一个手提箱里。 他戴上皮手套,拎着箱子出了门,毫不起眼地走进了街道上的人群里。 不多会儿,他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前,随着人流站在了候车的队伍里。在他的旁边,一个用围巾捂着口鼻、看不清面孔的男人,站在那里。 戴着鸭舌帽的男子看见他后,把手里的皮箱放在了地上。 这时,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戴着围巾的男子顺手拎起了这个装着枪的手提箱,随着乘客上了车。 公共汽车按照既定路线行驶到了另一个车站,停稳后,车门开了。乘客们拥出了车厢,戴着围巾的男子也随着众多乘客一起下了车。他提着手提箱,走向了车站附近的一栋公寓楼。 站在公寓楼门口,他警惕地左右看看,而后走了进去,一步步踏上楼梯,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这栋公寓楼最顶层的走廊里。 顶层因为不是住户,格局和下面几层不太一样,房间和房间离得很远,走廊里也是空无一人。 男子来到一扇窗户前,把手提箱放到地上,从里面取出枪套,拔出手枪,再将枪把和木盒的顶端连接在一起,这样,木盒便成了一个肩托。 他悄无声息地准备好了这一切后,伸手推开了窗户向窗外看去。正对面,正是医院的住院大楼,大楼里灯火通明。 透过斜下方的一扇窗户,他清晰地看见,笔迹专家许振正陪在母亲的病床前面,端饭倒水,走来走去。 男子专心地看着,脸上的围巾因为哈气变得潮湿,露珠开始多了起来。他松了松围巾,露出了脸,原来是丁战国。 丁战国把枪口举了起来,枪口的准星套住了许振的身体。 他勾着扳机的手指向后移动—— “乒!” 丁战国开了一枪。因为后坐力,他的身子向后顿了一下。 透过窗户,他看见医院病房里的许振应声倒地。 伯爵咖啡馆附近的街道上,一辆黑色的出租车驶过来停下,钻出出租车的李春秋抬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伯爵咖啡馆,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他刚刚走到咖啡馆门口,街道的另一端,邱海也从一辆车上走了下来。他扭头机警地左右看了看,也朝着伯爵咖啡馆走了过去。 伯爵咖啡馆的玻璃门被李春秋推开,他走进来,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 咖啡馆里的人不是很多,有一对情侣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两个商人打扮的男人在聊天;还有一个脸色黝黑的男子,坐在面对着玻璃门的位置上,喝着一杯热咖啡,他正是彪子。 李春秋往后面看去,注意到了咖啡馆的后门。他挑了一个靠近后门的位子坐下,从他的角度看去,玻璃门正在他的斜前方。 此时,林翠也开车来到了伯爵咖啡馆附近的街道边。她透过车窗,看到了远处的邱海正在向伯爵咖啡馆走去,他离玻璃门越来越近。 林翠把车停到路边下了车,她环顾了一圈后,远远地朝着咖啡馆走了过去,跟在了邱海身后。 咖啡馆里,李春秋用小勺搅拌着一杯热咖啡,他一边等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 邱海已经走到了门口。 坐在正对着玻璃门位置上的彪子,透过玻璃窗,直直地看着邱海。他的右手慢慢离开桌面,伸到了桌下,解开了一粒皮夹克的扣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把带有消音器的手枪来。 邱海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往两边看了看。 咖啡馆内的李春秋端起杯子,把杯子放到了嘴边吹着热气。 彪子一脸平静,手却已经把桌子下面的枪口抬了起来。 玻璃门外,就在邱海正要伸手去开门的一瞬间,他突然透过玻璃门,看见了桌子下面伸出的枪口。他一下子怔住了,随即,他的右手马上撩开大衣向后摸去。 桌下,彪子勾着扳机的手指猛然向后扣去! 身后不远处的林翠看到了邱海拔枪的动作,一下子惊呆了,没等她反应过来,“乒”的一声,枪响了。 随即一声巨响,咖啡馆的玻璃门碎了,李春秋手里的杯子被震得摔在了桌上。 顿时,咖啡馆里的尖叫声、哭声混成一片。 李春秋霍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往外看去,只见门外一个人仰面躺着,他的脑门上有一个血洞,右手还死死地握着一把手枪。 李春秋愣住了,他忽然想起,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正是早上在电话亭里为他开门的人。 就在李春秋惶惑的瞬间,彪子已经戴上了一顶帽子,从他身前一闪,从后门走了出去。 李春秋见状,几步追了过去。他来到后门,往外推去,门却纹丝不动,很显然,后门的插销已经被彪子从外面插死了。 林翠从衣服里拔出一把手枪,朝着咖啡馆跑了过来。不远处,几个社会部的侦查员也围了过来。 不一会儿,林翠就看见李春秋从咖啡馆里面冲了出来,她看见他低着头沿着路边,往另一侧匆匆走去。 林翠一下子愣住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李春秋快步走远。 不远处,一辆刚刚行驶过来的黑色轿车里,林翠看见李春秋时的表情和反应,被坐在驾驶室里的郑三尽收眼底。 市医院,许振母亲病房外面的走廊里,丁战国正匆匆走来。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声,病房门口已经聚集了几个公安和一两个医护人员。 丁战国快步走了过去,只见病房的门敞开,里面的地上有斑斑血迹,窗户上的玻璃碴儿碎了一地。 王科长拉着脸,站在一边。 “怎么回事?”丁战国直接走了过去,问。 “有人从对面楼上对老许开了一枪。” 丁战国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他人呢?人怎么样?” “打偏了,撕了胳膊上的一块肉,还在处置室。” 丁战国想也没想,转身朝处置室走去。一进门,他就看见许振坐在凳子上,光着那只缠着绷带还在渗着血的胳膊。 丁战国瞅了瞅他,面色中带着愧疚,说:“对不住了,许同志,这事儿都是我不好。” “丁科长,你这话什么意思?”许振抬着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丁战国。 丁战国也看着他:“我这个人粗,脑子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都是抗联出来的,你多担待吧。于心有愧不是因为别的,我就是觉着这个事,可能都是因我而起。” “我听不明白。” “我让你帮忙的那份笔迹鉴定,涉及潜伏在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老太太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摔倒?你提前赶回来,在医院里挨了这一枪,为什么?” 听到这里,许振似乎明白了。 丁战国深深地望着他:“我要是他们,也这么干。在你进行笔迹鉴定之前,就干掉你。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许振一下子站了起来:“咱们现在就去我的办公室。我今天什么也不干了,就办这件事。” 长春,一家医院的门诊楼里。 一个诊室的门打开了,向庆寿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拄着一根手杖,不时地咳嗽着。 他一眼看见了等在一边的搜查组长,马上问他:“上海有消息了?” “是。” 向庆寿拉着他,来到安静的一个角落:“以后有这种情况,直接推门进去。查到了什么?” 搜查组长马上汇报:“收款人是一个商人,是金秘书在军校时的同学。这个人毕业以后没有从军,一直在做生意。上海已经立刻拘捕了他。刚刚审完,据他说,几年以来,他每次收到金秘书的汇款后,都会托人带给金秘书在乡下的家人。” “家人?”向庆寿拧了拧眉头,这个消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老婆和孩子。一直在崇明乡下,三天前刚刚搬走。” “他们不是都在抗战时期让日本人炸死了吗?看来他早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啊。”说完,向庆寿马上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我要见他。” 长春保密局大楼的审讯室内,坐在椅子上的金秘书已经奄奄一息。 “吃了很多苦啊。”从医院回来的向庆寿哀其不幸地看着他。 “看完大夫了?”金秘书的嘴边有着暗红色的血迹,他说话的时候,是一种奇怪的嘶哑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声带受了损。 “蒙你惦记。”说完,向庆寿感慨了一句:“看也白看。也许哪天就去见上帝了,所以更得抓紧点儿时间。” 金秘书看着他,没说话。 “忙活了一天,总算有点儿结果。”向庆寿望了望他,“今天我才知道,抗战时期,你就加入中共了,老党员了。” 向庆寿慢条斯理地说:“老有好处,也有弊端。资格一老,就有了老婆,还生了孩子。干我们这行,这属于累赘,温暖的累赘。你说是吧?” 听他这样说着,金秘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把他们送到了崇明,乡下虽然条件苦点儿,可总比在明处安全。至于档案里的那些谎言,我们就不细究了。我今天想告诉你的是,别担心,孩子那边,我会替你保护好他们的。” 金秘书的身子微微一动。 向庆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三天前,他们搬到了江苏宝应县的安丰镇。那边也有咱们的人,他们会招待好的。” 向庆寿看着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充满温情,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金秘书和他对视着,四目相对间,他嘶哑着声音说:“向先生,抛开政治观点,对你个人,我一向充满敬意。对妇孺下手,不是你的为人。” 向庆寿很委屈,甚至是用一种嗫嚅般的口气诉苦似的说:“是啊是啊。一直以来都是啊。可是现在,你也知道,形势所逼啊,咱俩要是换换,你说我有什么办法?都快过年了,摊上你这么一件事,我就快被上面枪毙了。但凡我能问出一星半点儿东西,我都不会碰你太太和孩子一下。” 金秘书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里满是担忧和愤怒。 向庆寿看了看手表:“再拖下去,你的那些同志就全跑光了。我还有两个小时,你也是。咱们俩现在在一条船上,金秘书,你如果非要凿船沉海——” 他冷冷地看着金秘书:“那就一起死吧。” 金秘书的一张脸变得惨白。 李春秋从伯爵咖啡馆出来,往自己的新家走去。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严峻,面对方才突如其来的凶杀案,他如坠迷雾。他和死者曾在路边的电话亭里有过一面之缘。死者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横尸街头?那个凶手临出门之前把后门插死的举动,究竟是本能的反应,还是针对他的行为?他一无所知。 正思索着,他拐过一个弯,远远地看见了刚刚从家里出来的赵冬梅。 他正要招呼,就看见赵冬梅已经对上了自己的目光,她已然看见了他,但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要迎过来的意思。 李春秋有些讶异,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了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回到家,李春秋一眼就看见了桌子上摆着的一个铁皮罐子。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只见罐子上写着两个字:铝粉。 看来,刚才那辆黑色轿车里的人,是郑三。 行驶着的黑色轿车里,郑三静静地握着方向盘,之前的那条披肩被他放在后座上。 赵冬梅没有说话,车内有些沉默,郑三忽然开口了:“站长的意思,你明天还得去一趟。” 赵冬梅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郑三看着前方的路,说:“我知道你心里在说什么。我祖宗八代都让你骂遍了。别以为就你委屈、就你累。我干完了掉脑袋的活儿,得来接你送你,还得替你丈夫找他要的狗屁铝粉。” 赵冬梅依旧一言不发。 “要不然怎么办?咱们都是一只只蝌蚪,上面把我们扔到哪条河里,我们就得在哪儿长成青蛙。他们要是哪天饿了,咱们的肉再少,也得自己跳进锅里。”郑三嘟囔着,两秒钟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脏话。 赵冬梅面无表情地拿起披肩,轻轻地罩在了自己的头上。 东北局社会部大楼,会议室。 林翠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冷静地讲述着之前发生的情况:“……本来定好的是在电影院。对方临时改变了接头地点,让邱海马上去滨江西路的伯爵咖啡馆。我们只能跟着临时更改计划。” 椭圆形的会议桌周围坐着一干领导,冯部长坐在主位。 林翠接着说:“邱海马上就要进去了,他一定是看见了危险,我猜想,应该是枪口,所以他马上拔出了手枪。看得出来,那是下意识的。接着玻璃门就碎了,邱海被一枪打倒,从距离上看,很近。枪手应该就坐在门口,等着他。” ===第八十四章=== 听到这里,冯部长问:“这是一个等着他去钻的圈套,接着说,你还看见了谁?” “李春秋。” 在座的一干领导互相对视了一眼。 “枪响之后,我看见他第一个从咖啡馆里跑了出来。” “李春秋是谁?”一个领导问。 “是一个潜伏在市公安局的保密局特务。经过策反,他愿意为我们工作。”林翠介绍着。 一个领导拍了拍桌子:“诈降!先假意投诚,再诱杀邱海。你们的意见呢?” 冯部长接着那位领导的话说:“我个人建议,立即逮捕。等他到了我们面前,一切真相都会大白的。” 林翠站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冯部长将她的神情看在了眼里,示意她:“你说。知无不言。” 林翠想了想,还是说了:“要不要和老陈说一声?” 冯部长没直接回答,他看看腕表:“先准备抓捕的事吧,天黑以后行动,布控吧。” 道里分局技术分析室。 许振将李春秋所答的消防答卷中,用红笔圈住的“蓄水池”那一页纸放到了显微镜下。 显微镜下,一个个字被放大了很多倍,勾撇折挑,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纤毫毕现。 许振趴在显微镜上,轻微地挪动着那页纸。 门外砖地灰墙的楼道里,丁战国已经坐不住了,他站在一边,一只手无意识地来回搓着一个熄灭已经很久的烟头。 他的面前,已是满地的烟蒂。 冯部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冯部长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陈立业跟在他身后,不依不饶。 冯部长直接坐到了沙发上,也不请他坐下,不客气地说:“没有什么不可能。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从头到尾,你都听到了。你不相信林翠的眼睛,非要去相信一个潜伏了十年的特务?” “我没说信谁不信谁,我就是想问问,林翠亲眼看见李春秋扣动的扳机?”陈立业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劲儿。 “投诚者被杀,倒在地上,眼睛还没闭上,李春秋就从咖啡馆里面跑了出来,消失了。你说呢?”冯部长并没有直面回答他。 “是,从咖啡馆跑出来。伯爵咖啡馆,对不对?” 冯部长看着他,没说话。 陈立业接着说:“这件事我知道。他跟我说了,他去那家咖啡馆是为了拿铝粉,做炸弹用的铝粉。先不管什么铝粉,这事我是知情的。” “所以他的城府才深。先给你扔一颗烟雾弹,再将计就计,很高级。不是吗?” “冯部长,恕我直言啊,我直言,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测,你没法说服我。”陈立业有些急了。 听他这么说,冯部长抬了抬眼皮,脸色不太好地看着他:“你呢?你说服我了吗?” 陈立业心知肚明,叹了口气:“能不能缓一缓?” “不能。” “什么时候抓捕?” “天黑以后。” 陈立业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看了看表:“再等我一会儿,等我电话,我去找证据!” 说完他转身小跑着冲出了屋子,冯部长的脸色看上去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黄昏,赵冬梅再次被郑三载到了那个小眼睛男人的住所。此刻,她像上次一样又一次被反铐在一把椅子上。 她的上身只穿着很少的衣服,脊背和胳膊上有几道被皮带抽过的新鲜血痕。小眼睛男人站在她面前,红着眼睛,像一只狗一样看着她。 正在这时,外屋的电话突然响了,小眼睛男人没有理会,他重新拿起了地上的鞭子。 “丁零零——”电话铃仍旧执着地响着。 小眼睛男人终于不耐烦地扔了手里的鞭子,往外屋走去。 外屋,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小眼睛男人的声音,从语气里可以听得出来,他对电话里的人很恭敬:“是。当然。没有您,我现在还在吃牢饭。我笨了半辈子,到现在不能再蠢下去了……八天,我知道只有八天,放心,交不了差,我也不见您了……” 赵冬梅坐在椅子上,一脸麻木。 外屋里,男人突然诚恳地说了一句日语:“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非常感谢)。” 这句话传了进来,飘进了赵冬梅的耳朵里,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陈立业已经急不可耐地来到了伯爵咖啡馆,一脸急切地坐在白天李春秋曾坐过的位置上,问服务生:“枪响的时候,除了你,一共有六个人,五个男的、一个女的,对吧?” 他拍了拍自己坐着的位置:“这儿坐着一个,其他人呢?” 陈立业来回看了看,看到了正对着玻璃门的那个位置,还没等服务生介绍,他就走了过去:“我问你——” 他指着白天彪子坐过的位置:“这儿呢?坐这儿的是个什么人?” 服务生想了想,说:“一个男的,脸挺黑,挺瘦。” 陈立业自己坐了下去,他看着玻璃门,想象着邱海从门外的不远处走来的情景,而他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陈立业愣了一下,问:“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你对他还有没有别的印象?” “来得挺晚,坐在这儿要了一杯咖啡,不怎么说话,就他一个人。” 陈立业站在一边想象着,他想象的景象里,那个人正坐在这个位置上,喝着一杯咖啡,眼睛死死地盯着玻璃门外。 “枪响的时候,你在干什么?那些人都是什么反应?”他接着问。 “我没听见枪响,我就听见玻璃炸碎了,一抬头,就看见门外面躺着个人,流了很多血。客人们都乱了。”服务生心有余悸地说。 陈立业的脸色很难看。 服务生有些惭愧:“我这人生下来第一次见死人,吓蒙了,当时,我把自己给藏起来了。” 很显然,那个正对着玻璃门的客人,作案嫌疑比李春秋大得多,但是仅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服冯部长放弃抓捕行动。 正思索着,玻璃门外的霓虹灯闪了两下,“伯爵咖啡馆”的招牌亮了。陈立业往外瞟了一眼,夕阳已经渐渐开始消退,天马上就要黑了。 他几乎绝望了。 无计可施,他终于还是往门口走了过去。 就在他握住了门把手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他转过身来,看着咖啡厅的后门:“那个后门是开着的吗?” “平时是的。” “平时?”陈立业挑了挑眉。 “很奇怪,每天前后门都开着,可今天出了事以后,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后门让人从外头锁住了。” 闻言,陈立业再次陷入了想象中。他仿佛看见李春秋几步冲到了后门,使劲往外推着,门却被人从外面上了锁,没办法,李春秋只能回头,硬着头皮从前门冲了出去。 想象完了这一切,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后门是谁锁的?是不是坐在正对着玻璃门的黑脸男人?” 没等服务生回话,陈立业赶紧冲到了柜台上的电话前,迅速拨了一个电话。话筒内阵阵忙音,电话那头已然无人接听。 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 陈立业一脸绝望。社会部已经开始行动了。陈立业明白,再想证明李春秋的清白,已经来不及了。 李春秋的新家亮着灯,桌上一个托盘天平里放着一些铝粉,李春秋正在埋头忙活着,他用一把小勺给其中一个小托盘里添了一些铝粉。 天平平衡了。 专心致志的他,丝毫不知道自家附近的街道上,已经停了几辆吉普车。 林翠坐在这些车辆最前面的一辆吉普车里,透过车窗,看着李春秋家亮起的灯光。 “行动!” 林翠一声号令,侦查员们握着手枪,有序而迅速地打开了车门,纷纷下车。 车里,只留下了一个抱着步话机的侦查员坐在副驾驶位上。 从另外几辆车上下来的侦查员和林翠等人遥相呼应,从两个方向无声地接近了李春秋家。 桌前,李春秋正在埋头配置着炸药。恍然中,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侧耳听了听,见没什么动静,又继续埋头忙活起来。 侦查员们慢慢来到了他家门口,围拢了过来。 最靠近门口的一个侦查员握着枪,站在门框边上,准备破门。他回头看了看林翠,见林翠点头,他伸手摸向了房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正是那个留在吉普车上守着步话机的侦查员。 道里分局技术分析室,已经分析了几个小时的许振,仍旧在仔细地观察着,显微镜的下面已经被他换上了自来水处理厂的地形图。 显微镜内,“蓄水池”三个字被夸张地放大。横、折、撇、捺和先前的答卷非常相似。 许振慢慢离开了显微镜,他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样子,他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起身走向门口,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他转身看了看,而后接了起来。 站在门外楼道内的丁战国,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月亮,他似乎已经等不及了,扭头就往亮着灯的技术分析室走去。 这时候,门开了,许振从里面走了出来。 丁战国马上迎过去:“有结果了吗?” 许振点点头。 “怎么样?” 许振看着他,说:“经过比对,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字。” “不是?”丁战国瞪大了眼睛,震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不是。尽管看起来很像,但在显微镜底下,能从细微处看出书写习惯的明显不同。”他正视着丁战国,一字一句地说,“你弄错了。” 这一刹那,丁战国愣住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脸上的表情甚是微妙。 丁战国回到了办公室,他绷着一张脸,独自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台灯昏黄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脸色看上去阴沉沉的,连带着整间办公室的氛围都阴郁了起来。 愣了一会儿,他拉开抽屉,取出了陈彬的那份验尸报告,翻开看着。报告上,“李春秋”的落款,赫然在目。 丁战国紧紧地盯着那三个字,陷入了沉思。 从伯爵咖啡馆出来的陈立业,再次辗转来到了冯部长的办公室。此刻,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 他的正对面,冯部长目光凛凛地直视着他。陈立业有意避过他的目光,转过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字。 冯部长终于忍不住了:“干吗不看着我?” “啊?您也不说话,我这不是不敢打扰嘛。” “行啊老陈,学会越级了。” 陈立业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那不是被逼的嘛。” 方才在伯爵咖啡馆,他在打不通冯部长的电话之后,没办法,只能拨通了局长的电话。 “你想想,李春秋为什么要坐在靠近后门的地方?我要是在那儿我也会坐那儿,这是一个受过训练的人的习惯,留后路啊。他要是凶手的话,他就得坐在前门,只有在前门的地方才能一枪把邱海打死在门口。子弹的射击路线是死的呀。”陈立业急切地辩解着。 冯部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陈立业继续说:“就算他的子弹会拐弯,绕着圈子打死了邱海,那么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从后门脱身。我出去看过了,那是一条小胡同,几乎一个人没有。但是他选择了众目睽睽的前门,为什么?因为后门已经被人从外头插死了。” 冯部长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已经被陈立业说服了。 “枪响以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从后门跑出去的,才是开枪者。我有一个设想,他把后门插死的原因,就是为了陷害李春秋。”陈立业的身子往前探了探,“他差点儿就陷害成功了。” 冯部长正了正身子:“你的这些理由都能说得过去,不过我保留意见。” 陈立业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我已经向市公安局做了通报。知道吗?他们也早就怀疑上了那个法医。如果老局长不跟他们打招呼,你可能就得去看守所去找李春秋,询问他白天发生了什么事了。” “盯着他的人真不少呀。”陈立业幽幽地说。 长春,保密局大楼审讯室。 看守把门打开,向庆寿直接走了进来,一路走到金秘书的面前:“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一下?” 金秘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向庆寿把手里的一份电报展开,放到他面前,让他看了看。 一向稳重的金秘书,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的神情,他挣扎着,嘶哑着声音喊:“向庆寿!” 向庆寿往后面躲了躲:“哎哎哎,非礼勿动。别这么沉不住气。以前那个文质彬彬的金秘书哪儿去了?一个老婆就让你慌成这样?” 金秘书不断挣扎着:“你弄死我吧!你现在就打死我!” 向庆寿把脸凑过去:“该给你的,我全给了。同僚一场,我再赠送最后一次情分。放心,我会让他们下手轻一点儿,一定不会像你这样的。” 说完了,他转身就走。 “等等!”金秘书嘶哑着喊了一句。 向庆寿听都不听,已经走到了门口,看守给他拉开了门。 就在他踏出大门之际,金秘书疯了一般地嘶吼着:“我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向庆寿——” 向庆寿这才停住了脚步,他没回头,站在原地等着。 金秘书嘶哑着声音焦急地说:“从南大街往西走,骡马市场大门口有个丁字路口,路北有棵老槐树,阴面有树洞!” 他喘着气:“我和他们不见面,交和接的情报,都在那儿了!” 向庆寿慢慢地转过身来:“一棵老槐树。长春的树那么多,我怎么找啊?” 金秘书的一行泪水流了出来,他已经崩溃了:“好找,旁边都是柳树,只有它不一样。” 深夜的胡同口,赵冬梅的身影,出现在了离家不远的这条胡同的路灯下。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悠悠地走着。 突然,陆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冬梅。” 赵冬梅一扭头,就看见陆杰从胡同的一边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小捆带鱼。 他的眉毛上沾着冰霜,看样子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他抬起拎着带鱼的手:“厂里发了年货,让我帮你送过来。” “你留着吧。”赵冬梅似乎没有心情多说一句话。 陆杰没说话,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见她步伐有些沉重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问:“你怎么了?” 赵冬梅懒得再回答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去,灯光下,她的影子斜斜地,被越拉越长。 “你们吵架了,是吗?”陆杰几步追了上去,“这么晚你不在家里,去哪儿了?以后要是你不高兴,你就、你就告诉我,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赵冬梅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一样,继续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前走。 见她这副充耳不闻的模样,陆杰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提着那一小捆带鱼,过去想递给赵冬梅,又不知道怎么给,跟着她走了几步,眼看着前面她家里的灯光越来越近,他有些着急:“冬梅,这个你带回去,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冬梅,我……” 倏地,赵冬梅站住了。 陆杰一愣,呆呆地望着她。 赵冬梅转过身,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以后别再来了,滚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陆杰脑袋一蒙,一着急,伸手一把握住了她左边的胳膊。赵冬梅疼得“哎呀”一声,那是一声痛入骨髓的叫声。 “你怎么了?”陆杰一下子慌了,眼眸里满满的,都是惊慌失措和担忧。 赵冬梅抱着胳膊,疼得脸色苍白。 “他打你?”看到她苍白的脸色,陆杰的心都碎了。 赵冬梅还没缓过劲儿来,陆杰的眼睛里已经湿了:“是不是他打的?” 他越说越急,几乎嚷了起来:“就是他!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结婚才三天就把你打成这样,他是个骗子!把你骗上床,骗完了就不稀罕你,把你当穿过的草鞋!我要去找那个姓李的!” “啪”,赵冬梅一扬右手,一个耳光清脆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长春保密局。 行动组长急匆匆地从走廊里一路走进向庆寿的办公室,因为太着急,他连门都忘了敲,直接走了进来。 他把一张字条交给向庆寿:“那个树洞还在,在里面找到了这个。” 向庆寿接过字条,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天色已晚,寒冷的夜里,陆杰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独自一人喝着酒。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盘花生米和一瓶已经所剩无几的烧刀子。 陆杰张着嘴,举起那瓶烧刀子,又喝了一大口,整张脸红扑扑的。 他的手边,一把尖刀泛着刺眼的亮光。 ===第八十五章=== 夜间的松花江畔,寒风刺骨。 一辆轿车一路驰骋到了这里,停下之后,两束车灯陡然熄灭。没了车灯的照射,洁白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刺眼的银光。 丁战国从轿车里钻了出来,穿着皮鞋的一双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绕过一条覆盖着冰雪的废弃旧船,看向延伸到江面的一座栈桥。通往那里的雪地上有一串新鲜的脚印,顺着脚印往前看去,只见脚印的尽头,清冷的月光下,伫立着一个男子的背影。 丁战国走了过去,在那个男子的不远处停住,他抬起手,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长官”。 “把手放下吧,除了骑马,多冷的天你都不喜欢戴手套。”男子一直没有回头,他甚是熟悉丁战国的习惯。 “那是因为拔枪的时候不方便。”丁战国听从地放下手,轻轻地说。 男子转过脸来,是腾达飞。原来,他才是丁战国的长官。 接着,丁战国把近期所有的情况都向腾达飞明确地做了个汇报,并且着重提到了李春秋的事情。 “一个法医?”腾达飞眉宇间有些凝重之色。 “对,叫李春秋。” “你把他挖出来了?” 丁战国摇了摇头:“每次都是功亏一篑。” “你没有搞错吧?” “保密局还是党通局,我还没法断定,但他一定是国民党的人。我有这个把握。”丁战国的眸子里,透着坚定的光。 腾达飞看了看胸有成竹的丁战国,不无担忧地说:“为了完成‘黑虎计划’,我没有向国民党方面透露你的一点一滴。只有这样,你才不会露出半点马脚。现在,不管是保密局还是党通局,都把你视为心头大患,再加上共产党,稍有不慎,你就会粉身碎骨。” 丁战国凝神听着,他知道腾达飞这些话的利害之处,想着自己的处境,他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沉重。 “怎么样,应付得过来吗?” “暂时还可以。在高阳身边,说不心虚,那都是假的。好在我已经习惯了。” 腾达飞点点头,又问:“找到尽快升职的办法了吗?” “我进入侦查科时间不长,目前还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再往上提一级。一旦挖出藏在公安局里的重要特务,那就谁也挡不住我往上走了。” “当然,当然。看来这个李春秋也不是等闲之辈。”腾达飞若有所思地说。 丁战国望着月光下空旷的冰面:“他就在黑暗里看着我。我们俩都在等着对方犯错误,虽然他还不知道我的底细,但不会拖太久的。” 腾达飞一副完全明白的神情:“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问问魏一平。如果是他的人,完全可以把姓李的抛出去。你是‘黑虎计划’的核心人物,一切工作都应该以你为中心来开展。大功告成后,我会去向国防部解释牺牲这些人的初衷。到那个时候,他们抢蛋糕还来不及,又会有谁在乎这点儿小损失?” “我倒是不担心别的,主要是高阳这个老狐狸。我活了这么久,见过最狡猾的人里头,他排第一。只要一步走错,他就会步步起疑。抛出李春秋,需要比铁都硬的证据。所以我走的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 “舞台太小,锣鼓点又敲得紧,不容你拉开架势唱大戏了。再有七天‘黑虎计划’就要开始了,拿不到特别通行证,就得另想办法。” “七天。”丁战国点点头重复了一句,忽然又说:“眼下有个麻烦。” 腾达飞挑起眉看着他:“恐怕不是个小麻烦吧?不然你也不会找我。” “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和您说过,那个陈彬把我认出来了。虽然人已经闭嘴了,但处理得不是很干净。”丁战国神色复杂。 “和李春秋有关?”腾达飞仿佛猜到了什么。 “是。他在验尸报告里提到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这份报告还扣在我手里。好在现在他还没上班。我的意思是,等他见了高阳,一定会提的。” “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找个人,跑跑腿,去一趟桦树沟,就是东边山里面的一个小村子。” 腾达飞琢磨了一下,说:“这种天气进山,雪狼都得跑上半天。你得给我留出时间来。李春秋什么时候上班?” “明天。” “短短一天的时间,稍微出点儿差错,你就保不住了。”腾达飞眉宇间透着深深的担忧。 丁战国“嗯”了一声:“所以我得再加一层保险。那份尸检报告不必等李春秋回来,我自己就去交给高阳。” “哦?”腾达飞抬眼看他。 丁战国阴沉着一张脸,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肥皂水的事,我自己去说。”丁战国知道,现在自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背水一战,面对随时会输的牌局,也许只有豪赌才能赌赢。 这是一次把命当成赌注的疯狂。 对此,李春秋仍然一无所知。 深夜,长春保密局大楼内。向庆寿正坐在办公室里,死死地盯着桌子上那张从树洞里找到的字条。 字条上的内容让他触目惊心:“‘黑虎计划’之内容,已从其他渠道获取。你可专注于长春城防图。” “咳咳咳……”向庆寿剧烈地咳嗽着,一瞬间,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思考了许久后,他像是打定了主意,伸出一只手拿起了电话听筒,拨了两个号,对着电话那头说:“我要去一趟哈尔滨,给我订最快的火车票。” 清晨,哈尔滨南郊的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显得格外寂静,两扇冰冷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小唐一路开着车,驶了过来,他朝大门按了按车喇叭,连续按了几次后,大门仍然紧闭着。 他有些不解地下了车,走到大门前拍着门,叫道:“大爷,大爷?” 见院内没有任何反应,小唐从一旁的墙上翻了进去。他挑起门房的棉门帘子,走了进去。 屋子里空无一人,了无生气。 嘴里喷着白气的小唐走到火炉边上,抄起一把炉钩子,将炉子的火盖儿挑开,炉子里一团灰烬,应该是已经熄灭很久了。 他向四处看了看,只见炕桌上摆着酒壶和一盆剩菜。他走过去把酒壶拿起来摇了摇,摇不动,酒已经被冻住了。 他又端起了那盆剩菜,是酸菜猪肉炖粉条,但只剩了一个底儿,也已经跟盆底冻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硬硬的冻坨子。 小唐看着眼前的一切,满是疑惑。 市公安局,高阳坐在办公室里,正在看着手里的那份李春秋补充的“尸检报告”。 丁战国坐在他的对面,眼睛里已布满了血丝。 高阳双眼紧盯着报告,报告中密密麻麻的小字里,“肥皂水”三个字被红铅笔圈了起来,分外醒目。他有些疑惑:“肥皂水?” 丁战国点头:“是。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 高阳抬着眼皮,从眼镜上方看着他。 “许振排除了李春秋,这意味着李春秋是值得信任的,包括这份报告。里面提到了一个细节,肥皂。” 高阳完全听了进去,他把眼镜摘了下来,继续听着。 “当初走得急,我和小唐他们连牙膏都没来得及带,更别说是肥皂了。我们没有,陈彬更不会有。我们可以大胆地设想一下,陈彬把一块肥皂含在嘴里,用吐出的白沫子迷惑了独自看守他的小胡。小胡发现了他嘴角的白沫子,过去察看的时候,他就下了手。” 高阳认同他的推测,蹙着眉说:“现在的问题是,谁把那块肥皂悄悄地递给了那个护法。” “小唐刚刚去了一趟我们关押陈彬的地方,那个门房不见了。” “哦?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高阳饶有兴趣地翘起了唇角。 丁战国继续说:“我给自来水公司打了电话,门房并没有请过假,他们对这件事也毫不知情。” “能找着他吗?”高阳看着他。 “他的老家在桦树沟,我们一会儿就出发,不过年也得把他找着。所有的秘密,都在这个门房的身上了。”丁战国望着高阳,眼神坚定。 此时,李春秋借着早上出来买油条的间隙,走到公共电话亭,给陈立业去了个电话。他把一个盛着几根油条的竹编笸箩放在一边,拿着听筒,一边观察电话亭外的情况,一边打电话。 听见电话那头的陈立业说了几句后,李春秋的眉头立刻微微紧了一下:“昨天晚上?” “对,差一点儿,你就被捕了。” 李春秋马上就明白了:“伯爵咖啡馆的事?” 陈立业在电话那边点头:“你在里面停留的时间,连一杯咖啡也没喝完吧?” “你也在那儿?”李春秋有些诧异他怎么会知道。 “没有,我是后来去的。那个在门口被打死的人,是一个投诚者。他是保密局的人,去和他见面、接受投诚的人,在门口看到了你。” “这是个圈套。”李春秋的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陈立业问。 “保密局有一个叫郑三的。他弟弟因我而死,这是唯一的可能了。”李春秋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也只有这个了。 陈立业琢磨着:“这对你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是魏一平,你到现在仍然平安无事,我也会怀疑你。” 李春秋随即否定了他的猜测:“这倒不会。如果我是郑三,我不会告诉魏一平,因为我没有证据。我相信,魏一平什么都不知道。” “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目前还不能动他。一动,后面跟着的一串人就都醒了。” 提到这儿,陈立业语气里有些懊恼:“我们始终破译不了那本邮政通讯册。上面的那一串人,我们还是看不见他们的脸。” “吃完早饭,我会找个理由出去一趟。” “去哪儿?”陈立业问。 “魏一平以前的老宅。” 吃完早饭,李春秋独自一人匆匆赶到了魏一平原来的住所。已人去楼空的屋子看上去有些萧条,黑色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冷冰冰的铁锁。 门口的小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 站在屋子对面的李春秋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任何异常,才穿过马路,来到了大门口。 他捏着一截铁丝,将其插进了锁眼,上下来回戳了几下之后,“咔嗒”一声,锁开了。 李春秋进去后,把门轻声关上,仔细地端详着这间屋子。屋子里并不凌乱,只是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灰。 看了一会儿,他踱步去了书房。这里的景象和客厅大不相同,书被扔得满地都是,书架上仅剩了几本,也是东倒西歪地乱放着。 李春秋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书房,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造成此番情景的画面: 魏一平拎着一个皮箱走进书房,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放进了皮箱,接着他拎起皮箱向外走了几步。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站住了,他转头看向那个书架。只见所有的书都码放得整整齐齐,唯独他刚刚抽出的地方,留下了一个醒目的空当。于是,他走回书架前,把架子上的书一股脑儿地全都扒拉下来,又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这才转身离去。 一番想象后,李春秋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的书籍努力思索。 魏一平离开这里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带走密码本,因为充当密码本的书,经过他反复地翻阅,比其他的书肯定要旧一些,因而很容易被认出来。李春秋可以肯定的是,那本用作密码本的书,曾经就在书架里。也正因如此,魏一平才会弄乱书架,不让人知道那本书曾经摆放的位置。这也是书房里其他地方全都整整齐齐,唯独书架一片狼藉的唯一原因。 李春秋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本书翻了翻,放到一边,又从地上捡起另一本书翻了翻,随手扔到地上。 他仍然毫无头绪。 这时候,一缕阳光透过拉着的窗帘缝隙,照在了李春秋面前不远处的一本书上。 李春秋好像看到了什么,他走过去,拿起这本书,看了看。只见这本书的封底上,有一印章,是篆体的“野草书社”。 李春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先后又拿起了几本书,不看别处,专看封底。 他霍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找了一支铅笔和一沓信笺。从地上捡起了一摞书,将它们抱到桌上后,他拿起一本,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再拿起一本,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认真地在信笺上记着。 这一本本书上,分别盖着不同的书店印章,李春秋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魏一平,是一月九日。那么这些书,应该是在一月九日前后购买的。之所以购买这么多书籍,目的就是为了装满书架,掩盖密码本。魏一平太狡猾了,为了尽可能地掩盖痕迹,并没有从同一家书店购买。 记录了一会儿,李春秋将手中的笔放下,他拿起那张书单看了一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共五家书店,只要找到这些书店,就能找到曾经出现在这里的所有的书,和藏在它们之间的秘密。 ===第八十六章=== 出了魏一平原来的住所,李春秋走到了一条街道上。他看见路边一隅,一个老头坐在凳子上,面前的矮桌上戳着一块陈旧的木牌,上面镌着两个字:篆刻。 思索了两分钟,李春秋朝他走了过去。 有风,老头冻得把自己裹在棉袍子里。他戴着厚毡帽,围着厚围巾,眉毛上挂着白霜。见李春秋走过来停下,他也不站起来,只是伸了伸脖子,说:“方圆手戳,大小印章,要啥有啥啊。” 李春秋蹲下去:“要什么有什么?小摊通大路啊。” “‘满洲国’在的时候,日本字儿咱也会刻。挣个糊口的苞米钱,您别挑理啊。” 李春秋笑:“能刻什么?” “楷隶行草,您想要啥?” 李春秋凑上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头的脸色马上不一样了,他看看李春秋:“不能这么干哪。让政府抓着,咱俩都得在大牢里过年了。” 李春秋掏出钱夹,抽出几张钞票放到他面前。老头看了看,身子直往后退:“不要不要,金山银山我也不敢拿。” 李春秋见状又抽出几张,递了过去。这次老头看都不看那钱了:“小哥,你这是害人呀。” 李春秋索性把钱夹放到了他面前,老头犹豫了。 印章做好后,李春秋便带着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介绍信,来到了一家面积不大的书店,问书店老板要出了账本。 他站在柜台前,一页页地翻开,看着。 这时,有人敲门。陪在一边的书店老板过去隔着门喊了一句:“税务局检查,您下午再来吧!” 李春秋的手指头在账本的目录上缓慢地移动,目光停留在了一月九日的条目上面。 出了这家书店,他顺着书单上的记录,分别又来到了野草书社、真理书店等其他四家书店,用同样的手段翻阅了这些书店的账本。从它们的销售记录里,李春秋找到了魏一平买书的所有线索。 出了真理书店,李春秋朝着不远处的一家西餐厅走去。 角落里,一双神秘的目光盯上了他。 来到西餐厅,李春秋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招手叫来了服务生,交代了几句后,服务生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服务生端着托盘穿过大堂,来到李春秋面前,放下了一杯咖啡、一个夹肉面包和一支笔。 等服务生离开后,李春秋掏出几页纸铺在桌上。他对比着两份书单,在其中的一份书单上,对着书名打了一个个的对钩。 突然,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放下笔,把书单拿了起来。 书单上所有的书名都打上了对钩,只有一本书的名字下方是空白的——《孽海花》。 李春秋豁然开朗。 《孽海花》,中华书局民国十五年出版。这是一本畅销书,装帧普通,随处都能买得到,符合作为密码本的基本条件。经过对比,这是在魏一平的书房里,唯一消失不见的一本书。 李春秋把书单装进兜里,起身路走到前台:“借一下电话,谢谢。” 他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电话,拨了一个号:“奋斗小学吗?我找一下陈立业老师。” 打完电话,李春秋从西餐厅走了出来,便朝街道的一侧走去,之前盯着他的跟踪者仍旧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他。 对此,李春秋似乎浑然不知。 桦树沟坐落在东边的山谷里,冰天雪地,一辆满身泥雪的吉普车行驶到桦树沟的村口停了下来。 嘴里喷着白气的丁战国和小唐从车里走了下来,二人四下观望,整个村子冷冷清清的,连个人都没有。 小唐用嘴里的热气哈着手:“这大冷天的,人都不出来啦。” “咩——” 正说着,身后传来羊群的叫声。俩人回头一看,一个披着羊皮袄的羊倌正赶着一群羊走在雪地里。 丁战国冲他喊道:“这位大哥,老耿家怎么走啊?” 顺着羊倌指的方向,丁战国和小唐寻着了老耿家。在和老耿妻子说明来意之后,二人被请进了屋。 屋里土炕砖地,屋子中间还砌着一个土炉子,火苗忽隐忽现。 头发有些花白的老耿妻子,有些畏惧地看着丁战国和小唐,而耿家女儿则像小猫一样躲到了她的身后。 丁战国手里抱着老耿妻子递给他的倒满了热水的粗茶缸,他在腾腾水汽的后面说:“老耿没打招呼就走了,水厂也不知道,所以我们来看看,他是不是回家来了。” “没。他没回家。” “大过年的,家也不回,能去哪儿呢?”小唐看看丁战国,再看看老耿妻子,问道。 老耿妻子摇了摇头:“不知道。” 忽然,小唐像是闻到了什么味儿,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嗅了嗅。丁战国见他这副模样,转头看向他。 “这是什么味儿?”小唐一边嗅一边问。 听他这么一说,丁战国也感觉到了。他微微皱了下眉头,闻了闻:“我闻着,怎么像是雪茄?” 老耿的妻子和女儿的脸上都有些不自然。 丁战国直勾勾地盯着她俩,在他直直地注视下,母女俩坚持不住了。 老耿妻子走到柜子前,从柜子里拎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炕桌上。 丁战国用大拇指掏着耳朵,在一旁看着。 小唐走过去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两根用红纸包裹成圆柱形的东西。小唐拿起一根,从中间折断,白花花的银圆顿时当啷啷地撒了一桌子。 冷冰冰的小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李春秋踩着每天回家的路,走在街上。走着走着,他忽然拐进了一条胡同。 身后的跟踪者快步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刀。刚拐过弯,一进胡同,跟踪者便被李春秋绊倒。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李春秋弯下腿,用膝盖顶住他的腰眼,伸手把他的刀抢到手里,拽起他的头发,用刀尖顶住了他的咽喉。 李春秋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原来跟踪他的竟是陆杰。 “当啷”,李春秋把刀扔到了一边,看着陆杰:“因为赵冬梅?” 陆杰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什么都不说,就是狠狠地瞪着李春秋。 李春秋放开他,站了起来。 陆杰爬起来,又向他冲了过来,就在快挨着的一瞬间,李春秋往旁边一躲,手一推,陆杰一个趔趄,又摔倒了,满身满脸都是泥雪。 陆杰疯了一样,还要往上冲。李春秋往前两步,一下子把他顶到了墙上,用膝盖顶着他的腿,一只手推着他的下巴,把他的整张脸都举得老高,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是疯了?” 陆杰挣扎着:“我是疯了,我要弄死你!” “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就要杀人?”李春秋一把将陆杰推到一边,陆杰整个人蹭着墙倒了下去。 李春秋看着他:“我要是个女人,我也不会看上你。” 陆杰歪在一边,恨恨地瞪着他。 见他这般模样,李春秋突然对他恨不起来了,补了一句:“快过年了,陪不着心爱的姑娘,就回去陪陪爹娘吧。” “你今天不杀了我,我迟早把你弄死。今天不行,还有明天。”陆杰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里满满的都是恨意。 李春秋再也不看陆杰一眼,往前走去。 “你是个畜生!你不喜欢她,你也别打她!”陆杰不甘地在李春秋身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那声音撕心裂肺。 蓦地,李春秋站住了。 见他停住了脚步,陆杰愣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我最清楚你这种人,嘴上抹了蜜,一旦到了手,玩腻了,翻脸就不是人。” 他含着泪,喊了一句:“你不喜欢她就别娶她啊!” 李春秋转身慢慢走了回来,一直走到陆杰身边。 陆杰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李春秋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有多喜欢她?” “我能为她去死,你能吗?” 李春秋望着他,一脸平静。 回到家,李春秋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站在门口,像第一次进来一样,用一种特别的眼神,扫视着眼前的这个屋子。 他想起了昨日赵冬梅和衣而睡的情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赵冬梅为什么会一反常态,穿着衣服睡觉。她到底在执行魏一平的什么任务?伤是怎么来的?她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想了想,李春秋转身把门插好,走到桌边拉开抽屉,开始逐一搜索起来。他翻着几个花盆、结婚照片,连床上的枕头都没有放过,但一无所获。 他有些失望地把枕头放好,正要转身,他的皮鞋好像碰到了什么,低头往下一看,床下露出了一只皮箱的一角。 他蹲下身子,抽出那只皮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女人的衣物,包括那身芭蕾舞演出服。 李春秋把那身演出服拿起来,回忆起些许往日的事。他顿了顿,正要把它放回去,忽然,一个不大的相框出现在他眼前。 他伸手把相框拿了起来。 这个相框里,是一张赵冬梅的单人照。照片上的她很年轻,笑容很灿烂,满脸单纯,毫无城府,完全不像是一个特务。 李春秋看着这张照片,陷入一阵沉思。随后,他把相框翻了过来。 相框的背面是一层薄薄的木板,有四个小螺丝钉固定着木板的四个角。李春秋用手指一个一个拧开了螺丝钉,很快,薄木板松动了。 一个不注意,一张泛黄的照片从相框的夹层中飘然而落,掉下来的并不是之前赵冬梅那张年轻的照片。显然,这张照片是在夹层里藏着的。 李春秋把它捡了起来,定睛一看,他呆住了。 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长衫的男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眉眼和赵冬梅相仿,而长衫男子正是李春秋的授业教官,把他带到哈尔滨来,但是已经死去的上级——赵秉义。 李春秋震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思绪飘回了十年前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的一个包厢里。 那年,火车包厢里,年轻的李春秋坐在赵秉义的对面。 赵秉义取出三张照片,放到小车桌上。那三张照片分别是一个男人的正面、左侧面和右侧面。 李春秋仔细地看了几遍。 “记好他的样子,把他刻在你的脑子里。”赵秉义一边说话,一边把照片撕掉,顺着窗缝一点点扔出窗外:“他叫腾达飞。原东北军将领。不久前秘密投靠了日本关东军,当了汉奸。十天以后,他就会抵达哈尔滨。” “干掉他?” “对。”赵秉义拿出钱夹打开,一张照片从里面顺势飘落下来。 李春秋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照片上,是赵秉义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的合影。 赵秉义接过照片,放好:“我女儿。” …… 收回思绪,李春秋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照片,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他慌乱了,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突然,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李春秋一下子回过神来,他赶紧把照片和相框放进皮箱,迅速推回到床下,然后走到门口,稳了稳心神,这才打开插闩,把门打开。 赵冬梅拎着一个菜篮子,也没看他,低头走了进来。她有些内敛地往里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春秋把门关上:“有一会儿了。” “中午吃了什么?” “随便对付了点儿。” 赵冬梅头也不回地往锅灶那边走去:“买了条鱼,贩子没给收拾,你帮我拿把剪刀过来。” 李春秋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找剪刀,一边找一边问她:“现在就做饭,早了点儿吧?” “我先炖好,你吃的时候,热一下就行了。”赵冬梅走到水管子边上开始洗鱼。 李春秋找到剪刀,拿了起来,回头看了赵冬梅一眼:“你又要出去?” 赵冬梅接过剪刀,没回答,用剪刀的刀尖对准鱼肚子插了进去。 锅内,姜葱蒜醋、盐糖酱汁一应俱全。赵冬梅做了一道豆腐猪皮炖鱼,锅里的水已经开了,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四溢。 赵冬梅把锅盖盖上:“一会儿就熟。” 李春秋站在她后面,没有说话。 “活儿干完了?这么有心情,跑过来看我做饭?”她回头看了看,发现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奇怪,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赵冬梅有一丝愣神,继而淡淡地说:“瞧出来了?” 李春秋看着她,没有说话。 “路滑,摔的。不碍事了。” “伤在哪儿了?”李春秋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帮你看看。” 就在李春秋的手即将触碰到赵冬梅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躲闪开:“不用了。” “咱俩是夫妻。”李春秋定定地说。 听到这句话,赵冬梅嘴角有意无意地勾了起来:“现在承认是夫妻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受了伤?” “纪律。你不说,我也不问。”赵冬梅想起他那天的说辞,故意回他。 “陆杰找我了。” 赵冬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要干什么?” “拿着把刀,要杀我。”李春秋轻轻地说。 “嗡”的一下,赵冬梅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她一下子急了,转身就要往外走,想去找陆杰问个明白,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春秋一把拉住了她:“我要是他,以为你的伤是我害的,我也这么干。” “再这么下去,这个人会毁了咱们的。”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李春秋问她:“你这几天,出的是什么任务?” 赵冬梅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顿了顿才说:“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你不听。现在为什么又要问了?” 她不明白李春秋的这种变化,看着他的眼睛,又补了一句:“别忘了,你是一个遵守纪律的人,这种事,不该这么问我。” “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会问。你不一样。” “因为我是你太太?”赵冬梅说得有些嘲讽。 “因为你是赵秉义的女儿。” 亮堂堂的屋内,赵冬梅愣住了。 ===第八十七章=== 社会部的一间大会议室,门窗紧闭。 会议桌上摆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正是李春秋拍的那本邮政通讯录的第一页。这一页上记着几个人的名字,名字后面则是一串串的电话号码。 林翠坐在桌前,念着电话号码的数字:“880620。” 一个侦查员坐在她旁边,飞快地翻着小说《孽海花》。他边翻书,边随着林翠念着的数字,对着相应的位置:“第八十八页,第六行,第二十个字。” 陈立业站在冯部长身后,眼神很热切地看着,冯部长也有些焦急地探头看过去。 侦查员翻到了那一页,手指自上向下捋着,突然他不动了,眉头微微一皱:“不对呀?” “怎么不对?”陈立业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道。 “是个‘又’字。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氏啊。” 冯部长从他手里拿过小说,对照着看了看。 陈立业显得有些着急,他琢磨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错:“想想别的办法,再试试,比如,那些数字说的会不会是笔画?” 侦查员又按照笔画等其他方式试了试,所有方法试完之后,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 “还是不行?”冯部长在一旁锁着眉头,看上去有些焦躁。 侦查员摇了摇头:“对不出来。按照那些数字找出来的字,不管怎么对、怎么调、怎么排列,凑在一起都说不通。” 陈立业拉开一把椅子,索性在旁边坐了下来,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疲倦。 冯部长叹了口气,看看他:“你也看见了。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还是解不了。” “也许还有一道加密锁。”陈立业琢磨着。 冯部长抿了下嘴:“说实话,我总觉着这个李春秋,是在把我们向歧路上引,万一这个密码本是假的呢?” 陈立业没有说话,坐在那儿思索着。 赵冬梅家的窗帘已经全部拉上了。此时的赵冬梅,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内衣,背对着李春秋,坐在床上,她的背上露着丝丝血痕。 李春秋用镊子夹着药棉,轻轻地为她擦拭伤口,药棉刚刚碰到她身子时,她痛得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 李春秋慌忙把手缩了回来,顿了顿,又加倍小心地擦拭。他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的那张赵秉义和年幼的赵冬梅的照片,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那张照片,是十年前,是在和老赵来哈尔滨的火车上。” 赵冬梅背对着他,任他擦拭着伤口,什么都没说。 李春秋继续说着:“我再见他,就是火车站了。事情太突然,他一句话都没留下。” 赵冬梅仿佛陷入了与父亲的回忆中,一直沉默着,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黯淡。 “我一直在找那个拿着刀的人,一直都没找到。我想问问你在哪儿,可一个人都联系不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成孤儿了,你妈妈在哪儿。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待在哈尔滨,就这么一天天等着。十年,太多个一天一天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赵冬梅的肩头开始轻轻地颤抖,虽然没有声音,但李春秋知道,她哭了。他顿了顿,最后还是说了:“你怎么也进了军统?” 赵冬梅没有直接回答,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语调里带着些许哽咽:“那年我十二岁。我爸说,他要出趟门,让我在家里等他,他却再也没回来。” 处理完了伤口,李春秋拿起她的衣服,轻轻地给她披上。赵冬梅这才转过脸来,伸手擦干了眼角的泪水。 李春秋低头收拾那些沾着血的药棉,想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的心里很不舒坦:“谁干的?” “不认识。” “他在哪儿?” “去的路上,我披着围巾,什么都看不见。”赵冬梅像是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他是个日本人。” “日本人?”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春秋有些意外,在这个特殊时期,一个日本人突然出现在了哈尔滨,并受到了极其严密的保护,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思索了会儿,他问:“他住的大概方向,你知道吗?” “车应该是冲着西南方向开的。”赵冬梅努力回忆着。 “路上有什么比较特殊的东西吗?” 一阵火车的轰鸣声在赵冬梅的脑海里飘过:“火车。路上有一个铁道路口,前面有火车经过的时候,接我的车会停下来等着。” “站长知道这个事吗?” 赵冬梅没有吭声,她的沉默已经回答了李春秋。 “今天别去了。”李春秋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听他这么说,赵冬梅的目光中有些讶异,她深深地望着他:“这是你第一次留我。” 正在这时,厨灶上传来了汤汁咕嘟咕嘟打着锅盖的声音。李春秋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把眼睛转到了厨灶上:“鱼炖好了。” 赵冬梅知道他在躲避她的问题,但还是执拗地问:“留我,是因为你自己,还是我爸爸?” “因为老赵。”李春秋想了想,还是这样说了。然后,他用一种近似央求的口吻又说:“站长那边,我去说。你别去了,行吗?” 赵冬梅长长地舒了口气,面色黯然:“除非我们当年没有推开这扇门。” 良久,她突然看着李春秋,眼睛里热热的:“要不你真的娶了我,带着我走,咱们离开这儿!” 李春秋正要说什么,忽听门外传来悠长的一声吆喝:“磨笨剪子——抢锈刀嘞——” 冷冷清清的小巷里,空无一人。李春秋从家里匆匆走出来,来到附近的一条小巷里,走向站在巷尾里的陈立业,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密码本还是破译不出来,连邱海的名字都没找到。”陈立业看上去有些着急,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 这个消息让李春秋很意外:“不可能。一定是《孽海花》。” “事关重大,我觉得,可能还有一道加密锁。”陈立业补了一句,“我不是催你啊,不过,如果要是行的话,最好今天咱们就能有个结果。” 李春秋有些明白了,他看着陈立业,问:“如果拿不到,是不是我马上就会被捕?” 面对李春秋如此直白的问话,陈立业很想说不是,但他知道事实并非这样。顿了顿,他才说:“希望不是。” 李春秋知道他有些为难,想了想,说:“那我再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李春秋的声音很低:“只能去魏一平那儿碰碰运气了。” 陈立业点点头,然后看见李春秋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有些担忧地问:“你的气色怎么这么不好?” “没什么。” 陈立业想说点儿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他拿话拐了个弯:“那你一定小心。” 李春秋“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陈立业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脸上满是感慨。他猜测着是不是因为他们对他不够信任,才让李春秋看上去满脸愁容。然而,他的猜测完全错了,此刻李春秋关心惦念的,不是自己的命运,也不是姚兰,而是赵冬梅。 李春秋出门后不久,赵冬梅便将自己从上到下穿戴整齐,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几天以来命运的安排。 她走到镜子前,脸色平静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床前,把那张她和父亲的合影揣了起来。然后,她走到桌边,拉开了一扇抽屉。 抽屉里,之前那把杀鱼用的剪刀映入眼帘,日光的照射下,隐隐地泛着银光。 赵冬梅拿起它,就像拿起一方手帕一样地随意自然,她将剪刀悄无声息地放进了大衣的衣兜里。 随后,她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李春秋已经来到了魏一平的新住处附近,他刚要过马路,便远远地看见魏一平拎着一袋垃圾,从公寓楼里走了出来。 见状,他慌忙一闪身隐到了一边,躲在角落里悄悄地观察着魏一平。 只见从公寓楼里出来的魏一平穿戴整齐,随手将手里的垃圾袋扔进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里,然后就顺着大街,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李春秋这才闪身出来,穿过马路,匆匆走进了公寓楼里。 李春秋顺着走廊来到魏一平所住的房间门口,按照平时敲门的暗号,三急两缓地敲了敲门,半晌,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李春秋扫眼看了看两边,见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一截铁丝,打开了门。 他将门轻轻推开,小心地看了看门口的地垫,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往里走去,穿过客厅,来到书房门口,仔细地看着这间屋子。 书房里,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笔筒和一个烟斗,写字台的后面是一张皮座椅,靠墙的位置上摆着一长溜书架。 李春秋轻声走到书架前,目光在众多的书脊间寻找,忽然,他目光一闪,一本书脊上印着《孽海花》的书映入他的眼帘。 他将它抽了出来,看了看背面,又翻了翻里面的书页。 根据小说封底的印章来看,这应该就是魏一平来哈尔滨之初购买的那批书籍之一,里面的书页旧得很明显。陈立业的判断是正确的,密码本就是《孽海花》,只不过魏一平还有一道鲜为人知的加密锁。 这样想着,李春秋将《孽海花》塞回了书架,又抽出其他的书籍快速地翻阅,但没有任何关于加密锁的线索。 他焦灼地转过头,一边观察房间里的其他地方,一边走到写字台的前面,四下看着。 他将写字台上烟嘴指向窗户的烟斗,拿起来看了看,又把笔筒里的几杆毛笔取出来,检查了一下笔筒的底部,没什么发现。 随后,他绕过写字台,蹲下身,打开了写字台的底柜,依然没什么发现。 李春秋有些失望地站起来,走向书房的门口。他的手刚刚触到门把手,外屋突然传来一阵门锁被打开的声响。 他一下子愣住了,慌忙藏在了门后。 客厅里,公寓的门开了,魏一平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了书房。他推开门,直奔右侧的写字台,一眼便看见了放在写字台上的烟斗。 他看见原本指向窗户的烟嘴,此刻却指向了书架,很显然他出门的这段时间,有人动过它。 魏一平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拿起烟斗看了看,随即转身走了出去,顺手把门也带上了。 藏在书房门后的李春秋趴在门后,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只听客厅里传来了魏一平由近到远的脚步声,以及公寓的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直到整套公寓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李春秋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打开书房门,走了出去。 刚一出书房门,倏地,一把手枪便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手枪的主人,正是魏一平。魏一平用枪抵着他,直截了当地问:“来我这儿干什么?” 李春秋笔直地站着,默不吭声。 “想好了再说。说错一个字,你就是个死。炸弹我也不要了,打死你,我马上离开哈尔滨。剩下的烂事儿,腾达飞一样能办。告诉我,来我这儿干什么?” 李春秋慢慢把脸转过来,看着他。 魏一平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他将手指慢慢地伸向了扳机,稍有不对,他就会扣动扳机。 “打死我。这一枪你要是不开,我会去长春,把事儿都摊到桌面上。”李春秋看着魏一平,一脸决绝。 魏一平微微一愣:“什么事?” 李春秋直勾勾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魏站长,我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么低看过你。” “别和我演这种绕弯子的烂戏!我不在的时候跑进我的书房,这就是让我对你的高估?!”魏一平把枪口死死地顶住他。 李春秋也急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管不顾,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了:“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来!找那个杂碎的地址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的眼珠子都红了:“你把赵冬梅弄到哪儿去了?!” 魏一平看着他,愣住了,李春秋也望着他,带着满腔的怒气,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原地四目相对。 良久,魏一平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要是肯说,你就见不到那个杂碎了。”李春秋的情绪稍微稳了稳,但还是咬着牙。 “真把她当老婆了?” “要是那样的话,今天就是咱俩同归于尽的日子。”李春秋看着魏一平,毫不退缩。 慢慢地,魏一平的枪口垂了下来。他走到沙发前坐下,把枪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李春秋还定定地站在原来的位置没动,直到魏一平看了他一眼,他才走过去坐下。 茶几上的枪,被魏一平故意放在李春秋触手可及的位置上。魏一平瞟了他一眼:“你现在就可以拿起这把枪干掉我。” 李春秋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魏一平看了看他,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变得很低。他整个人看上去很疲惫,仿佛苍老了许多。 “我魏一平一生洁身自好,到了这把年纪,反倒满身都是泥。见了当年的汉奸,都得赔着笑脸。上面压,下面顶,连你都想崩了我。”一瞬间,他的语气竟有些感慨万千,“这站长你来当吧。” 李春秋顿了顿,说:“戴主任生前说过,入我门来,兄弟姐妹。赵冬梅是人,不是玩物。” 魏一平两只手摁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很郑重地看着李春秋的眼睛:“我只能说,她要是我的妹妹,时至今日,她也得去。” 他说得很诚恳:“面前要真有这么一个火坑,换了是我自己,也得跳。” 李春秋一双眼睛看着他。 “个中缘由,只能以后再说。我向你保证,一定给赵冬梅一个说法,就当你再信我最后一次吧。” 李春秋也站了起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信你一次,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魏一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听说因为铝粉的交接,还差点儿出了事?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李春秋慢慢转过身来,嘴角勾起一抹带有讽刺意味的笑:“我和郑三约在哪里,公安就出现在哪里,我不信这是个巧合,您呢?” “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我只能看证据。相信我,会查清楚的。” 李春秋再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 魏一平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疲惫不堪地跌进了沙发里。 ===第八十八章=== 李春秋出了门,沿着步行楼梯往下走。他思索着,从魏一平的反应来看,郑三应该是背着他陷害自己的,假以时日,魏一平一定会意识到这件事并不是偶然。如果魏一平能够解决掉郑三,那就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 李春秋走出公寓楼,眼一扫,看见了门口的垃圾桶。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个箭步走过去,往里面看。 垃圾桶里,魏一平之前出门时丢弃的那个垃圾袋就躺在里面,垃圾袋敞开着,里面露出一截烧了一大半的字条。李春秋将手伸进去,捡起那张已经被烧了一大半的字条,他将它揣进兜里,往家走去。 回到家的时候,李春秋看见门上挂着一把沉沉的铁锁,很显然,赵冬梅还是走了。 他站在门前,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黄昏,丁战国和小唐从桦树沟一路奔波地赶了回来。长途跋涉的辛苦,让开车的小唐有些昏昏欲睡,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丁战国早就睡着了,还呼呼地打着呼噜。 车窗外面,已经能看到市公安局的大门了,正在这时,车缓缓地慢了下来,迷迷糊糊的小唐揉了揉眼睛,踩了几脚油门,车反而停了。 “到啦?”丁战国也醒了。 “怎么不走了?”小唐有些疑惑,他看了看仪表盘,才发现油箱的指针已经探到底了。 丁战国也探头看向仪表盘:“亏得回来了,要不这天儿把咱俩扔到几十里的山路上,夜里得喂野狼了。” 小唐也后怕,他埋头在车里找备用汽油,嘟嘟囔囔地:“谢天谢地谢谢老神仙,这是菩萨保佑好人呢。” 他找出一小桶上面有“德士古”字样的铁皮汽油,开门下车:“你先进去吧,局长还等着呢,有这个足够到油站了。” 丁战国点点头,随后下了车,朝公安局大门走去。 进了大门,丁战国直奔高阳办公室,疲惫的他在给高阳汇报了老耿一家的情况后,口干舌燥。他端起面前茶几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水烫,他又急,喝得吸溜吸溜的。 高阳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回味着这趟寻人之旅的发现:“有那些钱,地都不用种,够在乡下过下半辈子了。这么多钱,买的是什么?” 丁战国喝完,意犹未尽地放下杯子:“他们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到了。相差最多不超过一个小时,屋子里留下的雪茄味还在。” “乌龟还是比兔子快呀。”高阳一阵感慨。 “很明显,门房被人收买,悄悄把肥皂给了陈彬。事一出,人就跑了。” 高阳点了点头,但似乎并不是同意丁战国的观点,他陷在自己的推断世界里:“这个神秘人,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你们到达之前,赶到了老耿家。无巧不成书,这比说书人的东西都巧啊。” 丁战国看着他,注意到高阳脸上带着的一丝疑惑。 夕阳斜斜地照在李春秋家的窗棂上,这个时间,他家的窗帘却是紧闭的。 李春秋拉开了灯,坐在桌前,看着从魏一平家楼下垃圾桶里找到的那截燃烧了一大半的字条。 残缺的字条上写的似乎是一道道减法算式: 8843670…… -1926…… 李春秋看着这组数字,陷入了沉思。 这组“1926”的数字应该是最后一道加密程序。那么,它又代表的是什么?莫非是年代? 他想到了十年前赵秉义将邮政通讯录交给他的场景。 赵秉义…… 他仔细琢磨着,这份通讯录密码的制定和解密,都是由赵秉义一手策划的。那么,“1926”到底是什么? 李春秋苦苦思索着,许久,他忽然想到了赵冬梅。 今天他问她:“你怎么,也进了军统?” 赵冬梅说:“那年我十二岁。我爸说,他要出趟门,让我在家里等他。他却再也没回来。” 想到这里,李春秋眼前一亮。 他终于明白了。1938年的时候,赵冬梅十二岁。那么她的出生时间,就是在1926年。解密的最后一道锁,他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赵冬梅的生日!同样作为一个父亲,李春秋早该想到,女儿的生日,是赵秉义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数字。 这一下子,李春秋全明白了,他连忙走到床边,翻出了赵冬梅的那只皮箱,在里面翻找,却没找出任何与她生日有关的线索。 啪,李春秋盖上箱子,他抬起头,环视着屋子里的家具。 魏一平唤醒潜伏特务的工作已经开始了,每耽搁一分钟,就意味着一颗活动的炸弹失去控制。他必须再快一些,把密码本的谜团解开才行。 李春秋匆匆走到桌边,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仔细地翻找着里面的东西。就在他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时,他愣住了,他清楚地记得中午自己将那把杀鱼的剪刀亲手放进了这个抽屉里,而现在,抽屉里的那把剪刀不见了。 他蹙着眉,神色严峻,思考了几秒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马上走到门口摘下大衣,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赵冬梅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道她不愿却又不得不进的院门的大门口。她在门口停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而那个日本男人,此刻正盘着腿伏在正房的炕桌上,绘制着一幅地图。他手里握着一支黑色铅笔,在地图上画着一条曲线。 画了一会儿,他把手中的铅笔放下,拿起笔架上的一管细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朱砂,在那条曲线上的一个位置标注了三个字:教场北。 “咚咚咚——”正在此时,正房的大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男子回头看了一眼,把毛笔放下,刚要下炕,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拿起那块砚台压在了地图上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春秋站在街道边的路灯下,焦灼地挥手拦车,却始终没有拦到一辆车。 他开始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辆车身泥泞的吉普车突然开了过来,直接停在他的面前。 “李大夫?”小唐从车窗里探出了半个脑袋。 见来人是小唐,李春秋失了色的眼睛顿时再度泛起了光。问小唐借了车,他便神色匆匆地往赵冬梅描述的方向开去。 一路上,他开得飞快,两边的电线杆从车窗两侧飞快地向后移动。 往西南方向开了好一会儿后,他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看见一个火车道口正在车的前方。这和赵冬梅的描述完全一致。 “轰隆轰隆——” 他忽然听到了一列火车由远及近开过来的声音,道口的红白警告杆渐渐地放下来。 李春秋满脸焦急,他索性一咬牙,把油门踩到底,在红白警告杆即将落下的一刹那,几乎是擦着它的下沿,开了过去。 他刚刚开过火车道口,一列火车就轰鸣着开了过去,电光石火间,两车擦肩而过。 昏暗的光线下,日本男人住所的地砖上,散乱地扔着手铐、细鞭、男式的衬衫和裤子,还有女式的各类内外衣服等杂物。 赵冬梅面容憔悴地趴在炕席上,她的正前方是一把椅子,上面搭着她的大衣。 日本男人蹲在一边,看着她后背上长长的一道血痕,眼神迷离。他用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这道血痕。 被抚摸着的赵冬梅一脸麻木,仍安静地趴在那儿,任由日本男人抚摸着,趁日本男人专心抚摸之际,她将手悄无声息地伸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正在这时,日本男人忽然将她的身体翻了过来,开始疯狂地亲吻着她的脖子。 赵冬梅将压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抽了出来,她的手里赫然多出了那把家里的剪刀。 她的手臂突然使劲儿地向上一扬,猛地将剪刀插进了日本男人的下身! 迷醉里的日本男人一声惨叫,痛得摔倒在一边。他一把推开赵冬梅,咬着牙拔出了那把正在滴血的剪刀,疼得一张脸都白了。 赵冬梅从炕上跳了下去,抓起衣服和靴子,迅速地往外面跑去,但因为跑得太急,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日本男人愤恨地抓着剪刀扑了过去。 赵冬梅下意识地抓起炕桌上的那方砚台,砚台下面压着的那张地图随即飘了起来。 她拿起砚台,朝着日本男人的眉角狠狠地砸了下去。日本男人被砸得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脑袋“咚”的一声磕在了坚硬的地砖上,昏了过去。他的眉角处被砸出了一个小坑,一股鲜血顺着那个小坑汩汩地往外流。 而那张随着砚台从空中飘落下来的地图,掉在了赵冬梅的大衣上。 赵冬梅胡乱地穿着衣服,一眼瞥见大衣上盖着的那张地图,她慌乱中飞快地捡起来看了一眼。 “教场北”三个非常醒目的红字映入了她的眼帘,来不及细想,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她便扔掉地图,向门外跑去。 而那张地图被她扔在了日本男人身边的不远处,在她跑出大门的一刹那,日本男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让赵冬梅没想到的是,那张地图上已经沾上了她的血手印。 清冷的月光下,跑出那片居民区的赵冬梅,在雪地中向前奔跑,一串新鲜的脚印顺着公路向前不断延伸。 渐渐地,赵冬梅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迷茫地望着四周,天地间一片荒凉灰暗,看不到一个人影。 忽然,她看到远处公路的尽头,有两束车灯照了过来。 她伸出手,拼命地向那辆汽车挥舞,然而,那辆汽车从赵冬梅身边呼啸而过,没有任何停车的意思。 赵冬梅望着远去的汽车,一脸绝望。 一辆卡车亮着车灯行驶在雪夜中,车灯照亮的是一条土路。和之前赵冬梅逃跑的那条公路相比,这条路明显颠簸不平,也很窄。 这辆卡车慢慢地停在路边,车灯射出的光刺向黑暗深处。 车门开了,一个裹着羊皮袄的司机缩着脖子从车里跳了下来,他来到路边,扯开裤子开始撒尿。 尿完了,他打了个哆嗦,刺骨的寒气逼得他还来不及系上裤子,就往车里跑去。 一钻进车里,他就连忙关上车门,把毡帽摘下来,搓着就这么一小会儿便已经冻僵了的手。搓了会儿,他正准备拉杆开动,忽然听到了什么,于是转过脸往旁边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仿佛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只见车门的玻璃车窗上,一张惨白的人脸正贴在外面,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日本男人。 数九隆冬,赵冬梅冻得腿脚都僵了,她的两只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肩膀,艰难地往前走着。 身后有汽车的马达声传来,她转身朝身后望去。很快,不远处便有两束车灯照了过来,紧接着,她看见一辆卡车朝着她的方向驶了过来。她停住脚步,拼命地朝那辆车挥动手臂。 那辆车飞快地向她逼近,两束刺眼的车灯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卡车直冲着她飞快地开过来,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这一瞬间,赵冬梅醒悟了,她一闪身,卡车擦着她的身体冲了过去。她被巨大的劲风一扫,摔倒在地上。 卡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坐在驾驶室里的日本男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跌倒在路边的赵冬梅。他挂上倒挡,踩下油门踏板,卡车急速往后倒去,向赵冬梅的身体碾轧了过去。 眼看卡车呼啸而来,赵冬梅咬着牙,朝路基下方拼尽全力一跳,跳到了下面的田野上。 日本男人的眼珠子也红了,他扳着沉重的方向盘,调整好方向,猛地一踩油门,冲出了公路。 积着薄雪的旷野上,被车灯笼罩着的赵冬梅拼命地疯狂跑着,可一个趔趄,她摔倒在地上。 卡车疯了一样地朝她碾轧过去。车头离她越来越近,她再也躲不了了。 正在这时,“咣当”一声闷响,卡车突然矮了一截。它的前车轮陷进了一个雪坑,车头贴着赵冬梅停住了,仅仅分毫之差,就会夺了她的性命。 赵冬梅的一张脸苍白如纸。 日本男人把油门踏板踩到了底。 旷野上,这辆重型卡车不断地颤抖怒吼着,车轮在雪坑里不停地空转。 最终,日本男人放弃了。他拉开两个座位之间油腻腻的工具箱,从里面找出了一把沉重的扳手。他忍着疼,推开车门,跳下了车,此刻车头前的雪地上已空无一人。 他抬头看去,只见月光下的赵冬梅正没命地向前跑去。 日本男人一个跨步追上去,但刚跑了两步就停住了。他痛苦地将手摸向了两腿间,再拿起来的时候,手上已全是鲜血。 他望着自己的手,微微地哆嗦着。 ===第八十九章=== 狼狈不堪的赵冬梅终于爬上了路基,重新回到了公路上。她披头散发,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着。 突然,两道车灯在前面亮了起来,将她面前的道路照得清清楚楚。 她大吃一惊,转身就向后跑去。整整一个晚上的折腾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没跑两步,腿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车停了下来,一双穿着皮鞋的脚朝她走了过来。 赵冬梅拼命往前爬去,但是没有用,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她眼看着这双皮鞋走到了她面前,站住了。她绝望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瞬间,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而后便昏了过去。 这双皮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春秋。 无可奈何的日本男人此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炕席上,一张脸毫无血色。 在他垂在炕沿的双腿之间,蹲着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日本男人,说:“忍着点。” 日本男人紧紧咬着嘴唇,闷叫了一声,他的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给他医治的男人慢慢站起来,然后把口罩摘了,竟是腾达飞。 他看看日本男人,喃喃地唠叨着,像父亲责怪儿子一样:“要我说,谁都赖不着,都怪自己。” 日本男人虚弱地喘着气,他还没缓过劲儿来。剧痛让他连呼吸都得小口小口的。他听见腾达飞絮絮叨叨地说:“说到底,人还是种动物。不抽不喝,什么都不好,本以为你脱俗超凡成神仙了,非就好这么一样,又成人了。” 腾达飞把他扶起来:“现在好,人都不是了。” 他看了这个日本男人一眼,有些揶揄地说:“也好。女人嘛,沾上就是祸水,不沾也好。” 日本男人缓了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声音很低,虚弱地说:“杀了她。得杀。” 腾达飞坐到一边,语气像是在哄小孩一样:“杀杀杀,一定杀。杀了给你报仇,手指头给你剁下来,放你那盘子里,行吧。还是那句话,包括回日本的船票,你要什么我都给,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秘道的图纸弄好了,别的都好说。” 日本男人看着伤口,小心地说:“不能晚,早点儿杀,越早越好。” 腾达飞有点儿不耐烦了,他刚想说什么,便看见日本男人伸手从枕头底下拽出了一张没有画完的地图,上面有一个清晰的血指纹。 日本男人脸色苍白地说:“她看见这个了。” 腾达飞一下子愣住了。 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路,夜幕下,万家灯火。李春秋已经把车开进了市区。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赵冬梅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她紧紧地把自己裹在大衣里,身上还盖着李春秋带着的一件皮夹克,疲惫地窝在那里一动不动。 道路两旁的电线杆飞快地从车窗两侧闪过。 李春秋一脸凝重,他慢慢地说:“你当时应该扎他的喉咙。既然动了手,就不该留活口。你是个女人,手上没力气,要捅他的要害。” “我从来没杀过人。”赵冬梅轻轻地说。 李春秋转过脸,看了她一眼,然后问:“冒着失血过多和暴露底牌的危险,他追了你几里路。为什么?” “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什么?” “像是一份地图,又不像。看得太快,什么都没记住,就记着上面有个红笔标着的地方——‘北教场’。” 这是一个静静的夜晚。李春秋问一句,赵冬梅就答一句,说话的声音都不高,语速都不快。此时此刻两个人不像是刚刚脱离了危险的搭档,倒像是一对生活了多年的夫妻,言语默契,心态坦诚。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什么也没想,带着剪刀就去了?” “不想活了,没意思。”赵冬梅看着车窗外的黑暗,淡淡地说:“黑夜老是这么长,特别地长。” 听她这么说,李春秋心里有一丝触动,他顿了顿,才说:“你得马上走。” “去哪儿?” “我现在说话,你能听进去吗?” 赵冬梅软塌塌地靠在车座上,目光涣散:“能。我很冷静,我早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一会儿我会送你去一个地方,是一家旅社。找到前台,告诉她,秋先生订好的房间。掌柜的会把216的房间钥匙给你。假如有人多嘴,你就说你是我太太。” 赵冬梅转过头,看着他。 李春秋继续说:“进去以后,关好门,把床头柜挪开,下面有一块木地板是活的。暗格里放着一些钱和一根金条,你都拿着,路上用。” “去哪儿?” 李春秋看着前方的路,回答说:“衣柜里有一套新衣服,围巾、帽子和手套都是加厚的,还有一双靴子,把它们都穿上。这种天气,别把自己冻着。” “你和我一起走吗?”赵冬梅看着他的侧脸,问道。 李春秋没说话。 “你带我走吧,去哪儿都行。”她期盼地看着李春秋,“咱们去乡下,去北平,去吉林,随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哪怕在山里,一辈子都不出来。你想孩子,我给你再生一个。等以后有机会,你把姚兰也接过去,我怎么都行!” “咱俩要走,就一个也走不了了。”李春秋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 听到这句话,赵冬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春秋接着说:“脱了身,改个名字,找个好人家,等共产党把全国都解放了,安安稳稳地过几天正常人的日子。你和我不一样,你手里没人命。等太平了,给你爸烧纸的时候,替我捎句话。” 听到这里,赵冬梅的眼圈红了。 “你告诉他,跟了他那么多年,活着的时候只给他敬过礼。他死了,我娶了你,咱俩就叫他一声爹吧。” 车内昏暗的光线下,赵冬梅一下子捂住了嘴,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声来。 “别哭了,把眼泪擦干净,一会儿别让人看出来。” 赵冬梅听着李春秋的话,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李春秋双手握着方向盘,时不时地看她一眼:“我这个人很悲观,来哈尔滨之前,也没想到自己能多活十年。这次不一样,我觉得咱们还能再见面。也许很快。” 赵冬梅使劲地点了点头。 随后,李春秋突然问道:“你是1926年生的,是吗?” 赵冬梅点了点头。 “哪天?” 赵冬梅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夫妻一场,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太说不过去了。”李春秋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 “10月22日。” “我会记住的。” “你怎么办?”她担忧地问,然后补了一句:“魏一平迟早会知道是你救的我。” 李春秋不说话了,他把车开得飞快。 与此同时,魏一平正站在新公寓的客厅里,表情凝重地拿着电话听筒:“下饵钓鱼都顺利,偏偏卖鱼出了事。” 他阴沉着一张脸,飞快地想着对策:“如果她回了家,一切还都能控制。如果她不在,那就不好说了。” 李春秋一路把车开到了吉祥旅社门口的街道上,停了下来。车窗外,吉祥旅社霓虹灯的招牌亮着。 车内一片沉默。 半晌,李春秋轻轻地说:“走吧。” 赵冬梅直愣愣地看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李春秋转过头,看向车的前方:“记着我说过的话。路上要是遇着贼,钱都不要了,全给他们。这一路风大雪大,把干粮带足,万一赶上车坏了,不至于饿死。有时候,一块馒头就能救一条命。” 赵冬梅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看也看不够、听也听不够。 “水少带,带个结实的杯子就行,着了急,吃雪也渴不死人。把空都腾出来,多带吃的。别怕不好看,衣服有多少就穿多少。” 听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赵冬梅突然问:“还有别的吗?” 李春秋顿了一下:“没了。” “看着我。” “走吧。”李春秋没有看她,低下了头。 赵冬梅依旧一动不动,她一直看着他,等着。没办法,李春秋只好转过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赵冬梅看着他的眼神很热切,李春秋明白她在期盼什么。他把眼神挪开了,轻轻地说:“再会吧。” 赵冬梅眼睛里的热切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她缓缓戴上了手套,一只手已经放到了门把手上,又转身叫着他:“李春秋。” 李春秋望向她。 “要是以后还能再见着,要是你还是一个人,你会娶我吗?” 李春秋看了看她,微笑着说:“也许那时候,你已经当妈妈了。” 赵冬梅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猝不及防地,她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李春秋,拼命压抑和克制着自己,无声地哭了起来。 李春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抱住了她。 赵冬梅抬起头,主动吻住了他,深情地吻。这个吻,几乎倾尽了她所有的情感。顷刻,一行泪水从赵冬梅的眼角流淌了下来。 而后,她松开了李春秋,头也不回地下车走了。 看着夜色里赵冬梅孤独远去的背影,车里的李春秋五味杂陈,伤感不已。这大概是令他最黯然的一个夜晚了。 灰墙薄顶,一间简陋的房子里,郑三背对着门,躺在一张单人床上。 这间屋里除了这张床,就只有一张小桌,上面堆着一笸箩馒头和一罐腐乳,还有两个空酒瓶子和一堆花生壳儿,地上则扔着一堆没有过滤嘴的烟头。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几秒后,门开了,魏一平走了进来。 郑三一下子坐了起来,魏一平站在门口看着他。 郑三用手搓了搓脸,对他说:“还是那句话,巧合。我的人晚到了几分钟,他看见伯爵咖啡馆门口有公安就赶紧走了。至于那儿发生了什么,站长,我真的不知道。” 魏一平看了他许久,像是在辨别他话里的真伪,顿了顿,才说:“动身吧。” “去哪儿?”郑三从床上下来,站起来,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咖啡馆的事情先放一放,有个急事,得找个人,你跑一趟。” “找谁?” “赵冬梅。” 赵冬梅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只是还稍显低落。她走在吉祥旅社的走廊深处,来到标着216房号的房间门口,用手里的钥匙把门打开。 推门进去的一瞬间,她愣住了,只见房间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陆杰。 赵冬梅完全没有想到。 见她一进来,陆杰马上站了起来,站得笔直,语速很快,像背诵课文的小学生一样对她说:“李先生让我来的。他说你要是生气,转身要走,就让我大声喊人,把旅社的人都叫来。他说时间很紧,最好把精力都留到路上。我要带你回牡丹江的老家,不能去火车站。李先生给找了一个赶大车的,他天不亮要去二道河子镇拉大萝卜,我们坐他的车去。到了二道河子有火车站,坐两宿就到牡丹江了。” 他想了想,马上又说:“李先生还说,半夜里走要遭点儿罪,可是比较安全。” 赵冬梅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他是怕她不肯跟他走,所以才左一句李先生、右一句李先生。 她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原来李春秋已经为她安排到了这个份儿上。 夜间的哈尔滨火车站依旧人流攒动,暖黄色的灯光下,一列火车停靠在站台上,陆陆续续有乘客上车、下车。 戴着眼镜的向庆寿夹在一群下车的乘客里,从火车上慢慢下来。他拄着手杖,步履缓慢地走着。 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他止不住地咳嗽。 送走了赵冬梅,李春秋回到了那个属于他们的家,他站在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门走了进来,黑暗中,他顺手打开了灯,开始脱身上的大衣。脱了一半,他好似感觉到了什么,警觉地回过头一看,只见魏一平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 亮堂堂的屋子里,他沉稳地坐着,也不看李春秋,只管端起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第九十章=== 不大的屋子里,一盏散发着柔和的黄色灯光的吊灯照亮了整个屋子,灶上铁炉子里烧着的水已经大开,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儿。 李春秋走过去端起那壶水,倒进了茶壶中。魏一平的茶杯已经空了,李春秋拿起茶壶给他的杯子添水,他的动作很稳,壶口流出来的热水一滴不洒地钻进了茶杯里。 魏一平把冒着热气儿的茶杯拿起来,在手里转着:“其实我能理解。如果我是你,我也这么做。”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给魏一平添完水,又沉默着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 魏一平唠唠叨叨的,像在感慨:“你想想,一张床上躺了那么久,说走就走了。半夜醒了,你想找个人,往旁边一摸,连个影子都没有。说句不好听的,赶上个生病,连个端水的人都找不着,那种滋味我太懂了。” “这么多年了,您也不找一个。” “不敢啊,就怕和你一样。因为什么事不得不分开的时候,这儿疼,疼得睡不着。”说话间,魏一平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听着这话,李春秋心里有一丝触动,他静静地看着魏一平的眼睛。 魏一平接着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也不是块木头,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一样怎么想。我要是你,我也会偷偷回去见姚兰,更何况还有孩子。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听到这里,李春秋才明白过来,原来魏一平是在说姚兰,他显得有些疲惫地说:“还有点儿烧。反反复复的,老是好不了。” “小孩子嘛,很正常,长大就好了。你听我这句话,过年前,他肯定能好。” 李春秋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喝茶的魏一平,问:“站长,您来我这儿,是找我,还是找赵冬梅?” 倏地,魏一平的茶杯停在了嘴边,他顿了顿,才慢慢喝了下去。 “这么晚了,她都没回来,我是说……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关于她的任务,她都跟你说了吧?”魏一平把茶杯放下,看着他。 “两个人在这么小的一张床上躺着,身上有伤,怎么也瞒不住。除了这个,她什么都没说。” 魏一平故意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是吗,下午给你把枪,都能把我给崩了,现在又开始讲纪律啦。” 李春秋眼皮耷拉了一下,然后很诚恳地说:“下午血管子一烫,脑子就不在家了,抱歉……”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魏一平就打断了他:“别说抱歉。咱俩换换,我也一样会这么做。你要不这样,反倒不是你了,那你和郑三有什么区别?是吧?” 没人说话,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良久,李春秋才问:“赵冬梅……她晚上还会回来吗?”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不管她回不回得来,我是她的丈夫,我得知道。周围的邻居、单位的同事,谁问起来,我得有一套说辞。天一亮我就上班了,婚假休完,大家关心的都是新娘子。” “是啊,是啊。喜糖总得给大家分,这话题肯定也少不了。”魏一平停了停,又慢慢说:“本来今天天一黑,她的任务就结束了,偏偏出了点儿小事,小过失。等她回来,你告诉她,没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叫她别害怕。”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能出什么事?” “她会死吗?”李春秋定定地看着魏一平,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担忧。 魏一平微微一愣,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还真是喜欢上她了。” 吉祥旅社,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在216号房外响起。 赵冬梅连大衣都没脱,警惕地走过来,凑在门边,不说话,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门缝里传来陆杰压着声音的唤声,她才打开了门。 门外,眉毛上还沾着白霜的陆杰迅速走了进来,一进来,就说:“见过赶车的了,他吃口东西就动身,让咱们在霁虹桥等他。” 他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把床上赵冬梅换下来的衣服往行李里装,拿这个装那个,一阵手忙脚乱。 赵冬梅静静地看着他,从他的样子看,她就知道他一定没有经历过急事。 陆杰手里拿着一个用布紧紧裹着的小包,他先是把它塞进了一个包里,想想觉得不妥,又拿了出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将这个小包往哪儿放。 他抬起头,看见赵冬梅正瞧着他,便解释说:“这么些钱,放哪儿我都怕丢,要不我就揣身上吧。” 赵冬梅看着他:“咱们就这么走了。” 陆杰微微一愣,没明白她想说什么。 “我跟着你回了牡丹江,就再也不来这儿了。为了我,你就得永远离开哈尔滨,不后悔吗?” “不,不后悔。不和你回去我才后悔。”见她这样问,陆杰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他看着赵冬梅,又说:“要不是你,我早就回老家了。” 赵冬梅看了看他,有些感慨:“好好的,都要过年了,怎么突然就要跟你去牡丹江……李春秋怎么和你说的?” “你欠了高利贷,债主上门了。钱不是小数,咱们俩加起来也还不上。”陆杰挺实诚,将李春秋的说辞没有丝毫隐瞒地说了出来。 “还有吗?” “有。说要是今天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那些人咱们惹不起。” “还有吗?” 陆杰的脸稍微有些红,他壮着胆子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就像两口子一样。” 赵冬梅没说话,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此时,她的家中,魏一平已经离开了,孤灯下,李春秋正拿着她的相框,出神地看着。 李春秋从未这样看过她,哪怕是她的照片。 灯光下,照片里的赵冬梅,正对着他微笑。 平安地离开哈尔滨,离开这个血腥的世界,和一个爱着自己的人,过安稳的日子,这是李春秋能想象到的作为一个间谍的赵冬梅最好的结局了。 他奢望着,有一天,自己和姚兰也能带着孩子,像赵冬梅一样,离开这里。可是,能有那么一天吗?他不知道。 隆冬的哈尔滨,夜晚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凛冽的北风呼啸着。 市郊一条通往小镇的土路上,一辆马车冒着刺骨的寒风行进。 微微颠簸的马车上,赵冬梅和陆杰把自己裹成了大粽子。他们头上裹着围巾,身上披着一床旧被子,蜷缩在一起,眉毛上都是冰霜,像逃难一样地相互依偎着。 戴着一顶厚棉帽的陆杰尽量坐直身子,好让赵冬梅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颠簸中,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赵冬梅。 寒风中,他竟是一脸幸福。 这个时候,丁战国的家卧室的台灯还亮着,昏暗的灯光下,丁战国沉着一张脸,坐在卧室里的桌子前。 李春秋撰写的那份尸检报告平平整整地被他摆在桌上,报告旁边是一个相框,里面放的是一张他和李春秋的合影。 他深深地凝视着照片里的李春秋,整夜无眠。 翌日清早,一条偏僻的小街路边,李春秋独自一人坐在从小唐那里借来的吉普车里,静等着。 不一会儿,车门被拉开了,陈立业钻了进来,他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直视李春秋的目光里闪烁着期待的光:“怎么样,找到了?” “19261022,记住它。这组数字就是密码本的最后一道解密锁。你把邮政通讯录上显示的数字减去这八个数字,得到的结果,再和《孽海花》对照,应该就能查出来。” “好。”陈立业立刻默记着,脸上抑不住的欣喜。 “还有个事。”李春秋突然说。 默记完的陈立业凝视着他。 “他们找了个日本人,这个人的具体背景还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正在绘制一份秘密的地图。我总觉得,它和‘黑虎计划’有关。”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陈立业颇感意外。 李春秋摇了摇头:“他很隐秘,知道他住处的人非常少。” “你说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地图?” “现在还不清楚。赵冬梅只看了一眼,她能记住的,就是有一个叫‘北教场’的地方。” “北教场?它代表的是什么呢?”陈立业细细地琢磨着。 和陈立业分开后,李春秋开着那辆吉普车进了市公安局大门,一路穿过大院,在车库门口停了下来。 “李哥?” 刚从车里出来的李春秋,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 回头一看,是手里提着暖水瓶的小李,正从一边走过来:“我就看着开车的人像你,小唐什么时候这么稳过呀。” 李春秋笑笑:“叫他听见,以后法医科别想问人家借车了。” 说笑间,俩人往办公大楼走去,小李还是那副絮絮叨叨的劲儿:“你就休了三天,我怎么觉着那么长啊,像一个月似的。” “惦记我,怎么不去家里看看?” “我是想去啊,我们好几个人都想去,可谁也不知道你新家住哪儿啊。这事,也不能去问老嫂子,是吧?”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小李马上闭嘴了,他笑得揶揄,很显然,他是故意这么说笑的。 俩人往里走着,小李看看左右没人,神神秘秘地说:“好在也就三天。你再休下去,功劳都让别人抢啦。” 李春秋看看他:“谁啊?” “丁科长呗。” “怎么回事?” “还是你做的陈彬的那份尸检报告,一直都在他手里。第二天我朝他要,不给,抱着就不撒手,说还没看完。又不是看长篇小说,一份报告能看多长时间哪?”小李一脸不满的表情。 李春秋看着他,认真地听他说。 “不过,还真让他给找着好东西了。”小李小声说,“就是那个肥皂水。他觉得那是条线索,带着小唐俩人去山里查了一天。听说进展很大,连高局长都竖大拇指了。” 听他这么一说,李春秋脑子飞快地转着。 “现在好了,除了我,没人知道这线索是您发现的了。”小李满脸不屑。 李春秋笑了笑:“别这么说,丁科长不是那样的人。” 说话间,李春秋和小李已经穿过走廊。小李的嘴,一张一合,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李春秋没再听进去,他仔细地回想着对于这份验尸报告,丁战国的一些举动。 陈彬暴毙的那天晚上,丁战国没有通知任何人,在高阳的办公室提到验尸报告的时候,丁战国却意外出现,打断了话题的继续。在他休假的这三天里,丁战国在忙碌什么? 以他对丁战国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瞒天过海、贪功揽赏的人。既然如此,他何以这么反常?除非,他是在刻意地隐瞒着什么。 这样想着,李春秋继续往前走,转眼,已经和小李走到了法医科的门口。 李春秋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站住了。他在脑海里大胆地假设,如果丁战国心里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么他一定会主动出击,此时此刻,他就应该已经提前坐在里面,等着自己了。 思及至此,李春秋伸手推开房门。 “咯吱”一声,门开了。 房间里,坐在椅子上的丁战国转过脸来,微笑地看着他。 见他们进屋,丁战国立刻站起身,反客为主,客套地接过小李刚刚打回来的暖水瓶,绕在办公桌间,给他们的杯子里添水。 他走到李春秋面前,对着他面前桌上的一个杯子,把热气腾腾的水倒了进去。他一边添水,一边对李春秋说:“说起来,这条路还是你给指出来的。” “是吗?”李春秋端起那杯茶,呼呼地吹着杯口的热气儿。 “你不是在报告里提到肥皂水的事嘛,尸体右臂的袖口上。你这婚假休的把什么都忘了?”丁战国把暖水瓶放下。 “心思是得往回收了。”李春秋自嘲地笑了笑。 “哪来的肥皂呢?我们几个可是连牙膏都没来得及带。这块肥皂,和陈彬的越狱,又有什么关系?”丁战国故意抛出了这个疑问。 小李抱着杯子忘了喝,满脸好奇地听着,他倒是很想知道其中缘由,李春秋则在一旁低着头继续喝茶。 丁战国继续说:“我做个假设啊,有人把肥皂递到了他的手里,放到嘴里一咬,就是白沫子。看守的小胡以为他犯了病,过去查看的时候,遭了不测。” 小李像听说书的一样地入了神,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丁战国。 这时,李春秋发问了:“除了你们几个,那个自来水处理站里,还有别人吗?” “门房。小唐去看过了,他……” 没等丁战国说完,李春秋就接了一句:“失踪了?” 丁战国点点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昨天去了一趟桦树沟,那个门房的老家。就差一步,没能看见给他家里送钱的人。” 李春秋有些惋惜道:“这么说的话,这个门房怕是找不着了。” “是啊。人命案子往往就是这样,差一步,就步步都赶不上。这事,麻烦了。” 小李抱着茶杯,看看李春秋,再看看丁战国,一脸着急地等着他们俩继续分析推理。 丁战国低头喝茶,他瞟了李春秋一眼。 李春秋陷入了沉思。他在想,如果丁战国说的都是真的,这件事情就更复杂了。魏一平不可能,也没必要背着自己去买通门房,搞这一出失败的越狱行动,还无因无果,这不像魏一平的做法。反倒是丁战国,言谈举止都似乎非比寻常。 半晌后,李春秋忽然开口说:“要不这样——” 丁战国一下子从杯间抬起头看向他。 李春秋望了望小李,问:“小李,今天事多吗?” “不多。都干完了。”小李木呆呆地回答他。 李春秋站起来:“要不咱们再去一趟现场。” 听到这里,丁战国马上接了一句:“那地方可不近。” “闲着也是闲着。这事有意思,我想再去看看。别到时候让高局长真以为我娶了个新老婆,案子上的什么事就都不管了。” ===第九十一章=== 小李有些兴奋,马上站起来就收拾东西,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李春秋冲丁战国张开了手:“早晨白还了。昨天你们那车还得借借,今天用完了,让小李给你擦车。” 丁战国将攥着钥匙的手慢慢从衣兜里掏出来,他没把钥匙给李春秋,而是捏在自己的手里:“这么大的事,别把我撂下呀,有功有劳,给我也分点儿。” 他拍了拍李春秋:“我陪你们一起去。” 李春秋笑了,笑容有些微妙。 魏一平公寓附近的街道上,一辆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郑三坐在驾驶座上,耐心地等着。 不一会儿,车门开了,魏一平钻了进来。他嘴上起了一个泡,神情有些焦灼,一进来就问:“怎么样?” “守了一宿,她都没有回家。” “十二个小时了,她能去哪儿呢?”魏一平紧锁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没有留下任何尾巴,走得干干净净。我总觉着,凭她一个人的能力,做不到这么周密。”郑三推测着。 “你想说什么?” 郑三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开口。 魏一平顿了顿,说:“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接着找,哪怕追到漠河,你也得把她带回来。” “要是不肯回来呢?” 魏一平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张报纸裹着的东西。郑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乌黑的手枪。 郑三带着那把乌黑的手枪,独自一人来到了啤酒厂。啤酒厂的办公室,粗砖灰墙,笨桌笨椅,看上去很简陋。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办公室主任坐在办公桌前,翻着请假条:“在这儿了。赵冬梅,婚假,歇到初六。” 郑三客客气气地坐在他对面,探头看着请假条,问:“初六呀。那等于过年前就不上班啦。” “是啊,要有事,直接去她家里吧。” 郑三想了想,又问:“她在厂里,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吗?” 办公室主任抬起头,思索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好像没有吧。冬梅性子内向,平时也不多说话,跟谁都差不多。” “谢谢。”郑三有些失望。他站起来,把手套戴上,往门外走去,他的一只脚刚迈出门,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问道:“对了,今天早晨,厂里还有谁没上班吗?” 办公室主任看着他,有些奇怪他的问题,不过还是回答了他:“有啊。一个维修工。” “叫什么名字?” “陆杰。” 郑三嘴角勾起一抹笑,再次谢过办公室主任后,出了啤酒厂,就往陆杰家赶去。 在陆杰家打探过后,郑三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进去拨了一个电话,他抱着电话听筒对电话那端的魏一平说:“那个叫陆杰的也不见了,我去了他家,看样子昨天晚上就没回去。走得很急,连炉子里的火都没顾得上熄。”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周围的情况:“查过了,老家在牡丹江。对,我能肯定没坐火车,我的人在车站守了一夜,没见过这个人,也没见过赵冬梅。明白,我这就动身。” 说完,郑三把电话听筒放下,推门走了出去。 二道河子附近小路的一辆马车上,戴着厚棉帽的陆杰脸上止不住地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心里高兴,话就多,他的嘴里喷着白气,唠唠叨叨地说:“牡丹江地方不大,产的东西可不少。山鸡狍子、野猪松蘑,要什么都有。乡下过年也比哈尔滨热闹,回去你什么都不管,就坐在火炕上,想吃啥我给你弄啥。” 赵冬梅靠在他身上,没有说话,出神地望着车后蜿蜒的小路。 “有点儿舍不得吧?”陆杰看了看她,轻轻地问。 “嗯?”赵冬梅这才转过头看他。 “没什么。我看你不说话,以为你不高兴。” 赵冬梅没有说话,冲他敷衍地笑了笑。 陆杰也没话可说了,他一双眼睛看着前方,良久,忽然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李先生,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咱俩也不会在一起。你放心,等你的麻烦过去了,你要是还想回哈尔滨,我再陪你回去。有什么话你都别憋在心里,我这人脸皮厚,心也粗,受得住。” 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赵冬梅看看他,忽然“扑哧”一笑。 陆杰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笑了,傻愣愣地看着她。 赵冬梅依偎到他身上,手挽着陆杰的胳膊,紧紧地靠到了他的身上。这一系列举动,让陆杰十分激动。 正在这时,马车忽然慢慢地停了下来,车把式在前头喊了一句:“到了。二道河子。” 赵冬梅和陆杰回身望去,不远处,有一座银装素裹的小镇。 一辆满身泥泞的吉普车在公路上行驶,不一会儿便越过刻着“南郊”字样的斑驳界碑,疾驰而过。 小李开着车,李春秋和丁战国并排坐在后排座上。 李春秋安静地望着车窗外空旷的雪野,丁战国则有些百无聊赖地将手指头搭在面前的靠背上,一敲一敲地。 李春秋看着窗外,突然说:“你说,跑这么远,就为了关一个人。他得有多重要啊,才能享受这么高的待遇?” “两次,押在局里的犯人都出了事,谁也不知道到底哪张牌出了问题。牌面上看,都清清白白的,到头来输得连裤子都找不着了,不防不行啊。”丁战国这话说得有些感慨。 “可还是没防住。”李春秋揶揄地说。 “命,我就这命。唉,你说这东西,也不能不信哪。忙完这几天,我得去烧烧香,拜拜。要不要一起去?” 李春秋转过头笑了笑:“堂堂侦查科的副科长,不好好查案子,跑到庙里去烧香拜佛,那和国民党有什么区别?” 丁战国也笑了:“哪个党走得夜路多了,心一样得虚。我手里摊的事太多了,不由得你不含糊。想想看,咱们的那栋大楼里,也许就真的有一个人,在背后偷偷地盯着我们,不管我们做什么,他都能看在眼里。你想多少再周全的计划,都没用,什么都骗不了他。” 李春秋顺着他的话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身上担着这么多秘密,真正害怕的,应该是他。” 李春秋看着车窗前方的道路,继续说:“因为他们不能输。惧怕失败的人,都是胆小鬼。看看当年那些日本人,都说他们有天皇保佑,宁肯剖腹也不投降,都觉着自己能上天堂,全是假的。” 丁战国嗨了一声:“真真假假,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战场上下棋时候用的。你骗骗他,他骗骗你。” “是啊。谁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李春秋笑得灿烂。 二道河子镇,一条布满行人的小街,热闹非凡。有人拎着活鸡、活鱼,有人提着米袋子,还有人扛着大肉肘子,临近年根儿,到处都是办年货的人。 赵冬梅用围巾遮着脸,和陆杰走在这条热闹的小街上。她看看周围,说:“这个镇子不算大啊。” “起先什么都没有。要不是有两座煤矿,火车在这里都不会停。”陆杰在一旁介绍。 赵冬梅看看他:“你对这儿挺熟的。” “去哈尔滨之前,我在这儿的车站货场里干过。” 赵冬梅有些意外:“火车多吗?” “拉煤的货车多,客车少。去牡丹江方向的,只有一趟从哈尔滨开过来的慢车。” “几点?” “晌午十二点半。” 说着,两个人往前走去。不远处的街尾,挂着“四方旅社”牌匾的旅馆门口,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蹲在地上给一个泥炉子扇烟生火。 二人走到四方旅社门口,蹲在地上的掌柜连忙招呼了起来。陆杰客客气气地要了间房,掌柜丢下生了一半的火,着急忙慌地带着他们往旅社的二楼走。 咯吱咯吱的木板楼梯上,掌柜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伙计们都回家过年了。你们要是晚来半天儿,我也关门了。吃饭得你们自己想辙。我得盘账,实在忙不过来了。” 陆杰嘴快,说了一句:“不用,我们……” 赵冬梅的手更快,陆杰话刚出口,她便扯住了陆杰的袖子。陆杰见状赶紧住了口,看了看赵冬梅。 掌柜带着俩人上了二楼,站在楼梯口,照着楼道一划拉:“都空着呢。你们想住哪个屋,自己挑吧。” 这次陆杰学精了,他不说话,看着赵冬梅。 赵冬梅看看掌柜,说:“还是您帮我们挑一间吧,暖和点的。” 掌柜点点头,随手推开一个房间:“靠北朝南背风口,就是它了。” 进了屋子,待掌柜走后,赵冬梅站在窗户旁边,看了看外面,然后,她哗啦一声,把厚窗帘拉紧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正坐在床边捆小马扎的陆杰:“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不用烧水,我们不洗澡,坐下午的火车就走了。” “是啊。”陆杰看着她,木木地说。 “以后在陌生人面前,别说咱们的行程。”赵冬梅走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 “知道了,再不说了。”陆杰使劲地点了点头。 赵冬梅看看手表:“时间还赶得及,歇会儿再去吧。” 陆杰披上一件棉衣,又加了一副手套:“不了,矿上的工人都要回家,每年年根儿都得排队。全镇子的人怕是有一半都去火车站了。” 赵冬梅走过去,帮他把皱巴巴的棉衣领子弄好:“也好,记得再买点儿干粮回来,烧饼、煮鸡蛋,什么经饿就买点儿什么。要够两天两夜吃的。慢车没个准儿,晚点是常事。” 陆杰点点头:“记下了。” “还有,在外人面前,能少说话就尽量少说话。”赵冬梅又嘱咐了一句。 “我一句话也不说。”说完,他抄起马扎,几步走到门口,正要伸手去开门,便听见赵冬梅在背后叫了他一声:“陆杰。” 他转身看着赵冬梅,见她正望着他,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 赵冬梅走过来,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欠了高利贷?债主是些什么人?我欠了他们多少?为什么都要离开哈尔滨了,还这么小心翼翼地?” 陆杰看看她,一句话也不说。 “多大的事,连年都不能在哈尔滨过。冰天雪地,说走就要走,大半夜地坐着马车跟你回牡丹江。你不是傻子,肯定知道出事了。一宿一天,为什么还不问我?” 陆杰站在那里,沉默着。 “说话,哑巴啦?”赵冬梅见他一直不说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不敢问。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我也不想知道。我怕我问多了,知道的多了,你就会离开我。不管出了多大的事,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陆杰看着赵冬梅,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光。 赵冬梅看着他执着的面庞,心里有一丝触动。顿了顿,她轻轻地说:“知道吗,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 “没关系。你喜不喜欢我都行,我就知道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刻在我骨头上了。梦里也是你,醒着也是你,要么不能去想,想了就不能活。” 屋子里很安静,却带着一丝暖意,温暖了赵冬梅的心。赵冬梅看着眼前的陆杰,突然抱住了他。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陆杰反倒手足无措了。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脑袋有一瞬间停顿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小鹿乱撞地回抱住了她。 良久,两个人松开了手,陆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开门走了。 赵冬梅站在屋子里,脸上写满了感慨。 李春秋一行三人,坐着吉普车一路来到了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大门口,车灯闪烁了一下,火熄灭了。 三个人从车里走了下来,小李走上前把大门推开。 丁战国带着他俩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指着前面的一溜儿厂房:“我们把人就关在那里了。越狱那天晚上,他就死在楼道里。” 而后,他又指着门口的小屋:“这间就是门房。” 李春秋顺着他的方向,朝门房走了过去。 他将门房的门帘挑开,走了进来,小李跟在后面,丁战国走在最后,但他什么都没说,静静地等着李春秋的动作。 李春秋没往里走,就站在门口,环视着这间屋子,目光一点一点地掠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已经冷却了的炉灶,积满尘土的窗台,挂着蜘蛛网的墙角,地上的煤屑……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火炕边,望着放在火炕中间的小饭桌。残羹剩饭虽然被冻住了,但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小李探头探脑地在一旁看着,而丁战国则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边,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李春秋。 李春秋忽然回过头来,说:“看这样子,现场没被人破坏过,是吧?” “除了小唐,没有任何人进来过。”丁战国也走近了几步,凑了过来。 李春秋点点头,转过头再看着那张小饭桌,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头探得很近地观察。 看了看,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小饭桌上放着酒杯的那一侧桌面,收回手,他看了看摸过桌面的手指,又重新伸出手,摸了摸饭桌的另一侧。 丁战国目光死死地盯着李春秋,李春秋方才观察的就是他当时喝酒的那一侧。 小李从李春秋身侧,歪着半边身子也看向了那里,李春秋转头问他:“小李,说说看。” 小李有些紧张:“我试试啊。这个人平时比较邋遢,喜欢喝两口。要么就是胆子太肥,要么就是个缺心眼。” ===第九十二章=== “什么意思?”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得自己跟自己喝杯酒再跑,这不是缺心眼吗?” “你觉得,他是一个人在喝酒?”李春秋挑挑眉。 丁战国眼也不眨地看着李春秋。 “不是吗?”小李有些心虚。 李春秋看着饭桌,说:“你看看这桌子。虽然积着一层浮土,但是很明显,这一边要比那一边干净很多,土也要少。你们家擦桌子,只擦一半吗?” 这一说,小李顿时瞠目结舌起来。 李春秋接着说:“还有,一个人总是坐在炕桌的哪一侧吃饭,只要习惯了,就很难改变。经常打扫擦洗的,也是他吃饭的这一端。所以很有可能的是,当时和门房一起坐在这张桌子两边喝酒的,还有一个人。” 这时候,丁战国插了一句进来:“你是说,那个人走的时候,特意将自己的痕迹清理干净了。” 李春秋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个人一定是他的同伙。是不是?”小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李春秋和丁战国都没有回答这句话。李春秋的脑子已经全扎进了这件案子中。他想了想,又低下头,看了看脚下。 借着门口照进来的阳光,李春秋看到自己站立的这一片区域,相对于房间里的其他地方明显干净很多。他蹲了下去,细细地观察着地面,思索着。 丁战国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盯着李春秋。他回想起,那日门房被他勒死的时候,尿液流了一地。过了会儿,丁战国也凑了过去,蹲在旁边,眼睛看着地面,在李春秋耳边问道:“你是在找血迹吗?” 李春秋点了点头:“这一片地面有点儿太干净了,似乎有人刻意打扫过。如果说,那个和门房一起喝酒的人是他的同伙,那他去擦洗桌面,清除痕迹,还能让人理解。” 他转头看着丁战国:“但他打扫地面,又是什么意思呢?” “你觉得呢?”丁战国静静地看着他。 李春秋直视着他的眼睛:“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是门房的同伙,也不想让人发现,这地上曾经留下过什么。” 小李立刻来了精神:“留下什么?” “液体。不是血,就是尿。”说这话的时候,李春秋的目光还停留在丁战国身上。 “那你觉得,这个门房已经被灭口了?”丁战国问他。 “十有八九。”李春秋站起身来,丁战国也站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尸体呢?”丁战国看着他,“被那个人搬走了?” 李春秋一边四处寻找着什么,一边低着头继续观察,嘴里说:“凶手在这之前,就已经想好怎么处理尸体了。” 说话间,他似乎有所发现,头也不抬地伸出手:“镊子。” 小李连忙打开背着的工具箱,取出一把镊子递了过去,丁战国凑了过去。 李春秋将镊子伸进了炕沿的缝隙里,等再抽出来的时候,阳光下,能看见镊子上多了一根细细的丝线。 “这是什么?”丁战国问。 李春秋又伸出手:“放大镜。”小李赶紧递了过去。 李春秋定睛看去,只见放大镜下,那根丝变得粗了许多。他放下放大镜,然后看看丁战国,说:“蚕丝。这是从一块还没有剪裁过的绸缎上,掉落下来的。” “缎子。” 李春秋点点头:“对,缎子。一个数九隆冬都不回家、腊月还在这儿熬苦挣钱的门房,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吗?” 丁战国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李春秋此刻拿着的这根丝线,正是从他送给门房的那块缎子上掉落下来的。 李春秋的眼睛闪闪发亮:“哈尔滨卖这种东西的地方没几家,咱们现在就去查一下,兴许就能找到买绸缎的人。” 听他这样一说,丁战国的面孔开始有些发白。 说完,李春秋率先出了门房。有了这个发现,小李一脸止不住地兴奋,他们和丁战国三个人先后从大门里走出来。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李春秋看了一眼大门上的脚印,小李也看了过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脚印如此明显,李春秋和丁战国却什么都没说。 小李带着疑惑,走到驾驶室门口,刚要伸手去开门,丁战国便一只手拽住了门把手:“我来开吧。” 没等小李说话,丁战国又补了一句:“你开得慢不说,还颠,我这屁股都麻了。今天给你上个驾驶课,好好学着。” 话这么一说,小李只能乖乖应允,他走到后面,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丁战国把钥匙插进锁孔,有意注意了一下脚下的离合器,看了一眼,这才拧着钥匙把火打着。 后视镜里,小李的碎嘴子开始发问了:“刚才大铁门上的那个脚印,你们啥都没说,到底怎么个情况?” 李春秋看着窗外:“你去试试看,扛着一个死人,这么冷的天,还得着急去埋尸体,你看看你怎么关大门?” 小李明白了:“用脚。腾不开手,一脚把大门踹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把那个杀人的神秘者想象成你自己,你就都会知道的。” 车开动了,坐在后排的李春秋细细琢磨着:关上大门,上了车,拉着尸体,他会去哪儿?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驾驶室,丁战国扫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妙。 哈尔滨东郊外,一辆驴车颤颤巍巍地走在一条公路上。 车的后座上偏腿坐着一个围着头巾的村妇,赶车的是她的男人,一个戴着翘脚毡帽的村汉。 吱的一声,一辆黑色轿车从他们身后飞快地开了过来,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突然戛然而止,驴车上的两口子吓了一跳。 郑三从副驾驶室的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那个村妇,见不是赵冬梅,他挥了下手,坐在驾驶室的彪子挂起了挡,将车开远了。 这两口子不明白怎么回事,坐在驴车上,两个人面面相觑。 轿车继续往前开,郑三坐在副驾驶位上,沉着一张脸看向车窗外面。车后座上,一个又高又大的胖子坐在那里,他的旁边胡乱地堆着几件厚厚的棉大衣。 郑三将右手一直放在腿上,他手里,还抓着一把上了膛的枪。 离开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李春秋一行人来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他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见外面一排鳞次栉比的店铺。 一个挂着“公和利”牌子的绸缎铺子突然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 “停停停。刚才就有一家!”小李眼尖地叫道。 丁战国听到他的叫声,将车靠边停住,李春秋和小李先后下了车。 驾驶室的车门也打开了,丁战国却没有下来,车里,他飞快地把身子探到驾驶座椅下面鼓捣了几下。 李春秋和小李往绸缎铺走去,李春秋注意到丁战国还没跟上,他刚一转身,丁战国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抬头看着绸缎铺的匾额:“进去吧。” 说完,几个人踏进了绸缎铺。一进铺子,李春秋就拿着那根丝线,询问掌柜:“掌柜,这种缎子,您知道吗?” 柜台后面的掌柜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睛,看着那根蚕丝:“蜀锦。正经八百的蜀锦。” 他把老花镜摘下来:“四川产的好东西。” “您这儿卖过吗?”李春秋接着问。 掌柜摇摇头:“我这儿只有苏绣。蜀锦偏贵,全哈尔滨只有一家做它的买卖。” 听到这个消息,李春秋和小李相互对视了一眼。丁战国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那家铺子在哪儿?”李春秋脸上露出了一丝光。 “‘仁和永’,不算太远。” 掌柜给指了路,李春秋一行三人道了谢,便再度回到了车上。 “突突突,突突突——”车上,丁战国拧着钥匙打火,使劲踩着离合,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丁战国故作奇怪道:“见鬼了,离合怎么回不来了?” “怎么了?”李春秋探过身去。 丁战国下了车,把头伸到座位下面看。 小李的头出现在他上方,他也瞅着,眼尖嘴快:“那儿那儿,掉了一根螺丝,看见了吗?” “什么时候颠掉了?”丁战国埋头找着。 “找着了吗?”李春秋问。 丁战国站起身看着他:“车昨天在你手里的时候,离合器没什么事吗?” “没有啊,一直好好的。”李春秋有些疑惑。 丁战国开玩笑似的说:“你也进了一趟山哪?螺丝都颠掉了。等着吧,我去配个新的。” “那边就有家卖五金的,你歇着,丁科长,我去吧。”说完小李就要下车。 “你知道什么型号的?”丁战国立刻反问了一句,小李一脸不知道的神情,随后丁战国关上车门,摆摆手,朝五金店走去。 丁战国的脚步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他匆匆地走进了五金店,趁李春秋他们不注意,又从五金店溜了出来,一路走进了一处有些隐秘的电话亭,警觉地四下看看,摘下电话,拨了几个号,对着电话里说:“是我。有麻烦了。” 二道河子镇的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陆杰从一边的路口走了过来,他穿过马路,往不远处的一个破旧火车站走去。 他刚穿过马路,一辆黑色轿车就从他身后飞驰而过,轿车穿过小镇,向远处驶去。 那辆车上,郑三坐在副驾驶位上,啃着一个煮熟的苞米,问彪子:“这是个什么地方?” 彪子头也没回地说:“二道河子。” 那边,陆杰已经来到了那个破旧的火车站。 这是县城和小镇里常见的小车站,绿窗白墙,生着一个大号的炉子,唯一的售票窗口前面,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 嘴里哈着白气的陆杰走了进来,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青砖灰瓦,砌筑精细,这是一家历史悠久的知名商号——“仁和永”绸缎庄。 丁战国开着满身都是泥泞的吉普车朝这家商号过来,停在了这家绸缎庄的门口。 他第一个从车里开门出来,下了车后,便朝两边看了看,整理了一下手套,往绸缎庄里走去。 和之前在“公和利”绸缎庄门口的忐忑相比,此时此刻的他信心在握,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李春秋和小李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一匹匹绸缎满满当当地挂在墙上,像方才在“公和利”绸缎庄一样,李春秋递给了掌柜那根蚕丝,询问掌柜。 绸缎庄掌柜是个清瘦的人,他拿着那根蚕丝,凝神看着。小李凑在他身边,探头瞅着。李春秋和丁战国则一前一后错着身子站在他们旁边,等着。 “没错,是蜀锦。整个哈尔滨,就我这儿有卖的。”掌柜很确定地说。 “您好好想想,什么人来买过,您见过他吗?”李春秋期待地看着他。 掌柜额头微微有汗,他看了看站在李春秋后面的丁战国,丁战国一脸平静。 “是不是就在这几天,有人来买过一匹?”李春秋又问了一句。 “没有。”掌柜摇了摇头。 掌柜脱口而出的这两个字,让李春秋有些失望。 “两个月以前就断货了。再往前,我就记不清楚了。” 小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茫然。 “谢谢。”顿了顿,李春秋道了谢,然后看看丁战国,两个人先后向门外走去,小李也赶紧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丁战国有意无意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掌柜。掌柜已经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了,虚弱地靠在了当作屏风的木墙上。而在一墙之隔的后屋里,一个身穿黑色棉袄、戴着灰色棉帽子的人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手枪,枪口指着的,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自己捂着嘴的掌柜的妻儿。 离开了绸缎庄,丁战国开着车,李春秋坐在副驾驶位上,小李一个人坐在后面,打着盹儿,已经快睡着了。 连续的奔波和一无所获的失望,让李春秋看上去有些疲惫。他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想着什么。 丁战国看着前方,说:“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苦苦寻找的东西,怎么也找不着。你明明已经看到他的影子了,可眼睛闭上再一睁开,就什么都没了。” “那只能时时刻刻都睁着眼,晚上也不能睡觉了。”李春秋苦涩地笑了一下。 “但有时候,你觉得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他的时候,他偏偏又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不管是在治安科,还是现在的侦查科,多少回了都这样,我管这个叫:命。” 李春秋靠在椅背上,软塌塌地问:“你信命吗?” “说不信都是假的。还在抗联的时候,我就靠着这个活到现在的。你不信,你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吗?你只能信这个。” “那你说,这个杀了门房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丁战国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李春秋侧过脸,看着他:“也许很快,不会太久的。” 丁战国笑了笑,目视前方。 ===第九十三章=== 有意无意地,李春秋看了一眼丁战国。 整个哈尔滨,只有“仁和永”一家有蜀锦,但掌柜的却一口咬定没卖过,这不正常。每年年底都是买卖的旺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任何一个人在被询问的时候,都该去翻翻账本,或查验,或犹豫,最起码也该下意识地去想一想,但刚才那个掌柜没有这样,甚至连一秒钟的思索都没有,他的回答像是提前排练好的。门房失踪是侦查科的案子,可绸缎庄里丁战国的话偏偏很少,难道他真拿自己当局外人了?这些都不是巧合。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丁战国依旧看着前方,只管把车开得飞快,经过一个地坑的时候,车突然猛地颠了一下。坐在后面的小李一下子被惊醒了,他的脑子一天都在案子里,刚才仿佛梦到了什么,醒来后下意识地大叫着:“杀人了!有人要杀人!跑也跑不了,追到家里也要把人给杀了!” 有人追,跑也跑不了。这句话让李春秋突然想到了赵冬梅。找不到人,魏一平绝不会善罢甘休。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了,赵冬梅还安全吗?此时此刻,她又在做什么?她到底有没有顺利地离开哈尔滨,坐到开往牡丹江的火车上? 小李彻底醒了,他涨红了一张脸,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看看丁战国和李春秋,把脸扭向了车窗外。 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李春秋看到了前面的路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他开口说:“老丁,停一下,我打个电话。” 下了车,李春秋来到了公用电话亭。他给啤酒厂去了个电话,电话通了,李春秋马上说:“啤酒厂吗?我想找一下赵冬梅。” “又一个找赵冬梅的?”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李春秋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电话里的人继续说:“她请假了,年前都不来啦,有什么事过了年再找吧。” “麻烦你,之前找她的是什么人?” “你谁呀?” “不好意思,我是她丈夫,我们俩吵了几句,她的脾气太倔,昨天晚上就从家里走了。” “哦哦,那没准儿是她哥还是谁吧,看样子挺熟的,来厂里问了我不在,还到办公室查请假单子去了。” 李春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是不是挺黑挺瘦,个子不高?” “对对,就他。” “还有个叫陆杰的,他是不是也请假了?”李春秋追着问。 “对,前后脚请的假,条子都在一块儿呢。” 李春秋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啪地一把挂上了电话,匆匆推门出去。 随后,他以姚兰找他为借口,丢下丁战国和小李,开着那辆吉普车,绝尘而去。 丁战国和小李被抛下后,直愣愣地站在路边,面面相觑。 “不是已经离了吗?”小李一脸不可思议。 “一个锅里吃了十年的饭,哪能断那么利索。看着吧,这才是个头儿。孩子发烧家里着火,买米买面修水管子,以后找他的借口还多着呢。”丁战国撇了撇嘴,无奈地说。 小李好奇地开始八卦:“丁科长,您觉着他和姚护士,还能再复婚吗?” “难说。女人多了就是麻烦。” 空旷的公路上,李春秋一脸凝重,他驾驶着吉普车飞速狂奔。 他低估了郑三的能力,他没想到郑三能查到这个份儿上,毫无疑问,他已经把陆杰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郑三应该也在去往牡丹江的路上。现在只能祈祷郑三没有想到赵冬梅会避开哈尔滨火车站,从二道河子坐火车的计划。 但经验告诉他,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是最危险的。 思及至此,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二道河子附近的一条公路上,一辆拉着煤块的大马车缓慢地行走。这辆马车很宽,几乎挡住了大半个公路。而郑三他们的车正被挡在这辆马车后,从车的前挡风玻璃往外看去,半个车头都被它挡住了。 彪子在车里着急地按了几声喇叭,车把式带了带缰绳,马车向右靠了靠,好容易才让出一条车路来。 彪子顺势一踩油门,慌忙超了过去。 “怎么一路上净是这些拉煤的马车?”坐在副驾驶位的郑三有些不耐烦了。 “都是从二道河子的矿上拉出来的。” “二道河子有煤矿?”郑三转过头看着他。 “有啊,原先这就是个小村子。日本人挖出了煤矿,这才在铁路线边上修了个火车站。” 一道亮光唰地从郑三脑袋里闪过,他突然大喝一声:“停车!” 彪子吓了一跳,慌忙就是一脚刹车。“吱——”轿车猛然刹住,发出刺耳的声音。 郑三盯着他:“这趟车到不到牡丹江?” 彪子想了想,确定地说:“到。” 郑三沉着一张脸:“掉头,往回走。” 四方旅社,和衣而睡的赵冬梅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伸手抓了两件大衣盖到身上,却还是觉得冷。她耷着眼皮,摸了摸额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她坚持着下了地,披上大衣,开门走了出去。浑浑噩噩中,她有些虚弱地走下楼梯。 一楼的柜台后面,掌柜正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赵冬梅走上前,弱弱地问:“掌柜的,我有点发烧,能不能给我点儿热水,我泡泡脚。” 掌柜的眼睛还在账簿上,头也不抬地:“姑娘,不是咱懒,伙计都回家过年了,就我一个人,这一厚本天黑前都得弄完。辛苦你到后厨把火捅开,自己烧点儿吧,啊。” 赵冬梅只好说:“后厨在哪儿?” 掌柜的手还在算盘上,他用胳膊指了指侧面的一个门洞。 赵冬梅顺着他的指向,走到后厨,升起了火。 此刻,红彤彤的炉子里,火焰正熊熊燃烧着,一把铁壶坐在上面,壶口偶尔有水滴冒出来。 裹着大衣的赵冬梅坐在炉子前烤火,烤了好一会儿,身上暖和了不少,脸色也渐渐温润起来。 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了看,只见后厨的墙上,有一扇结满了冰花的玻璃窗。她走过去,把窗子轻轻推开,向外看去。 窗外是一个后院,角落里匿着一扇不太显眼的后门。 陆杰依旧等候在买票的队伍里,只是原本排在最后一个的他,此刻就要排到窗口了。 这时,火车站售票处的门被打开了。彪子缩着脖子走了进来,他四处张望,然后从队伍的另一侧绕到了窗口,瞥了瞥包括陆杰在内的几个排队的人,又抬头看了看发车时间表,转身走了。 陆杰终于排到了窗口前面的第一个,他把几张钞票递进去:“到牡丹江的,两张。” 郑三还窝在副驾驶位上,他看着车窗外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彪子。 不多会儿,彪子就走到了车边,他哈着白气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就一趟火车能到牡丹江,中午十二点半。” 郑三看了看表:“还差一个小时。别的呢?” “候车室和售票处都找遍了,女的本来就不多,好找。没看见她。” 郑三没说话,仔细琢磨着。 “咱们就在这儿等着他们?”彪子问。 郑三斜睨了他一眼,然后看着车窗外三三两两经过的旅客,说:“这么多人,你告诉我怎么动手?” 彪子不言语了。 郑三忽然回头对后座上的胖子说:“胖子,你要是他们,现在会躲在哪儿?” 胖子想了想:“会不会在饭馆里头?” 彪子白了他一眼:“再烫上壶烧酒喝着?他们不能露面,蠢驴。” “寒冬腊月,还有情郎陪着,怎么也得找个旅馆烤烤火吧。”郑三解开皮夹克的扣子,把手枪塞了进去,“这么个小镇子,到年根儿了还没关门、能住人的地方,不会多,分头找吧。” 三人分头行动,胖子抄着袖子,在路上走着,他一路左顾右盼。 不远处,陆杰迎面走了过来,他直直地瞅着那个从屋顶扎出的烟囱里还冒着烟的烧饼店。 刚走到烧饼店门口,胖子恰巧从一边走过来,他掏出烟,上前向陆杰打招呼:“小哥,麻烦问个路。” 陆杰站住了,看着他递过来的烟:“不会,谢谢啊。” “头一回来这儿,得住到过年,想找个旅店,咱这儿有吗?”胖子把一会儿就冻僵了的手放在嘴边哈着。 “不知道,不太清楚。”陆杰警惕地看着他。 他正要走,胖子一把拉住他:“大车店也行啊。” “大车店也不清楚。” 什么都打听不到,胖子只能斜着眼看着陆杰走进了烧饼店,这才往另一边走去。 而另一边,彪子也在打听。他走在一条离四方旅社不远处的小街上,拦住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问了和胖子同样的问题。男人伸手指了指斜前方的一个方向,正是四方旅社的所在位置。 彪子举手道了谢,眯着眼朝那边走去。 后厨炉子上的那壶水已经快开了,壶口冒出来的热气儿越来越多。赵冬梅坐在炉子前的一张凳子上,昏昏欲睡。 缩着脖子的彪子踏进了四方旅社,因为太冷,他的手一直插在大衣的衣兜里。 旅社里,掌柜还在柜台上算账,看见有人进来,赶紧跑过来招呼:“这位哥,住店啊?” “有房吗?”彪子走过来,四下看着。 “再过两天都小年儿啦。没什么人住,可着您挑。” “可说呢,整个镇子就你这儿开着,好买卖啊。”彪子哈哈笑着,往二楼的楼梯上看,“还有别人住吗?人多不多?可别太闹了。” 掌柜赔着笑脸:“辛苦人挣个辛苦钱儿。除了您就一户,小两口,放心,指定清静。” “那就好。我晚上睡不踏实,有好点儿的屋子吗?”彪子眼神一紧,没错的话,那小两口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他看着掌柜从钥匙轮盘里头挑钥匙,补了一句:“第一个来的肯定把好的挑走了,是不?” 掌柜笑:“不至于,他们一上楼左边,给你一上楼右边,都是咱这儿最好的。” 说着,就要出柜台带彪子上楼去看看,彪子一伸手拦住了他:“我能自己上去先瞅一眼吗?不好意思啊。” 掌柜的想了想,还是把钥匙递了过去:“行,你先相,相中了再拿钱。” “谢谢啊。”彪子笑得客气,右手却一直在衣兜里抄着。 彪子一步一步踩着木质楼梯走了上来。他轻轻地穿过走廊,站在楼梯左侧赵冬梅所住的房间门口,拿着手枪的右手终于从衣兜里掏了出来。 他将枪口对准房门,同时伸手轻轻地推了推门,推不开,门已经从里面被锁死了。 彪子伸手敲了敲门,压着嗓子说:“大妹子,送水的。大妹子?” 房里没人应声。 彪子想了想,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往前一冲,一脚把房门踹开了,他一眼看见斜对着房门的床上被子里裹着一个人形。 “乒乒”,彪子对准被子开了两枪。然后,他走过去掀开被子,印入眼帘的却是两个枕头。 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刚一回头,藏在门后的赵冬梅便将一盆开水迎面泼在了他的脸上。 “啊——”彪子捂着脸,摔倒在地上,发出连续的闷声惨叫。 赵冬梅迅速转身跑出了房间。 缓了会儿,彪子狼狈不堪地站起来。他满脸都是水滴,眼睛因为疼痛而不停地眨着。他举着枪,从房间里追了出来。他先后看了看走廊的两个方向,全都空无一人。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人影从二楼的楼梯上冒出头来。彪子没等看清,抬手就是一枪,子弹直接打透了那个人影,他慢慢地趴到了地板上。是掌柜!原来掌柜在听见枪响后,惊慌地跑上来查看,不料当了替死鬼。 彪子脸上不断有水往下滴,也有汗。他往前走,每到一间屋子前,便奋力地一脚将木门踹开,却丝毫不见任何人影。 他端着枪,继续往前走,直到踹到第三扇门的时候,他发现是沉的,这扇门从里面插死了。 彪子退后了两步,猛地向房门踹去,没有用,房门只是晃了晃,但没有被撞开。 一墙之隔的木门里侧,赵冬梅已将一个柜子顶在了门的背后,自己则坐在地上,用背部顶住柜子,死死地抵着。 彪子连着踹了几脚,房门仍旧纹丝不动。他急了,对着门上一个相同的位置,连开了数枪,子弹穿过门板,将对面的玻璃窗打得稀烂。 赵冬梅趴在地上躲过了子弹,见门外没动静了,她抬头一看,只见门板上刚刚被子弹密集射击过的地方已烂成了一个小洞,此刻正被彪子的皮鞋从外面一下一下地猛踹着。 咔嚓,门被踹穿了。 彪子的一只手从这个踹出来的豁口伸了进来,他上下摸索着,很快就抠住了柜子的边缘,努力往一侧挪动。 焦急万分的赵冬梅在屋内四处寻找着,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够制止这只手。蓦地,她看见窗户下面散落着的一地碎玻璃碴儿。 赵冬梅扑过去,从床上抓起一条枕巾缠绕在手上,而后从地板上挑了一块又长又尖的三角形玻璃,将它握在了手里。 门口,彪子伸进来的手已经将柜子一点点挪开,眼看就要把门弄开了。 脸色苍白的赵冬梅死死地握着尖头朝下的玻璃,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准那只手向下猛地扎了下去。 “啊——”门外的彪子突然惨叫了一声。他伸进门里的那只手,已经被三角形玻璃穿透了,就那么卡在门洞里,动也不能动,抽也抽不出去,血不断地往外冒。 彪子已经疯了,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对着门板盲目地连开数枪。 很快,手枪击针便发出了“咔嗒咔嗒”的空响声,子弹已经打光了。 屋里的赵冬梅靠在墙上,听到了“咔嗒”声后,她猛地明白过来,赶紧跑到窗户边,踩着床铺,登上了窗台。 她伸出手在窗台上方摸索着,很快就抓到了凸出的房檐,将身子慢慢探出窗子,扒着房檐,一点点挪到隔壁房间的窗口,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脚踢碎了窗户,奋力跳了进去。 彪子没辙了,他动也不动地跪倒在门外面,一摊血从门的下方流淌出来,把他的鞋和裤子都湿透了。 脸色惨白的彪子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只手托着自己被卡住的胳膊,眼睁睁地看着赵冬梅从隔壁房间里开门出来,往走廊的楼梯口跑去,然后绕过掌柜的尸体,从楼梯上跑了下去。 虚弱的赵冬梅咬着牙从楼梯上跑下来,她的脚刚刚触到一楼的地面,一把手枪便从一侧伸出来,顶住了她。 是胖子。 赵冬梅一步步后退,胖子一步步往前,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楼上面:“彪子?彪子?” 上面闷闷地应了一声:“开枪,打死那个女的。” 这一刻,赵冬梅绝望了。 胖子的手指头扣到了扳机上。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一回头,看见陆杰正抡起一张坚硬的木凳,狠狠地砸了过来。胖子下意识地抬手一挡,手里的枪一下子被陆杰砸掉,甩在了一边的地上。 胖子回身一脚,把陆杰踹倒在地。 赵冬梅奋力朝地上的手枪扑过去,胖子急了,一把拽住了赵冬梅的头发,两个人纠缠到了一起。赵冬梅的头发被他死死地拽住,她顺势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胖子哀号了一声,冲着赵冬梅的脸一拳打下去,赵冬梅快速地将头闪到了一边,躲过了这一击。胖子往前一步,一把又揪住了她的头发。 陆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枪抢在了手里,他双手握着枪,慌里慌张地对准了胖子,眼睛睁得圆圆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冬梅冲他喊:“开枪,打他!” 陆杰咬着牙,对准胖子扣下了扳机。 一秒过后,枪没响。 “打开保险!”赵冬梅着急地大喊。 陆杰懵懂地看着手枪发呆,什么是保险,在哪里?从没接触过枪的他并不知道。 胖子一把将赵冬梅甩到了一边,他红着眼睛扑向了陆杰。两个人在地板上扭在一起,手枪也被他们压在了身下。 赵冬梅愣愣地看着他们。 陆杰冲她大声叫着:“还等什么?跑!快跑——” 赵冬梅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向后厨跑去,“咣当”一声踢开了后厨的窗户,从窗户上跳了出去。 ===第九十四章=== 此刻,前堂里的胖子占了上风,他死死地掐着陆杰的喉咙,陆杰被他压在身子下面,两条腿不停地蹬着,两只手也拼命地往上抓着,不一会儿,一只手就抠在了胖子的眼睛上,拼命地抓着、捅着。 胖子任由一只眼睛流着血,死死地掐着陆杰的喉咙。 就在陆杰快要不行的时候,他摸到了之前被摔在地上的硬木凳。他抓起凳子冲着胖子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胖子被砸得一蒙,陆杰趁着这个空隙,双手抓住硬木凳拼尽了全力又是一砸,胖子立刻晕了。 陆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 稍微缓过一点儿劲儿后,陆杰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后厨。 后厨的窗子开着,窗子外面后院一侧的后门也半开着,显然,赵冬梅已经从那里跑走了。 陆杰欣喜地踩着窗沿,咚的一声,也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他的脚刚一落地,整个人还没站稳,一根铁丝便突然从背后套到了他的脖子上。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的身子飞快地贴到了他的背上,手上加劲儿,陆杰一下子被勒得死死的。 是郑三。 他在身后死死地勒着陆杰的脖子,嘴里呢呢喃喃地小声说着话,像哄孩子打针的大夫:“别动别动,没事,很快就好,很快……” 陆杰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两只手拼命地向后抓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三闭上眼睛,说话的声音更轻更小了:“很快就不疼了,放松,放松,很快的。” 这时候,后厨里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跑了过来,是清醒过来的胖子。他拿着枪,看着被勒紫了脸的陆杰脖子突然一软,脑袋垂了下去。 他死了。 郑三一松手,陆杰的尸体便软软地滑到了地上。他的两只眼睛还大睁着,死不瞑目地望着头顶上方的郑三。 驾着吉普车的李春秋,已经来到了四方旅社附近的一条街道上。他减慢了车速,透过窗外,向四周仔细观察。 忽然,他愣住了,车窗外面,郑三从不远处的一条街角里拐了出来。 李春秋马上把身子往后一靠,避开了郑三的视线范围。 郑三朝左右两边看了看,朝着一侧走去。在他身后,脸色惨白的彪子用衣服盖住了受伤的手,和胖子两个人紧紧地跟着郑三往前走去。 直到看见他们走远,李春秋才把车停下,连火也没顾得上熄灭,就马上推开了车门,向郑三刚才走出来的那个街角飞快地跑了过去。 很快,李春秋便来到了四方旅社。他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楼梯一路上了二楼,刚一上来,就看见趴在拐角处的掌柜。他已经死透了,一动不动,身子下面全都是血。 静悄悄的走廊上,李春秋谨慎地观察着,顺着地板上点点滴滴的血迹,他来到了那扇被子弹打过又被踹出了洞的房间门口。门是敞开的,里面空无一人。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马上转身往一楼走去。 “怦怦,怦怦,怦怦……”伴着沉重的心跳声,李春秋来到一楼,绕开柜前斑驳的血迹,推门进了后厨。他越走越害怕,却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走。 冰冷刺骨的北风从支离破碎的窗子里吹了进来,吹得窗子哗啦哗啦地在墙上磕着,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 李春秋一步步走了过去,一具尸体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是陆杰。后院里,他抱着脖子,倒在地上,眼睛大睁,望着天空。 李春秋眼神黯淡地看着他。 少顷,他抬起头往四下一看,依然没有赵冬梅的任何踪迹。突然,他看见了那个隐匿在角落里的小门,上面有什么东西把他的眼睛吸住了。 李春秋艰难地往前走了两步,他越走越慢。 他看见小门的门框里,有女式大衣的一角从门外露了出来,衣角上沾满了肮脏的泥雪。 李春秋顿了顿,停住了,他再也往前走不了半步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再次迈开腿,往外走去。 他脸色凝重地从后院里走了出来,只往门外看了一眼,一下子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面如死灰,整个人都傻在了那里。 他终于找到了赵冬梅。 眼前的赵冬梅,正睁着眼睛,坐着靠在门口的外墙上目视前方,像是在望着远处,期待着谁的到来。头发也全都散开了,凌乱的发丝在风中摆动,大衣的下摆被她坐在身下,衣服的一角落在地上,沾着一片泥雪。 她像李春秋无数次看到的那样安静,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发一言。唯一和之前不同的是,她的胸口多了一个小小的血洞,褐色的血把身下的雪地都染红了。 李春秋彻底傻了,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碎了,他无力地望着赵冬梅没有了光的眼睛。 她终于等来了李春秋,可是她再也没法开口说一句话了。 李春秋艰难地将手伸向了赵冬梅的面庞,他想抚摸,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手就那么悬停在赵冬梅的脸颊旁边,等了好一会儿,还是缩了回去。 他久久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赵冬梅。 此时此刻,李春秋内心里一股巨大的悲痛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吞噬。 脸色苍白的李春秋从门外走进了人员稀少的邮政局,直接钻进了电话间。 他摘下听筒,拨出一串号码,声音很低地说:“哈尔滨市公安局吗?我要报案。杀人案。二道河子镇的四方旅社,对,死了很多人。我看见凶手了,他们是三个男人,还带着枪。有一个左手受了伤,很明显。对,他们开着车,正在回哈尔滨的路上……” 电话间,李春秋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 郑三一行人已经开着车,行驶在了从二道河子开往哈尔滨的近郊公路上。开车的人换成了胖子,他的额头上有道伤口,渗着淡淡的血迹。 车开得飞快,两旁的树飞快地向两侧车窗后面移动着。 郑三坐在副驾驶座上,一直在琢磨着什么,而手上遮着衣服的彪子则在后排座上昏昏欲睡。 郑三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停车。” 车缓缓地慢了下来,停到了路边。 郑三对着倒后镜说:“彪子,下车。” “什么?”彪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以为听错了。 “啪啪”,郑三把两把手枪扔到了后座上:“把我和胖子的枪都带着,现在就下车。前边那个岔路口,进去就是柳树屯子。屯子里有个专治红伤的郎中,姓田,一打听就知道。绺子受伤了都找他。他和我弟弟是熟把式,你找着他,就说是海东让你来的,他就知道了。” “三哥,你不会是不要我了吧?”彪子扶着受伤的左手,他有些含糊。 “我要是不打算要你,车你都上不来。这条路上以前有过卡子。你挂着彩,还带着枪,万一有点儿闪失,咱们都别过年了。” 彪子明白了,他推开车门,有些困难地跳了下去。经过车前的时候,郑三把车窗摇下来,告诉他:“明天晚上,胖子会去接你。好好陪屯子里的老百姓过个小年吧。” 说完了,再也没有看彪子一眼,吩咐说:“开车。” 胖子抓起一顶棉帽子,戴到了头上,把额头上的伤痕遮得严严实实。他一踩油门,车开了。 哈尔滨市郊要道上的一个哨卡处,两个木栅栏支在一个拐弯处的道口两旁,使得道路中间仅能通过一辆车。 黄昏的寒风中,四个挎着冲锋枪的解放军士兵站在栅栏周围,另外一个带队的士兵,同样荷枪实弹。他们站在哨卡处,检查着过往车辆。 不远处,郑三他们开着车由远及近地驶了过来。 轿车里,郑三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前面。一个解放军士兵冲他们的车,挥动着手里的小红旗,示意停车。 开车的胖子看看旁边的郑三,郑三的脸色很不好看,小声说:“别慌。有话我来说。” 轿车缓缓停住了。 一个解放军士兵端着枪站到了郑三旁边的车外侧守着,另一个士兵直接走到后备厢前面,打开做着检查。 那个带队的士兵走了过来,从车窗里看看胖子和郑三,又看了看空着的后排座,看着两个人说:“从哪儿来的?” “柳树屯子。” “把手都抬起来,两个人都抬。” 郑三和胖子听话地先后把手抬了起来,带队士兵看了看俩人的手:“好了,证件拿出来看看。” 郑三掏出证件递了过去。 检查后备厢的那个士兵走了过来,对带队士兵摇了摇头。 带队士兵把两份证件打开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常后,还了回去,语气也缓了许多:“路上见没见过一辆车,拉着三个男的,其中有一个的手上还有伤?” 郑三和胖子纷纷摇了摇头。 带队士兵这才把路让开:“走吧。” 听到准许后,胖子颤抖着拧着点火钥匙,一次、两次、三次,就是打不着火。 郑三表情平静地看着胖子,而本来已经离开车边的那个持枪士兵,又疑惑地走了回来。 正在这时,“轰隆”一声,车子终于发动了。轿车缓慢地通过路障,慢慢开始加速。 郑三通过后视镜看着后面渐渐变远的哨卡,蹙紧了眉头。 胖子这才把帽子摘了下来,他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已都是汗。 郑三阴沉着一张脸,道:“知道的这么详细,是谁报的案呢?” 赵冬梅家。 “吱呀”一声,门开了,李春秋迈着沉重的双腿,开门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他把大衣脱下,随手放到一边,心力交瘁地坐到椅子上,伸手去解脚上的鞋带,可他浑身上下已经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看着对面的椅子,他的心已被悲伤淹没了。 几天前,赵冬梅还坐在对面,对着他微笑,和他说话、撒娇,给他讲那些过去的事。现在,他却再也见不到了。他甚至不能去抱着她,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他还得像平时一样脱了鞋,泡着脚,等待有人来告诉他,赵冬梅死了,以及凶手伏法的消息。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如此的等待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了。 李春秋枯坐着,一动不动。从认识赵冬梅那天开始,她的所有,她的一切,一点一点在他脑海里浮现。 认识她那天,她的腼腆;探讨《天鹅湖》时,她的悲观;向她表白时,她的反抗和妥协;走到一起时,她的甜蜜;刺伤她时,她的伤心欲绝;魏一平揭开她的真实身份时,她的淡淡笑意;新婚之夜,她的怅然若失;他惦记着姚兰和孩子时,她的理解和坦言;被日本男人虐待时,她对他的期许;以及她最后问他的那句:“要是以后还能再见着,要是你还是一个人,你会娶我吗?”…… 这些回忆像是冲破了闸口的洪水,不断地涌进李春秋的脑子里,涌进他的心里。 他失了魂般静静地坐在那儿,痴痴地回忆着关于赵冬梅的点点滴滴。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丁战国带着一身的风雪闯了进来。他一脸急切地看着李春秋,嘴巴一张一合,显然,他是来通报赵冬梅的死讯的。 李春秋仿佛入定一般,木木地看着他,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样。 夜,冷得让人发抖。 市医院太平间的门开了,李春秋从里面无比黯然地走了出来。他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走不出半步,虚弱得只能就近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低着头。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忽然,他好似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看,只见姚兰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李春秋眼神迷离地望着她,而后,姚兰走了过来。 “你都知道了?”李春秋轻轻地问。 姚兰目光有些黯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李春秋想说句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姚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安静的走廊上,李春秋低下了头,他把脸埋到了手里,肩头一耸一耸的,有泪水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姚兰心疼地看着他,她伸出手,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把脸轻轻地贴在了他的头上。 李春秋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抱住了姚兰,他趴在姚兰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松花江畔,一座废弃的码头上,腾达飞面对着月光的方向,站在一艘被冰雪覆盖着的旧船背面。 “知道伊万诺夫开的那家医院吗?”黑暗中,隐隐传来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那个俄裔犹太人?”丁战国看着他,问。 “对。明天和我见面的人会在那儿等着。你们那边,有什么风声吗?” “暂时都很安全。按照平常的规矩,任何涉及反特的行动,只要在哈尔滨市内,哪怕再突然,我也会第一个知道。” 腾达飞有些自嘲地说:“也许是上了岁数胆子就小了,以前推开门就往外走,头都不回。现在好了,恨不得要占卜算上一卦,翻翻皇历才敢动身。” 丁战国望着他说:“我多句嘴,这种接头碰面的小事,其实您没必要自己去。” “我不去不行,人家会不高兴的。” “谁这么大的架子,非得您亲自露面?”丁战国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腾达飞没有回答。 丁战国想了想,说:“明天我也去。” “你觉得会出事?”腾达飞挑挑眉。 “小心无大错。”说完,丁战国又补了一句:“上面如果布置某种保密级别极高的行动的时候,理论上,我知道不了。万一有这种情况,我在,总比不在强。” 月光下,腾达飞露出了莫衷一是的神色。 ===第九十五章=== 夜已经深了,寂静的夜色中,一座灰色的居民楼矗立着,远远看去,整栋楼几乎都陷在黑暗里。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几乎都睡下了,唯独二层最边上的一扇窗子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忽然,这盏灯也熄灭了。 这时,这栋居民楼背后停靠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一个紧盯着那扇窗户的侦查员突然转过头来,对坐在后座的林翠说:“终于睡了。” 林翠看了看手表,命令道:“动手。” 话音刚落,包括林翠在内,车里坐着的三个人瞬间都把手枪掏了出来。 三个人悄无声息地下了车,来到了居民楼内。黑暗中,一个侦查员打开了一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瞬间照亮了狭窄的楼梯。 三个人借着手电筒的光圈,在黑暗中摇晃着向上移动,无声无息地快步走上楼。到二层后,侦查员把手电筒照向墙壁,借着月光,三个人穿过走廊,来到之前亮灯的那个把角的屋子门前。 侦查员用手电筒照着门锁,林翠抬眼看了看门牌上的数字,点点头,另一个侦查员立刻动作敏捷地捏着一根细铁丝过来,将铁丝伸进了锁眼,上下轻轻地活动了几下。 咔嗒,门锁开了。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社会部,林翠一脸凝重地快步穿过大楼走廊,一路来到了冯部长的办公室门口,她甚至连门都没敲,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坐在沙发上的陈立业马上站了起来,目光里充满希望地看着她:“怎么样?” 林翠望着陈立业和冯部长,说:“我们派出了所有的人,按照从密码本里破译出来的信息,对每个人都进行了搜索。名单确实是真的,上面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还有他们的具体情况,都是准确的。” 听到这个消息,陈立业瞬间如释重负,但林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看,她接着说:“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 冯部长皱着眉头看着她,陈立业则在一旁焦急地等着她的下文。 在二人的注视下,林翠有些唉声叹气地向他们回忆起了今天搜查的具体情况。 首先是美林理发店。白天,林翠一行人中的其中一个侦查员伪装成顾客等着理发,只见一个小伙子急匆匆地从里屋挑帘出来,拿着推子和围胸的白布径直走了过来。侦查员见来者是个学徒,便询问他师傅在哪里。伙计一边往他身上罩白布,一边说师傅家里老人闹病了,昨天晚上刚刚回了关里。 其次是杏林药材铺。他们打着买药材的幌子去找账房先生算账。却只来了掌柜,一提到账房先生,掌柜就满脸头疼地说,账房先生前天一早门还没开就走了,留了个条子说舅舅出了事,连工钱都没结就走了。 最后是梨园剧场。他们到达剧场后台的时候,戏班班主正急得满头大汗的找人救场。这时他们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也就是即将上演“时迁”这场戏的演员,昨天夜里就带着相好的退房走人了。 冯部长听着林翠汇报的情况,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陈立业则在一旁不停地小口喝水。 林翠看着他们俩人,接着说:“我们找到最后一个地址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整整一晚,灯都亮着。我们一直等到了零点五分,灯才熄了。等熄灯后,我们赶上去时,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床铺是空的,沙发上是空的,椅子上是空的,只有一个取暖的电炉子支在地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有被翻动过。” “人都跑了?”陈立业不解地望着她。 林翠点点头。 “他发现你们了?” “我们到那儿之前,人已经跑了。” “可是熄灯的时候,你们不是还在楼下吗?” 林翠吸了口气:“这个人很狡猾。我们进去之前,房间里开着一个电炉子。保险丝被他换成了低功率的细丝,时间长了,保险丝被烧断,整个屋子都会停电,我们在外面看,还以为他刚刚熄灯。” “莫非是行动泄密了?”陈立业的脸色很难看。 冯部长摇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绝大多数特务都是在我们破解密码本之前就消失了。最后这一个,应该是在消失前使用的常规性迷惑手段。” “这么说,名单上所有的人都失踪了?”陈立业蹙起了眉。 林翠说:“他们以各种理由离开了家和单位,单个看,每个人都合情合理。只有一个一个地去发现这么多意外的巧合,才会发现这些人的破绽。” 冯部长叹了口气:“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陈立业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魏一平……” 冯部长明白他的意思,摆了摆手,说:“不。还没有到动他的时候。” 寒冷的夜。清冷的月光下,郑三站在魏一平新公寓的窗户前,用手指勾开了窗帘的一角,从缝隙里向外望着。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楼下马路对面,一对衣着臃肿的两口子刚刚收摊儿,他们把馄饨摊儿收拾到一辆小车上面,推走了。 “他们走了。”郑三看着他们的背影,淡淡地对魏一平说道。 “够晚的啊。”客厅里没有开灯,魏一平在一片黑暗中冷笑了一声。 郑三回过身来望向他:“小贩们耐冻,都是想挣点儿过年的钱。这个点收摊儿,也说得过去。咱们是不是有些太多虑了?” “这两天,隔壁的租客换了,对面又多了一个馄饨摊儿,有这么巧吗?”魏一平面无表情地迎上他的目光。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郑三走过去,把电话接起来,等对方说了些什么,他才说:“嗯,好,知道了。” 他刚刚挂上电话,魏一平就问:“还在医院吗?” “在呢,姚兰陪着他,听说……”郑三有些不无嘲讽地说,“听说还哭了。” 魏一平沉默着,没说话。 “您说,他是真哭还是演戏啊?” 此刻,冯部长正在办公室里接着电话,他对电话里说:“就是这个意思。叮嘱好监视魏一平的两个同志,一切以小心为重。” 挂上电话,转身对陈立业说:“老陈哪。” 陈立业看着他。 “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李春秋这个人是可靠的。我向你道歉。” “别别别,只要我不用道歉,就行啦。”陈立业深感欣慰,脸上扬起了一个笑容。说完,他又补了一句:“还有个事。腾达飞手里还有个日本人。好像在帮他绘制一份地图,不过现在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只知道上面有个地名,叫‘北教场’。” “李春秋看见的?”冯部长挑了下眉。 “是他妻子——赵冬梅。” “还能往下跟吗?” 陈立业顿了顿,说:“她死了。” 林翠和冯部长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就因为她看见了地图,保密局对她下了手。”陈立业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复杂,有些惋惜,还有些许愤恨。 冯部长蹙紧了眉头:“因为‘北教场’三个字,就要杀一个人。这个地图里,到底藏着多大的秘密?” 说话之际,桌上的电话响了。林翠过去接起来,听了一句,马上转头对冯部长说:“他到了。” 陈立业见他们还有事,起身站了起来,说:“你们先忙,我先走了。” 冯部长点点头,然后走到他面前:“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黑虎计划’。那批潜伏特务之所以集体突然消失,很简单,他们要准备开始动手了。现在,唯一能找到突破口的,就是李春秋了。” “嗯,我会和他说的。”说完,陈立业转身出了门。 陈立业走后,冯部长和林翠快步走向了社会部大楼的一号会议室,坐在里面等待他们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长高阳。 一见到他们,高阳就把向庆寿已经亲自来到哈尔滨的事情知会了他们。 冯部长和林翠一脸震惊,这让他们都没有想到。 “向庆寿?”林翠很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冯部长的眼睛直发亮:“高局长,这可是盘硬菜。哪儿找了个好厨子,炖出这么一道大餐来?” “长春保密局铜墙铁壁,厨房真不太好进。前前后后,我总共找了三个厨子,都没能进到最后一道门。所以后来我没再找厨子,找了个瓦匠。房子还没盖好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砌进去了。”高阳顿了顿,继续说,“我们的同志,金克俭,一直潜伏在向庆寿身边,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长春保密局苦苦寻找关于‘黑虎计划’的线索,但时间越来越紧,我们还是一直没什么发现。更糟糕的是,六天前,也就是腊月十六那天晚上,我们掌握了可靠的消息,金克俭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我第一时间向他下达了撤离的命令。但是,他拒绝了。” “为什么?”林翠一脸不解。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能打开‘黑虎计划’突破口的方法。”高阳叹了口气,“他给我发了份电报,我看了他的计划,简洁有效、合情合理。从理论上看,它无懈可击。但是要完成它,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太高了。” 说到这里,冯部长似乎明白了,一旁的林翠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什么代价?” “除了家人的安危,还有他自己的生命。”高阳一脸郑重。 林翠一下子愣住了。 高阳接着说:“就在金克俭暴露的前一天,他将自己所写的那张‘黑虎计划之内容,已从其他渠道获取——’的字条塞进了一棵老槐树的树洞里,然后又故意在自己住处的抽屉里放了几张银行汇票,再在被捕后拒不交代,直到向庆寿用他家人的安危威胁时,他才说出了假的交接点,也就是那棵老槐树,让向庆寿看到了那张字条,信以为真。他知道向庆寿多疑,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向庆寿一步一步走进他下的套,最终亲自赶来哈尔滨。” “兵不厌诈。”这一下,林翠全明白了。 “为什么金秘书断定,向庆寿一定会到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冯部长问。 “向庆寿的气管有老病根子。日本人还在的时候,他就在伊万诺夫那里开药,那时候,那里还是个诊所。他试过很多地方,都治不好他的哮喘和咳嗽。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病情加重了。真看病,真接头,再没有比那里更完美的见面地点了。” 冯部长面孔上的神色有些复杂:“也再没有比这个更完美但也更残酷的计划了。” 没有人说话,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林翠的眼睛微微有些红:“他的家人安全了吗?” 高阳点点头:“我们联系了江苏地下党,有人已经帮着他们脱险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 半晌后,冯部长说:“向庆寿的事,你放心,社会部不会留一分的力,需要的时候,我自己也可以去。不过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不用市公安局的力量呢?李春秋的情况,我也向你做了通报。是不是……” 高阳明白他的意思,摆了摆手:“不不,你误会了。向庆寿的案子是军管会的领导督办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密。我们从驻地部队的侦察连调来一批同志,他们昨天就已经到位了。毕竟是长春的特务头子,我相信,他们和我们一样小心。如果现在再布控,用的还是熟面孔……” “明白了。”冯部长和林翠对视了一眼。 高阳看看他俩:“我来这儿,是搬救兵来了。现场的情况,你们更有经验。” 冯部长一脸郑重:“你放心,义不容辞。向庆寿的照片什么时候到?” “根据金秘书的说法,他每次出门都会粘假胡子,更何况现在这么冷的冬天,看脸反而不如听声。他有严重的哮喘,走不出五步路就会咳嗽。这一点,他怎么都掩盖不了。” 丁战国家,卧室的桌子上,摊着一张哈尔滨市区的地图。 灯下,丁战国用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很快,他在地图上找到了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他用红色铅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圈。 丁战国继续浏览着,找了一会儿后,他又圈住了一个地标:祥和棺材铺。 圈完,他想起晚上和腾达飞的会面。 …… 腾达飞说:“上午十点。我在候诊大厅里等着,他会来找我。” “能不能这样,我先去。您先不要着急露面。等我确认了现场以后,您再出来。” “也好。不过你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他明天会把自己包裹得多严实。你记着,他有哮喘,超不过三分钟还会咳嗽。还有,和我见面的时候,他会拄着一根枣木的手杖。” “真看病,也是真接头。这么看,倒也合情合理。” …… 收回思绪,丁战国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走向了卫生间。 他脱光衣服,站在卫生间里,拿起脸盆放在水龙头下,再轻轻拧开了水龙头,顿时一股冰冷的水从里面流淌了出来,由上而下,流进脸盆里。 丁战国在一边等着,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儿出现在了门外。 丁战国看见了,隔着门问:“美兮?” 门外,睡眼惺忪的丁美兮迷迷糊糊地站在门口,说:“爸爸,我要上厕所。” 卫生间里的丁战国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水龙头关好,隔着门说:“再等等,很快,爸爸这就出去。” 他身后,一扇窗户竟然一直开着一道缝,风夹着雪星子,从外面“飕飕”地吹了进来。 微微发抖的丁战国举起了那盆已经接满了冰水的脸盆,一咬牙,劈头盖脸地将那盆冷水朝自己身上浇了下去。 寒冷的夜,风雪刺骨地刮着。 暖黄色的路灯下,李春秋和姚兰并肩走着。从医院出来后,李春秋还是带着满面哀伤送姚兰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姚兰先站住了,她看了看李春秋:“谢谢你送我回来。” 李春秋什么也没说。 “还进来吗?”姚兰又问了一句。 李春秋依然沉默着。 姚兰看了看他,说:“那你路上小心点儿。” 说完,她转身走向楼门,正要进去的时候,李春秋在她身后问了一句:“孩子呢?” 卧室里,李唐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这间卧室曾经是李春秋和姚兰的,自从李春秋从家里搬走以后,李唐就一直睡在他的位置上。 李春秋进来后,站在卧室门外,久久地凝视着自己儿子那张熟睡的脸。 姚兰看着这一幕,心里感慨万千。 看够了,李春秋退了一步,他正要转身往外走,不经意中瞥见了床头上方的墙,原先在那里的嵌着结婚照的相框不见了,只留下了发白的墙面。 姚兰顺着李春秋的目光看去,知道他在看什么。 二人来到了客厅,气氛有些沉闷。 姚兰给他倒了杯热茶,李春秋接过去,捧着冒着热气儿的茶杯坐在了沙发上。 坐在身旁的姚兰见他没说话,主动说:“是李唐。前天我在厨房做饭,做好了饭我去叫他,才看见相框被他摘下来了。照片也让他给撕了。” 李春秋点点头:“我要是他,也会这么做。” “他像你,犟。” “男孩子,犟点儿有时候不是坏事。”说着,李春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 “红茶,给你买的。”姚兰见他喝了一口,说着,顿了顿,她问:“胃最近还疼吗?” “还行。” “睡得怎么样,还失眠吗?” “还那样。” “睡觉前,用热水烫烫脚。” 李春秋看看她:“你呢,头疼病还犯吗?” “好多了。”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在这沉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响。 良久,姚兰抬眼看看他:“我们可能过两天就回去了。” 见李春秋有些诧异,她又补了一句:“我爹昨天又来电话了,说都安顿好了,就等着初一和你喝酒了。我跟他说,你要出差,所以年前我就先带李唐回去了。” ===第九十六章===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 姚兰看着他,那双眼睛像长着一双手,拼命地向他挥舞,希望他说出一句挽留或者同行的话来。 顿了顿,李春秋才说:“镇上就那么一家邮局,路又远,你告诉爹,别老去打电话了。” 姚兰眼睛里的光顿时黯淡了,她彻底没有再往下聊的意愿了。 李春秋看看她,主动说了一句:“是我自己有事。公家的,推不掉的事。” 姚兰望了望他,没有说话。 “我和赵冬梅的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很诚恳地说,“她也不是你想得那样的女人。” 姚兰静静地听着,有些似懂非懂。 “她有苦衷,我也是。等过了年,有机会,我再给你讲这个故事吧。”说完,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姚兰也站了起来。 停了会儿,李春秋突然轻轻地说:“回去以后,告诉爹,初一中午烫好酒,我一定回去。” 姚兰眼睛里的光,倏地被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 出了家门,李春秋没入了刺骨的风雪中。他穿着皮鞋,“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上,孤独地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再多说一个字,或许就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只需让姚兰知道,自己还会回到她的身边,这就够了。知道姚兰已经答应带着孩子提前离开哈尔滨这个消息,已经足以让他欣慰了,他只希望他们母子能够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一脸欣慰地继续前行,从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旁边走过。 刚刚走到车边,车窗就突然摇了下来。黑暗中,一个男人忽然在背后叫了他一声:“春秋。” 是魏一平。 李春秋有些意外,但还是钻进了车里,和魏一平一起坐在了后排座上。坐在驾驶室的郑三将车子发动,平稳地开着。 “怎么没在家里住啊?”魏一平看看李春秋,语气关切地问。 “您交代的东西还没做完,在家不方便。”李春秋没有看他,说话的声音也不高。 魏一平看了看李春秋,他正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难得。都是为了那只黑色的老虎,你一样,我也一样,冬梅也一样。” 听到赵冬梅,李春秋眼神暗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魏一平尽可能诚恳地说:“冬梅的死是个意外。一个意外开的头,一个意外结的尾,很遗憾。” “那就是说,是误伤了。谁开的枪啊?”李春秋说得很平静。 听到李春秋这么问,正在开车的郑三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李春秋,而李春秋仍然目视着前方。 魏一平叹了口气:“一个你没见过的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提了,好吧?” 李春秋没说什么。 “三天前,我给南京打了电话,今天回复来了。他们同意三十儿晚上,任务全部结束以后,离开哈尔滨的时候,你可以带着老婆和孩子。”魏一平望着李春秋,“去南京定居。” “谢谢站长。”李春秋尽力振奋地挤出了几个字。 他知道,赵冬梅临死之前的一系列动作,已经让魏一平对他产生了怀疑。刚才的一番话也透着对他家人的威胁,所以,他必须让妻儿尽早地离开哈尔滨。 郑三不经意地看着李春秋,脸上的表情甚是微妙。 翌日清早,晨曦从赵冬梅家的窗户里挤进来,照亮了整个屋子。李春秋靠在椅子上,沉沉地睡着。 突然,一阵敲门声吵醒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倏地一下子睁开。 李春秋走过去,把门打开,是陈立业。进屋后,陈立业把一个作业本放到桌上,从一旁搬来了一把椅子,坐下来。 李春秋用手搓了搓脸,急切地问:“名单上的人译出来了吗?” “那串数字没错,它是密码本的最后一道锁,名字全都对出来了。” “那组数字,是赵冬梅的生日。” 这完全出乎陈立业的意料,他一脸意外地看着李春秋。 “设计那套密码的人,就是她父亲,赵秉义。” “你的教官?” 李春秋点点头:“对。十年前刺杀腾达飞的时候,死在酒楼里的那个人。那年,赵冬梅才十二岁。” 陈立业了解地颔首,转而有些惋惜地说:“名单虽然都译出来了,但名单上的人都不见了。” “一个都没找着?”李春秋一脸惊讶。 “所有人都消失了。” “看来还是晚了一步。”说完,他从身上摸出一个纸包,递给了陈立业,“这是我设计的六棱炸弹的图纸,未雨绸缪,能了解多少你就了解多少。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找别的信息。也许等所有的信息都拼凑完整,就能知道那些人去哪儿了。” 陈立业把纸包掖到了外衣的口袋里:“如果知道那个日本人的底细,或许能对这件事有所帮助。” “炸弹、地图、日本人,还有这些消失的潜伏者,这盘棋实在是太大了。”李春秋沉思着。 “这个秘密的谜底,只能落在腾达飞一个人身上了。” 李春秋有些感慨:“赵秉义当初费尽心血,把名单上的这批人种在哈尔滨,就是为了对付日本人。谁知道十年以后,都成了腾达飞手里的棋子。” 他有些黯然地说:“那个死在咖啡馆门口的人,他在迈进特训班的那一天,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陈立业看看他,说:“如果能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选择军统。”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两人对视了一眼。 站在门外的是丁战国。李春秋立刻转成了一张不悦的脸,走过去打开了门。 丁战国看见前来开门的李春秋明显带着情绪,有些不太高兴,注意到这个细节之后,他一眼就瞥见了坐在里面的陈立业,有些惊诧:“陈老师?” 说话间,他走了进去:“您也在啊。” 陈立业看上去似乎没想到他会来,一丝慌乱从脸上闪过:“哎,丁科长啊,早早早。” 丁战国看看他,再看看李春秋,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怪。他的目光停在桌上的作业本上:“这是,补课?” 陈立业连忙说:“孩子都不在,补啥课,家访,小小的家访。” 一瞬间,之前那个猥琐的陈立业又回来了,言谈举止、眼神气质,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分毫不差。 李春秋沉着一张脸,不让座也不倒水,自顾自地坐下来,只管喝水。陈立业反客为主,提着暖壶给丁战国找杯子:“哎,这儿有。李大夫的红茶能喝吧?” 丁战国看看李春秋,再看看陈立业,赶紧站起来接过茶杯:“能喝能喝,我这肚子什么都能往里倒,我来我来。” 陈立业伸着胳膊往过递茶,丁战国起身去接,就在两个人一递一接间,“啪嗒”一声,从陈立业的兜里掉出来一个东西。三个人齐刷刷往地上看去,是一个纸包。 陈立业的脸色为之一变,李春秋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 丁战国的手最快,赶在陈立业之前捡了起来,直接就把纸包打开了。看到里面的东西后,他一愣。 纸包里,一小沓钞票安静地躺在里面。 丁战国顿时明白了,一时间又有些尴尬,递也不是拿也不是。他还愣在那儿的时候,陈立业已经笑着把钱接了过去:“学费。下学期的学费。李唐这不是发烧了嘛,我跑跑腿儿,来取一趟。” “受累,您受累。”丁战国故作恍然大悟地说,他又看看李春秋,“陈老师这也太辛苦了,是吧?” 李春秋勉强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为了孩子,都是为了孩子。刚才我还跟李大夫夸美兮呢。”陈立业“嘿嘿”地笑着,然后把钱小心地揣好。 丁战国赔着笑:“是是,全靠您了。那孩子太虚荣,不经夸,夸多了她就上天了。” 李春秋不言语,只管低头喝水。 “孩子喊妈,该夸得夸。丁美兮的期末考试两门都九十分,不该夸吗?”陈立业板着脸,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那是您教得好。” “别给我戴高帽子。孩子好不好,离不开家长的配合教育。都是我教出来的,怎么李唐才考七十多分呢?” 丁战国回头看了看李春秋,李春秋低着头没搭腔。 陈立业又笑了:“不过没关系,这还有我呢。明年开春上了学,保准他俩一样强。” 李春秋这才把茶杯放到桌上,说:“陈老师,丁科长有点儿急事找我,咱们要不就……” 丁战国立刻会意了,一脸愧疚,接着话:“都是公家那些事,人命卷在里头,实在是没办法。” “人命?”陈立业一愣,然后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也不早说,你看看。快聊你们的,我这儿还傻呵呵地坐着唠闲话呢,走了走了。” 丁战国和李春秋都站了起来,准备送他出门。陈立业忽然站住了,回头说:“年底了,学校也没事,我晚上倒是能空出来,你们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去家里找我,啊。” 他笑嘻嘻地说:“老婆再怎么换,孩子总是自己的。哈。”说完,他开门走了。 陈立业前脚刚出门,丁战国就看向李春秋,小声地说:“今天怎么都挂脸上了?” “一开门就来只苍蝇,你说呢?” “算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给。”随后,丁战国递给他一包钱。 “这什么?”李春秋看了看,没明白。 “丧葬费。” 李春秋“哦”了一声,接过去:“谢了啊。” “一宿没睡吧?想开点儿,先把人送走了再说。” “冬梅没有什么朋友。我这儿也不想搞得……”李春秋心里有些不快。 “一口棺材总得有吧?总不能一直躺在太平间里。” 李春秋想了想才说:“说得是。我都没顾得上操这个心,都这几天了,还有地方卖吗?” 丁战国点点头:“我替你打听了。油坊街那边有个棺材铺子,虽说价钱贵了点儿,不过东西不错。走,我陪你看看去。” 人山人海的一条农贸小街上,啤酒厂的办公室主任戴着厚厚的眼镜,提着一个篮子在小街上的众多摊位前看看这个、翻翻那个,他拿起一块姜,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别买这家的,都沤烂了。”一个声音突然在他旁边低声响起,他转头一看,是提着两条鱼的郑三。 他立刻认出来了,那天郑三去厂里询问过赵冬梅。他看着郑三,一副这么巧的神情:“这不是……” “是我,头天咱们才见过,这也太巧了。” 这样的巧遇,让两人打开了话匣子,聊了好一阵子。 聊完后,郑三浅浅地笑着和他挥手告别。 等办公室主任一转身,郑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脸色阴沉沉的。 他已经确认了李春秋给啤酒厂打电话的事,他几乎可以断定,在二道河子向公安报案的人,就是李春秋。虽然没有十足的证据在魏一平面前摊牌,但他与李春秋的恩怨,已经深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 丁战国开着车,目视前方。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冷,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服最上面的扣子,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春秋说:“往后,你怎么想?” “什么?”李春秋对他突然的发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昨天晚上在医院,见姚兰了吗?” “见了。”李春秋明白他的意思了。 “姚兰这人还是不错的。这事要是换了别人,幸灾乐祸还来不及,是吧。依着她的性子,肯定什么都不说。” 李春秋沉默着,一声不吭。 “我估计,你就算今天回去,她也肯定会给你开门的。” 李春秋看着前方,过了会儿才说:“过一段时间吧。” 突然,丁战国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李春秋见他打喷嚏,又看他缩脖子的样子,问:“你是不是病了?” 丁战国用手揉了揉鼻子:“可能着了点凉。没事。”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家棺材铺的门口,这家棺材铺正是丁战国昨夜在地图上圈出来的那家——祥和棺材铺。 ===第九十七章=== 丁战国把车停好,咳嗽着,从车里下来,把大衣裹得更紧了。李春秋也从副驾驶室里走了出来,两个人一同走了进去。 一进棺材铺,老板便立刻迎了上来:“两位吉祥,您坐,我去倒水。” “不了,急,有现成的棺材吗?”丁战国一口回绝。 “楠柳柏松,咱这儿啥都有。”老板熟门熟路地说着,然后带着俩人往后门口走去,“都在后院,两位跟我来。” 老板将后门的棉布门帘一挑,带着丁战国和李春秋走进了后院。后院的空地上,摆着几口还未刷漆的棺材。 老板走上前敲着其中的一口:“看看这口,上等的松木,瞧这板子,多厚实。您要是看得上,现在就上漆,最多一天就干透了。” 丁战国缩了缩脖子,看向李春秋说:“你多看看哪。” “这方面我也不太懂行。老丁,你……”李春秋有些含糊,他转脸一看,丁战国在微微哆嗦着,他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这是?” “我怎么了?” “你怎么在发抖啊?”李春秋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烧吗?”丁战国自己也摸了摸。 “你赶紧的,去医院,现在就去。”李春秋突然想起什么,“从这里往东,两条街外面就有一家,是个俄国人开的。快去,别拖着了。” 丁战国点点头:“那你先挑着。我去开点儿药就回来。” “用不用我陪你去?” “小咳嗽小感冒,不用那么惯着。”丁战国摆摆手,说完往外走去。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对面的一家旅馆里,一张街道的地形图被平铺在桌子上。冯部长、林翠和几个侦查员围在桌子四周,看着这张地图。 冯部长拿着一支红色铅笔,在伊万诺夫私立医院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用笔尖指着那个圈说:“这是中心点,所有的布控都会围着这个地方进行。医院开门以后,目标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出现,也许很早,也许很晚。记住他的特点:咳嗽和哮喘。” 之前曾盯梢灰色居民楼的那个侦查员站在一边,说:“来医院看病的大都是这种人,万一认错了,会打草惊蛇。” 林翠在一旁补充:“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昨天夜里已经都做了一遍演练和补救。我们要把守住这一带的所有路口,发现可疑者之后,先不要动。等他从医院里出来以后,再在远离医院的路口进行秘密排查。” 林翠一边说着,一边用红笔将地图上医院附近的路口一一标注。 冯部长看了看手表,说:“医院九点钟正式开门。还有十分钟,分好路口,马上出发。” 说完,他越过林翠的肩头,看向玻璃窗外的马路对面。那里矗立着一座三层洋楼,洋楼的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匾:伊万诺夫私立医院。 早上九点,挂着“伊万诺夫私立医院”牌匾的立柱旁边,两扇大门已经打开了。 远远地,一个穿着棉袍、戴着眼镜的老者正慢吞吞地走来。路滑,他拄着一根拐杖,走得缓慢而小心,老者慢慢走过了一个路口。 这时,一个戴着棉帽子的年轻人迎面走了过来。他走到老者身边的时候突然用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大爷,有点儿事儿得问问您,请上车坐一会儿好吗?” 老者有些不明白:“你是?” 年轻人朝他掏出一个证件:“政府的人。” 丁战国已经将车开到了伊万诺夫私立医院附近,他抱着方向盘,不时地吸着鼻子,一路开着。 透过前挡风玻璃,他看见了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是一个不错的位置,可以观察到前方和左右两条岔路的情况。他确定了之后,慢慢把车停了下来。 从左至右,丁战国一点点地扫视着街道上的每一处细节。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路边停了一辆灰蒙蒙的轿车,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了,还有几个小贩在沿街叫卖着,一切正常。 丁战国一边看,一边伸手打开了固定在右前方的车载步话机。他拿起耳机,凑到耳边倾听着,步话机里传来了一阵噪音…… 他用手指转动着步话机调频旋钮,眼睛依旧谨慎地观察着街上的情况,耳机里传来的仍然是忙音。 街道上,行人和摊贩依然如故。 丁战国警惕地看着窗外,一只手继续执着地调着旋钮。 距离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不远处的丁字路口,一辆停着的轿车里,年轻的侦查员把车门打开:“没问题了大爷,谢谢您理解咱们。” 说完,他把老者搀下了车。 坐在驾驶座上的另一个侦查员,拿起了步话机的通话器。 丁战国继续调着频道,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渐渐放松了一些,正当他要把手中的耳机放下去时,耳机里突然有声音传了出来。 他马上把耳朵凑到耳机旁边,只听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说:“六号呼叫一号,目标已排除,目标已排除。” “一号收到,请继续观察。”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听出来了,是林翠。 丁战国惊呆了,他端详着手中的耳机,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声音。顿了顿,他放下耳机,四处张望着,目光定格在了街道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亭上。 他下车走了过去,进了公用电话亭,沉着脸拨通了电话:“表舅,是我。今天的生意谈不成了,有债主堵着门不走啊。” 他环顾着四周,对电话那边的人说:“客人怕是带不出来,债主是个大户,人挺多的。对,对。好,我知道了。”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神色阴郁地走出了电话亭。 此时的李春秋,依旧待在祥和棺材铺的后院里。 后院的空地上,戴着厚厚手套的伙计抄着一把油刷,从一个坐在柴火灰烬上的小桶里蘸着油漆,在棺材板上刷着。 老板在一边对着光线看着,对伙计说:“这儿再补两刷子,太薄了。” 李春秋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嘚,嘚,嘚……”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附近的人行道上,一个身穿破旧大衣、头戴毛线帽子的老头,拄着一根竹子制成的拐杖缓慢地行走,偶尔咳嗽一声。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出现在了斜对面一辆肮脏轿车中的侦查员的视野里。 侦查员一只手摘下了步话机的通话器,说道:“三号呼叫一号。看到一个可疑的人,六十多岁,戴一顶毛线帽子。” 已回到车内的丁战国从耳机里听到了这句话,接着耳机里又传来了林翠和三号侦查员的声音。 “盯住他的行动方向,随时报告。” “明白。” 丁战国一边听着耳机里的对话,一边左顾右盼地寻找他们提到的这个人。蓦地,他看见那个和他们描述一致的老人,正从那辆肮脏汽车的后面走了过来。 丁战国死死地盯着那个老人,老人手中拄着一根竹制的拐杖。他忽然想起腾达飞和他说过的话: “……我也不知道他明天会把自己包裹得多严实,你记着,他有老肺病,哮喘,超不过三分钟还会咳嗽。还有,和我见面的时候,他会拄着一根枣木的手杖。” 想到这里,丁战国松了一口气。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目光转向了那辆肮脏的轿车。 这时,老人在路口向右拐去。 随后,耳机里传来了三号侦查员的呼叫:“一号,他向右拐了,已经出了我的视线。” 丁战国盯着那辆肮脏的汽车,他明白了,在那辆车里待着的正是三号侦查员。 “五号,能看到他吗?”耳机里,林翠的声音传了出来。 “已经看到了,很清楚。” “三号原地待命,五号继续监视。” 丁战国看见他的正前方,那个老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远远地看去,老人慢慢地走着,在路过一个旧书摊时停住了,他弯腰拾起一本书翻看着。 丁战国一边听着耳机,一边看着正前方,他飞快地在脑子里琢磨着。 远处,老人倚着竹杖还在翻书。耳机内,林翠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目标到什么位置了?我好像看不见他了。” “他在一个旧书摊的前面。” 远处,老人放下手里的书,继续向前走。 耳机里,五号侦查员马上说:“他继续向前走了,一号,你很快就能看到他。” 正在这时,丁战国好像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他马上发动了汽车,朝老人开了过去,车离老人越来越近了。 这时,耳机里,再度传来了林翠的声音:“看见了,我看到他了。” 丁战国开着汽车,匀速地超过了老人。他快速地向两旁观察着,很快,他发现这条道路左边矗立着一座二层的楼房,在楼房一个临街的窗口前,一个女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丁战国继续向前开着,来到医院大门口的另一侧街道。他把车停到了路边,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五十了。 丁战国把外衣脱下来,将里衬翻了出来,重新穿在了身上,这是一件双面都能穿的衣服。他又从后座找出了一顶棉帽子,扣在头上,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径直进了伊万诺夫私立医院的大门。 林翠所在的旅馆二楼房间里,门窗紧闭。她站在窗前,往下看着。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竹杖老人,只见他朝伊万诺夫私立医院门前走了过去。 林翠拿起通话器,说:“六号,目标马上就到你那边了。注意隐蔽。” 竹杖老人继续往前走,他慢慢抬起头来,原来,他是长春保密局的行动组长伪装的。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情况,走进了医院。 医院门口,患者进进出出。 不多会儿,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在路边停下。 车门打开,一根枣木手杖戳在了地面上。 随后,一双穿着棉鞋的脚踏在了地上。下车的是一个老头,他戴着一顶貂皮帽子,穿着青色棉袍,外边还罩了一件棕色绸缎面的棉坎肩。 这才是向庆寿。 他的嘴唇上方粘了一缕假胡子,一下车,他就咳嗽了几声,向医院门口走了过去。 向庆寿佝偻的背影同样被林翠看在了眼里,她对通话器说:“一个穿棕色棉坎肩的人,刚刚进了医院,严密注意。”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一层的候诊大厅内,挂号窗口外面排着一溜儿长队,还有一些患者坐在长椅上,等着叫号。 向庆寿从门口走了进来,一个等着叫号的、穿着皮夹克的小伙子瞟了他一眼,向庆寿也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那个小伙子。 行动组长则面无表情地坐在候诊大厅的角落里。 向庆寿眯着眼睛分辨了挂号和取药窗口,随后走到挂号窗口前的队伍末尾,开始排着。 这时,丁战国从候诊厅的一侧走了过来。他的手指捏着一根细细的针头,在路过排在取药队伍末尾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身边时,他不易察觉地抬了一下手,用针头扎了下孩子,本来还在母亲怀里熟睡的小孩突然大哭起来。 而丁战国已经站在了挂号队伍最末端的向庆寿身后,他的眼睛看着别处,借着孩子的哭声,小声说:“先生,我是腾先生的朋友。医院被包围了,到处都是找你的人。” 向庆寿眼睛看着另一个方向,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我暴露了吗?” “暂时还没有。但医院附近的每个路口都被封锁了。你现在还不能走。” “有办法脱身吗?” 丁战国悄声说:“马路对面有一个旅社。第二层左数的第五个屋子里有个女人,是他们的负责人。她或许是唯一能带你们离开这儿的人。” 向庆寿一脸平静,随后,他忽然转过身,客气地对丁战国说:“我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回来,还站在您前头。” 丁战国点点头。 向庆寿离开队伍,向走廊里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一直坐在一边,等着叫号的那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也随之站了起来,跟了过去。 祥和棺材铺的后院里,地上的棺材已经被刷好了漆。李春秋看了看表,有些心不在焉。 老板朝李春秋走了过来,客客气气地说:“漆好了,您瞅瞅看行不行?” 李春秋回头看了一眼,说:“不好意思,我去找一下刚才那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一楼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穿皮夹克的那个小伙子走了进来。 他站到了一个小便池边上,一边慢慢地解着腰带,一边转过头去看。在他的身后,是一排关着门的隔间,他看见其中一间的门缝下面,有一双棉鞋露了出来。 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长春保密局的行动组长走了进来,他站到穿着皮夹克的小伙子旁边,冲他笑了笑。 ===第九十八章=== 候诊大厅内,等待挂号的队伍慢慢往前挪动。丁战国依旧排在队尾,随意地观察着候诊大厅里的人。 忽然,候诊的长椅上,一个中年男子蓦地站了起来,从他的神色上看,丁战国猜测着估计是出了什么事。只见那个中年男子快步向卫生间走去,随后另外两个“患者”也站起身来,匆匆地跟了过去。 丁战国看着他们的背影,从排队的队伍里抽身出来,直接向医院的大门口走去。 咣,卫生间的门一下子被猛地推开了,几个侦查员先后冲了进来。 穿着皮夹克的小伙子靠坐在墙角,脑袋垂着,已经不省人事。 卫生间的窗户被打开了,风呼呼地吹了进来。 第一个冲进来的侦查员冲到窗口往外一看,只见窗外的地上,扔着一个棉坎肩和一顶貂皮帽子。 侦查员火速对着步话机说:“一号,一号,目标伤了我们的人,已经逃出了医院!重复一次,已经逃出了医院!” 步话机那端,待在旅社的林翠急了,她抓起通话器,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就在她的一只脚刚刚迈出去的时候,一把乌黑的手枪迎面顶在了她的脑门上。 林翠被枪指着,只能听着对方的吩咐,按照他们的意思一步步地从旅社的后门走了出来。 她走得不快不慢,行动组长握着枪走在她身后,再后面,是已经脱掉帽子和棉坎肩的向庆寿。 林翠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三个人拐进了一条小巷。 行动组长的脚步加快了,他用枪口顶着前面的林翠。林翠被他顶着只能也同样加快了脚步,这让三人的速度相对快了不少。 林翠飞快地想着对策。而巷尾,丁战国悄然拐了进来,远远地跟上了他们。 林翠所在旅馆的二楼房间,房门被一众侦查员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侦查员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一个小伙子眼尖,发现了地上一枚细细的发卡。他蹲下身,将它捡了起来,之前盯梢灰色居民楼的侦查员看到这根发卡,说:“这是一号的。” 他看看大伙儿,又说:“是她故意留下的,她还活着。” 说完,他们连忙先后冲出了房门。 大批侦查员拎着手枪从旅社里跑了出来,街道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有行人看到这个场景,纷纷跑开。 李春秋此时刚好走了过来,看到这个场面,一下子站住了,他一脸疑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旅馆后门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向庆寿他们三个人继续往前走着,眼看就要走出这条小巷了。 走在最前面的林翠仍然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她开始走得稍稍慢了些,行动组长意识到她在故意放慢脚步,立刻打开了手枪保险威胁她,走在最后的向庆寿也死死地盯着她。 林翠咬了咬牙,快步走出了巷口。就在走出巷口的一刹那,林翠突然轻声喊了一句:“有人——” 身后的行动组长下意识地将枪口对准了前方。前面,一个人都没有。 没等他反应过来,林翠一下子敏捷地抓住了枪,拼尽全力扣动了扳机。 乒! 一声枪响。 林翠死死地抓着行动组长的胳膊,任凭行动组长怎么想挣脱她也不放手。两个人贴身纠缠在一起,向庆寿一时间无法插手。 突然响起的枪声,让几个正在附近搜查的侦查员愣在了原地。瞬间,他们反应过来,朝着枪响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而在附近另外一条小胡同里的李春秋,听到枪声后,也马上朝着枪响的方向跑去。 女人的力量终究还是比不过男人,行动组长的枪口再一次顶到了林翠的头上。 “开枪,别犹豫。”林翠平静地说。 向庆寿一下子抢过那把手枪,死死地顶着林翠:“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敢,开。” 向庆寿咬着牙,狠狠地盯着林翠,放佛都能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行动组长怔怔地看着两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短暂的沉寂之后,行动组长突然转头拼尽全力向巷口冲去,他跑了。 向庆寿的脸都白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随时都会开枪。 过了一会儿,“乒”,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行动组长奔跑的脚步声陡然消失了。 听到这声响,向庆寿知道行动组长已经被击毙,他的一张脸已是铁青。 远远地,丁战国从巷尾跟了过来。他看见向庆寿推搡着林翠,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想了想,转身拐进了另一条四通八达的小巷里,这是一条和向庆寿与林翠走的那条路平行的近路。 在这条平行的小巷里,丁战国走得很快,他脱掉衣服,重新翻回了正面,再把衣服快速穿上。 丁战国快步往前走着,迎面一个挑着挑子的剃头匠边吆喝边走了过来。 擦身而过时,丁战国不小心碰了一下剃头匠,随后,他的右手里就多了一把剃刀。 他单手将剃刀慢慢打开,随后向左拐了一个弯,跑到了前面的小巷口,等着。 向庆寿押着林翠出现了。 丁战国低着头,快步朝他俩走了过去,与向庆寿错身而过。 就在这错身而过的一刹那,向庆寿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突然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林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奇怪地看着他。 这时,李春秋从一个巷子口转了出来,他远远地看见向庆寿慢慢地,“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而小巷口的向庆寿,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肋下,有一丝鲜血慢慢地渗了出来。 丁战国看着转头看向自己的向庆寿,脸上是一种微妙的神情。他伸出左手大拇指,掏了掏耳朵。而他右手中的剃刀,干干净净。 向庆寿一头栽倒在地,他身下,大片大片的鲜血涌了出来。 远处的李春秋,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向庆寿出事后没多久,魏一平新公寓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魏一平走过去,拿起电话,听见里面说了句什么,脸色一下子变了:“你再说一次?向站长?” 林翠一路感谢着丁战国,和他一起回到社会部。 此刻,林翠坐在会议室的一张桌子前。她把一杯水放在丁战国面前,特别诚恳地说:“丁科长,你再觉着是客套话,我也得说,真的,要不是你,我过年都没法回去给爸妈磕头了。” 整个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桌子上还放着纸笔。 丁战国坐在桌子后面,也很诚恳地说:“咱俩实话实说,要再来一次,我也不一定就那么准。死马当活马医了,不是我的本事,是你造化大。不说了,这事不说了。” 虽然很感谢丁战国的救命之恩,但还是要对他进行例行问话。林翠拿起桌子上的笔,说:“等问完该问的话,我还得和你聊聊,那一刀太神了。” 她拧开笔帽:“我们这边必要的程序,多理解啊。你怎么会在那儿?” “碰巧了。我本来在旁边陪着法医科的李大夫订棺材。” 与此同时,市公安局高阳办公室里,李春秋和高阳也面对面坐着。他们面前,同样摆着一份纸笔。 “上午的时候,你和丁战国在一起?”高阳只管低头记录。 “对。他带我去了一家棺材铺。我看他发烧,就劝他去附近的医院看看。”李春秋答道。 “那家医院的地址,也是你告诉他的?” “对。哈尔滨稍微大一些的医院,我基本都熟悉。” …… 做完例行记录,李春秋出了高阳的办公室,一路往法医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回忆向庆寿死去时的场景,他忽然想起丁战国在袭击了向庆寿后,下意识地用拇指掏了掏耳朵的动作,这让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十年前,火车站酒楼上,杀害了赵秉义的男子,也在杀害他之后掏了掏耳朵,这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但和常人不同的是,一般人都是小拇指,他是用大拇指。这个动作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李春秋一直记得。 莫非…… 带着猜测,李春秋加快了脚步。他推开法医科的门,径直走到电话前,拨通了几个号,说:“市公安局法医科,麻烦帮我安排一次尸检。对,现在。” 说完,他立刻出门,朝市医院赶去。 市医院手术室。 手术台上,向庆寿的尸体赤裸裸地展现在李春秋眼前。 已经换上手术服、戴着口罩的李春秋拿着一把手术刀,对着向庆寿的尸体,切了下去。 瞬间,暗红色的血液溅在了李春秋的手术服和口罩上。 在看到切开的尸体的一瞬间,李春秋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果然,和当年的赵秉义一样,向庆寿的肝脏也被切成了两半,手法部位,分毫不差。 李春秋震惊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难道杀死他们俩的凶手真的是同一个人——丁战国? 寒夜,清冷的月光照着哈尔滨郊外的一座墓园。月光下,一块刻着“郭长河之墓”的墓碑前,丁战国静静地站着,他对身边的腾达飞说:“当时就一条路,我也只能那么走了。” 腾达飞不无感慨地说:“命啊。向庆寿到头来,还是栽到了自己的气管上。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怨不得你我。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哈尔滨。” 他看着丁战国:“上面也通知了魏一平。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也许在保密局的眼里,你已经超越了高阳,成了他们的头号敌人。” “这么大的行动,高阳事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透露。如果他是针对我,那我还真得需要来自魏一平的一些恨意。” 腾达飞转头看着他:“他怀疑你了?” 丁战国抿了下嘴角:“也许是保密级别的限制,我只能这么希望了。” “记住,不管任何时候,一旦有危险,马上撤出来。我宁肯那只黑色的老虎夭折,也不愿意把你搭进去。” “还没到那一步。我手里还有一些人,他们都是日本人时期留下来的,姓过苏也姓过日,谁有奶就管谁叫娘,是时候把他们钓起来做道菜了。高阳要是愿意吃,就证明他还信任我。该喂他几只小虾米了。”丁战国嘴里喷着白气,继续说,“反倒是李春秋,也成了一颗摸不透的炸弹,也许哪天我还在睡觉,它就响了。” “他到底是什么底牌?”腾达飞蹙着眉头。 “说实话,我也有些摸不清了。” 腾达飞呼了口气,看看他:“就剩五天了,熬熬吧。相信我,到了除夕夜那天,全哈尔滨都会放鞭炮为你庆祝。长河,你会是第一功臣。” “叫了那么久的丁战国,听到我自己的名字,反而陌生了。”丁战国感慨了一句。他有些开玩笑地说:“其实丁战国这个名字挺好听的。至于郭长河,就让它永远躺在这里吧。” “流芳百世的事情,不能将就。等着吧,哈尔滨改姓的第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做一块墓碑,立在这儿。它会告诉人们,躺在里面的才是丁战国。而真正的郭长河,为党国建立了多么荣耀的功勋。”腾达飞说得十分郑重。 黑暗里,丁战国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 长春郊外的公路上,两道车灯刺破了黑暗,一辆吉普车顺着公路一路开到了一处山脚下,停了下来。 两个特务把戴着手铐的金秘书从车上拖了下来,带到一边,摁在了地上。另一个特务拔出一把手枪,对准了金秘书的后脑。 金秘书跪在地上,面容毫无畏惧之色。 乒! 一声枪响,金秘书应声倒地。 他的脸上带着一片荣光。 远在哈尔滨市公安局的高阳,在得知金秘书牺牲的消息后,背对着门,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 安静的办公室里,他的肩膀不断地微微耸动。 没人知道,他哭了。 ===第九十九章=== 夜里一点,公寓楼里的大部分住户都已睡下,唯独魏一平的住处还亮着灯。 昏暗的屋内,一只大拇指,摁下了一把弹簧折刀的压簧,“啪”的一声,闪闪发亮的刀刃从刀柄的侧面跳了出来。 是郑三,他正坐在魏一平对面的沙发上,用弹簧折刀的刀尖专心致志地剔着指甲。 魏一平独坐着,闭着两只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不消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 郑三马上注意到了,他看向魏一平,像是在等着他做决定。 魏一平迎上他的目光,在他等待的眼神中开口:“你说得对。我们和丁战国都在油锅里,谁先动手,谁跑得快,谁就能捡条命。刺刀见血,不能再保守了。” “明白。”郑三把折刀收了起来。 “我要是丁战国,这两天肯定是个刺猬,睡觉都得竖着毛,谁想接近就扎谁。上下班的路上就别想了,去他家吧。拜个早年。” 郑三点头:“他还有个上小学的闺女。您看?” 魏一平一脸遗憾,嘟嘟囔囔地说:“是啊,肯定放假在家。妈已经没了,要是爹也死了,怎么活啊。上岁数了,听不了这种事。”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都处理了吧。” 郑三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邪邪的笑。 早上,温和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了进来,照在沉睡的丁美兮柔嫩的小脸上。 突然,卧室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丁美兮听到声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走到客厅,看见丁战国站在衣帽架前,正把大衣往身上穿,她有些疑惑地唤着他:“爸爸?” 丁战国听到女儿的呼喊,转过头看向她,他的感冒还没有好利索,吸着鼻子说:“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你要去哪儿啊?” 丁战国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对她说:“有点儿事,得早点儿出门。桌上给你留了钱,中午要是爸爸赶不回来,你就自己买点儿吃的。” 丁美兮应了一声,揉着眼睛说:“那爸爸早点儿回来。” “再去睡会儿吧,难得放个假。”丁战国摸了摸她的头,怜爱地看着丁美兮。 把丁美兮送回卧室,他转身出了门。 此刻隔壁姚兰家的饭桌上,李唐显得格外兴奋,他喝干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马上要下桌,却被姚兰叫住了:“面包还没吃完呢。” 姚兰的眼里也泛着许久未见的光芒,她看着儿子,说:“咱们又不是今天就动身,再多的东西也来得及收拾,急什么。” 李唐顾左右而言他,想问,还绷着一股劲:“是不是咱俩前脚一进姥姥家,爸爸后脚就到了?” “大年初一,等姥爷带你放了炮,拜完神,爸爸就回去了。”姚兰笑道。 听到姚兰这样说,李唐的眼睛里顿时闪闪发亮,整个人看上去都神采奕奕。 窗外,有汽车喇叭“嘟嘟”地响了两声。 姚兰听到喇叭声,放下筷子,起身去穿大衣,一边穿一边对李唐说:“妈妈该走了,你好好在家啊。早点儿把作业写完,回了姥姥家就全剩下玩儿了,这笔账昨天晚上咱们就算过了,你可别磨蹭。” “我想去美兮家,和她一起写。”李唐一本正经地说。 姚兰有些着急,手忙脚乱地穿鞋戴帽,嘴里却还在回答儿子:“也行,你们记得锁好门。想玩儿也记得别走太远啊!” 一穿戴好,她便火急火燎地出了门,走出楼道后,她一眼就看见了停在门口路边的一辆吉普车。她小跑着地朝那儿赶过去,随后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坐在驾驶室的丁战国见她上了车,便点着了发动机,吉普车开始匀速地行驶,往哈尔滨近郊的和平墓园开去。 姚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老丁,我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丁战国目视着前方回答她。 “毕竟还有外人,春秋的脸又薄,要是有人说什么他不爱听的话,这事就尴尬了。”姚兰的心里还是有些踌躇。 “我这儿有几句话,你就当我喝了酒一说,你这耳朵听,那耳朵出。” 姚兰看着他:“你说。” “你就当我是你小叔子了啊。你说你俩这事都到今天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的脚踩过水,老李的鞋上也有泥。现在两边之前的人都没了,是不是,那就没什么话不能说,没什么脸薄不脸薄的了。” 姚兰静静地听着。 “死者为大,咱们也就不说那个赵姑娘的是是非非了。你能去参加葬礼,这就证明了你的态度。这么说吧,我要是老李,再冷的心也热了。”丁战国说得挺坦诚。 “我懂。可就是……” 丁战国摆摆手:“没那么多‘可就是’。我就问你一句,愿意复婚吗?” 这么直白的问题让姚兰有些微微发愣,过了会儿,她才小声地说:“我可以。” “那不就完了嘛,他也想啊。这事你们俩要是挑不开,我挑。你就踏踏实实的,该吃饭吃饭,该过年过年,听我一句话,最多大年三十儿,他保准回去陪你们吃饺子。” 姚兰的心越来越宽了:“他得初一才能回去,我带孩子先去我爹妈老家,他忙完了再回去。” 听她这么说,丁战国愣了一下,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随后,他说:“法医就这样,干活儿的时候看不到头儿。找了个当公安的,你就多担着吧。” “你也要忙到初一吗?”姚兰问。 “那谁知道,看上头安排吧,估计早歇不了。老李都这么忙了,哪能让我闲着呀。” 姚兰“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丁战国看着前方,脸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神情。从刚才姚兰无意中透露出来的这些话里,他坚信,李春秋和除夕夜的“黑虎计划”同样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惊人的发现。 正在他思索着的时候,透过车窗,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胖胖的男人正站在寒风里,使劲儿地挥手示意。 姚兰也看见了,她有些疑惑地问:“那是谁呀?” 车外面的那个人渐渐清晰了,丁战国看清楚了,是陈立业:“陈老师?” 到达和平墓园后,丁战国和姚兰朝着李春秋他们走过去,此时小李、小唐等几个人正在帮李春秋忙活着那些填土扫枝、摆放祭品的杂活儿。 刚刚赶到的陈立业,缩着脖子抄着手朝丁战国走了过来,他站在丁战国旁边,嘟嘟囔囔地小声说:“昨天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他也不说,就黑着一张脸坐在那儿。我还以为他是和姚兰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出学费的事,谁知道家里有丧。” 他看看丁战国,语气里有些责备:“丁科长,你也不说暗示我一句两句的。我那些话,不是往老李心口上扎刀子吗?” “这么大的事,我以为您早知道了。”丁战国一脸无奈。 另外一边,李春秋脸色苍白地站在墓碑前,望着墓碑上面的字,他出神地发呆。姚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深深地望着他,她知道,他是在想念赵冬梅。 都忙活完了,小李等人开始点香烧纸,轮流祭拜。 李春秋这才缓过了神,转头一看,姚兰已经站到了他身边,眼睛里带着关切的温情。 李春秋迎上她温暖的目光,轻轻地说:“我没想到你能来。” “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垮了。” “都会过去的。很快。”李春秋说着话,望着她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血丝。 姚兰微微地叹了口气。 “李唐呢?” “去美兮家写作业了。” 李春秋正要说什么,只见陈立业从一侧走了过来,他一脸诧异。 陈立业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语气特别诚恳:“老李,我得给你道个歉,昨天那话我真不是有意的。” 说话间,他还偷眼看着姚兰,一副有些话不方便说的样子:“你要是但凡告诉我一句,我再拉忽也不能那么混蛋呀。” 姚兰有眼力见儿地自觉让开了。 “你得答应我,这事咱可不许记仇。”陈立业一把握住了李春秋的手,两只手都握了上去,一脸愧疚。 周围已经没人了。 李春秋小声地说:“你怎么来了?” 陈立业的脸上仍然带着悔恨的表情,语速又轻又快:“我要是不来,反而不自然。长话短说,要是有可能,你最好能参与到炸弹试爆的过程里。现在魏一平缩着不动,我们只能从试爆炸弹的机会里找到腾达飞的线索了。” “知道。” “魏一平特别谨慎,每天只通过电话和外界联系。我们的人还是没机会接近他。要是能把这个塞进他的电话里,那就能省我们很多事。你应该知道怎么使用。” 陈立业松开手,拍拍他的胳膊,一脸诚恳:“节哀顺变。老李,这话是我自己说的。” 李春秋慢慢地展开手掌,掌心里多了一个带着两股金属线头的窃听器。 丁战国望着不远处的李春秋和陈立业,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能看见陈立业一脸的歉疚之色,李春秋则是一副疲于应付的样子。 早上九点半,安葬完赵冬梅,李春秋一行人开着车出了墓园。 墓园大门口对面土坡上的一片树丛后面,郑三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几辆车的情况,直到看见丁战国所开的车拐了个弯,驶远了,才把手里的望远镜放下来,他对一旁的彪子说:“动身吧。” “万一他不回家呢?”彪子把被赵冬梅扎透了的手藏在一只厚厚的手套里。 “一窝的兔子,抓不住大的,就抓个小的。天黑之前,就得把事办利索了。”说完,郑三看看腕表,“胖子他们应该到窝边了。螳螂捕蝉,你去做只黄雀吧。” “明白。” 姚兰走后,李唐便兴奋地带着作业和他最爱的小火车模型跑去了丁战国家,找丁美兮玩。 此刻,李唐正拿着那辆木头做的小火车,在丁美兮家的地板上玩,从一头开到另一头,一边开,一边还“呜呜呜”地配着音。 小火车被他开到丁美兮面前,他看着丁美兮,丁美兮表情木讷,一脸毫无兴趣的神情。 “该你开车了,来吧。”李唐兴致勃勃地朝她说。 “你能玩个有意思的游戏吗?”丁美兮看着他,像大人看着一个无聊的孩子,语气有些无奈。 李唐抬起脸来:“这个没意思吗?” 丁美兮叹了口气:“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就在玩火车。” 李唐努努嘴,想了下,突然灵光一现:“有了!我们玩记忆游戏!” 新鲜!听到这个游戏,丁美兮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她兴致高昂地和李唐两个人翻箱倒柜地扒拉出来一堆东西。 不一会儿,桌上就被他们摆上了一堆物件。俩人从中挑出了几样无序地排列着,有火柴、铅笔、牙膏、饼干、字典、电池,还有钥匙串和扑克牌。 “记住了吗?”李唐站在边上,拿着一块大毛巾等着。 丁美兮使劲记着:“好了。” 李唐用毛巾盖住了那些物件:“开始。” 丁美兮马上背诵了起来:“火柴、铅笔,还有扑克牌……” …… 两人玩了好一会儿,李唐第四次掀开了那块毛巾,再次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丁美兮:“少说了三样:墨水瓶、鞋刷子和这支钢笔。这把算下来,我连赢四局了吧?”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丁美兮一脸不服气。 李唐得意地看着她:“我妈说,女人就爱妒忌。输了就输了,还不服。还来吗?” 丁美兮哼了一声:“不来了。小孩子的把戏。” “什么小孩子,大人都玩。我爸爸最喜欢和我玩的就是这个。哪天叫你爸爸和他两个人比比,看看谁能赢。” “我爸才不会那么幼稚,他是开枪打鬼子抓坏人的。”丁美兮撇撇嘴。 李唐竖起一根手指头摇来摇去:“匹夫之勇——我爸说的。他说,脑子比手更厉害。” 丁美兮学着丁战国的腔调:“李春秋?天天感冒,走路打晃,连只鸡都抓不住,脑子再厉害管个屁用——我爸说的。” 接着,她又补了一句:“我爸敢半夜冲凉水澡,你爸敢吗?” “半夜凉水冲澡,这算什么本事?” “你们俩敢吗?”丁美兮追着问。 “敢不敢的有什么用,一点儿智慧都没有。”李唐有点儿虚。 丁美兮嘲笑地看着他:“那你刚才记东西的游戏跟智慧就有关系了?” “当然了。你不知道,上次有个人跟着我们,我爸说,他就是靠这个发现的。他说,放学的路上什么人都有,一定要留神。”李唐神秘兮兮地说,“你记住,要是有一个陌生人,连着两次在你身边出现,他心里就有鬼。” “你能认出来吗?” “当然。认不出来我就不说了。” “吹!” “不信咱们就出去试试。” “怎么试?” “上街去买棉花糖,看看咱俩谁记住的人多。” ===第一百章=== 回公安局的路上,李春秋一直都在思索着昨日向庆寿的尸检。蓦地,他想起了车队郝师傅的遇害,一回到法医科,他便吩咐小李找出郝师傅遇害的档案。 小李把厚厚的一摞档案堆在桌上,然后在里面一份一份寻找,李春秋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着。 “有了!”小李抽出了其中一份卷宗递给他,“在这儿了!” 李春秋马上伸手接过来,只见卷宗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车队郝保良遇害案。底下印着一个红戳,戳上还有三个小字:未侦破。 李春秋翻开第一页,认真地看着,他回忆起郝师傅去世后在高阳办公室汇报尸检的情景。当时他说,郝师傅全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来自胸口,而攻击来自正前方,他是被某种尖锐的物品扎中了心脏。高阳说是刀子,丁战国还补了一句一刀毙命。那个时候他就断定,凶手是个高手。 想到这里,李春秋陷入了沉思。和赵秉义、向庆寿一样,二十天前的郝师傅同样是死于刀伤,那么他们三人之间,有没有直接的关联?这件事和丁战国又有多少联系?或许,这会是一个口子,掀开它,将会看到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样思索着,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去了车队值班室。 车队值班室门口,李春秋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门口的一片空地。他想象着,当晚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神秘人,拖着郝师傅的尸体从一侧走了过来,左右看了看之后,他把尸体小心地放到了值班室的门口。这时郝师傅的鞋底露了出来,非常干净,他的手搭在一边,手指甲缝也露了出来。 李春秋思绪再度飞快地飘回了二十天前,他努力回忆着当时对高阳和丁战国说的话。当时他说:“车队值班室的门口,其实不是案发现场。郝师傅的鞋底非常干净。从鞋面上看,那不是一双新买或刚刚刷过的鞋。可以判断,鞋底的泥土是凶手刻意清理干净的,他的目的,就是掩盖第一杀人现场。我从郝师傅的指缝里,发现了一个绿色的颗粒。我看过了,这个绿色颗粒是来自一种灌木。院子后面的花园里,有很多这种灌木丛。但是我不敢肯定这个颗粒是不是在第一现场嵌入郝师傅的指甲缝里的。” 院子后面的花园……李春秋仔细思考着,然后转身走向了后院的花园。 后院花园里的大部分植物都被积雪覆盖,李春秋走到一丛灌木前,上面同样顶着一层积雪。 他木然地伸出手,拂去这层积雪,蹙着眉头茫然地琢磨着,显然是没有什么收获。 恍惚中,他一抬头,看见了灌木丛后面的一座凉亭。 四根粗大的廊柱支撑着带飞檐的顶子,下面是白色的石阶和栏杆。李春秋从一条小径上绕过来,站在凉亭中央,四处打量着。 打量了一会儿,李春秋走出了凉亭,绕着亭子慢慢走着。 每一根廊柱的下方,都有一个六棱形的几何图案,六棱形的周边还有着很深的凹槽。 李春秋忽然想到了自己正在制作的炸弹,炸弹的形状和这里很像,但一时间他又想不透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他紧锁着眉头,站在那里琢磨着。 此时,丁战国一路穿过走廊,进了男厕所,他站在小便池前解手。 解完了手,丁战国系着裤扣,不经意中,他转头望了一眼窗外,这一瞥之间,他看见窗外后花园的凉亭外面,李春秋正在仔细地观察着凉亭。 他一下子傻在了那里,似乎,让丁战国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窗外的楼下,李春秋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他突然抬起头,往这里看了过来。丁战国赶紧一闪,躲开了窗口。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凉亭外面的李春秋看到了楼上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影一闪。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户,目光仿佛要刺透墙壁,证实那个自己心里的偷窥者。 厕所里,丁战国把身子贴在墙上,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来自窗外楼下李春秋的目光。 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隔阂和猜忌在他们之间已经越来越浓了。 丁战国家附近的一条街道上,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儿前,围满了一圈放寒假的小孩,李唐和丁美兮也挤在人堆里等着。北方的冬天,这种生意总是很火爆。 棉花糖的机子慢慢悠悠地转着,吐出一道道雪白的糖丝儿。小贩一只手捏着一根竹签,在糖丝上绕了几圈,随后一大团洁白的棉花糖便出现了。 小贩将顶着一大团棉花糖的竹签递到了其中一个孩子手上,李唐和丁美兮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羊皮坎肩的男子正默默地盯着他们。 李唐偶尔转过身来,看一眼四周,身后的街道上,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努力地记着周围的人。 丁战国回到办公室后,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沉思着。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不知疲倦地走着。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了抽屉,将它慢慢拉开,抽屉里,躺着一把乌黑的手枪,他盯着那把手枪,一动不动。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丁战国吓得不禁打了个冷战,他飞快地推上了抽屉,盯着房门,顿了顿,才说:“进来。” 一如他的猜测,推门进来的,正是李春秋。 丁战国的嘴角慢慢咧开了,笑着:“看这意思是忙完了。喝茶,还是下棋?” 李春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丁战国对面,也笑着:“有个正事。得向丁科长讨教,我今天是学习来了。” “稀罕。”丁战国故意说,“让我教你下棋作弊?” “老郝,郝师傅的事儿。”李春秋轻轻地说。 “郝师傅?”丁战国的眼皮微微地跳了一下。 李春秋把小李找出来的那份卷宗放到桌上:“惯例。年底要统计悬案,我看了看,第一件就是老郝的案子。” 丁战国没接过去,只是看了看封面:“我们科里也接着了。说起来,这也快二十天了。” “再过四个小时,整整十九天。” 丁战国看着他,顿了顿,说:“是不是尸检报告又有什么新的发现了?” “那倒没有。尸检结果很简单,老郝浑身上下只有一个伤口,那一刀直插心脏,又准又狠。杀他的人,是一个用刀的好手。” 丁战国不言语,一直看着他。 “他要是碰上你,你觉着会怎么样?” “什么意思?”丁战国挑挑眉。 “你也是用刀的高手啊。” 丁战国淡淡地笑了笑:“我那是运气好。” “你别谦虚,我亲眼看见的,剃刀上连滴血都不沾。”李春秋深深地望着他,“没别的,我就想知道一下,会这么使刀的人,在咱们局里有多少?” “像我这样吗?”说着,丁战国动作利索地挥舞了一两下手臂。 李春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他就结束了,李春秋愣了一下,然后转了转手里的茶杯,有些惊讶地看着丁战国:“这就完了?” 丁战国揪着下巴上的胡楂:“可不完了,就这么简单。刀子和炒勺一样,炒菜杀人,只要使唤得够多,找只猴子,给它手里塞把刀子,一样这么利索。” “照这么说,局里的好手多了。”李春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就侦查科,我这样的也就算中间吧,比我强的和比我差的一样多。” “你在抗联的时候,杀了多少日本鬼子?”李春秋饶有兴趣地问道。 “也就不到十个吧。”丁战国回答得越来越勉强。 “都是用刀子?” “哪有那么能?也有枪。时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最后一个肯定记得住。最后一次用刀子是哪一年的事啊,怎么杀的?” 丁战国佯装思索着:“最后一个啊,我还真得想想了。” 买到了棉花糖,李唐和丁美兮往家里的方向走。 李唐舔一舔手里的棉花糖,继续着他们的记忆游戏:“那个卖棉花糖的穿着一身棉袄棉裤,又脏又破,也不知道以前是什么颜色。” “还有吗?” “他右脚的棉鞋破了,露出了里面的棉花。” 丁美兮把嘴里的棉花糖咽了下去:“再考考你啊。我右边的那个小女孩呢?” “小孩又不会是坏人。” “你根本就没记住。” 李唐一脸不屑:“你又没说要记小孩,反正我记住的都是大人。咱们左边有一个蹦爆米花的,他脸上有一颗大痦子,对不对?” 丁美兮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咱们后边还站着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穿着一件坎肩,皮子的,皮子上还有毛。” 丁美兮按照他说的回忆着。 李唐继续说:“电线杆子底下,还站着一个看报纸的,他戴个棉帽子……” “李唐。”丁美兮突然打断了他。 李唐这才看见丁美兮不走了,一脸惶然,他很奇怪:“怎么了?” “你是不是说,要是有个咱们没见过的生人,出现过一次,又出现一次,他心里就有鬼?”丁美兮说得很小声。 “我爸爸就是这么说的,怎么了?” “你看看后面。”丁美兮的声音有点儿发颤。 李唐扭头一看,之前在棉花糖机旁边时曾经跟在他们身后,那个穿羊皮坎肩的男人,此刻就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他正是跟着郑三去追杀赵冬梅的那个特务——胖子。 李唐和丁美兮死死地看着胖子。 胖子本来一副并不在意两个孩子的样子,但被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还是忍不住往他俩那边看去。 双方的眼神一对,李唐突然反应过来,他一拉丁美兮的袖子:“快跑!” 说完,两个孩子撒腿就跑,胖子恍了个神,随即追了上去。 李唐和丁美兮拼了命地往前跑,李唐边跑边往后看。胖子还在紧紧地追着,一边跑,他的手一边往怀里伸去,像是要掏枪的样子。 李唐拉着丁美兮更加拼命地往前跑,嘴里大喊着:“有人吗?救救我们!有没有人?!” “快来人救命啊——”丁美兮也跟着大喊起来,吓得声音都变了。 俩人刚刚跑出小巷口,前面的小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两个孩子险些撞到这个人身上。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的男人,从长相看,他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 他显然听见了李唐和丁美兮的喊声,蹲下来看着他们:“出什么事了?”说话的时候,男人的嘴一张一合,隐隐约约露出一颗镶上去的金牙。 “有人在追我们!”丁美兮吓得快哭了。 “哪儿呢?” 李唐指着身后,和丁美兮一起望了过去,这时,背后的小巷里却空无一人了。 丁美兮更害怕了:“刚才还在!就在那儿!” 李唐很肯定地说:“他肯定藏起来了!” 穿着皮夹克的男人也跟着看了看,他想了想,说:“这样,我送你们回家吧。” “谢谢叔叔!”丁美兮和李唐心里放松多了,他俩一起礼貌地向男人道着谢。 男人微笑着站起身,牵起他们,带着他们往前走。 小巷外面的街道上,零零星星地有几个行人,李唐拉着男人的手,一脸警惕,他不住地回头看着。 男人看看他,说:“放心,街上这么多人,那个人不敢再出来了。” 李唐稍微放了点心,冲他点点头。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男人笑着问。 李唐还没回答,丁美兮就抢在他前面说:“他爸爸是个法医,和我爸爸都在公安局!” “啊,了不起。那坏人就更不敢来了。” 李唐点点头,他一低头,无意中看到男人穿着一双带着侧拉链的棕色短皮靴。 这双皮靴让他小小的面孔变了色。 他分明记得,在排队买棉花糖的时候,自己看见了周围有蹦爆米花的、修鞋的、穿羊皮坎肩的胖子,还有站在电线杆旁边的一个男人,只是那个男人的脸被手里的一张报纸挡住了,但可以看到他的脚上,穿了一双带着侧拉链的棕色短皮靴。而这个叔叔,也穿着同样的一双靴子。 李唐愣了愣,他抬起头,看了看男人的侧脸。 男人的心思似乎都在丁美兮身上,他的语气依然和蔼可亲:“快到你家了吗,小姑娘?” 丁美兮指着不远处的楼房:“你看,那儿就是!” 男人看了看,说:“待会儿,叔叔把你们送到家里再走。你们进了家就把门锁好,坏人就进不去了。” 丁美兮听话地点点头:“好!” 李唐的手被男人握着,木然地往前走,一张小脸已经煞白。 三个人继续向楼房走去,远处,从另一座楼里面走出来一个男子,他扛着一捆大葱,正远远地往这边走来。 李唐看见那个男子后,脑瓜飞快地一转,忽然说:“叔叔,你不用送我们了。” “为什么?” “我爸爸来了。” 还没等男人反应过来,李唐拉起丁美兮就向前跑去,冲那个扛着大葱的男人喊着:“爸爸——爸爸——” ===第一百零一章=== 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完全愣住了,他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丁美兮被李唐拉着跑得直喘气:“你看错了,那不是你爸!” 那个扛着大葱的男子看着这两个孩子,也是一脸茫然。他以为李唐喊的人在自己身后,回头看了看,身后却没人,他疑惑地看着李唐和丁美兮朝自己跑来。 李唐拉着丁美兮,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是一伙儿的!往家里跑!” 穿着皮夹克的男人一下子醒悟过来,拔脚就追,与此同时,胖子也从远处闪身出来,狂追过来。 那个扛着大葱的男人木然地看着这四个人先后从自己的身边跑了过去。 李唐和丁美兮快速地冲进楼道,跑到丁战国家的门口。丁美兮从脖子上摘下钥匙,她害怕得手直哆嗦,几次都没有将钥匙插进锁眼。 “快呀!”李唐焦急地喊着。 这么一喊,丁美兮更加着急了,她手一抖,钥匙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居民楼外面,胖子和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已经狂奔过来,他们先后冲进了楼道,跑在前面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已经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唐和丁美兮。 就在他即将追过来的一刹那,丁美兮终于把门打开了,两个孩子飞快地钻了进去。 眼看那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的手就快摸到门把手了,“嘭”的一声,门被李唐关死了。 屋内,一片寂静,两个孩子靠在门背后,喘着粗气。 丁美兮已经吓得出了哭腔:“李唐,现在怎么办哪?” 李唐忽然看见了桌子上的电话:“打电话!” 丁战国的办公室里,李春秋依旧在和丁战国聊天,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丁战国的眼睛:“这么说,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七年,你们一直在辽西打游击?” “那错不了。”丁战国没有和他对视,只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抿着喝水。 “一九三七年以后呢?” “你也知道,情况就恶化了。我们没办法,只能被迫转到吉林。” “一直到了一九四〇年,是吗?” 丁战国想了想,说:“对,一九四〇年。再往后,我们才往北去,钻到了黑龙江这边。” 说话间,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丁战国像是聊得太入神了,被这个声音一分心,竟吓得手微微一抖,杯子里的水差点儿洒出来。 李春秋把这个细节看在了眼里,他转过头看了看,见门敞开了一道缝,说:“风吹的。” 说完,李春秋起身过去将门关上。 丁战国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了抽屉,慢慢拉开,露出了里面的枪柄。眼看李春秋就要把门关上,转身回来了,丁战国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重,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手不禁往抽屉里伸去——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李春秋一回头,看见丁战国的手正顺其自然地伸向电话。 脸色苍白的丁战国把电话听筒拿起来,“喂”了一声,这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听见电话里传来丁美兮凄厉嘶喊的声音:“爸爸,救救我们——”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李春秋和丁战国的脸色立刻变了。 丁战国家墙外的一角,一截从墙里面拉出来的电话线被一切两断。站在一旁的胖子手里拿着一把刀,永远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丁美兮握着没有了声音的电话的听筒,傻傻地愣着。李唐着急地问:“你爸爸呢?他怎么不说话?” 丁美兮的小嘴一咧,一下子哭了:“电话断了!” 两个孩子站在客厅里不知所措,都被吓住了。丁美兮的脸上带着泪,吓得连说话的声音都特别低:“怎么办,李唐?” 还没等李唐说话,门锁那里忽然传来了“咔嗒咔嗒”的响动。两个孩子惊慌失措地扭头盯着房门,房门的门锁在微微地颤动着。 丁美兮哭着说:“我们会不会死啊?” 门外,穿着皮夹克的男人费劲地弯着腰,把一根铁丝伸进锁眼里鼓捣着,胖子从楼道的一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还打不开?” “这锁不好开,费劲。”男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抬起头看看胖子,“要不,咱们撤吧?” 胖子看着他:“往哪儿撤呀?站长家吗?” “这可是在居民楼里,万一……” “起开。”没等他说完,胖子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铁丝,自己慢条斯理地鼓捣着,头也不抬地说,“大白天的,街坊们都去上班了。” 他认真地看着锁孔:“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到楼外头等着去。要是有人要进来,就拦住他,盘问盘问。” 男人愣了愣:“怎么拦啊?” 胖子带着点儿揶揄的意思说:“就说你是公安局的。” 市公安局侦查科门口的楼道里,很多个屋子的门都开了,小唐和一大帮侦查员冲了出来。 丁战国和李春秋冲在前面,火速坐上了丁战国的车。丁战国焦急万分地发动了汽车,轰的一下把油门踩到了底。 李春秋坐在副驾驶位上,两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 在命运的拐点上,这两个亦敌亦友的老对手,再次因为一桩意外事件,被紧紧地绑到了一起。 街上,这辆吉普车在车流里不断超车。前方的一个十字路口,红灯已经亮了,但吉普车仍然像箭一样穿了过去,极速飞驰。 车载的步话机里传出小唐的声音:“派出所和分局的所有同志,先到的马上上楼,不必等候命令,再说一次,先到的人马上上楼!” 丁战国家门锁上的旋钮在一点点转动着,丁美兮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锁。 站在一边的李唐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三步两步跑到安装着铁栅的窗边,爬上桌子,把窗户打开,扯着嗓子喊着,声音都喊劈了:“救命,救救我们——” 丁美兮像看着救星一样地看着他。突然,一只手从外面伸了进来,抓向李唐的脖子。 李唐吓得向后一躲,从桌子上一下子摔到了地上。丁美兮吓坏了,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不停地尖叫起来。 呼救行不通,眼见门锁也要被打开了,丁美兮忽然想起了那天李唐对她说这世上有鬼,她十分害怕时,爸爸对她说的话。 那天,她爸爸在他卧室里打开了一个带锁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木头盒子,又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小巧的手枪和一盒子弹。他拿起手枪装上空弹夹,然后拉动枪栓对她说:“爸爸告诉你,这个世界没鬼。就算是有,也不敢来咱家。这是枪。爸爸以前用过的。看着,弹夹从这里装上,拉动枪栓,子弹上膛。要是家里进了鬼,你就开枪打它。” 想到这里,她拉着李唐跑进了丁战国的卧室,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从外面看去,整栋居民楼静悄悄的。 胖子还在鼓捣着门锁。“咔嗒”一声,门锁终于被捅开了。胖子像是回自己家一样,一把就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他根本就没把这两个孩子当回事,他站在房间中央,打量着这个屋子。几扇门都敞开着,只有丁战国的卧室门紧紧闭着。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一声响动。 胖子先走到桌前,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嚼巴几下咽了下去,又端起一个杯子,喝干了里面的水。这才转过身来,朝卧室走去,走到门前,他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了听,说:“小兔子,妈妈回来了,快开门吧。” 丁战国的卧室里,李唐高高地站在一把椅子上,他抓着一把长长的改锥,插进了丁美兮所指的立柜锁头的铁环里,费劲地撬着。 丁美兮站在一边,满脸急切地看着。李唐抓着改锥拼命往下压,但锁头毫无反应。 突然,丁美兮发出一声尖叫。 李唐吓了一跳,猛地一回头,看见门缝里伸进来一个刀尖。这个闪着寒光的刀尖向下压住了门插销,一点一点地往回拨着。 “李唐!”丁美兮吓得脸都白了。 李唐终于绷不住了,他也快崩溃了:“你别叫啦,再叫我也撬不动,现在该怎么办哪——” 门外,胖子俯低了身子,耐心地拨着门内的插销。 卧室里,丁美兮也爬到了椅子上,两个孩子一起抓住改锥的把儿,使劲地撬着。 椅子腿儿左右晃动,突然,承受不住的椅子腾空翻倒了。两个孩子从上面掉了下来,丁美兮“哇”的一声哭了。 李唐也哭了,就在他擦了一把眼泪的瞬间,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身边有一把被撬开了的破锁头。 他抬起头一看,立柜的门已经敞开了。他赶紧再次站回椅子上,从立柜里拿出了丁美兮说的木头盒子,将它放在地板上。 丁美兮走过去焦急地把它打开,里面一个被红绸子包裹的东西露了出来。李唐三下两下就扯下了红绸,一把手枪,还有一只压满子弹的弹夹,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丁美兮颤巍巍地拿起了手枪。 门上的插销已经快被拨到尽头了。 丁美兮的脸上带着泪痕,按照回忆中爸爸的演示,把弹夹插进枪里,向后使劲地拉动套筒,“咔嗒”一声,子弹上膛了。 “是不是这样啊?”丁美兮哆嗦地拿着手枪,哭着说。 “我也不知道啊!”李唐也带着哭腔看着她。 门上的插销即将被拨开了—— 两个孩子坐在地上,四只小手紧紧地握着这把手枪,颤抖着将枪口指向了房门。 门已经被弄开了,露出了一道小缝,胖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了门。 一片静谧中的居民楼中,丁战国家卧室的窗口突然火光一闪。 乒! 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 居民楼门口,几辆挎斗摩托车飞驰过来,在居民楼门口先后停住,大批公安火速跳下车,鱼贯而入。 他们围在丁战国家门口,其中一个公安在获得领队的允许后,慢慢地将丁战国家的门推开。敞开的门缝越来越宽,屋里一片安静,四下也无人,只有丁战国卧室里的门依旧紧紧地关着,门口的地板上有一大摊血迹,触目惊心。 几个荷枪实弹的公安先后走进来,一个带头的人走到卧室门口,稳了稳,突然一把将门推开,几个枪口同时伸了进去。 地板上,脸色苍白的李唐和丁美兮靠墙坐着,紧紧地抱在一起,正瑟瑟发抖。 这时,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进来,是李春秋和丁战国。两个孩子在看到父亲后,当即哭了。 丁美兮一下子扑到了丁战国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李唐却一动不动,他拼命地忍着自己的眼泪,看着李春秋。 李春秋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来看着他。顿了顿,李春秋才伸出手,把他轻轻地抱了起来。 李唐这才搂住了父亲的脖子,看着李春秋,憋了半天,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你和我的游戏,我赢了。我能记得住那两个人,他们一个穿着毛皮坎肩,一个穿着皮夹克。” 李春秋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一把搂住了儿子。 雪地上,一串血迹滴滴点点。 一队解放军战士牵着一条警犬,在丁战国家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沿着血迹往前搜索。 来到一个平房住户门口的侧面时,警犬突然冲了过去,对着一个覆盖着破草席子的杂物堆一通狂吠。 解放军战士一把将破草席揭开,露出了胖子死灰的脸。他穿着那件羊皮坎肩,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而他右肩上的血已经被冻住了,眉毛上全是白白的冻霜。看样子,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不多一会儿,其余的解放军战士也赶了过来。胖子的尸体被搬了出来,躺在地上。 闻讯赶来的李春秋在他身边仔细端详着,随后站起来,对一同前来的丁战国说:“枪伤在右肩上,不足以致命。要他命的是窒息。” “被勒死了?”丁战国看着他。 李春秋点点头:“他被两个孩子开枪打中了,跑不远,救不走,同伙把他就地杀了,灭了口。” 丁战国又恢复了平日里和李春秋相互搭档合作时的默契,他看了眼胖子的尸体,说:“穿羊皮坎肩的就是他了,现在还差一个皮夹克。” “他应该没跑远,最近的路卡在哪儿?” 丁战国家附近的另一条小巷内,穿着皮夹克的男人用不知道从哪儿偷来的一把笨铁锹,在颇为隐蔽的一棵大树下面,挖出了一个雪坑,然后他把身上穿着的皮夹克、带拉链的短靴等一件件衣物,扔进了雪坑里,再将四周的积雪铲进坑里。 全部弄好后,他站起身来,机警地望四下里瞅了瞅。 此时,他满脸煤灰,已经穿上了一身脏兮兮的棉袄,头发也像草一样乱糟糟的,脚上还踩着一双厚厚的毡靴子,活脱脱一副煤矿工人的模样。 他走出旁边的巷子,来到大街上。他看着前方不远处,黑压压的都是人。他知道,这些都是被哨卡挡在封锁区内的行人。 哨卡处,两道木栅栏挡住了街道的两侧,只留下仅供一人通行的口子。所有行人都要一个个经过检查后,才能通过哨卡。 几个挎着枪的解放军战士在哨卡前来回走动。 他一个闪身,汇入了人群,随着人流慢慢地靠近了哨卡。 正在这时,丁战国开着吉普车,载着李春秋父子和丁美兮赶了过来,来到哨卡附近。他将车慢慢地停到了路边,和李春秋一起往外看着。 哨卡旁,行人陆续地通过,一个个形形色色的人、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李春秋和丁战国都没什么发现。 丁战国把手伸到了车门的把手上,他刚想下车,后车门已经开了,李春秋对丁战国说:“我去看看吧,你看好两个孩子。” 李春秋已经下车了,丁战国只好退了回来,转头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丁美兮和后车座上的李唐。 李春秋往哨卡的方向走,先前穿着皮夹克的男人正好走到了哨卡边上。 一个解放军战士看着他,说:“请出示你的证件。” 男人张开嘴,咿咿呀呀了两声,他比画着自己的喉咙,摸摸口袋,着急地表达着什么。 “证件,你的证件。”战士对他比画了一个小四方形。 男人摇摇头,咿咿呀呀说得更急了。 身后突然有人喊:“这是个傻子,哪有什么证件。” 更多的人附和地抱怨着:“大过年的封路,真有闲工夫。抓紧点儿吧!” 解放军战士犹豫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男人走了过去,他穿过哨卡,往外走去。 车里的李唐趴在车窗上,往外瞅着。 此时,那个男人已经穿过了哨卡,路过最后一个解放军战士时,他下意识地冲这个战士笑了一下。 李唐刚巧不经意地看过来,正好看到了阳光下他的笑脸。他咧开的嘴里亮光一闪,李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看见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嘴里镶着一颗金牙。 李唐着急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用手指着那个男人,对李春秋大喊:“爸爸!就是他!” 李春秋顺着李唐喊的方向,一下子看见了先前穿着皮夹克的男人。男人一扭头,正好看到了李唐。 哨卡处离他最近的那个解放军战士已经扑了过来,男人一下子被扑倒在地上。 倒地的一瞬间,他将这个战士腰间的手榴弹一把揪了出来,压到了自己的身子底下。不管身后的解放军战士怎么动手来抢,他只管飞快地拧掉了盖子,看着从四周冲过来的一群解放军战士和李春秋,他完全绝望了,一咬牙,把弦拽了下来。 ===第一百零二章=== 手榴弹的白烟一下子冒了起来。 压在他身后的那个解放军战士死死地摁着他,勒着他的两只胳膊,拼尽全力地喊着:“都别过来!” 生死一瞬间,李春秋回身对坐在车里的李唐大喊:“李唐!趴下!快趴下!” 谁都没想到会出现这个意外,谁也来不及反应,丁战国的眼睛也惊恐地睁大了。 轰! 吉普车的前挡风玻璃全被震碎了,玻璃碴儿噼里啪啦地撒了丁战国父女俩一身。 哨卡外侧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彪子探出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爆炸现场,扭头走了。 车里的李唐慢慢从后座上爬起来,他往前一看,一下子吓愣了——丁美兮双目紧闭,满身都是玻璃碴儿,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市医院,白花花的病床上,丁美兮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和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晃动。 渐渐地,两个身影清晰了,她这才看清楚,原来是姚兰和李唐。 “妈妈,她醒了!”见她醒了,李唐第一个兴奋地叫起来。 “我爸爸呢?”躺在床上的丁美兮虚弱地问。 “阿姨和李唐陪着你。爸爸晚点儿就来。”姚兰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感慨万千地看着丁美兮,“你这孩子命真大,是那股劲儿把你崩过去了,亏得不是碎玻璃,快踏踏实实睡吧,后福都在往后等着你呢。” 亮堂堂的公寓里,魏一平表情阴郁地站在窗前,一言不发。 郑三站在他身后,唠叨着:“胖子的事就不多说了。炸碎了的那个兄弟有些可惜。我是说,他本来能脱身。” 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挠了挠头皮:“李春秋完全可以把孩子带走,可他偏偏把车停在那儿,自己还下了车。” 魏一平轻轻地叹了口气,郑三马上不说话了。 “厨房里的小米还有吗?” 郑三点点头:“昨天我刚添了新的,够您吃到正月十五。” “十五太遥远了,我只管今天的晚饭。明天的事,谁会知道?”魏一平转过脸来,看着郑三,“咱们谁都不知道。” 郑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没敢接话。 魏一平接着说:“两个刚断了奶的孩子,两个比你都高都壮的男人,这局棋子,你们下得连诸葛亮都算不出来输赢。车马炮对付小卒子的局面,偏偏该死的没死,该活的没活。” 他轻轻地说:“自己的棋艺太臭,赖不着旁人。你说呢?” 郑三被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站在一旁闷不吭声,一张脸上尽是悻悻之色。 把丁美兮送进医院后,丁战国和李春秋便匆匆地被叫回了市公安局开会。此刻,他们坐在大会议室里,与他们同坐的,还有高阳和其他一众同事。 丁战国照例坐在下首,李春秋则坐在他的斜对面,会议已经开了一半,两个人显然已经恢复了平静。 坐在首位的高阳正在发言:“昨天晚上我还跟局长说,本人担任哈尔滨市公安局副局长以来,做过不少后悔的事情,要说最不后悔的,就是把丁战国同志从治安科调到侦查科,担任代理副科长。” 听到这里,李春秋转过头看向丁战国,后者平静如常。 高阳接着说:“敌特在哈尔滨的活动越来越猖獗,丁战国同志近一个月来屡建奇功,具体的就不多说了,我要特别提一件事。昨天,东北局社会部的同志在哈尔滨伊万诺夫私立医院附近布下了一个局,围捕的目标是国民党保密局的一个高级特务。” 会议室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高阳在议论声中继续说:“因为某种疏漏,围捕计划暴露了。如果不是丁科长的出现,也许今天的这个会就没必要再开了。死在现场的特务……” 高阳扫视着在座的所有人:“就是国民党保密局长春站站长向庆寿。”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一些人也闭嘴了,谁也没想到死者是如此高的级别。 李春秋表情有些微妙地看着丁战国。 高阳一脸郑重:“长话短说,今天宣布一件事。经局党委研究决定,正式任命丁战国同志为侦查科——副科长。” 话音刚落,小唐就带头鼓起了掌,掌声马上传染给了所有人,响遍了整个会议室。 在热烈的掌声中,丁战国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 高阳走到丁战国跟前,递给他一个绿皮证件:“这是军管会颁发的特别通行证。从现在起,遇到任何紧急情况,你都可以向军管会、东北局、市委的领导同志直接汇报。” 丁战国郑重地敬礼。 会议室里,热情不减,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只有李春秋一个人冷冷地看着丁战国。 丁战国低头看着手里的特别通行证,嘴角情不自禁地轻轻笑了一下。 李春秋神色凝重地注视着他。几年来的朝夕相处,在市公安局,几乎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丁战国了。他相信,这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是从丁战国心底绽放的,那是一种被拼命压制着的狂喜。 这张特别通行证,对丁战国来说究竟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呢?李春秋努力思索着。 天色渐渐晚了,已经一天没好好吃饭的李唐饿狠了,他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把脸埋在碗里狼吞虎咽。 “慢点儿吃!你慢点儿吃!”姚兰拉着他。 李唐把碗一放:“我还要吃。” “歇会儿,喝点粥再吃,要不……” 李唐迅速地接过话,学着姚兰的口气说:“要不肚子疼,吃快了,吃撑了,吃了又跑又跳都会疼。这么晚了,这么冷的天,万一疼起来我可不陪你去医院,连个车都找不着。” 说话间,门外还真传来了一辆汽车由远及近的马达声。 李唐和姚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在心里猜测着同一个人,想开口问一句,又怕问了不是,都憋着,眼巴巴地等着。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汽车熄火的声音,母子俩继续等着。 顷刻,敲门声响了起来。 李唐终于忍不住了,高声问了一句:“谁?!” “我。”门外传来了李春秋的声音。 直到听到这个“我”字,姚兰和李唐的眼睛里的光才一亮。李唐冲过去把门打开,李春秋站在门口,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你……回来了?”姚兰站起来,深情地望着他。 李春秋抱着李唐,轻轻地说:“有我的饭吗?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了十点半。 李春秋换上了睡衣,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家里这么穿戴了。他坐在沙发的一边,而姚兰坐在另一边,距离离得还是有些远。 “怪我。要是昨天就把假请了,一天都在家里,李唐也不至于出这种事。”姚兰说话的时候,一直都在看着李春秋的眼睛。 李春秋看着自己的拖鞋,顿了顿才说:“你和李唐要是都在家,也许就再也见不着美兮了。” “老丁惹了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姚兰狐疑地看着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他们不会冲着李唐来吧?” 李春秋看了看她:“不会的。” “你今天晚上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 李春秋诚实地点了点头。 姚兰没有说话,客厅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稍缓后,李春秋轻轻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我在,没人会伤害你们。” “咱们回了乡下,可以不回来。” 李春秋看着她,没有说话。 姚兰继续说:“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更重要的?” “会的,我们会好好的。”李春秋顿了顿才说,随后,他岔开话题,问了一句:“美兮怎么样?” “没什么事了,她就是受惊了,一天都在不停地做噩梦。” “女孩子嘛,胆子是小。” “和她的性格也有关系。李唐一直跟着我们,他的性格是健全的,受点儿惊吓,尤其是见到你,很快就能恢复过来。美兮不一样。” 李春秋在一旁听着。 姚兰关不上话匣子:“说实话,老丁对她的关爱太少了。我总觉着,那个孩子总有一种不安全感。同样一件事,她怕是很久都忘不了。” 李春秋看着她,他知道姚兰想说什么。 “复婚吧,哪怕是为了孩子。”姚兰终于说了出来。 李春秋看着她。 寂静的客厅里,两个人相互对视着。 李春秋刚要开口说话,电话铃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里面传来了魏一平的声音:“李大夫,没打扰你吧?” 李春秋把电话听筒从靠近姚兰这侧的耳朵挪到了另一只耳朵上,姚兰只能听见他说:“好,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李春秋把电话放下,走过来,从沙发的靠背上拿起裤子,说:“有个病人犯了急症,我出去一趟。” 姚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李春秋顿了顿,还是补了一句:“你先睡吧。” 出了家门,李春秋一路来到了魏一平的住处。就在快要进入楼道的时候,他从衣兜里抽出了一只手,他将手掌摊开,掌心里出现了一个窃听器,那是陈立业交给他的。 他收回手,从容地走进了楼道。 敲完门后,李春秋站在门口静静地候着。 不消一会儿,门开了,郑三站在里面握着门把手,他冷冷地看着李春秋,李春秋也冷冷地看着他,寒气逼人的对视让整个门厅都显得冷了起来。 最终,郑三让了让,站到了一边,李春秋走了进去。 魏一平正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他的斜对面是一张单人沙发,紧挨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 李春秋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盯着魏一平,一句话都没有说。 “来啦。”魏一平见他来了,满脸堆笑,热情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我这儿来。” 李春秋一伸手,从怀里抽出一把尖刀来。魏一平神色一凛,站在后面的郑三迅速把手伸进怀里。 李春秋把刀子掉了一个个儿,刀把儿冲外,放在魏一平面前的茶几上。 魏一平看了看他,道:“春秋,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站长,您敢说,今天的事情毫不知情吗?” 魏一平抬眼看着李春秋,没有说话。 “军统的老规矩,我懂。哪怕我需要殉党殉国,您现在就可以动手。但是您必须得告诉我,我犯了哪一条罪过,连老婆孩子都得搭进去?” “先喝口茶。”魏一平端起茶壶倒了一杯。 李春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魏一平停了一会儿才说:“相信我,这件事本来没有针对你的孩子,甚至也不是针对那个小女孩。向站长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这么大的功劳,中共一定会口口传颂吧?” “大家都红了眼。换了你,这个仇能不报吗?”魏一平站起身,走到李春秋面前,“要死的本来应该是丁战国,我们的计划是先进他家。” 这一刻,李春秋全明白了。 魏一平拉着李春秋坐在沙发上:“后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包括我。” 郑三从侧面走过去,坐在靠近电话的单人沙发上,李春秋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我特别要强调一点,这件事还真不是郑组长负责的行动。” 郑三看着地板,什么都没有说。 李春秋停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魏一平拍着李春秋的肩膀:“把你叫来,除了正式和你解释一下,还有炸弹的事。不是我乐于打扰你和妻儿的团聚,就剩四天了,年货再备不齐,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李春秋明白地点点头:“今天我不睡了。要是一切顺利,明天早晨就能给你。” 魏一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我马上安排试爆。” 他想了想,又说:“也别早晨了,上午吧,上午十点,你带着东西,到兆麟公园的西门,沿着江道往前走,有人会在那儿等着你。” “明白。” 魏一平站了起来,看了看李春秋,又看了看郑三,道:“我只会动动嘴皮子,最辛苦的还是你们。别的我也不会,包了一点儿虾肉馄饨,吃完了再走。你别走,你也别走,都尝尝我的手艺。” 郑三和李春秋都想站起身,魏一平摆摆手,拦住了他们:“谁也不许过来帮忙。今天就让我老魏伺候你们一回。坐这儿等着。” 说完,魏一平直接走进了厨房。 客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李春秋和郑三都沉默着,谁也不开口说话。 郑三翘着二郎腿,脸往上仰着,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楂。李春秋看着郑三旁边桌上的那部电话,它离郑三太近了,这让李春秋没有任何机会下手。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这声音响在客厅里,让气氛显得更加沉闷。 李春秋忽然挪了挪位置,起身坐到了郑三的对面,郑三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李春秋伸手拿起面前桌子上的茶壶,给郑三和自己都各自添满了一杯茶,一边倒水忙活,一边像朋友唠嗑一样地说着:“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郑三看了看他。 “除夕夜的鞭炮一放,行动就结束了。怎么样,初一回不回老家?”李春秋抬起头来,微笑着说。 “你呢?”郑三不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反问了一句。 李春秋摇了摇头:“我和你不一样,爹妈早没了。听说郑组长家里兄弟多,到时候欢聚一堂,轮流给老母亲磕头拜年,多热闹。” 郑三的脸马上阴沉了下来,他把茶杯放到了电话旁边:“这年啊,各家有各家的过法,你羡慕我热闹,我还羡慕你的清静呢。” 他把二郎腿放下来,身子前倾,看着李春秋:“忘了问了,李太太的葬礼办得还算顺利吧?” 李春秋僵住了,愤恨地看着他。 郑三像条小狗一样不经逗,李春秋拱个火,他的话就没完没了了,声音倒是不高,但字字句句都戳着李春秋的心窝子:“冬天的土太硬了,不好挖,那也得埋深点儿。要不让野猫野狗给叼了,可不好。您说是吧?” “还行,好歹也算是入土为安了。深不深的,总有个窝。比那些乱枪毙命、横尸荒野的强多了。”李春秋平心静气地回了一句。 郑三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厨房灶上热腾腾的锅里,白皮虾馅的馄饨随着沸水不断翻滚着,魏一平拿着一把勺子正在捞馄饨。 “砰”的一声,客厅传来东西摔到地板上的声音。那部黑色的电话已经被摔烂了,散乱的零件撒了一地。 沙发边上的李春秋右手死死地掐着郑三的喉咙,左手抓着郑三握着刀的手,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贴身缠斗在一起。 “放下刀子!”魏一平气急败坏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呵斥了一声。 两个人手上的劲儿都渐渐地松了,慢慢地离开了对方。 郑三掸了掸发皱的衣服,若无其事地说:“是他先用电话砸的我。” 魏一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从厨房端出了盛好的馄饨。三个人在乱七八糟的客厅里,沉闷地吃了一顿虾肉馄饨,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离开魏一平住处后,李春秋走进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拨了个号,对着电话听筒轻轻地说:“明天上午,我就得把炸弹交给他。” 他警惕地看着四周,又说:“窃听器不行,一整夜都没找到机会。不过有个另外的消息要告诉你,电话已经摔坏了。” “明白了,我来安排。”电话里传来了陈立业的声音,停顿了下,他在电话那边继续说,“天亮以后,你要想办法跟着魏一平,看看他把炸弹送到什么地方。如果在那里能见到腾达飞,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 “只要抓了腾达飞,‘黑虎计划’就会烟消云散。如果是那样的话,春秋,明天的这时候,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陈立业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凝重。 夜已深了,丁战国坐在病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表情微妙。他脑海里浮现出了昨夜在墓园里与腾达飞的会面。 …… 月光下,他站在郭长河的墓碑前面,腾达飞感慨万千地对他说:“命啊。向庆寿到头来,还是栽到了自己的气管上。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怨不得你我。上面也通知了魏一平。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也许在保密局的眼里,你已经超越了高阳,成了他们的头号敌人了。我得提醒你一句,也许明天早晨一开门,你就会看到保密局复仇的枪口了。” “没到‘黑虎计划’行动的那天,他们不会那么莽撞吧?” “你太高估我们同僚的底线了。对你当然不会,可你还有女儿,对她就不一定了。” 他站在墓碑前,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意外地说:“要是丁美兮真的让保密局的人给害了,就相当于给我烙上了清白的铁证。如果我是高阳,我也不会再去怀疑丁战国了。” 腾达飞深深地望着他:“虎毒不食子啊。也许黑虎是个例外?” 他回望着腾达飞:“要是她真是我亲生的闺女,打死我也下不了这个手。” “缘分一场,那就好好告个别吧。” …… 月光下,丁战国收回思绪,阴沉沉的脸显得格外阴森可怕。 ===第一百零三章=== 早上八点的太阳光,温温地照射着哈尔滨的大街小巷,给这寒冷的隆冬微微增添了一丝暖意。 一辆墨绿色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通往魏一平住处的街道上,骑车的是一个穿着电话局制服的小伙子,他的肩上还背着一个工具箱。骑到公寓楼下,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好,便走了进去。 他利索地来到了魏一平住处的门口,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是魏一平,小伙子看了魏一平一眼,问:“你家电话坏了?” “你们电话局的人也太难请了,没一次能准时到的。”魏一平显得有些不太高兴,他侧身把小伙子让进房间,“您赶快吧,我这儿还有急事。” 小伙子走进去,从兜里掏出一部崭新的电话,开始井然有序地安装。 安装了一会儿,等在一边的魏一平稍稍有些急地问:“能用了吗?” 小伙子将最后一颗螺丝拧紧,不慌不忙地说:“我试试线路啊。”说完,他拿起话筒,拨了几个号,耐心地等着。 片刻,电话通了,小伙子对着电话说:“新通电话试验,声音清楚吗?”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一个年轻的女侦查员正在接着电话。她看了看坐在桌边戴着耳机的男监听员,直到对方冲她点了点头,她才对着话筒说:“清楚。效果很好。” 听到这个回复后,小伙子“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昨夜从魏一平住所出来后,李春秋回到了他和赵冬梅的家。为了尽快完成炸弹的制作,他又整整熬了一宿。 此刻,他端着一杯水,走到桌前,出神地看着桌子上那张他修改了很多地方,颇显凌乱的电路图纸,一双眼睛已经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红彤彤的。 他看着图纸,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了昨夜陈立业对他说的话。 “……天亮以后,你要想办法跟着魏一平,看看他把炸弹送到什么地方。如果在那里能见到腾达飞,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 “……只要抓了腾达飞,‘黑虎计划’就会烟消云散。如果是那样的话,春秋,明天的这时候,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踌躇满志的笑。 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春秋走到衣架前,穿上了一件皮夹克,提起一个小小的手提箱,出了门。 他一路来到公交车站,刚刚好,就在他走过来的时候,一辆公共汽车适时地开了过来。他随着一队候车的乘客一起,登上了这辆公共汽车。 和李春秋一样,今天的社会部也显得格外振奋。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今日一切顺利,那么“黑虎计划”就会瓦解。 林翠已经部署好了一切,她走进冯部长的办公室,向他做着部署情况的汇报。 大家都有一种即将收网的兴奋感,冯部长也一样。他有些激动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林翠:“如果一切顺利,我希望今天就能见到腾达飞。你接着说。” 林翠也颇为振奋:“所有能调动的人员和车辆都准备好了,采用分段跟踪的办法。车距控制在两百米,每辆车都配备步话机和望远镜。驻守在近郊的部队也联络好了,如果需要,他们随时可以支援。” “李春秋呢?他会跟在车上吗?”冯部长问。 林翠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冯部长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琢磨道:“炸弹的试爆点一定会选择在郊外,这一点毫无疑问。路远车少,不管是哪个方向,长途跟踪都很容易暴露。如果一旦出了问题,最危险的就是他。” “我和老陈反复讨论过,决定把跟踪底线放到最低。宁肯失去目标,也不让李春秋暴露。” 冯部长点头:“魏一平那边呢?” “监听效果非常好,比我们想象得还顺利。” “好。笼子都准备好了,等着兔子出窝吧。”冯部长看了看表,有些揶揄地说:“那咱们就一起等待腾达飞的指令吧。” “嘀嗒嘀嗒”,墙上的壁钟不紧不慢地走着。魏一平坐在公寓里的沙发上,闭着眼睛,耐心地等待着。 一墙之隔,两个负责监听的男女侦查员正坐在这堵墙的另一边,和他一起静静地等待。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一直戴着耳机等待的男侦查员倏地一动,他抬起手对女侦查员做了个手势。女侦查员马上戴起耳机,一只手摁下了录音的按钮,磁带开始转动起来。 隔壁的客厅里,魏一平接起了电话,对着话筒喂了一声:“哪位?” 腾达飞的声音瞬间从电话里传了过来:“魏先生,早上我给你打过电话,叫不通啊。” “电话坏了,刚修好。” “坏了?” “昨天晚上的一个小意外。一切正常。” “那我们还是原计划?” “好。” “十分钟以后,有一辆灰色的道奇轿车会开到你的公寓楼门口。希望没打扰你的早餐。” 听他说完,魏一平挂了电话,伸手从沙发边上拿起了一件大衣穿上。隔壁,女侦查员已经摘下耳机来到了窗口边,紧盯着楼下。 十分钟后,一辆灰色的道奇轿车准时开了过来,在公寓楼门口停下。不消一会儿,魏一平便从楼里走了出来,钻进了汽车里。 站在窗口边上的女侦查员,看着这辆汽车开走了,她举起手中的步话机,说:“兔子出窝了。” 一辆公共汽车停靠在了兆麟公园附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旁边,汽车门打开,一群乘客有秩序地下了车,提着小箱子的李春秋是最后一个。 下了车,他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顺着他的视线,远远地能看见兆麟公园的西门。 李春秋转头又向侧面望去,只见一条笔直的街道上,高大的树木整齐地排列在马路两边。而街道的另一侧是覆盖着冰雪的松花江江面,在江边,每隔不远就有一张长椅,几张长椅上分别坐着几对窃窃私语的恋人。 李春秋按照魏一平的指示,慢慢地沿着江道往前走,他经过一对恋人身旁,往前走去。 散碎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枝,星星点点地洒在他的脸上。 良辰美景,宁静安逸,这样的早晨,李春秋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了,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宿命感。 很快,他就将踏上一条危险之旅,去面对一种与这里截然相反的境况。他看着这样的美景,不知道上天是在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启示,是赐给他死亡之前的最后一份美好,还是预示着苦尽甘来的命运结局?这一切,他都不得而知。 李春秋一脸凝重地继续走,这条街上依然波澜不惊,没有任何人前来和他接头。 走着走着,他回头张望了一下。 一辆停在路边的道奇车里,魏一平正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李春秋。 驾驶座上的司机从车的后视镜里看向魏一平,意在询问是否过去。 “再等等。”坐在后排座上的魏一平目光一直追随着李春秋。 司机没说话,依言耐心等着。 魏一平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条街道,直到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才把身子靠到靠背上,对司机说:“过去吧。” 司机打着了火,挂挡踩油门,将车子慢慢向前驶去。 正在前行的李春秋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一看,只见一辆道奇车停在了他的面前。后面的车门开了,露出了魏一平的脸:“辛苦了。” 李春秋把手里的小箱子递了进去:“都在里头了。” 魏一平接了过去,但他丝毫没有向车里挪一下,让李春秋也坐进去的意思。他把小皮箱打开,看了看,又合上了,这才对李春秋说:“那就这样。” 见状,李春秋说:“有个事,需要和您交代一下。” 魏一平抬眼看着他。 “很重要。” 魏一平这才终于向里面挪动了一下身体,李春秋低头钻了进去。 司机见李春秋上来后,把车开到了兆麟公园墙外的一条便道上,停了下来,他警惕地看着窗外。 魏一平将白色的车帘严丝合缝地拉上,回头一看,李春秋已经打开了小皮箱,从里面取出一颗六棱形的炸弹。他把这颗炸弹翻了一个个儿,只见几根红蓝黄的电线从炸弹里侧的一个圆形凹槽里伸了出来。 “按着图纸的设计,做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要是我没猜错,这个凹槽是安装雷管和定时器的,是吗?”李春秋看着魏一平,声音不大地说。 “应该是吧。”魏一平回答得有些含糊。 李春秋把炸弹放回去,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魏一平:“电路线图的活儿干得不是很漂亮。我得道个歉。” 魏一平接过来看着,只见这张电路线图到处都是勾勾抹抹的痕迹,画得颇为凌乱。 魏一平明显看得有些费劲,他看着李春秋,听他接着说:“全部做完以后,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按照要求,除了炸弹,他们还要引爆电路的图纸。时间有些急,要是再给我两天,这张图纸也许会更清楚些。” 魏一平又看了看图纸,没说什么。 “我是说,要是需要,或者他们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或者随时找我,都行。” 魏一平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你抓紧时间跟我说说,我记得住。” 李春秋顿了顿,只能指着图纸上的一条电路,老老实实地讲起来:“这条是火线,在安装雷管的时候……” 李春秋一直噼里啪啦地跟魏一平说着,魏一平看着图纸,用心地默记着,片刻后,他抬眼看了看李春秋,说:“差不多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再找你。” 见他下了逐客令,李春秋只好说:“那我先回去了。” 魏一平点了点头,看着他推门下车,走了出去。 车外的街道上,李春秋一路往回走,一脸失望的表情怎么都掩盖不住。 在他身后,道奇车已经发动了,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慢慢向前驶去,离他越来越远。 估摸着他是没办法再跟住魏一平了。思及至此,李春秋的脸色难看极了。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那辆车停住了。 听见了动静的李春秋没敢回头,他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不消一分钟,那辆道奇车直接一路倒了过来,停在了李春秋的身边。 车门开了,里面的魏一平看看他,示意他上车,李春秋终于如愿地又重新钻进了车里。 关了车门后,道奇车纹丝不动,坐在驾驶室的司机似乎并没有开车前行的意思,他在思索着什么。 “怎么,还需要请示一下吗?”魏一平看了看他,说。 “先生交代过了,只能您一个人去。”司机说得很诚恳。 “我老了,记性不如你们年轻人。就刚才他说的那些东西,你记得住也行,那我也不用去跑这一趟了。”魏一平耐心地解释着。 李春秋坐在魏一平身边,静观其变。司机想了想,没再坚持,他挂挡加油,车开始前行了。 待道奇车远远开走之后,江边的长椅上,一个年轻女子转过头来,望着远去的轿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原来是林翠。 李春秋乘坐的那辆道奇轿车从兆麟公园附近的一个丁字路口一闪而过,一直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开动了。它转过路口,跟在道奇车的后面,向前驶去。 车里,两个侦查员远远地盯着道奇车,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侦查员拿着步话机,汇报着:“已经跟上了,一切顺利。” 下一秒,步话机里传来了林翠的声音:“注意车距,两个路口以后,你们撤下来。” “明白。” 侦查员放下步话机,举起胸前的望远镜,透过前挡风玻璃往前看着,清晰地看到了坐在后车座上的李春秋和魏一平的后脑勺。 道奇车微微颠簸着前行,魏一平双目微闭,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春秋有意无意地伸手准备拉开身侧的车帘,前面的司机马上说:“别拉车帘。” 李春秋什么都没说,把手放了下来,魏一平仍然闭着眼睛,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车继续前行,经过一个路口时,司机警惕地瞟了一眼车外的后视镜。 刚才跟在他们车后的那辆黑色轿车没有再跟上来,而是向右拐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棕色轿车,它像是无缝对接一样,跟在了道奇车的后面。 李春秋瞥了一眼司机,只见他把头转了回来,目视着前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而之前跟着道奇车的那辆黑色轿车从路口拐进了支路,刚刚转过来就是一个急刹车。 两个侦查员匆忙从车里跳了下来,一个拿着螺丝刀,另一个拿着一块车牌,两个人飞快地忙活着卸下了车牌,随后,另一块完全不同的车牌被装了上去。 道奇车司机开着车,眼睛时不时瞟一下后视镜。 很快,在他们车后的那辆棕色小轿车拐弯了,驶进了另一条支路。街道的另一侧,一辆拉着木材的卡车“无意”地跟了上来。 道奇车司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向前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设了交通灯的大十字路口,一个交通警察正站在马路中间指挥。他慢慢松了松油门,将车减了速。 他们后面,拉着木材的卡车上,一个穿着羊皮袄、像个伐木工的侦查员坐在副驾驶位上。他从一个脏兮兮的手提箱里拽出一个呼叫器,小声说:“兔子在减速。” “路况怎么样?”林翠的声音传来。 “前边有个十字路口,有交通灯。” “四号位置不变,二号超过去。” 这话刚说完,一直与这辆卡车平行向前行驶的一辆吉普车“嗖”的一下超过了他们,向前开去,不一会儿,就超过了速度已经慢下来的道奇车。 道奇车内,司机一脸平静,他一直看着超过自己的那辆吉普车穿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 他把踩在油门上的脚慢慢地抬了起来,车速变得越来越慢,前方的交通灯亮起了黄灯。 正在这时,司机突然死死地把油门踩到了底,道奇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等红灯再亮起的时候,它已经穿过了大半个十字路口。 车里的李春秋和魏一平因为惯性,猛然向前冲了一下。魏一平一把抓住了前面的车座椅,他看看司机,说:“再来一下,我这把老骨头可就散了。” ===第一百零四章=== “有人跟着咱们。”司机小声地说了一句。 魏一平顺着他的视线往后视镜看去,只见刚才开过的十字路口离他们越来越远,之前跟在后面的车一辆也没能跟上来。 李春秋不动声色地坐在魏一平身旁,魏一平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个人看着司机开着车,朝着之前刚刚超过他们的那辆吉普车开了过去。 坐在吉普车上的侦查员,紧紧地盯着后视镜里那辆灰色的道奇轿车。道奇车开得不紧不慢,一直在他们的车后面跟着。 “二号报告一下情况。”林翠的声音从吉普车上的步话机里传了出来。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侦查员拿起步话机,回道:“兔子在我们后面,速度平缓,不快不慢。” “盯好,别让它甩掉。” 话音刚落,这辆吉普车便从一个立着“五柳街”路牌的丁字路口驶了过去,片刻后,道奇车也开了过去。 然而,没几秒钟,道奇车突然向后倒了回来,速度很快地拐了一个弯,驶进了刚刚路过的那个丁字路口的岔路里。 两个侦查员对视一眼,急了,副驾驶位上的侦查员一把抓起步话机,冲着里面说:“兔子突然往后走了,现在进了五柳街。我们还跟不跟?” 林翠的声音在步话机里沉默了片刻,再度传过来:“别再跟了,他们可能发现了什么。其他各个小组,谁离五柳街最近?” 一个男侦查员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我是七号,我们可以抄近路插过去,不超过三分钟。” “就这么办,七号顶上去,其他各个小组全部向五柳街靠拢。马上。” 瞬间,五柳街方圆五里之内不同的街道上,出现了各个车辆或掉头或拐弯的景象。 棕色的轿车在掉头,白色的救护车在拐弯,拉木材的卡车在拐弯,已经换过了车牌的那辆黑色轿车穿街过巷,快速前行,直至拐了一个弯,他们终于看到了那辆道奇轿车。 这时,白色救护车从另一条弯道上也拐了过来,跟在前面的那辆黑色轿车后面。之前的那辆棕色轿车在连超了几辆汽车后,也再次汇入了跟踪的车队。 行驶在最前面的道奇车拐了个弯,后面的黑色轿车也跟着拐弯。没多久,道奇车再次拐弯,后面的黑色轿车这次没有再继续,它直行开走了。很快,后面的那辆白色救护车顶了上来,继续跟着那辆道奇车,尾随前行。 坐在救护车副驾驶位置的侦查员举起望远镜观察着道奇车,他突然看见了什么,一把抓起步话机,轻声地喊着:“一号,不对劲,有问题!” 没等林翠回答,他就补了一句:“车上的人数对不上了!” 说完,这辆白色救护车猛然加速向前,它从侧面超过了前方的道奇车。副驾驶座上的侦查员往道奇车里一看,傻了。 这辆道奇车里,只有司机一个人,并且司机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个司机了。 十分钟之前。 李春秋所乘坐的道奇车一路前行,他坐在后座上,远远地看到了前面的窄街上停了一辆和他们乘坐的一模一样的道奇车。 当他们的车行驶到窄街的街口时,迅速地拐进了这条窄街的路口,而一直停在这里的第二辆道奇车,迅速地开上了主道,两辆车迎面擦肩而过。 李春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调包计。 彻底甩开了跟踪的车队,李春秋等人乘坐的这辆道奇车一路往前快速驶去。 魏一平目视着前方,淡淡道:“一路了,好像也没什么跟踪者。小心点儿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腾先生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司机慢慢把车停了下来,魏一平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又怎么了?” 司机回过头来,没有理会魏一平,而是对李春秋说:“请把后车帘拉上。” 闻言,李春秋顺从地将车帘拉上了,司机紧接着又递给他一条黑布:“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李春秋看了看那条黑布,然后看了魏一平一眼。魏一平脸色很不好看地对司机说:“我以保密局哈尔滨站站长的身份告诉你,这个人没有问题。” 司机一言不发,但他伸到李春秋面前的手没有任何收回去的意思。 魏一平有些不太乐意,但还是把身子靠到了车座上,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 李春秋见状,默不作声地接过那条黑布,将它蒙到了眼睛上。这时车身才微微一颠,继续向前开走了。 看来,实际情况远比李春秋预料的恶劣得多。社会部的侦查员被甩脱了,孤军奋战的他还被蒙上了眼睛。这辆车将要把他带到哪里,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了未知数。 道奇车穿过了方才的那条窄街,重新拐到了主路上面。 多年前的严苛训练,养成了诸多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的特殊习惯,一个暂时失去视觉的特务,会第一时间启动感觉和听觉。李春秋的最后一项优势,就是在哈尔滨生活了十年的时间,对这座城市绝大多数街道的了解。 蒙着眼睛的他,此刻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车外,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刚出锅的炸糕”……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教堂钟楼上敲响的巨钟……抖空竹发出的嗡嗡声…… 李春秋不动声色地仔细聆听着,根据这些声音,他在脑海里绘出了一条正在行走的路线。 突然,一阵刺耳的噪音传来,李春秋不禁皱了皱眉。 是收音机。 司机旋动起了车载收音机的调频旋钮,在经历了广告、京剧等节目之后,频道被固定了,收音机里传来了一首流行歌曲:“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长夏开在荆棘里……” 司机慢慢将音量调高,歌声压过了一切声响。音乐声中,他将车开得缓慢,一会儿直行,一会儿拐弯,匀速自在地穿行在不同的街道上。 最终,车轮渐渐地停止了转动,停了下来,收音机里一直持续着的那首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也随之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一辆停在五柳街附近路边的轿车上,陈立业和林翠两个人正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脸怅然。 停了好一会儿,林翠才说:“你说,我们的跟踪是被发现了吗?” 陈立业摇摇头:“我也说不好。” “李春秋会有危险吗?” 陈立业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李春秋接下来的处境究竟会怎样,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 “那辆被调了包的车,会在什么地方呢?”林翠出神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道奇车的车门打开了,在一片黑暗中,李春秋听见一个人上车的声音。接着,“嘭”的一声,车门又被关上了。 然后,李春秋眼睛上的黑色布条被司机解开了。眼前突然一亮,让李春秋有些不适应,他缓了两秒后,才慢慢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轿车的三面车帘还都拉着,正前方则顶在了一面砖墙上。显然,司机是不想让他知道身在何处。车里面,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正转头望着他,手里还拿着那条从他脸上摘下来的黑布,而魏一平已经坐到了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上。 李春秋的鼻子轻轻地嗅了嗅,他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突然,他的右侧传来了咀嚼的声音。他猛地扭头一看,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坐在他的身边,左手托着一个纸袋子,右手正把一块“棋子火烧”送进嘴里。火烧烤得焦脆,他吃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李春秋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下,瞥见了男子身上穿着的一条肥大的缅裆裤。 “把你刚才那些要交代的,跟他说吧。这是个内行。”坐在前排的魏一平,对李春秋说道。 李春秋点点头,随后把那份图纸掏了出来,展开在这个男子面前,指着上面的细节说:“这部分是炸弹的火药室,这根红色的东西是火线,连接的时候要注意,千万别和这一部分触碰……” 没等李春秋说完,男子打断了他:“你就直接说走线的方向吧,我不是外行。” 听见他说话的口音,李春秋微微愣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男子一眼,忽然想起了赵冬梅曾在受伤的时候对他说过,她身上的伤是一个日本人干的。而此刻这个坐在他身边吃着火烧的男子,说话的发音有些类似日本人。 李春秋表情有些微妙地看了看他,顿了顿,说:“时间太紧,我画得太乱了。你看看这些方向,你能记得住吗?” 男子的注意力都在电路线图上,他看了看,说:“问题不大。再乱的线都有头有尾,只要没画断,就能找得到。你说吧。” 再次听到他的发音,再加上肥大的缅裆裤和消毒水的味道,李春秋几乎已经确定了,他应该就是赵冬梅所说的那个日本人。他把目光从男子的脸上收回来,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开始讲解。 男子听得非常仔细,他一边吞着手里的火烧,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 形势瞬息万变,李春秋知道自己必须迅速做出判断。第一,他没有暴露身份;第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不可能再获准参与到试爆行动中去了。这意味着,他们通过送炸弹找到腾达飞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 李春秋继续讲解着,他瞟了一眼自己带到车上的、那只存放炸弹的小皮箱。 找不到腾达飞,挖掘“黑虎计划”秘密的大门,也许就会永远地向他紧紧关闭,他必须找到机会改变这个结局。 这样想着,李春秋在讲解完一段话后,忽然伸出手,从男子左手托着的纸袋子里,抓了一个火烧出来。 男子愣住了,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前面的司机也诧异地看着李春秋。 李春秋拿起火烧咬了一口,边嚼边说:“一宿没吃饭,看你吃得那么香,实在忍不住了,不好意思啊。” 过了一会儿,李春秋说完了,男子拿着那份图纸,继续看着。 魏一平转过头看向男子,问:“听明白了吗?” 男子点了点头,他又瞥了一眼李春秋,说:“你做的炸弹很好,但画图的能力太差了。” 李春秋没说话,司机将黑布条再次递给他,他自觉地又一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车身微微一颤,司机把火重新打着了。 此时的市公安局,丁战国正站在办公大楼楼道的窗户边,眼睛一直看着楼道的尾端。看上去,他是在等着什么人出来。 不一会儿,一位抱着档案袋的女公安从尾端的一间办公室走了出来,匆匆向这边走了过来。 丁战国迎面走了过去,一副无意邂逅的样子,对着女公安说:“周秘书,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啊,丁科长,我去行政科开个证明。” “证明?” 周秘书点点头:“我要去市委送个东西,进出大门得有证明。” “正好,我也得去趟市委,坐我车去。”说完,丁战国掏出了那个特别通行证,“不用去行政科了,我有这个。” 随着微微的颠簸,道奇车一路往前,直到开回了兆麟公园旁边的一条便道上,司机才将车慢慢停了下来。 魏一平和李春秋又被送回到了他们上车的地方。 李春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了下来,他再一看的时候,车里已经少了那个吃火烧的男子。 司机先跳下了车,他绕到另一侧,为魏一平打开了车门,恭恭敬敬地说:“魏站长,辛苦了。” 魏一平没有动,眼睛看着前方,说:“弄了半天,总指挥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当个押车的,打个下手呀。” “路滑,您下车的时候多当心。”司机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李春秋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们,然后随着魏一平一起下了车。 待他们下车后,司机回到了道奇车上,绝尘而去。 魏一平和李春秋一起站在了路边,他绷着一张脸,脸上无光。很明显,他非常不高兴今天腾达飞的所作所为。 “站长,我去找辆车,先送您回去。”李春秋看了看他,语气恭敬。 魏一平停了一会儿才说:“要是戴主任还活着,保密局也不至于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一个月来,他似乎变得苍老了许多,顿了顿,他转过头来对李春秋说:“先回去吧。洗个热水澡,好好地睡一觉。放心,在哈尔滨,腾达飞要是自己能把什么事都办了,保密局早被拆了。” 李春秋右手轻轻地握着,似乎手里捏着一件什么东西。 “消消气。山不转水转,也许到不了明天,他就得又上门去求您了。”他望着魏一平,淡淡地说。 说完,李春秋招了辆出租车,将魏一平送回了公寓大楼的门口。魏一平和他道了个别,从车里出来,径直走进了楼里。 魏一平丝毫没有注意到,公寓楼对面摆馄饨摊儿的那个小贩,在他下车后,不经意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和魏一平分开后,李春秋来到了一条僻静的街道上,他将目光定格在了路边停靠的一辆轿车上后,走过去,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收音机开着,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地唱着歌,陈立业正坐在驾驶室等着他。 李春秋坐在后排座上,和前排的陈立业讲述了他这一路的经历。 “那个司机打开收音机之前,我还能够根据周围的声音判断出那辆车都经过了哪些路,但那个歌声一出来,就全乱套了。” ===第一百零五章=== “连魏一平都被排除在了核心名单之外,对你的防范肯定会更多。”陈立业很能理解他的处境。 “不让看,不让听,接头的时候车头都冲着墙脚,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细。也许是因为那个日本人,他似乎是‘黑虎计划’里的一个关键人物。” “如果你猜得没错,他就是那个给腾达飞绘制图纸的日本人。那个被赵冬梅发现了秘密的人。” 李春秋点点头:“他在车上待的时间不多,总共说了三句话,前后一共四十二个字,其中,‘直’和‘是’的发音不像汉语,日本人的舌头天生卷不起来,他们的中国话说得再好,只要别人认真听,一样会露馅。” 回忆起这个人的时候,李春秋的脸色格外难看,他知道自己在车上是有多么努力地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否则他根本不可能和这个人平静地交流下去。 “我和他离得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那条肥大的缅裆裤,一定是为了避免摩擦裆部的伤口。” “这个日本人对他们很重要,否则,也不会来去无踪。”陈立业不无忧虑地说,“找不到他,也许我们永远摸不到那只黑色的老虎。” “他是个谨慎的人,什么线索都没有给我留下,除了这个。”李春秋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陈立业看向李春秋伸出的手,只见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小块吃剩下的火烧。陈立业看了看,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马上抬头说:“有办法了!” 李春秋的眼睛同样闪闪发亮:“事不宜迟,开始找吧。” 回到社会部后,陈立业站在冯部长办公室,把那一小块火烧像宝贝一样放在茶几上的一块白色的手帕里。 他为冯部长和林翠介绍着:“李春秋吃到这块火烧的时候,它还是热的。这种天气,不出十几分钟,再热乎的东西都会凉透了。也就是说,那个日本人在上车之前不久,才买到了这包东西。” “他既然受了伤,行动还不方便,加上买东西需要的时间,那这个人就住在他们见面的附近。”林翠顺着他的话说。 冯部长飞快地想了想:“马上安排人,把哈尔滨所有卖这种大小火烧的店铺和商贩都排查一遍,大范围地买一批回来。再找一个靠得住的火烧师傅,让他帮我们判断一下,谁家的火烧是这个口味。” “只要能找到卖这个火烧的地方,就能找到他的邻居——那个会做图纸的日本人!”陈立业目光如炬。 中午,一辆吉普车开到挂着“中共哈尔滨市委”牌子的大门口,慢慢停了下来。 一个哨兵朝着那辆吉普车走了过来。 车里的丁战国见哨兵前来,摇下了车窗,把那个他才获得的特别通行证递给了哨兵。哨兵看了看证件,敬了个礼,退后一步,允许通行了。 丁战国看了看手里的通行证,小心地将它放好,把车开了进去。 他把吉普车停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周秘书一边从车上下来,一边对丁战国说:“丁科长,我抓紧时间,十分钟左右就下来。” “不急,你慢慢办你的事。” 说完,周秘书小跑着进入了办公楼。 丁战国隔着车窗往外看了看,大院里静悄悄的,一个闲人都没有。他把车门打开,跳了下来。 他沿着一条小径一路溜达到了后院,环视了一圈,忽然,树丛后面,一座凉亭映入了他的眼帘。 丁战国上下打量着这座凉亭,他左右看了看,绕着凉亭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根廊柱旁。他俯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只见廊柱的根部有一个六棱形,带有深槽周边的图案。 丁战国伸出手朝着这里敲了敲,“咚咚咚”,里面发出了颇为空洞的声音。 哈尔滨远郊的一处山脚下,一片冰天雪地的空地上,孤独地伫立着一座凉亭。这座凉亭从大小到结构、从外形到用料,与丁战国在市委大院的后院里观察的那座,以及李春秋在市公安局后院观察的那座凉亭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那个日本男人,此刻正蹲在凉亭的廊柱下面鼓捣着,他将一个闹钟安置进一颗六棱形炸弹的凹槽里面。 都忙活完了,他站起身来,两腿微张着,慢慢地向等在远处的腾达飞走了过来。 “定的是一分钟?”腾达飞看看他。 “分秒不差。”说完,日本男人回头看着那个凉亭,“爆破的效果怎么样,我们就得祈祷了,毕竟炸弹不是我做的。” 腾达飞点点头,转而问:“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老样子了。回东京之前,恐怕是好不利索了。” 腾达飞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放心,你的船票已经买好了。等你过完在中国的最后一个春节,我会亲自把它送到你手里。” 日本男人用日语说了一句诚恳的感谢。 腾达飞低头看着手表,手表上的指针“嘀嗒嘀嗒”地走着。 轰! 一声巨响。 硝烟散尽之后,那座失去了一根廊柱的凉亭倒在了一侧,露出了一个原本压在凉亭下的圆形底座。 腾达飞看着眼前爆破的效果,脸上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神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市医院的玻璃窗,照在丁美兮所在的病房里。 丁美兮小小的身子靠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个大苹果,津津有味地啃着。 李唐坐在病床上陪着她,两只悬空的脚荡来荡去,他看着丁美兮,问:“你的病明天能治好吗?” 丁美兮摇了摇头。 “后天呢?” “我也不知道。” 听她这样回答,李唐有些惋惜:“那过年前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你要去哪儿?”丁美兮一边吃着苹果一边问他。 “姥姥家。我和我妈妈先回去,我爸爸得等几天。” “什么时候走啊?” 李唐指了指门口:“他们正商量呢。” 门外,在姚兰告诉李春秋没买到火车票之后,李春秋明显着急了,他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急切,重复了一句:“没票了?” “我一早就去的车站,连站票都没了。” “明天呢?明天的票有没有?” “有。可是人多,得明天再去现买。”姚兰看着李春秋,隐约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怎么这么问?” 姚兰看着他,说:“你从来都不这么催我。晚一天,会有麻烦吗?” 李春秋正要回答,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会有什么麻烦吗?” 姚兰和李春秋转头一看,李唐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没有。”李春秋走过去温和地对他说,说完,又补了一句,“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李唐点点头,听话地和爸爸一起走进病房,向丁美兮打了个招呼。之后,一边牵着爸爸,一边牵着妈妈,离开了病房。 一家三口慢慢悠悠地从医院的楼梯上走了下来,李唐拉着李春秋,边走边问:“真的没有麻烦吗?”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没麻烦,也没坏人,没事的。” 李唐想了想,说:“那我们也带着美兮一起走吧。” “为什么?”李春秋有些奇怪地看看他。 “她爸爸老不在,她会做噩梦的。她说,她老梦见那个拿枪的人。” 姚兰没说话,看了一眼李春秋。 李唐接着说:“我想让美兮跟我一起回姥姥家。” 李春秋把李唐抱了起来:“美兮还有爸爸。她要是跟你回了姥姥家,丁叔叔一个人过年,太孤独了。” “孤独是什么?”李唐有些费解。 姚兰接着话回答他:“就是屋子里就他一个人,没人陪着他。” “是害怕吗?” “差不多吧。”姚兰敷衍道。 “不会的。丁叔叔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他什么都不害怕。” 听他这么说,李春秋笑了起来:“世界上最勇敢的人,谁封的?” “真的。丁叔叔敢用冷水冲澡!”李唐的表情很认真。 “我也敢哪。” “你是夏天,丁叔叔是冬天,你敢吗?” “冬天?”李春秋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就是前几天!” 李春秋停下了脚步,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随后,他让姚兰和李唐等着,自己转身再度向丁美兮的病房走去。 入夜,窗外已是万家灯火。 魏一平穿着睡衣,趴在客厅的一张躺椅上。郑三坐在一边,面前堆了一堆瓶瓶罐罐,他在给魏一平拔火罐。 “我爹说,冬天拔火罐子最好,能去湿气,也能去心火。” 他把最后一个火罐拔了下来:“忙活了一个月,夜里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不让您操心也好,正好歇歇。” “如今不比以前了。以前的军统是白面馒头,自从改成了保密局,就成了窝头,要不是人家饿狠了,看都懒得看咱们一眼哪。”魏一平唉声叹气地说着。 “上面吃惯了大鱼大肉,没准儿也想尝尝窝头呢。风水轮流转,等这个‘黑虎计划’一完,那帮人还不是用完的膏药,迟早会被扔进厕所的。” 魏一平语气里夹着明显的不快:“为了这次行动,连向站长都搭进去了。我倒不怕他们胃口大,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偏偏吃饱了就走,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说完,他坐了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由他们去吧。” 郑三看了看表,估摸着到吃饭的点儿了。他轻轻地说:“消消气,我去给您弄点儿吃的来。” “别折腾了。下楼随便对付一口吧。”魏一平站起来,把搭在沙发上的衣服拿起来穿上了。 他穿好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郑三跟着他也走了出去,二人一起往走廊的另一侧走去。 没走几步,魏一平忽然站住了,他看看隔壁的房门,只见门下的缝隙中透出些许光亮来。 郑三见他突然停下看着隔壁的房门,小声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这小两口就搬家的时候露过一面,此后好像就再也没见过,是吧?” 郑三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魏一平接着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屋子里这么安静,他们就不吃饭,光睡觉吗?” 听他这么一说,郑三的脸色慢慢变了。 魏一平想了想走回了住处,不一会儿,他端着一只空碗走了出来,抬手敲了敲隔壁的房门。 片刻后,门开了。负责监听的那个女侦查员身上系着一条围裙,两只袖子高高挽起,一副正在做饭的样子。看见是魏一平,她佯装不认识,愣了一下:“您是?” 魏一平笑着说:“住在隔壁的邻居。家里包饺子,没醋了,我这腿脚下趟楼太费劲,能借点儿吗?” 女侦查员马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好说好说,您稍等啊。” 说完,她冲里面喊了一句:“帮我把醋瓶子拿来。”她就那么站在门口,没有让魏一平进门的意思。 “不好意思啊,太打扰了。”魏一平笑呵呵地在门外等着。 “这叫啥事,有事尽管招呼,都是邻居。” 魏一平点点头,说:“看你们新搬来也没几天哪。” “原先在城西,那边的房子到期了,房东也不好打交道,就搬到这儿来了。” “西边房子的租金太贵了,挪挪也好。您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啊?” “翻译,在一家出版社上班。” 正说着,戴了一副厚眼镜的男侦查员拿着醋瓶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把瓶子递到了女侦查员手里。他对魏一平点了点头,转身又走了回去。 魏一平从打开的门缝里,看到他坐回到一张堆满书籍的桌子前。看上去,他是一个木讷的老实人。 女侦查员一边往魏一平手中的碗里倒醋,一边说:“我家男人满脑子都是俄文,不怎么会说话,您别见怪。” 男侦查员埋头苦读,他身前的一堆书籍下面遮盖着监听设备。 魏一平把目光收了回来,赞叹道:“搞学问的,了不得。” 空碗里的醋快装满了,女侦查员收起醋瓶子:“够了吗?” “够吃到十五了。太谢谢了。”魏一平满脸笑容地主动帮女侦查员拉上门,“打扰打扰,抱歉啊。” “您客气。回见。”说完,女侦查员关上了门。 门合上后,她站在门口,看着摘下了眼镜的男侦查员,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片刻。 “他起疑心了?”男侦查员小声问她。 “也许只是一次试探吧。”女侦查员若有所思地说。 楼下,出了公寓楼的魏一平已经和郑三来到了馄饨摊儿前,各自要了一碗馄饨。 风雪被一大块厚篷布搭成的屋子挡在了外面,但仍然挺冷,郑三和魏一平都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衣里。 锅灶前,馄饨摊儿夫妇远远地忙活着。 郑三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馄饨汤,小声地问:“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一个内向的翻译,一个勤快的太太。两口子一唱一和,相亲相爱,看着倒是挺让人羡慕的。” ===第一百零六章=== 忙活完的丁战国,直到晚上才来到医院看丁美兮。此刻,他正拿着一把小刀削苹果,苹果皮长长地搭在地上,就剩一点儿了,反而削得越来越慢。他问女儿:“李叔叔?就他一个人吗?” “是啊。” “说什么了?” “他跟我说,他们有事先回去了,让我别害怕。这里的护士阿姨会照顾好我的。” “他一个人进来,就是告诉你这些?”丁战国有些疑惑。 “他还问,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洗冷水澡?” 丁战国手里的小刀一顿,苹果皮断了,掉到了地上。他把苹果递给丁美兮,轻轻地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冲过冷水澡?” “我告诉李唐了。他老在我这儿吹牛,说他爸爸在这世界上最厉害。我就说,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他和他爸爸可不敢在冬天洗冷水澡。” 丁战国看着丁美兮,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慢慢地说:“说得好。就得在气势上压倒他们。不愧是我闺女。” 丁美兮得意地笑了,丁战国也笑了,淡淡的笑容里夹着一丝凝重。 姚兰家,客厅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这个家里已经好久没这么温暖了。 桌子上的晚餐格外丰盛,姚兰正在不停地给儿子和丈夫夹菜夹肉,忙得不亦乐乎。李春秋的归来,让她又兴奋又满足。 “妈妈,姥姥家还有我的冰车吗?”李唐吃得小嘴油乎乎的。 “肯定给你留着呢。” “我想去滑冰车。” “让你爸带你去,一个人可不行。” 李唐转眼看向李春秋:“爸爸,你带我去滑冰车,爸爸,爸爸!” 李春秋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什么,直到李唐的最后一叫,他才反应过来:“嗯,滑冰车?好,一定去。” “你说的!”听到爸爸的承诺,李唐高兴得手舞足蹈。 李春秋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笑着说:“好好吃饭。” 姚兰看了李春秋一眼,李春秋还在思考着。 他想起向庆寿被杀那天,丁战国的发烧,又想起他们一起去了离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不远的祥和棺材铺…… 正在沉思的李春秋的胳膊肘突然被姚兰推了一下,他猛然惊觉过来,问:“啊,怎么了?” “孩子跟你说话呢。” 李春秋看了看李唐,一脸的不知道:“说什么?” 从医院出来,丁战国来到了松花江畔一处废弃的码头上,清冷的月光下,他将手里的那张特别通行证递给了腾达飞。 “这么好使吗?”腾达飞平静地接过来,端详着。 “市委、公安局、社会部、军管会,全都畅通无阻。” 腾达飞嘴角勾起一抹笑:“不容易啊,卧着薪尝着胆,整整两年,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小本子。怎么样,市委后院的凉亭子,和我们想象的一样吗?” “两个亭子,我都用手摸过,分毫不差。” “严丝合缝,每个环节都在向我们反馈着好消息。炸弹、试爆,还有你这边的门路,再过三天,我们就可以站在这里,看见哈尔滨漫天飞舞的礼花了。”腾达飞很满意,脸上挂着的笑容让他看上去有些兴奋。 丁战国则站在冷冰冰的雪地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腾达飞察觉到了他的神色,转而问道:“有别的事?” 丁战国想了想,才说:“那个曾经差点儿被我挖出来的人,这几天好像在调查我。” “那个法医?他知道了什么?” “伊万诺夫医院,还有公安局后院的那个凉亭,他好像都很感兴趣。” 腾达飞皱了皱眉:“这么说,他非常有必要在哈尔滨消失了。” 丁战国立刻否定了这个方案:“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个人不能动。还是那句话,‘黑虎计划’行动那天之前,什么岔子都不能出。必须让高阳觉得,公安局内部暂时还是安全的。” 腾达飞不无自嘲地说:“一个小小的法医,倒是挺能折腾的。” 他看着丁战国,问:“他叫什么名字?” “李春秋。” 夜已经黑透了,万籁俱寂,只有一个通宵营业的小酒馆的灯光从门窗里透了出来。 小酒馆里,一张脏兮兮的小桌子上摆着两双筷子、一瓶喝了一大半的烧刀子、一碟花生米、一盘大葱蘸酱和一锅用小火炖着的热气腾腾的大棒骨。 郑三坐在那张小桌子前,自己喝了一盅。 对面正在啃肉的彪子从骨头间看向他:“三哥,咱们的活儿,是不是能提前干完了?” “什么意思?”郑三看着他。 “啃着骨头就着酒,都快一个月没这么吃喝了。要是天天都能这么闲,你说,咱能提前回家吗?”彪子一边啃一边说,他那只受伤的手还没好,只能用一只手抓着骨头,“我爹的腿摔了,我想早点儿回去瞅瞅。” “要是一切顺利,还真没准儿能赶上吃饺子。知道吗?李春秋做的炸弹通过试爆了。” 彪子满嘴都是油,他眨巴着眼看着郑三,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他的活儿,算是全干完了。”说完,郑三看着彪子,“这时候要是赶上个什么天灾人祸,站长也不至于遗憾了。炸弹都做完了,是吧?” 彪子拿着大棒骨头的手不动了,他看着郑三,有些含糊:“你是说……” 郑三没有再说下去,他端起酒盅,一口干了。他面前,炖着大棒骨的小锅上,依旧冒着腾腾热气儿。 半晌,彪子彻底明白了,他把手里的大棒骨头放下,大睁着双眼看着对面的郑三。 郑三在彪子的注视下,给他面前的酒盅里添满了酒:“干吗?” 彪子端起酒杯犹豫着,他满脸通红,鼻尖上挂着一颗汗珠,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良久,他一仰脖子,将手里的酒一口喝尽,把酒盅重重地放到桌上,说:“我干。你说吧三哥,怎么整?” 说完,他凑了过去,小声地说:“枪响不方便。用刀?” “怎么个用法?”郑三坐在热气腾腾的小锅背后问。 “在他家门口等着。趁他不注意,照着腰子一刀捅进去,快进快出,让他连话都喊不出来。” 郑三摇摇头:“要有那么简单,街上随便找个人就把这事办了。李春秋就是一匹马,睡着的时候都站着。稍微大意点儿,你会比他先躺下。” “那怎么整?” 郑三拿起酒瓶子,把最后的一点儿酒添到彪子的酒盅里:“得找个东西,把他的眼珠子吸住,让他就算知道身后有刀子,也没机会回头去看。” “什么?”彪子眼巴巴地望着郑三。 “你说,他最在意的是什么?” 姚兰家。已经换上了睡衣的李春秋平躺在卧室的床上,他望着天花板,入神地想着,他想起向庆寿死后,那天高阳对他的例行问话: “……上午的时候,你和丁战国在一起?” “对。他带我去了一家棺材铺。我看他发烧,就劝他去附近的医院看看。” “那家医院的地址,也是你告诉他的?” “对。哈尔滨稍微大一些的医院,我基本都熟悉……” 想到这里,李春秋突然想到了什么。丁美兮的话像一只手,在迷雾里推醒了他,也让他彻底明白了过来。原来,他被丁战国利用了。 丁战国用洗冷水澡的方式使自己感冒,使得去医院看病这件事,在他的佐证下变得顺理成章。这样说来,丁战国应该是早就知道在那所医院会有事情发生,他杀死向庆寿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灭口。那么,丁战国会是杀害老郝的凶手吗?他又到底是什么人? 李春秋紧锁着眉头,继续陷入了沉思。忽地,他又回想起了向庆寿和赵秉义的死法,瞬间,他一直苦苦思索的答案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他全想通了!如果在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和向庆寿接头的人是腾达飞的话,那这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如果他的推测没有错的话,丁战国应该就是腾达飞的人! 那么,接下来,他必须找到一个比铁板都硬的证据,来证明这个市公安局的战斗英雄,其实是一个潜伏的、极危险的资深特务。 正在这时,刚刚洗完澡的姚兰走了进来,她坐在梳妆台前,用一块干毛巾慢慢地揉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她从镜子里看向李春秋,轻轻地说:“心里还难受吗?” 李春秋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一晚上了,你的心思都在脸上。”她看着李春秋的眼睛,说,“你还在想赵姑娘。” 说完她站起来,走到李春秋面前。 一时间,李春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答她的这句话。 姚兰很诚恳地对他说:“我和你在这个家里十年了。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就算猜错了,或许也差不多。快过年了,以前的所有事情,就让它们都过去吧。我还有你和孩子,你还有这个家,我们还得接着过日子。” 她深深地望着李春秋,眸子里有光:“我已经和院长说过了,他们答应把我调到乡镇医院去。依着你说的,过了年,咱们再也不回来了。抽空回来把房子租出去,东西该搬的搬、该留的留。你不喜欢哈尔滨,咱们就换个地方。都听你的。” 李春秋一边凝望着她,一边静静地听她说着。 姚兰离他越来越近,安静的卧室里,她轻轻地伸出手,慢慢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吻上了他。 ===第一百零七章=== 清晨,一缕晨曦从卧室的窗帘缝里挤进来,洒在李春秋睡得正香的脸上,姚兰正枕在他的胳膊上,依偎在他的胸前。快一个月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近,也是这一个月来,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经历了一个温暖的夜晚。 晨曦的光微微照着李春秋,在光亮的照射下,李春秋渐渐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怀里的姚兰,然后轻轻拿起她的手,刚想要移到一边,姚兰也醒了,她看了看窗外,依偎得更紧了:“还早呢。” “我得起了。”李春秋轻轻地说。 “去哪儿啊?”姚兰眼睛都没睁。 “单位,有点儿事要去。” “你一个法医,又不是老丁在侦查科,还老那么忙。”姚兰嘟嘟囔囔着。 “我们俩是各忙各的。”李春秋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说完,便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待一切穿戴整齐后,李春秋看了看还躺在床上睡觉的姚兰和另一间卧室的李唐,转身出了家门。 早上八点,姚兰已经起来了。她给李唐做好早饭,便开始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地上的几只大小皮箱都敞开着,她不停地往里面塞着东西。 李唐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正坐在桌边,抱着碗一边喝粥一边问:“爸爸怎么这么早就走了?”他一如既往地穿着那件海军蓝的呢子外套,身边还放着一顶棕色的棉帽子。 “去上班了,单位事多。”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快回姥姥家了。” 姚兰边忙活边说:“下午就回来,晚上咱们一起吃个饭,他再开车送我们上火车。吃吧。” 社会部,冯部长办公室里,一个黝黑壮实的中年汉子,看着盘子里那一小块吃剩下的棋子火烧,又闻了闻,摇了摇头。 “不是。这不是我的徒弟们做的,和面的手法不对。”他很肯定地说道。 “这不是棋子火烧吗?”站在一边的林翠,眉宇间有些忐忑地问。 火烧师傅带着唐山口音:“在黑龙江,唐山赵家做棋子火烧的就我这一支。只要是正宗的,我肯定能尝出来,这是假的。哈尔滨城里头打着‘棋子火烧’招牌的不少,但大多是冒牌的。” 林翠沮丧了,她看了看一旁的冯部长。 冯部长的神色也有些失落,他想了会儿,说:“赵师傅,要是我们把哈尔滨所有的‘棋子火烧’都找来,你能不能根据口味,找出做这个火烧的人?” “应该没问题。” 冰天雪地里,一个烧着干柴的土炉子旁边,围着几个裹着油腻腻的羊皮袄的流浪儿。流浪儿有大有小,由于天气太冷,他们像一圈流浪猫一样挤着、蹲着,围炉取暖。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慢慢朝他们开了过来,开车的是郑三。他透过车窗向外看去,目光最终定格在了一个身材瘦小的流浪儿身上。 他将车开到他们面前,下了车,然后将那个身材瘦小的流浪儿带到了一家旅馆。 一进房间,他就把流浪儿扔进了卫生间,丢给了他一条毛巾,随后,又将一套崭新的童装扔在了客房的床上,在桌子上放了一条被纸包住的油汪汪的鸡腿。 卫生间里,流浪儿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把淋浴头打开。冒着蒸汽的热水瞬间从莲蓬头里喷出来,不一会儿,铺着瓷砖的地板上,便开始有黑褐色的涓涓细流流向地漏。 那个瘦小的流浪儿在水流下面抬起头,眯着眼睛,舒坦地享受着淋浴,看上去,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一到办公室,李春秋就给车队去了个电话,以送孩子的名义,借了向庆寿被杀当天,丁战国载着他去祥和棺材铺的那辆福特轿车。 李春秋刚开着那辆灰色的福特轿车从公安局大门口驶出来,停在公安局门口斜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也跟着启动了,尾随在李春秋的车后跟了上去,而驾驶这辆黑色轿车的人,正是彪子。 李春秋把车径直开向了祥和棺材铺,在快到棺材铺的一个十字路口,他向左转了一个弯,拐了过去。 彪子也跟了过去,但就在刚刚拐过路口时,他发现李春秋的车不见了。他有些着急地开着车四处看着,在驶过一条丁字路口后,他才发现李春秋的车停在了岔路上的祥和棺材铺门口。 彪子驾驶着黑色轿车掉了一个头,驶入了岔路,从祥和棺材铺门前开了过去。 李春秋一进祥和棺材铺,就找到了那天接待过他的掌柜,问道:“我想问一下,你们这儿刷一遍漆需要多长时间。” 掌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李春秋,以为他是在质疑店里的工艺,立刻一脸严肃地说:“这个我可以用脑袋保证,我这儿的伙计绝不敢偷懒,说刷了三遍漆,就一定有三遍。” 李春秋摆摆手:“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的活儿干得非常地道,我就是想知道刷一遍漆需要多长时间。” 掌柜还是不明白,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李春秋接着说:“你还记得吗?那天是一个朋友带我来的。” “记着呢。他不舒服,先走了。”掌柜木然地点点头。 “对,他刚走,你的伙计就开始刷漆了。” 掌柜大睁着眼睛:“没错啊,刷了一遍之后,你就急着找他去了。后头的两遍也都没刷,和头一层费的工夫一模一样。” 李春秋点点头:“刷一层多长时间?” “起码也要二十分钟。” 得到了自己想获得的信息,李春秋谢过掌柜,转身出了棺材铺,将车开向了伊万诺夫私立医院。 到达医院门口后,李春秋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同样的一辆车,同样的路线,同样的时间段,尽管他故意把车开得很慢,到达这里,也还是只用了不到十分钟,这还没有把几天前,他徒步从棺材铺走到这家医院的时间也算进去。时间差得太离谱了。那一天,丁战国在到达医院之前,一定还干了些什么。 这样想着,李春秋朝四处看了看,穿过马路,向一条小巷走去。 不远处,戴着一顶宽檐毡帽的彪子也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他紧紧地盯着李春秋的背影,直到李春秋走进了小巷里,他才转身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郑三所在的旅馆的电话。 此时郑三所在的旅馆里,那个流浪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正披着浴巾坐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啃着一条鸡腿,他连稍微软一点儿的小脆骨都舍不得吐,全嚼着吃了。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郑三从一边走了过去,把电话拿起来,听见彪子说了句话,他才问:“你在哪儿?”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彪子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抓着话筒,一边四处看着,一边说,“他进了对面的一条胡同,那里人太少,我没敢跟进去。不过他的车就停在门口,一会儿肯定回来。” “在那儿等着,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郑三快步走到床边,一把将流浪儿嘴边的鸡腿夺下,扔在桌子上:“穿衣服,跟我走,等会儿回来,让你吃个够。” 李春秋站在路边,望着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对面那家旅馆后门的那道狭窄出口。他在脑海里尽可能地还原那日的场景,他仿佛看见向庆寿押着林翠,从这道出口里走了出来,匆匆走远。 李春秋一直跟随着自己想象中的场景走着,一直走到了小巷口才停下脚步。他看了看手表,抬头望着这条巷子的出口,陷入了沉思。 那日,他赶到这里的时候,丁战国已经将向庆寿一刀毙命。 但是在向庆寿摔倒在地之前,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并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不能妄下结论。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丁战国是如何领先社会部的侦查员,出现在这里的。除非他早就在跟在了向庆寿的身后。 想到这儿,李春秋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起来。 他走出小巷,正准备往马路对面他停车的地方走去,突然,一个小孩哭泣的声音传了过来。循声一看,只见一个和李唐身高相同、胖瘦类似的小男孩,也穿着一件海军蓝的呢子外套,戴着一顶棕色的棉帽子,在行人的间隙里一边走一边哭。他看不见那个小男孩的脸,只能看见他正往前走去。 李春秋下意识地快步跟了过去。在他身后,彪子拉低了帽檐,尾随了过去,他将一只手伸进了裤兜里。 李春秋追上了那个孩子,一把拉住了他,孩子一回头,李春秋这才看见并不是李唐。而这个小男孩,正是那个被郑三带回去洗漱打扮过的流浪儿。 李春秋松了口气,蹲下来问:“为什么哭?走丢了吗?” 此时,彪子快步向李春秋走近,几乎已经要走到他身边了。他将抄在裤兜里的手慢慢地伸了出来,手里正攥着一把匕首的柄。 “你家住哪儿?”李春秋问那个孩子。 “就在那边。”流浪儿伸手向侧面一指,张嘴说了一句。 李春秋本能地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突地,他注意到了什么,定睛看着流浪儿的嘴。他发现这个孩子的嘴里,露出了黄色的牙根,而他穿着的衣服却是崭新的,折印儿横平竖直,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他一下子愣住了。从衣服和打扮来看,这个孩子应该来自一个富裕而且有教养的家庭,他的父母不可能对他那一口露出的黄色牙根视而不见,那代表着长期不刷牙的口腔。此外,让他感到不对劲儿的是,这个孩子的这身衣服太新了,也太像他儿子的衣服了。 他预感到了不对劲儿,这时彪子已经和他近在咫尺了。 走到他身边的彪子,一把将匕首拽了出来,正要往李春秋腰间捅去。就在这一瞬间,李春秋察觉到了危险,他霍地站起来,转过身子一看,拉低了帽檐的彪子已经将手塞回了裤兜里,与他擦肩而过。 李春秋只看了彪子的背影几秒钟,便辨别出了刚才的危险气息来源于他。他立刻随在彪子身后,跟了上去。 彪子匆匆走进了一家路边售卖生活日杂用品的店铺,李春秋几步跟了过来,跟到店铺门口,向里看去。只见几个顾客正在埋头挑东西,而彪子已经不见了,一道通往后面的木门正微微发颤。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马上转身回到街上,再回到之前的那个地方时,流浪儿已经消失不见了。 李春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却没有再看见那个流浪儿的身影。 他一脸严峻地思索着,那个压低帽檐的人是谁?和那个孩子有关系吗?他们接近他到底是偶然,还是有所企图?那么,又是什么人要对他下手?会和今天的秘密调查有关吗?一种不祥的感觉浮上了李春秋的心头,他感到了一丝深深的寒意。 他心下一紧,立刻找了一个电话亭,给姚兰去了个电话。电话一通,他就问:“姚兰,是我,李唐呢?” 电话里,姚兰的声音传了过来:“在我旁边呢,写完作业我们就能出门了,怎么了?你怎么了?” 李春秋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过于严肃,于是换了副口吻,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刚才在街上看见一个孩子,衣服特别像他,我以为他又跑出来了。” 他接着说:“我中午就去买票,咱们还是老地方见,等李唐吃完草莓蛋糕,我送你们上火车。” 他看了看手表:“另外,李唐不是临走前还想见见美兮吗?你就带他去一趟医院,那儿离吃饭的地方也近。你说呢?好,现在就去吧,省得一会儿出租车都去吃饭,不好找车了。” 说完,李春秋表情凝重地挂上了电话。 刺杀失败,彪子和郑三回到了住处。屋子里,火炉子热乎乎地烧着。郑三坐在旁边的一把裹着羊皮的凳子上,用一把弹簧刀的刀尖认真地剔着指甲。 彪子蹲在一边,有些急切地解释道:“当时你也在附近,你也瞅见了,姓李的有后眼啊,我连鞋底都刮了,就怕弄出什么动静,临了还是让他察觉了……” 郑三认真地对付着指甲,没有说话。 彪子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两秒,就差两秒。我连匕首都拔出来了。要是再多给我两秒……” “那你得去教堂,只有上帝才能给你这两秒。”彪子话还没说完,郑三就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见郑三这么说,彪子不敢再多说话了。 郑三把弹簧刀收起来,道:“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孩子。给他的衣服太新了,只有这一点能露馅。” 彪子看了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了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三哥,他认出我来了,我觉着他一定认出我来了。这个活我不能再干了,要是万一站长知道了……” 郑三抬起脸看着他,被他这样一看,彪子心虚地闭上了嘴。 “放心,站长不会追查这件事的,他也知道不了。”郑三的语气轻轻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为啥?”彪子小心翼翼地问。 郑三眯着眼睛,有些发狠地望着他:“李春秋不会再有机会见到站长了。” 正说着,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郑三走过去接了起来,只听里面传来了几声熟悉的唤声,接着就变成了“吱吱吱”的杂音。郑三努力地“喂”了几声过后,有些恼怒地挂了电话。 随后,他和彪子交代了几句,便出了门。 ===第一百零八章=== 一出门,郑三就找了个就近的电话亭走了进去。他缩着脖子,拿着电话听筒,很快,电话通了,里头有个遥远的声音大声地“喂”了一句,郑三赶紧对着电话说:“娘舅,我是老三啊,能听着吗?” 此时,他就像一个年底返乡的普通人一样,叮嘱着家事:“你听我说,我娘腿脚不老好的,你摁着她,别让她老出来给我打电话,我住的那地方电话也坏啦,你跟她说,我初一指定回去。说回去就回去,不骗她。你还听着呢吗?”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遥远,郑三的声音也拔高了:“我让邻村的四婶给你们捎了些钱和吃的,你把吃的留一半,拿钱给我娘和家里的孩子们弄点儿衣服啥的,你看着办吧,我回去路远,就懒得拿了。” 他看看表:“就这些吧,我还有事,有啥话回去见了再说吧,挂了啊!” 说完,郑三放下了电话,呆立了半晌后,转身出了电话亭。 社会部的一个大会议室里,好几张办公桌被拼到了一起,组成了一张大台子,台子上摆满了一碟碟掰开了的“棋子火烧”。 姓赵的火烧师傅已经尝到了最后一碟,他拿起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火烧,掰开看了看,又闻了闻,对身边的冯部长摇了摇头。 冯部长有些急躁,扭头对一位侦查员说:“怎么弄的?这么多人,连个火烧都买不齐?” 林翠接过了话:“我们把每个铺子里的火烧都买遍了。我给工商所打过电话,他们说除了店铺,还有不少流动的摊贩走街串巷,烤烧的饼炉就架在手推车上,工商所刚成立,他们也没有确切的数据。” 冯部长平静了一会儿,对侦查员说:“再辛苦辛苦,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这个卖火烧的人,出不了哈尔滨。” 行人如织的一个旧货市场里,摊贩一家挨着一家,服装钟表、大小家具,商品五花八门。 李春秋来到这里,走走停停,一边逛买,一边留意四周的情况。市场里人流攒动,没什么可疑的情况。 他走过一家又一家货摊,忽然,他眼前一亮,停下脚步,指着一件大衣,对摊贩说:“老板,把那件给我摘下来。” 买完大衣,李春秋就往姚兰家赶去。没多久,他就到了,一进门,试着叫了一句:“姚兰!李唐!” 家里没人应声,显然,这娘儿俩已经听了他的提议,去医院了。 李春秋连鞋也没换,大衣也没脱,顺手把他刚买回来的大衣放到了沙发上,走到窗前,把窗帘都拉上了。他站在窗前,从窗帘的缝里往外看了看,随后直接走向了电话。 他把听筒拿了起来,给丁战国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此时,丁战国正在办公室里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特别通行证,沉思着。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把丁战国着实吓了一跳,他的手甚至微微抖了一下,顿了顿才把电话接起来,直到听见里面的声音叫了他一声“老丁”,才反应过来:“李春秋?” “忙吗?”李春秋对着话筒说。 “要是喝酒,那我还挺忙的。” “不,有正事。” “电话里能说清楚吗?” “可能不行。” 丁战国说的每句话看似平淡无奇,其实都经过飞快地深思熟虑,任何一句话都无懈可击,进可攻,退可守。他对着电话说:“你可以到我办公室来,我一整天都会在这儿。” “有些话,在那儿说不方便。” “那你的意思是?” “外面吧,找个谁也不认识你和我的地方。” “这么郑重其事,是要借钱吗?”丁战国的脸色渐渐地沉重起来,但他的口气还是什么都听不出来。 “下午一点半,果戈里酒吧,我在吧台上等你。” “那么乱糟糟的地方,我说话你能听见吗?……”丁战国对他这种单刀直入的做法有些不适应。 “咔嗒”一声,还没等他说完,电话就被李春秋挂断了。丁战国看着话筒,久久地琢磨着。 李春秋把电话听筒放下后,转过头,看向了沙发上放着的那件双排扣的灰色短呢子大衣,然后他脱下了进门之前的大衣,换上了这件。 他对着穿衣镜,认真地系好最后一粒扣子,又从旁边的衣帽钩上摘下一顶黑色的棉帽子,扣在头上。 穿戴整齐后,李春秋拉开房门,稍稍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了一下,走了出去。 他从楼里出来,一路走到停在楼门口的灰色福特轿车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子很快发动,开走了。 这时,一个人从附近的一栋楼后面现身出来,目光紧紧地盯着远去的李春秋所开的轿车。 这个人,是郑三。 中午十二点半,社会部里,冯部长正站在窗台前,用手一下一下地揪着一盆仙人球花上面的小刺。 林翠在一旁接着电话,接完后,她抬头看了看冯部长,什么都没说。 “还是没消息,是吧?”冯部长头也不回地说,语气里有些预料到了的失望。 林翠沉默了。 “时间越来越紧,压得人都透不过气来了。”冯部长微微叹了口气,又问:“魏一平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吗?” 林翠依旧沉默着,不说话。冯部长从她的沉默中已经知道了答案,转而又问:“李春秋呢?他有什么新发现吗?” 还是沉默…… 冯部长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转过身,看着林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腾达飞的‘黑虎计划’,已经把魏一平这边的人彻底抛开了?” 林翠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飞快地想着。 冯部长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说:“想想看,他已经从哈尔滨保密局的手里拿到了人和东西,我要是腾达飞,人和炸弹都在手里,我为什么还要把魏一平请在轿里?仗义的人都不会,何况他还是个有奶就是娘的汉奸。” 林翠突然豁然开朗了:“对呀,魏一平这么重要的一个人,连炸弹的试爆都没有参加。” 冯部长想了想,下了个决心:“把监视魏一平的人撤下来一部分,全力投入棋子火烧的这条线上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说着,电话响了。冯部长走过去,急切地一把抓起来:“有消息了吗?” 电话里说了几句什么,显然不是关于火烧的消息。冯部长听了听,回答说:“好,我这就去。” 他挂了电话,立刻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一副要即刻出门的样子,一边收拾一边对林翠说:“针对‘黑虎计划’的部署,市委要开个封闭会议,听那意思,明天现在回来就不错了。” 他看着林翠,目光里带着期许:“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听到那块火烧的好消息。” 午饭时间,魏一平拄着一根拐杖,出现在了公寓楼门口,他看上去似乎比之前更苍老了。 魏一平眯着眼睛看了看晴好的天空,顺着大街向前慢慢走去,他的步履缓慢从容,一副散步的样子。 正走着,马路对面的馄饨摊儿篷子门口,棉门帘突然被挑了起来,一位顾客刚好走了出来。 魏一平停住了,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里,随后转向走向了那里。 他用手杖挑开了棉门帘,走了进来,来到前一晚他和郑三坐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 “来碗馄饨?肉的素的?”一个个子不高、体格敦实的老板走过来问道。 魏一平仔细打量着棚子里的陈设。这棚子里的地方不大,饭桌矮小,数量也不多。除了站在眼前的老板和正在收拾桌子的老板娘,并没有其他顾客。 “人不多啊。”魏一平有些感慨道。 “都快过年了,没什么人出来吃饭了。我们再忙活两天,也歇啦。”老板笑着回他。 魏一平点点头,拉家常似的说:“凉天儿喝热汤,会好的。过了年就好了。麻烦你,给我煮碗素馄饨,不要虾皮。” “得咧,这就给您煮去。”说完,老板一副上客了高兴的样子去煮馄饨了。 锅里的滚水上下翻腾着,老板一个接一个地将素馅馄饨顺着锅边滑了进去。他拿着一把勺子,慢慢地搅着水,以防粘锅。沉默寡言的老板娘则蹲在一边认真地刷碗,手上全是冻裂的口子。 魏一平把她手上的冻疮看在了眼里,轻轻地说:“要是山里认识人,找个猎户,弄点儿蛇油抹上,一宿就好了。” 老板听他这么说,抬头一脸感激地望着魏一平:“抹过,啥油也没用。老毛病了,干这活免不了。谢谢您啊。” “客气什么,我就住对面楼上,算邻居。” 老板赔着笑:“楼里的少有人来这棚里吃。又冷又冻的,您委屈了。” “冬至馄饨夏至面,我没什么出息,就爱吃这口。很多人不明白一个道理,好吃的东西不一定非得在餐厅里头,越是不起眼的小地方,越能做出不同凡响的味道来。我昨天晚上就来过了,你这碗里藏龙卧虎啊。” 老板哈哈笑着:“这可不敢,说得我都不敢捞了。” 魏一平也笑,一直看着他捞好了,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过来放到面前的小桌上。离得近,他看见老板的一双手又粗又大,左手的大拇指上还缠了一圈橡皮膏。 “手指头怎么了?”魏一平有些狐疑地问。 老板用围裙擦着手,憨厚道:“干活不小心,昨天让开水烫了个泡,冷水再一激,破了。” 李春秋开着那辆灰色的福特轿车,来到了果戈里酒吧附近的街道上,在路边将车停了下来。 随后,他从车里出来,揪了揪大衣的衣领,朝前走着。 不消几秒,一辆黑色轿车跟着停在了后面,郑三从车里钻了出来。他低着脑袋,远远地随在李春秋身后,跟了上去。 李春秋从街角拐了出来,沿着开满了各类商铺的小路,往前走去。 郑三也从街角闪身出来,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着,而前面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李春秋的身影。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消失不见,显然,他应该是进了路边的某一家店铺。 郑三走出街角,沿着李春秋走过的路,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观察路边的店铺,一连观察了好几个,都没有发现李春秋的身影。他耐着性子,一步步前行,继续找着。 突然,在他前面的一扇玻璃门被推开了。一个喝了不少酒的俄国人脚步踉跄地走了出来,他一松手,玻璃门又弹了回去。 郑三抬头一看,只见门上面的一面霓虹灯招牌上,写着五个艺术字:果戈里酒吧。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目光扫视着玻璃门内的一切。 这是一个不小的酒吧,里面有不少顾客,有中国人也有俄国人。有些人在跳舞,还有几个人围在吉他演奏手的身边,击节而歌。 郑三隐在门口一个不醒目的地方,侧身往里看去。 透过众人晃动的缝隙,他看到吧台边上的几个酒客中间,坐着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背影。那分明就是李春秋! 郑三警惕地朝左右两边看了看,把手伸进了裤兜里,他稳了稳心神,然后向酒吧的玻璃门走去。 推开玻璃门,音乐声顿时清晰了起来。他悄然无声地走了进来,低着头一路往前走,挤过跳舞的人群,向着吧台慢慢前行。 离目标越来越近了,郑三看得更清楚了。那个穿灰色大衣的人身边的吧台上,还扣着一顶棉帽子,正是李春秋戴着的那顶帽子。 郑三一步步走了过去。 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还坐在吧台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在吹着杯口的热气,他对身后跟踪而至的人一无所知。 借着音乐的喧闹,郑三悄然走到他的身后,已经很近了。他把藏在裤兜里的手慢慢地拔了出来,一把弹簧刀正握在他的手上。 穿着灰色大衣的人似乎觉着坐得不舒服,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整个背部都暴露给了郑三。 下手更容易了!郑三阴沉着一张脸,手指摁下压簧,刀刃弹了出来。 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耳朵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郑三迅速地贴了上去,他对准了其肾脏,使劲捅了过去—— 突然,郑三的脸色大变。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自己的手腕已经被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进不得,也退不得。 而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已经把脸转了过来,竟然是丁战国! 郑三望着他,一瞬间面如死灰。 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地死死看着对方,两只手互相缠着,较着劲,纠缠在一起。 酒吧里的其他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终于,丁战国松开了手,慢慢地离开了郑三的身前。 郑三死死地看着他,身子无力地下沉,最终缓缓地跪在了地上。而他的胸口上,插着那把弹簧刀,已经没到了刀柄。 丁战国的屁股一直都没有离开座椅,他端起了吧台上喝剩的那杯咖啡,慢慢地抿了一口。 此时,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的李春秋正站在窗外,他神色凝重的表情说明显然,已目睹了一切。 不一会儿,郑三的尸体便被一个眼尖的女顾客发现了。她惊恐的尖叫声,刺破了原本无比喧闹而沉闷的音乐。 半小时后。 酒吧里的顾客已经被清空了,之前喧闹的音乐声也已经戛然而止,整个屋子里寂静无声。 死不瞑目的郑三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他看着头顶上方的李春秋和丁战国,李春秋也看着郑三,这是两个人最后的对视了。 丁战国先站了起来,他确实有些没想到:“白天也跟着,夜里也跟着,还真叫他们跟上了。是我今天大意了?路上,我还真没发现身后有这么个人。” 他看了看郑三,也有些后怕:“亏得他带的是刀子,要是枪,十个我也跑不了了。” 李春秋也站起来:“是啊。其实他们也怕,怕开了枪,自己就跑不了了。” 正说着话,两个公安拿了一块白布过来,收拾着现场和郑三的尸体。 “对不住啊,我有点儿事耽搁了一下,要是我早点儿到,你也不至于这么危险。”李春秋有些抱歉地说。 丁战国揉着因为用力过猛而发酸的胳膊:“对付不了子弹,对付把刀子,我这身子骨还算凑合。他拿的是弹簧刀,我以前听过它的声儿,日本人在的时候,俄国间谍就喜欢拿这种刀子。声音又脆又轻,弹出来的时候像剑一样,划到人的皮肤上,就像切豆腐……” 李春秋看着侃侃而谈的丁战国,陷入思考中。 他早就应该想到,对他下手的是郑三,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个用孩子当幌子的神秘跟踪者,是来自丁战国的指使。正是因为对方用李唐常穿的外套做障眼法,才让他想出这么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办法。用在旧货市场买来的那件和丁战国今天穿的外套类似的呢子大衣,将杀手引到这个酒吧里来。他本想看一场谋杀的策划者和执行者见面的好戏,没想到的是,他无心插柳,意外地除掉了郑三这颗危险的定时炸弹。 当然,在郑三跟着他拐出街角前,他并没有走进果戈里酒吧,而是快步穿过马路,进入了街对面的一家西餐厅。一进去,他就把自己身上的灰色呢子大衣脱下来交给了侍者,而大衣里面,他早已穿好了一件比较薄的黑色皮夹克。他走到一张靠窗的小桌旁坐下,透过窗户盯着外面的情况。再后来,他就看见酒吧里,两个人已经短兵相接,之后丁战国慢慢地松开了郑三,任由其滑落到了地上。 收回思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李春秋,静静地看着两个公安把郑三的尸体抬走了。 他一回头,看见丁战国正深深地望着他:“这么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喝杯咖啡吗?” 李春秋一脸平静。他意识到,任何谎言在丁战国面前,都有弄巧成拙的可能,所以,单刀直入,也许是破解僵局的最好办法。 ===第一百零九章=== 不多会儿,“咣当”一声,果戈里酒吧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丁战国拉着脸大步走了出来。 “站住!你能不能听我说完?”李春秋随后追了出来。 丁战国一下子站住了,他回身走到李春秋面前,将一张脸近近地对着李春秋:“你去车队借了车,一上午不在单位,就是专门跑到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去调查我!干脆我也别听了,回去找到高阳,你去跟他说吧,要不要给我戴上铐子?” 李春秋故意顿了顿,才平心静气地说:“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咱俩都是干这行的。换一换,你要是我,你怎么想?” 丁战国死死地盯着李春秋,一句话都不说。 “无论如何,你的说词都对不上。我开着同一辆车,放慢了速度,从棺材铺到达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也不过十几分钟。你知不知道给棺材上刷一遍油漆要多久?二十分钟。知不知道一共要刷几层?三层。这还不算我后来去找你,从棺材铺徒步走到医院的时间。” 他盯着丁战国的眼睛,继续说:“你应该更早到达医院,你的时间不可能正赶上围捕向庆寿的紧要关头。老丁,我但凡想到了这层,我就得查。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要是我这么干了,你能不查吗?” 李春秋最后问了一句:“你以前没查过我吗?” 迎着他的目光,二人对视了一会儿。 丁战国的声音也不那么高了,他轻轻地说:“两天前,你跑到我的办公室,问我关于老郝被杀的那件案子,还扯上杀向庆寿的那把刀子。两件事合在一起,你早就怀疑我了。” 他的眼睛里冷冷的:“你觉得,是我杀的老郝?” “老郝是不是你杀的,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在哈尔滨最好的朋友。为了他,就算是高局长,我也一样会问。”李春秋看着他,有些着急地说,“要是你哪天也让人杀了,也死得不明不白,我也一样会查!” 丁战国一直盯着李春秋,目光凌厉。 李春秋越说越急:“我告诉你姓丁的,我要是有别的想法,我要找的就不是你了,是局长。整个公安局,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我去找你,把你再叫到这儿来,面对面问你这些,就是害怕真的是你!我怕你出了什么事,脑子里进了稠米汤,干了什么傻事,我还得替你去管着丁美兮。她妈没了,你要是也没了,谁来照顾她,你懂吗?!” 丁战国静静地听着,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他,脸上看不透任何深浅。半晌后,他平息了一下情绪,说:“我去修车了。” “修车?”李春秋有些意外。 “离合器的老毛病,不止一次了,开过的都知道,谁赶上谁修。”他很平静地看着李春秋,“刚从棺材铺开出去就歇半道上了。腊月还开着的修车地方不多,你过去一问就知道。几点去的我忘了,车在那儿搁了半天,换了三个零件,咱们现在就可以去问问看。” 李春秋看了他良久,才说:“知道吗?我特别怕你对不上,不管谁是国民党,我也不希望你是。” 在得知郑三被杀的消息之后,魏一平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彪子站在他对面,都不敢正眼看他。 “说完了吗?”魏一平的语气极为不悦。 “没敢贪污一个字。站长,我要是瞒了什么,您现在就开枪打死我。”彪子有些焦急。 魏一平蹙着眉头:“郑三要杀李春秋,我明白,但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死在丁战国的手上。” “三哥本来要我动手,说我只要敢漏一个字,让我连这个年都过不去。他嫌我手脚不灵,自己什么时候去的果戈里酒吧,我也不知道。要不是您说,我还不知道他都死了。” “早晚有这么一天。我还以为他们看着我在这儿,能挨到过了这个年呢。一窝里的耗子,非得你死我活。现在好了,让党通局看笑话了。”说完,魏一平叹了口气。 此刻,和沮丧的魏一平一墙之隔的隔壁,戴着耳机的男侦查员正认真地听着,手里的一支笔在一个记录本上写得飞快,边听边写。 写着写着,他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慢慢地,他手里的笔不动了,仔细地听着耳机里的声音,却没听到隔壁的魏一平继续说什么。 魏一平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独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神。郑三的死讯,让他看上去显得更加疲惫了。 他想起了那日,李春秋偷摸来到他书房的事,彪子之前的声音也开始在他耳边徘徊:“三哥跟我说了多少回,李春秋的脑袋上长着反骨,不打死他,保密局迟早会垮。他说,这句话灵不过年三十儿。站长,您说这话到底信不信?” 魏一平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回到办公室,丁战国坐在办公桌前,回味着方才在果戈里酒吧门口李春秋与自己的对话,一张脸阴沉得异常可怕。 此时此刻,猜不透李春秋的,不只魏一平一个人。 同样一起回到办公室的李春秋也坐在办公桌前,沉思着。他知道,丁战国不会那么好糊弄过去,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和丁战国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这是一个危险的开始,这一次再没有缓和的可能了。和郑三相比,丁战国是一个更可怕的对手。 形势的变化比他想象的更快,李春秋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把妻儿送上火车,这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春秋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起身正要出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看了看电话,走过去接了起来,刚“喂”了一声,就听见里面陈立业急躁的声音传来:“谢天谢地可找着你了。李大夫,我老婆病了,急茬儿,你现在有空吗?” 李春秋从院里出来,刚刚走到大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便开了过来,直接停在了他的面前。 后车座的车窗摇下一半,陈立业表情凝重地露出了半张脸。李春秋立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车开走了。 与此同时,丁战国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死死地盯着那辆远去的车牌为h3859的黑色轿车。 黑色轿车载着李春秋和陈立业来到了一条行人无几的僻静街道上,缓缓地停到了路边。 车门打开,一个小伙子从驾驶位置上走了下来。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守在了一边。 车上,车帘紧紧地拉着。陈立业和李春秋正在交谈着,坐在陈立业身边的李春秋很惊讶陈立业带来的消息:“魏一平这么快就知道了?” 陈立业点点头:“一个叫彪子的特务对他说的。他还提到了你。再后来,魏一平的声音就消失了。我必须尽快来告诉你,死的毕竟是保密局的人,这件事,我怕你脱不了干系。” 李春秋想了想,问:“他们怎么说?” “听上去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还在猜测。” “丁战国想必也一样。他也不知道,是我故意把郑三引过去的。” “丁战国?”陈立业有些意外。 李春秋点点头,郑重地说:“我怀疑,他是个特务。” 顿时,陈立业怔住了。 车外,年轻的司机站在一边,点燃了一支烟,他也不抽,只在手里捏着,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车里,李春秋继续说:“向庆寿慢慢跪倒在地上的姿势,和赵秉义当年一模一样。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巧合。但丁战国用大拇指掏耳朵的动作,和十年前杀死老赵的那个人的动作,没有任何区别。” 陈立业飞快地想着。 “我看过向庆寿的尸体。和赵秉义一样,他的肝脏也被刀子切成了两段。只有医生才知道,那种痛苦会让人连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因为避开了主要的血管,所以只要动作足够快,刀刃上连血都不沾,他们俩都是这样。这不可能是巧合。” “可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直接的证据。”陈立业看着他。 “现在已经顾不上证据了。我只能确定丁战国到底有没有问题,哪怕直觉也可以。我只要确定了这个,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谜团,就全都会迎刃而解。老郝、陈彬,还有向庆寿,都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陈彬是怎么死的。那是个意外。” 李春秋说得越来越快:“还有老郝。我越来越觉得,同样是丁战国下的手。杀老郝的那一刀又快又狠,不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我已经确认过了,老郝的第一死亡现场不在车队值班室,而是在市公安局的后院。” 他回忆着:“前两天,我去后院的小亭子转了一圈。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我。也许在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把心虚的枪。” “你刚才说,一个小亭子?”陈立业表情郑重地看着他。 李春秋点头:“是一个水泥建造的亭子。四个廊柱托着一个顶子,有点儿不伦不类,应该是日本人留下来的。” “我在社会部的后院里,好像也见到过那样的一个亭子。”陈立业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说,“社会部……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得去一趟社会部,等冯部长开完市委的会,我得马上向他汇报一下。如果丁战国真的有问题,我们必须和他争分夺秒。” “对,我们都在赶时间。希望我能早点儿拿到他的证据。” “有把握吗?” “试试吧。要是没把握,我也不敢这么说。”说完,李春秋看了看表,“那就这样。我得先去一趟火车站买票,姚兰和孩子今天要回乡下。” 陈立业望了望李春秋,他明白他这么做的深意:“回去也好。过年就更清静了。走,我送你过去。” 说完,他摇下车窗招回了年轻司机,车子直接驶向了哈尔滨火车站。 到达火车站之后,李春秋打开车门,从里面下来,匆匆地往售票厅走去,陈立业乘着黑色轿车走了。 随后,一辆出租车经过了这里。坐在车后座上的丁战国示意司机继续跟上前面的黑色轿车,显然,他已经跟了他们一路。 黑色轿车一直驶到陈立业家附近的街道上,才慢慢减速,停在了路边。车门打开,陈立业从车里下来,向司机挥了挥手,轿车开走了。 透过出租车的前车窗,丁战国看到下车之人的背影,就在出租车超过这个背影的瞬间,丁战国转头看去,他清晰地看见了夕阳下陈立业的面孔。 他转过头来,靠在后车座上,表情异常地惊讶。他完全没想到把李春秋接走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向交恶的陈立业。 华灯初上,塔道斯西餐厅的霓虹灯招牌格外显眼。这是一家地道的西餐厅,这里的草莓蛋糕是李唐的最爱。 李唐还坐在以前和李春秋来时坐过的那张桌子旁,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面前的一碟草莓蛋糕。姚兰坐在他的对面,一边轻轻地翻看着菜单,一边等待李春秋的到来。 不多会儿,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塔道斯西餐厅的门口。 李春秋下了车,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按照约好的位置,他轻车熟路地走向了姚兰母子所坐的座位。 走过来的他刚要说话,突然一下子愣住了。 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上,除了姚兰和李唐,还有第三个人——魏一平。他正坐在李唐旁边,慈眉善目,像一个真的长辈一样看着李唐。 这一瞬间,李春秋像被一颗钉子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爸爸,爸爸!”李唐眼尖,一抬眼就看到了李春秋,他朝他拼命地挥着手。 魏一平转过头来,望向他,脸上带着微笑。 李春秋稳了稳心神,走了过去,在姚兰的身边坐下来,他刚想说什么,姚兰先说了:“你俩有多久没见面了?” 李春秋看着她和魏一平,没有先说话。 “谁能想到,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出门之前,打死我也想不到会遇到你的家人。”魏一平微笑地看着李春秋。 “是吗?”李春秋也微笑地看着他,那笑容里带着深意。 姚兰在一旁浅浅地笑:“说来惭愧,我都认不出魏教授来了。生了孩子我就越来越笨,六年前的事,怎么都记不住了。” 魏一平没有搭腔,而是微笑地看着李春秋:“离开医学院也有好几年了,这么忙啊,连过年都不去瞧瞧我?” “实在是琐事太多,缠得一步都走不开。要不然,早就去登门拜访您了。”李春秋深深地望着他。 “忙点儿好,这年头就怕没忙的事,在家闲得发毛,像我一样。怎么样,车票买到了吗?”说着,魏一平摸了摸李唐的脑袋,“孩子说,晚上他们就上火车了。怎么现在才去买票?” 李春秋点点头:“买了。” “票给我,我瞅瞅是几车厢。”魏一平把手伸出来,他很执着地看着李春秋,“我有两个学生好像也坐这趟车,这么远的路,也许能帮着照应照应。” 李春秋没办法,只得从兜里掏出来那两张车票,递了过去。 魏一平接过来看了看:“没座位?” “是啊,年根儿了,车票有些紧张。”李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怎么行?大人好说,孩子呢?” 姚兰搭着话茬儿,摆摆手:“没事,就半宿的事,站不了多久就到了。” 魏一平没理会,把车票直接装了起来:“这样,车票的事交给我。我去给你换两张坐票。” “那怎么好意思?”李春秋眼神一紧。 “该好意思的时候不好意思,那还有什么意思?”魏一平有些意味深长地说着,说完,他看看李春秋,“我有个学生就在车站上班,这种小事,他有的是办法。今天没票,明天也会有。迟早会有。” 姚兰似乎看出李春秋的无奈,正要说话,魏一平把菜单递了过去:“早想和你们一起吃个饭,一直没机会。今天赶巧,在这里碰上了。这顿饭我请客,不许跟我客气啊。” 姚兰看着李春秋,一脸茫然,李春秋笑了笑,说:“那就点菜吧。” ===第一百一十章=== 吃完饭,李春秋招了辆出租车,带着妻儿往家的方向回去。夜里,出租车的车灯照亮了前方的街道。 微微颠簸的车上,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后排车座上沉默着,李唐靠在姚兰身上,已经睡着了。 姚兰看了看身边的李春秋,问:“你今天怎么了?” “怎么?” “你有心事。”姚兰轻轻地说,“你不喜欢那个魏教授。为什么还要和他一起吃饭?” “他那么热情,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姚兰琢磨了下,说:“我觉得我从来没见过他,我也没听你说起过这个人。” “还在医学院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写过一些论文。发表的时候,他把我的名字拿掉了。”李春秋微微地叹了口气,他的语气低沉,似乎像在说一件真的发生过的事情,“今天的热情,也许是在弥补当年的亏欠吧。” 姚兰一下子明白了,她握住李春秋的手:“这么说,他也算没有差劲儿到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别想它了。” 她故意说了一句:“咱们还得靠他买坐票呢。” 李春秋笑了笑,没说话。 突然,出租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下了。 李春秋有些疑惑地看向司机:“怎么回事?” 司机瞅了瞅前方,说:“不知道,前面走不动了。” 李春秋探头向前望去,看见前面也堵了几辆车,而阻挡车辆通行的,是几个穿着制服的公安。 李春秋下了车,穿过拥堵车辆的缝隙,一路走到了前面。 “李大夫?”一位负责警戒的公安看到了他,跟他打了个招呼。 “出什么事了?”李春秋问。 “有人报警,前面垃圾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孩子。” 李春秋一愣:“孩子?” 公安点点头,然后给他指了个方向。李春秋朝着前面的垃圾桶走了过去,只见垃圾桶旁边,冰冷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张草席。 他慢慢蹲下身,心里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揭开草席的手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把草席掀开。 果然,他一脸震惊地看到了上午他遇见的那个流浪儿的脸。 发生这么一个插曲,李春秋一路上心情都不太好,他们一家三口乘着出租车到了家门口,下了车,李春秋抱着李唐,和姚兰往家里走。 他把刚才的事情和姚兰说了,姚兰听后很是惊讶:“一个流浪儿?” “嗯。那么小。太作孽了。”李春秋的情绪有些低落。 “你们说谁呢,爸爸?”李唐被他们的话吵醒了,柔柔地问着。 “没谁,刚才的一个人。” 李唐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他揉了揉眼睛,问:“流浪儿的意思,就是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是吗?” “是啊。” “那美兮算吗?她没有妈妈。” 姚兰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她当然不算了。她有爸爸,还有家。” 突然,李春秋停了下来,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姚兰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李春秋把李唐递到姚兰怀里:“刚想起来,操作室的门钥匙还在我身上,小李晚上还得加班熬通宵。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他匆匆地走向了大街。 丁战国家,房间里的灯没有开。月光下,丁战国站在窗前,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李春秋独自离开,陷入了沉思。 哈尔滨育婴堂。这是一座高大的教会建筑,高高的穹顶之上矗立着一座十字架。耶稣孤独地挂在上面,悲悯地看着面前的这座城市。 “哈尔滨育婴堂”,几个石雕大字经历了多年的风吹日晒,挂满了风雨的痕迹。 片片雪花飘落,独自来到这里的李春秋,站在下面抬头看了看,然后迈步走上了台阶。 他找到了当年收养丁美兮的嬷嬷,询问起了当年的情况。 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嬷嬷,她正在煮粥。 煮着杂粮粥的铁锅里咕嘟咕嘟此起彼伏地冒着泡,她坐在旁边,慢慢地用一把勺子搅着锅里的热粥:“再过几天就整整八年了。那么多孩子里头,她长得最漂亮。” 李春秋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嬷嬷回忆着:“她来的那天,和今天一样,我们刚好要施粥,过年嘛。她饿了一天,着急,让热粥把嘴都烫了,在我那屋哭了一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拽着我,天亮了也不松手,她是把我当成她妈妈了。等她醒了,我才知道她叫丁美兮。” “是她爸爸把她送来的吗?”李春秋问。 “不,接她走的是爸爸。送来的时候,是她妈妈。刚送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们是娘儿俩。”见李春秋没明白,又补了一句:“美兮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 “不像吗?”李春秋有些疑惑。 嬷嬷点点头:“她妈妈皮肤黑,个子也不高。这孩子投胎的时候会挑,长得全像她爸爸,这都是她妈妈自己说的。” 听到这里,李春秋微微皱了皱眉。 和嬷嬷聊完,李春秋从育婴堂里出来,他望了望飘着雪花的天空,有些冷地把大衣的衣领竖了起来,走下了台阶。 不远处的一角,丁战国躲在黑暗中,脸色阴沉地看向李春秋的背影。从李春秋独自离开后,他便一路跟了过来,一直盯着李春秋。 待李春秋走后,丁战国看了看育婴堂,也走了进去。 方才那个嬷嬷端着一锅热粥,从食厨里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丁战国,她愣了一下。 “不认识我了?”丁战国笑容可掬,但这个笑脸在昏黄的廊灯下却显得格外瘆人,“我有个朋友刚才来过这儿,他找你有什么事啊?” 路灯下,李春秋只身一人走在冰天雪地里,他回想起丁战国曾经对他说的关于美兮的话。他说美兮妈妈是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之前,提前把孩子送到了育婴堂,说她干地下工作,没有照片。而美兮长得并不像丁战国,一开始他以为是像她妈妈,丁战国也承认了,但如今看来,并不是。 想到这里,李春秋的表情异常严肃。 丁美兮居然不是丁战国的亲生女儿,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 八年前,丁战国在丁美兮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把她接走,带在身边,制造出一个用以潜伏的虚拟家庭。所以,丁战国连丁美兮妈妈的长相都不知道。那谁才是丁美兮的生父?丁战国的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必须再快一步,赶在丁战国前面,找出所有的谜底。 哈尔滨交通驻在所的值班室内,一个值班的年轻公安用一把铁钳子夹着一个馍,在火炉子上翻来覆去地烤着,眼瞅着烤好了,门却开了,回头一看,只见丁战国走了进来。 “丁科长。”年轻公安一眼就认出了丁战国,马上站了起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从育婴堂赶过来的丁战国瞟了一眼他的烤馍,用略带关切地语气问:“还没吃饭呢,这是?” “刚从路上巡逻完回来,对付一口。您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和你一样,睡不了觉的命。有个案子,得到你们这儿来找找线头。”丁战国搓着冻僵的手,看着年轻公安,“我想查一个汽车牌照。” 年轻公安一副了解的表情道:“你把车牌号给我,我这就去资料室查。” “不急,你先吃完饭。我记着,全哈尔滨的汽车牌照都在你们这里做过登记吧?” “那当然。”说完,他给丁战国倒了杯热水,然后还是连烤馍也没吃,转身就去了资料室。 丁战国坐在炉子边上,两只手捧着那一茶缸子冒着热气的水,有些心事重重地等着。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值班的年轻公安推门进来。 “怎么样,查到了吗?”丁战国望着他,和颜悦色地问。 年轻公安郑重地说:“丁科长,您给我的那个车牌号是个空号,那是块假牌子。” 一下子,丁战国明白了。 夜里十一点,魏一平公寓的灯还亮着,台灯下,两张从哈尔滨开往依兰的无座火车票被魏一平捏在手里。 魏一平目光深邃地看着它们,不知在思索什么。 赶回姚兰家的李春秋,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把客厅的门轻轻推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打开了小小的门灯。 怕吵醒孩子,李春秋动作小心地脱了大衣和皮鞋,轻轻地往卧室走去。刚走到桌上的电话旁边,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这声响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春秋赶紧过去一把将听筒拿起来,他先看了看卧室,见里面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把听筒放到耳边,轻轻地“喂”了一声。 电话里,传来了魏一平低沉的声音:“这么冷的天,也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忙着办年货吗?” 李春秋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窗外的楼下并没有任何发现。他顿了顿,轻声地回答了一句:“有事吗?” “不是已经说好了,两天以后,就可以带着家人去南京了吗?怎么还要让他们站一宿的火车回乡下呢?那里会比南京暖和吗?” 李春秋回头看了看,卧室那边依然毫无动静,他转头低声地说:“姥姥想孩子了,年前回去看看,初一早晨再回来,也来得及。” “你不想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我只买了两张票。” 魏一平顿了顿,换了一副口气说:“郑三的事,我不想多问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我就当他是个意外。我只想告诉你,活儿还没有算完。万一那几个礼花哑了,你得负责。” “放心吧,从我手里出去的东西,没有一个点不响的。” 电话里再没有什么声音了,过了一会儿,电话被挂断了。 李春秋呆呆地沉思着,猛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姚兰正站在卧室的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你怎么起来了?”李春秋惊讶地看着她。 姚兰没回答他,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们说的礼花,是炸弹吗?” 李春秋愣住了,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答了,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姚兰深深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李春秋,你是个特务。” ===第一百一十一章=== 零点十分,整座城市已经出奇地安静了。 从交通驻在所回来的丁占国,此刻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沉思着,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沉思了一阵,他突然起身走到窗前,看向不远处对面一扇仍旧亮着灯的窗户,那是李春秋的房间。 他站在窗边,紧紧地盯着那扇窗户,神色阴冷。 静默的夜色里,姚兰家的客厅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和凌乱的摩擦声。 客厅里,李春秋拼命地拽着姚兰,试图以此阻止她打电话。 这样安静的夜晚,任何轻微的响动,都能轻易地打破寂静。为了不惊醒李唐,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拼命地用尽了手上的力气,贴身相搏,僵持不下。 此时,姚兰已经死死地握住了电话听筒,眼看就要开始拨号。李春秋情急之下,索性将她拦腰抱起,用另一只手将电话拿起来用力一拽,电话线一下子断了。 姚兰的脚已经悬在半空中,但她还在奋力挣扎着,这样奋力的挣扎使李春秋一个重心不稳,抱着姚兰双双倒在了沙发上。 李春秋松了口气,撑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神色愤然的姚兰。 姚兰毫不退缩地与他四目相对,她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脸上看出两个洞来。 李春秋压低声音,轻轻地问:“你要去告发我吗?” “对。”姚兰的声音透着愤怒,却也很轻很轻。 “告发我什么?” “你是个特务,做炸弹的特务。”姚兰咬牙切齿,她的眼中开始沁出泪水,甚至透着一丝绝望,“医院的爆炸就是你弄的,对不对?!” 李春秋沉默了一阵,接着问:“你怀疑我多久了?” “现在已经不用再怀疑了。”姚兰冷笑一声,眼中泪水却更甚。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最信任的人,可是现在,他在她面前变得这么陌生。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我是你丈夫,你心里藏了那么多事,为什么不来问我?”看见她眼中的绝望,李春秋心里有些苦涩。 姚兰看着他,突然一用力将他推开,就要往门口跑去,但她还没站起来便被李春秋从背后抱住了。 他凑近她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地说:“你去找谁?” 姚兰用力地挣扎,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语。 李春秋继续问:“去找丁战国还是高阳?电话打通见了人,你怎么说?说自己的丈夫是个特务,他是个做炸弹的?炸弹呢?你看见了吗?” “放开我,松手!”姚兰见无论怎么用力都挣脱不开,只得压低声音尖叫。 李春秋继续在她耳畔低语:“把他们找来,当着李唐的面给我戴上手铐带走。如果我不是特务的话,你又要怎么和李唐解释,怎么和他说?你让我告诉他,他爸爸不是特务,只是个嫌疑人?” 姚兰又挣扎了一阵,见毫无效果,突然低头一口咬住了李春秋的胳膊。李春秋任由她咬着,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姚兰咬着的并不是他的胳膊一样。 姚兰用力咬着,她的牙齿此时已经切进了他的皮肤,有血顺着胳膊淌下来,一滴、两滴,滴在地板上,砸开了一朵朵血花。 尝到嘴里渐渐泛开的血腥味,姚兰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感觉到手臂上的濡湿,李春秋更加用力地将她抱紧。 终于,姚兰受不了了,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用力地抱住李春秋的胳膊,无声地哭了起来。 李春秋轻轻地抱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兀自沉默着。 哭了半晌,姚兰突然转身抱住李春秋,在他耳边抽泣着:“求求你,你就让我去举报你吧!让我去找人把你带走,行吗?你为什么要去当特务?好好的日子,平常的日子怎么就不能好好过啊?求你了李春秋,你就让我打个电话,就让我带人回来,连夜把你抓走,这样起码你不用死,不用再替他们安炸弹,不用再去杀人了……你到底杀没杀过人?你告诉我,医院的炸弹到底是不是你弄的?” 李春秋紧紧地抱着她,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话,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东西。 姚兰慢慢放开了他,竭力平复着。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眼看向表情不甚清晰的李春秋,轻声说:“等你被关起来判了刑,起码我还能去看看你,能给你做手擀面,浇上你最爱吃的卤,给你送过去。等李唐长大了想找爸爸的时候,我也能告诉他,他爸爸还活着,还没死,就算是为了他,他爸爸也会出来,再见一见他。” 李春秋被这些话彻底打动了,一双眼眸里,目光微微闪动。 姚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声音打着颤地说:“春秋,一个月了,你就像是变了个人,我已经不认识你了。你没有睡过一天整觉,一天到晚都心事重重,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方黎,因为赵姑娘,可她们都不在了,她们已经成了过去,但我还是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半夜说走就走,三天两头都是那些奇怪的电话。那些人为什么要跟着李唐?还有那个姓魏的教授,我看得出来你明明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跟他坐在一起吃饭?你告诉我啊!” 李春秋被她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兰顿了顿,抬手胡乱地擦着眼泪:“你问我怎么去打那个电话,你问我见没见过你的炸弹。是,我没有,我是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也的确没有看见什么枪和子弹;可春秋,我是你老婆,你心里有事我是能够看出来的,我知道这个就够了。你说你想走,你不想在哈尔滨了,我知道你有过不去的坎儿,我和你一起过。你不是说回依兰吗?明天咱们就一起走,一起回依兰,行吗?” 听她这样说,李春秋的眼睛也红了。 见他不说话,姚兰立即起身去收拾东西。她手忙脚乱地冲到衣帽架上摘下李春秋的衣服,将它们一件件地往摆在地上的皮箱里塞:“咱们这就走,连夜就走!你去找个车,我去把李唐叫醒,不要等到天亮了,别让那个姓魏的再来找你,我们这就走!到了路上你再告诉我你想说的,比如说你不是特务,你只是个嫌疑人,不不,你连嫌疑人都不是,你是个好人!这些话等回了依兰,你再好好跟我说……”她转身一看,李春秋还是一动不动。 姚兰胡乱抹了一把脸,小声地说:“快去找车呀,快呀!” 李春秋见她这副慌乱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他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是特务,我没有安过炸弹,我也没有害过一个好人。” 他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轻而坚定:“你相信我。” 姚兰点点头。现在他说什么,她都愿意信。 李春秋接着说:“我是有事瞒着你,我不是法医,但也不是特务。你看见的事并不是你看见的那样,你想到的事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听我说,再有两天,到了年初一的早晨,我就什么事都不用瞒着你了。” 听他这么说,姚兰一直望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只要过了这个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什么坎儿都过去了。”李春秋轻轻抓住姚兰的胳膊,将她揽进怀里,“到那时候,我什么都不干了,就陪着你和李唐,我们好好过日子。” 姚兰的眼泪瞬间又流了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就这样看着李春秋,二十多天来的委屈、不解和抑郁,终于在这一刻尽情宣泄。她捂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 李春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她颤抖的身体,将嘴巴贴近她的耳边:“等过了年,我就把这些天的事,慢慢说给你听。” 凄冷的月光下,李春秋的脸上感慨万千。 清晨的阳光洒下,一条窄街从沉睡中复苏。 许是年关将近,这条街上行人并不多,冷冷清清地,只有一串叫卖声从这条街道的深处传了出来:“火烧,棋子火烧——火烧,棋子火烧——” 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里,两个正在昏昏欲睡的小伙子忽然被这叫卖声惊醒了。二人对视一眼,连忙透过车窗向外看去。 只见车窗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正推着一辆小推车,从一条巷子里拐出来。那辆推车上架着一个铁皮炉子,炉子旁插着一杆小旗,上面写着八个大字:棋子火烧,唐山正宗。 那辆推车越走越近,老汉还在卖力地吆喝,两个小伙子立即推开车门快步向他走去。 与此同时,陈立业家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陈立业连忙快步向前抓起了电话:“李大夫,你说。这么急?” 电话那边,李春秋郑重地说了几句。陈立业眉头立即皱了起来:“行,你说个地方,我马上去找你。好,九点半,还是昨天我们见面的那个路口,我还是那辆车,咱们在车上聊。”说完他将电话挂了,一转身,看见了端着两碗热粥走出来的妻子。 “出什么事了?”见陈立业神色匆匆,妻子关切地问道。 “他找到证据了。”陈立业一边穿着大衣一边说。 “谁的?” 陈立业抬眼看向她:“丁战国。” 今日,陈立业家附近的街道与往日不同,丁战国特意吩咐了警备区在这里安置了临时哨卡。 而丁战国此时正站在陈立业家附近不远处,紧紧地盯着街道上的这道临时哨卡。 不多时,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开了过来。丁战国眯起眼睛,待车辆临近时,他定睛看去,正是昨天载着陈立业和李春秋的车牌号为“h3859”的那辆车。 黑色轿车里的司机显然也注意到了街道上的临时哨卡,他透过前挡风玻璃看见了哨卡前站着的四五个解放军战士,其中一名士兵正挥动着手里的小红旗,示意他减速停车。 司机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脚踩刹车慢慢减了速,在哨卡前停了下来。 这时,一名军官从哨卡里出来走向轿车,他是警备区的杨排长。杨排长走到车前,打量了一阵摇下车窗的司机,问:“这辆车是哪个单位的?” “机电公司。”司机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时,一个捧着登记册的士兵从这辆车的车牌边绕了过来,向杨排长报告道:“排长,这个车牌号查不到。” 司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杨排长,没有说话。 杨排长的声音沉下来,眼中有了警惕之色:“把你的证件拿出来。” 司机依旧沉默着。 杨排长慢慢把手伸向了腰间的手枪,继续道:“出示你的证件。” “你的证件呢?我可以看看吗?”司机突然出声问道。 杨排长有些意外,他盯着司机看了很久,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证件,打开举到司机面前,确认他看清楚后便将证件重新收回。 司机看过他的证件,才将自己口袋里的证件掏出来递给了他。 杨排长一边接过司机的证件,一边注意他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这才将证件打开来看。在看到证件的一瞬间,他有些惊讶,随后他一改先前的态度,郑重地用双手把证件还给了司机。 丁战国站在远处,看见二人在聊了几句后,司机摇上车窗将车开走了。见车在街道的尽头越驶越远,他这才快步走向临时哨卡。 “辛苦了杨排长,对方是什么来头?”他貌似不经意地问。 “老丁,咱闹误会了。他不是偷车贼,是社会部的人。”杨排长回头看他,表情很轻松。 丁战国“哦”了一声后,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道了句:“怪不得。” 社会部,冯部长焦急地来回踱着步,走了一会儿,他停下来看向林翠,表情凝重:“已经找到了做那块棋子火烧的人,为什么还不能确定位置?” “部长,情况有些复杂……我们找到的这个人,是个流动摊贩。”林翠蹙着眉,有些心烦意乱。 冯部长大脑飞速地运转着,接着道:“不妨事。李春秋记得那个日本人上车是在十点钟左右,你们只要问清楚那个小贩当天十点钟大概在什么位置,就好办了。” “问过了,他不识字也不戴表,每天的作息全凭太阳。不巧的是,那天正好是个阴天。”林翠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听到这个回答,冯部长有些懊恼地皱紧眉头,陷入了沉思。 林翠走到墙上贴着的一张哈尔滨市区图前,用铅笔在地图上沿着一条道路画了条曲折的红线,然后用笔头敲了敲这条线:“所以,我们只能问到这么大的一个范围。” “根据他的叙述,”林翠一边说,手里的笔一边顺着这条线移动,“这是他上午卖火烧走过的地方。” 她将铅笔掉了个个儿,用蓝色笔尖在一大段红线的两侧圈出一大片区域:“那个日本人应该就住在这片区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片区域的任何地方。” 冯部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沉吟了一会儿:“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通知所有人手,包括盯魏一平的人,除了监听和监视的,全都参加搜索行动。只能这么卷地毯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上午九点十分,李春秋坐在办公室里,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随后他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向衣帽架。 “又去火车站哪?”正在看报纸的小李,抬头看他。 “没办法,越到年根儿越不好买票。”李春秋摘下衣帽架上的大衣,一边穿一边道,“今年算是买个教训,来年赶个大早吧。” 出了办公室,他的脚步立马快了起来。他并不是要去买火车票,而是和陈立业约好了这个时间相见。正当他目不斜视地匆匆而行时,却在走廊拐弯处险些撞上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往后急退了两步,定睛一看,竟是丁战国。 “这么急,去哪儿啊?”丁战国看着他,问。 “你呢?”李春秋也看向他。 “找你。” 李春秋愣了一下:“有事?” “有事。”丁战国深深地望着他,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李春秋见他这副神色,疑惑地问:“什么事?” “跟我走,带你看个东西。” 李春秋顿了顿,说:“面对面都不能说,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一定是你感兴趣的东西,走吧。”丁战国侧过身子,让出了一个空位,往前走去。 李春秋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们在走廊里并肩走着,表情却各有不同,两人谁也没说话,气氛有些诡异的沉闷。 走了几步后,丁战国突然站住了。他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儿,回头一看,果然,李春秋不知何时又站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 “你带我去看的东西,大概要多长时间?”李春秋看着他,神色平静地问。 丁战国看着他,表情微微一沉,并没有立即回答。 “要是一下回不来,我去跟小李打个招呼。大家都在加班,别让人以为我偷溜出去开小差。”李春秋解释道。 丁战国点了点头。 向小李说了下去向,李春秋随着丁战国走出办公大楼,一前一后钻进了停在门口的吉普车里。 吉普车很快就打着了火,开出了公安局大院。 丁战国将车开得很快,坐在副驾驶位的李春秋百无聊赖地看着车窗外,却只能看见倏忽而过的风景残像。 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他一脸平静地问:“开这么快,这是怕什么人要跑了吗?” 丁战国凝神注视着前方,说:“还有一天就过年了,再不抓紧,怕是都要坐火车回老家了。”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李春秋将脸转过来,看了看丁战国。 “到了你就知道了。”丁战国的表情显得有些郑重,他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再没说什么了。 李春秋见状便也不再追问,他重新无聊地看向窗外,只见一辆他熟悉的牌照为h3859的黑色轿车正停靠在路边。丁战国的余光也瞥到了这辆车,他飞快地瞟了一眼李春秋,李春秋则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吉普车从黑色轿车旁飞快驶过,坐在轿车内的陈立业浑然不觉,他对李春秋遭遇的变故一无所知,仍然在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开了多久,吉普车终于在一个修车厂的院子里停了下来。 厂里的修理车库都已经上了锁,没有一间开门。除了些不怕丢的汽车零件随意摆放在外,整个修车厂内空无一人。北风吹过,遮盖煤堆的破毡布呼啦作响。 丁战国缩着脖子走了一圈,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怎么二十九就没人了?这会儿要是真有车坏了,谁管?” 李春秋一直看着他走来走去,片刻后,终于开口:“老丁。” 丁战国没有管他,仍在自顾自地说着:“没关系,今天关了门迟早也得开,初六不行就初八,到时候咱再来。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出事那天,我就是在这家店里修的车。耽误了多少工夫,耗了多少时间,让他们告诉你。” 李春秋叹了口气:“老丁,这件事不都已经过去了吗?” “没过去。”丁战国看着他,“我了解你,这件事在你心里,没有过去。” 李春秋没有说话。 见他不说话,丁战国吸了下鼻子,接着道:“我和你一样,不弄个明白,自己这道坎儿也过不去。我知道你在查我,也知道你在怀疑我。你不用再费这个力气了,你觉得不对劲儿的那些地方、疑点,我都当着你的面一一细数,告诉你都是怎么回事。” 顿了一下,丁战国摆摆头,道:“走吧。” 社会部的大楼内,冯部长与林翠正并肩而行,走向大会议室。 “部长,人都到齐了。”林翠一边走,一边低声汇报,“参加这次行动的每个人,我们都已经摸过底,党龄往前数都在六年以上,可以确保每一个人的忠诚性和保密性。我们现在能抽调出来的人手,全在这儿了。”话音未落,两人已经走到了大会议室门口。 冯部长推开门,里面的人一见他进来,立即“唰”的一声全部起立。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大会议室里约莫有三四十人,男女老少、工农学商,各个年龄、各种职业都有,都是精干的便衣侦查员。 他点点头,示意大家全都坐下。 整个会议室里一片肃静。 离开修车厂后,丁战国又带着李春秋去了育婴堂。 此刻,他们已经从育婴堂里出来了。丁战国紧握方向盘闷着头开车,李春秋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看着渐渐远去的育婴堂。 两人都是一言不发,车内气氛异常沉闷。 “我跟踪过你。”过了一阵,丁战国先开口了,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是我在调查你,你也会这么做,不是吗?” 李春秋目视前方,没有说话。 见李春秋没有回应,丁战国自顾自地往下说:“昨天晚上你离开后,我就进了育婴堂。那时我才知道,你已经对我怀疑到了这种程度。我要是再不解释,不带你走这一趟,没准儿现在你已经找把枪对准我了。” 李春秋依然沉默着。 “三个星期以前,我和你从呼兰回哈尔滨的路上,你问我美兮妈妈的事情,咱俩说过的话,和你在育婴堂里听到的对不上号。换了我,我也一样怀疑。”丁战国从后视镜里看着李春秋,“七年了。七年有多长?别说那个连路都快记不住的老嬷嬷了,就算是我,也不见得能想起七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去接美兮时说过的话,她要是还能记得住,也不会这么久都只是个嬷嬷了。” “是啊,都那么久了。”李春秋淡淡地说了一句。 “她说她还记得美兮妈妈长什么样,皮肤白不白都知道。可你知不知道,她送美兮去育婴堂时也是个这么冷的冬天,她戴着围巾和帽子,除了眼睛你什么都不可能看见。”他一语双关地说,“要么是那个嬷嬷已经老糊涂了,要么就是她故意针对我才说了这些话。” 李春秋刚要开口,丁战国笑着又说了一句:“开玩笑的,一个孤儿院的老嬷嬷针对我干什么。” 说完,他忽然反客为主地大笑起来,仿佛他才是自信的审查者,坐在旁边的李春秋才是被怀疑者一样。 李春秋顿了一下,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也跟着淡淡地笑了起来。 吉普车依然在路上行驶。此时,车内的氛围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压抑沉重,连带车速也明显放慢下来。 “公安局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说实话能进我眼里的没多少,你算一个。”丁战国突然道。 “因为我查你?”李春秋看了他一眼。 “一般人就算想查,也查不到这份儿上。”丁战国笑笑,“我喜欢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够了。如果你要和一个笨蛋解释一件事,就算是说到过了年的现在,他还是不明白。” “要是知道秘密调查一个人还能收到这么多吹捧的话,我早该去你家门口蹲着了。” “和聪明人不说笨话,以后咱们谁也别藏着掖着,有话当面说。”丁战国瞥了他一眼,“那些埋在心里的东西,迟早会变成死疙瘩。” “那现在就是两个疙瘩,”李春秋嘴角微挑,“我查过你,你也查过我。” “两清,这就算扯平了啊。”丁战国笑了。 李春秋也笑了起来。 尽管两人都在笑,但二人都明白,他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已荡然无存。他们之间的战争,彻底升级。 让李春秋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丁战国会突然摆出如此诚恳的态度,主动捅破窗户纸?明明距离“黑虎计划”仅剩一天时间了,他这么费心劳力地大张旗鼓,难道仅仅是为了暂时麻痹自己?难道他就这么自信,觉得自己一定会相信他这些拙劣的谎言? 正在这时,吉普车开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丁战国在这个十字路口处将方向盘打向了左边。 李春秋见丁战国朝着反方向拐了个弯,有些一愣,他扭过头看向丁战国,狐疑地问:“咱们不回局里?” “这件事还没完,先不回去。” “不是都两清了吗,还没完?”李春秋不免讶异,“这是要去哪儿?” 丁战国看他一眼:“还记得那个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吗?” 李春秋顿了一下:“你们审讯陈彬的地方?” “也是你发现门房之死的地方。”丁战国补充道。 听他这么说,李春秋有些意外:“去那里干什么?”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说话间,丁战国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吗,我找到那个门房的尸体了。” 李春秋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 此时,停在市公安局附近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里,陈立业坐在后车座上,看了看手表,他等得有些不安起来,想了想,下车走到公用电话亭里,给李春秋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见电话接通,陈立业立即道:“你好,我找李大夫。对,找他有点儿事——哦,我是李唐的班主任,请问他在吗?” 话筒里传来了小李的声音:“他出去了,要不等他回来,我让他给您回个电话?” 陈立业愣了一下,接着说:“也好,他去哪儿了?” “本来是说去火车站,后来就跟丁科长一块儿出去了。听他的意思,可能一上午都不会回来了。” 闻言,陈立业的神色立时凝重起来。 魏一平的公寓里,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魏一平走过去接起电话。与他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里,正戴着耳机的男监听员立刻对自己的女同伴做了个手势,对方马上摁下了录音机的录音键。 电话接通,魏一平等电话里“喂”了一声后,才道:“腾先生?” 隔壁,录音机的磁带缓缓地转着,监听员屏气凝神地听着。 电话里说了什么,让魏一平的语气有些平淡,他的语调里透着一丝对之前被隔离出局的不满:“您太客气了,解释谈不上,皆是为了老板,我都能理解。都在生意场上,咱们还是谈生意吧。今天来电话,是缺人,还是缺钱了?” 电话里又说了几句什么,魏一平顿了顿,接着道:“好啊,明天上了集市,卖什么、怎么卖,我是得了解了解。要不然,万一你要优惠处理,我这边还拉着高价,那就尴尬了。” 监听员将声音调大了一些,耳机里继续传来魏一平的声音:“爱勒密斯西餐厅?好,我最喜欢那里的奶汁肉丝了,我这就出门。” 紧接着就是“咔嗒”一声,魏一平挂了电话的声音。 男监听员立刻摘下耳机走到一边拿起电话,迅速拨号:“紧急情况,再说一遍,紧急情况——” 很快,魏一平隔壁的房门无声地打开。女侦查员快步走了出来,她匆匆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她冲出公寓楼大门想要穿过马路,却几次都被川流不息的车辆逼回路边。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公寓楼大门,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冲向了马路对面。 魏一平穿戴整齐后走出了公寓楼,到大门口时,他不经意地向街对面望了一眼,正好看见一个女子闪身进了馄饨篷子。 他认出那个女子正是自己隔壁的女邻居,他正琢磨着,一辆出租车已经驶过来,停在他的面前。 魏一平想了想,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馄饨篷子里,老板娘正守在门口,认真注视着门外的情况。 老板表情惊愕地看向刚刚进来的女侦查员,再次确认:“他已经走了?” “对,已经走了。”她肯定地点点头,表情凝重,“和他接头的那个人,级别不会比他低,我们都没想到他们会立刻见面。” “可我的人都已经撤走了,现在怎么办?”老板皱起眉头。 “我们先和大楼联系,你先跟过去,不能把他弄丢了。”女侦查员语速极快,“他们会在爱勒密斯西餐厅见面。你要在他前面赶到,盯死那个和他接头的人,那肯定是条大鱼!” 说罢,她将一把车钥匙递给他:“备用车就在楼后面,要快!” 接过钥匙,馄饨摊儿老板一改往日的木讷和呆板,迅速冲出篷子、闪躲过来往不息的车辆穿过马路,奔向公寓楼后面停着的轿车。他坐上车,一面发动车子,一面拽掉头上的棉帽扔向后座,并将后座放着的包裹一把抓过来。 不多时,一辆轿车便飞快地从公寓楼后窜出,汇入车流。 而开着这辆车的馄饨摊儿老板已经换上了一件呢子大衣,原本那件油亮的棉袄被他扔在了轿车后座。 他腾出一只手拢了拢乱蓬蓬的头发,从已经解开的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包裹里抓过一顶鸭舌帽戴上,而后抽空将后视镜对准自己的脸,在等待红灯的间隙,对着镜子将自己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 这个侦查员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地改变着自己的形象。 最终,他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顺手又戴上了一副墨镜。这样一打扮,从外表看来,谁都无法再将他和那个馄饨摊儿老板联系在一起。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此时,从哈尔滨市区开往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路上,一辆吉普车行驶在漫漫雪野上,格外显眼。 李春秋坐在副驾驶座上,盯着窗外的冰天雪地出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丁战国则抓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同样一言不发。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李春秋,而后将一只手悄悄地摸向了车座下方,那里,一把乌黑手枪的枪柄露了出来。 突然,吉普车一个猛烈震动,他摸上手枪的手,立刻缩了回来。 李春秋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抖动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丁战国的时候,丁战国正蹙着眉头再次踩下油门。 在覆盖着冰雪的荒野上,吉普车在不停微微抖动着,丝毫未前进,看样子,应该是打滑了。 丁战国奋力地扳着方向盘,打火加油,吉普车依然在抖动,无法前进。 李春秋将头探出窗外,片刻后又缩了回来,嘴里哈着白气:“不行,前面一大片都结了冰,只能往后退。” “有雪吗?有雪就能蹭过去。”丁战国还在尝试。 “冰上有雪也不行,一压就全散了。别试了,再往前,陷进雪坑里连倒车都成问题,到时候回都回不去。这儿离自来水处理站还远不远?” “几百米吧。”丁战国朝前看了看,又扭头看向李春秋,“要不,我们走过去?” “行,走过去吧。”李春秋点点头,两人便熄火下了车。 积雪很厚,丁战国和李春秋一步一个脚印,踏着没过小腿的积雪艰难地跋涉着。走了约莫十分钟,二人已经依稀可以看到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轮廓了。 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丁战国将两只手都缩进了衣兜里。 李春秋有意识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哈着白气向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丁战国站住不动了。他回过头,发现丁战国正看向前面不远处,似乎是在辨认着什么。 很快,丁战国便指向远处一个凹陷下去的地势,喘着气道:“就在那儿,看见那个坡了吗?那里有口枯井,门房的尸体就在井底。” 李春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眺望了一阵,而后转头看他:“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 “还得是你。”缩了缩脖子,丁战国哈出一口白气,“要不是你,真的就以为门房畏罪潜逃了,这件事是大事,有线索就得往下跟。前两天我自己过来,坐在车里瞪着眼看这儿,琢磨你说的那句话——我要是杀门房的凶手,会怎么做?” 李春秋认真听着,没有说话。 丁战国接着说:“这么冷的天,他还背着一具尸体。从自来水处理站出来,扔到车上,他会往哪儿走?向北,住户会越来越多。往西,大雪封山,也不可能。东边有个气象站,也会有人,那就只剩了南边。” “有道理。”李春秋点点头。 “所以,我就将自己当成凶手,一路开车向南。”丁战国顿了一下,看向李春秋的眼睛,“越往南雪越深,车很快就开不动了。我就想啊,我的车开不动,凶手的车肯定也开不动,门房的尸体没准儿就在这一带,托你的福,还真给我找着了。” “局里的人知道吗?”待他话音一落,李春秋开口问道。 丁战国摇摇头:“你是第一个。” “高局长也不知道?” “等他从市委开封闭会议回来,就会成为第二个。到时候他就会知道,他一直怀疑的那个内鬼,不是你。” 李春秋刚要张口,丁战国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这样的好消息,昨天我就想告诉你。可惜我连你的人影也抓不着。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也不回家。你一个法医,都年底了,干吗这么忙?” 李春秋什么也没说。 “都要过年了,哪有那么多病人。蹊跷吧?和我猜得差不多,你在调查我。”丁战国笑着说,“话说开了,事就过去了。一会儿看见那个可怜的门房,你就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了。” 李春秋也跟着笑了笑:“闹了半天,是个误会。” 不多会儿,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坡前面。他们站在凹地边缘,看着下面一口已废弃多时的井。 丁战国指着那口井,而后看向李春秋:“尸体我找着了,尸检还是得你来。那口井不深,里头全是雪,尸体就在里面。我从雪堆里扒拉出一层衣服,别的都没动。这次看看你能不能找着点儿别的线索,让我看看杀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说完,他又指了指不远处,补了一句:“看见了吗?扒拉掉那层薄雪就能瞅见。不给你添乱了,你自己去吧。” “好。”李春秋的目光已经被那口井吸引,他挑了个地势较缓的地方,半滑半走地向井口靠过去。 丁战国脸色阴沉地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地将手伸进了衣兜。 突然,李春秋停住了脚步。他猛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丁战国设下的一个圈套。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丁战国在此之前的一幕幕表演,那些都是为了最终把他引到这口枯井里来的铺垫。那些拙劣的谎言,是勾着他往前走的诱饵。在这里干掉他,没有任何人会知道。门房尸体只是一个幌子,这里大雪覆盖又极其偏僻,如果丁战国在这里对他下手,那么他的尸体恐怕要到春天化雪时才会被发现。而现在,距离“黑虎计划”行动只剩下一天了,这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陷阱。 李春秋猛然转身,只见丁战国正冷冷地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时,丁战国伸入衣兜口袋里的手正慢慢抽出。 李春秋心念急转,还来不及思考对策,突然听见了一阵汽车鸣笛声。 正在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只见一辆吉普车由远而近,开到丁战国的吉普车旁停下。有人从车里跳下来,是侦查员小唐。 李春秋回头再一看丁战国,只见他从衣兜里掏出来的并不是手枪,而是一块手帕。他将手帕拿出来,擦了擦冻得通红的鼻子。 没人看见,丁战国眼中的阴冷越发沉重。 小唐气喘吁吁地跑到李春秋和丁战国面前,嘴里喷着白气:“可算找着你了丁科长。高局长说:‘不管他在干什么,哪怕在替女娲补天,也得马上回来开会!’——这是他的原话。” 丁战国一愣:“什么事这么急?” “好像是关于市委封闭会议的内容,各个前线科的人都得去,现在就差你了。”小唐抹了把鼻子。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李春秋突然问。 小唐直愣愣地说:“小李说你俩一起出的门,又从城南哨卡打听到了老丁的吉普车。我一琢磨,奔这个方向来,还带着李大夫,准是又在查门房那件案子。亏得没找错,一里地开外,就看见你们的车轱辘印儿了。” 见丁战国和李春秋的表情都很微妙,他有些疑惑,却因为着急,只得催促他们赶紧上车:“上车吧!戳在这儿不冷吗,两位?” 爱勒密斯西餐厅内,一位客人正在点单,一名侍者站在桌旁,正恭敬地候立着。 客人看了一阵菜单,而后便将菜单递给了侍者:“先给我来一杯香槟吧,等会儿人到齐了,我们再点菜。”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腾达飞。 侍者端上香槟没多久,一辆出租车便驶到了爱勒密斯西餐厅门口。 魏一平坐在车里,透过车窗观察周围的环境,看了一阵之后,他抽出一张钞票递给司机。 就在这时,从出租车侧面驶过一辆轿车。轿车在出租车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停了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从车里走了出来,他整了整自己的风衣,大步朝爱勒密斯西餐厅走去。 西餐厅的旋转大门内侧站着一个门童,他熟练地操控着旋转大门让每一名客人入内。一名女客人进门后随手递给他一张钞票,他立即鞠躬致谢。随后,戴墨镜的男子也走进了西餐厅,他将手从衣兜里抽出来,同样塞给了门童一张钞票。 跟在他身后准备进门的魏一平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盯着戴墨镜男子付小费的左手。 这只左手又粗又大,大拇指上还缠着一圈橡皮膏。魏一平眼神一紧,他认得那圈橡皮膏,这分明是公寓楼对面那家馄饨摊儿老板的手。 魏一平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他快速避开餐厅的门口,绕着走开了。 馄饨摊儿老板走进西餐厅后,找了个视野最好的角落坐了下来。 很快便有侍者拿着菜单走过来,他随口点了一杯咖啡,目光便开始巡视餐厅内的每一名客人。他在观察,看魏一平是否已经进了餐厅。 餐馆窗外隐蔽的一角,魏一平的目光从馄饨摊儿老板的那双手,上移到了他戴着墨镜的脸上,然后又转到了小口啜饮着香槟酒的腾达飞的脸上。 他思索着,突然,不远处,一个正在兜售报纸的小报童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将报童招来交代了几句话,并递给了他一张钞票。报童点了点头,很快便向爱勒密斯西餐厅跑去。 魏一平从窗外看着小报童走到腾达飞面前,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将一份报纸递给了腾达飞。 报童走后没多久,腾达飞便在酒杯下面压了一张钞票,起身,从容地经过了正在闷头喝咖啡的馄饨摊儿老板,出了餐厅。 出了餐厅后,腾达飞来到了一家砂锅店。 这里和之前的爱勒密斯西餐厅门口明亮清静的环境不同,这是一个又脏又破的小馆子。馆子的窗户底下堆满了柴火垛,烟囱里正冒着黑烟。 一个伙计从外面的泥炉子上用铁钳子夹起一个砂锅,快步走到门口,掀开棉布帘子,走了进去,将这碗砂锅放在坐在一个靠窗位子上的腾达飞和魏一平面前。 桌上,刚端上来的砂锅还冒着泡,热气腾腾。 腾达飞添满了手里的酒盅,看向对面的魏一平:“怎么,连我都信不过?” “非常时期,更得慎重。这是你的话,我全当成至理名言了。”魏一平冲他微微一笑。 腾达飞闻言也笑了:“只要魏先生不嫌麻烦,别说是换一次见面的地方,就算从现在换到夜里,我也一定奉陪。” 说完,两只斟满酒的酒盅,在氤氲的热气中撞在了一起。 砂锅里的热气仍在腾腾而上,二人在聊了一刻钟后,魏一平头一次在腾达飞面前露出了一脸愕然的神情。他直视着腾达飞,回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炸发电厂”,有些不确定地问:“发电厂?” “对,发电厂。”腾达飞压低声音,“只要把电厂一炸,整个哈尔滨就会是一片黑暗。想想看,到时候,除非端着一盆火炭,否则你什么都看不见,包括从哈尔滨外围同时冲进市中心的几支队伍。” “需要我做什么?” “和我联手,从东西两侧进攻发电厂。” 魏一平没有立即作答,他慢慢喝了口酒,言辞有些含糊:“人和武器倒不是问题,可这么多人,怎么集结,你想过吗?天黑以前,你怎么把足以打垮一座发电厂的人运进哈尔滨?” “你还记得那个日本人吗?”腾达飞并不在意他的含糊,他看着魏一平,说:“东京投降以前,他是关东军工兵部队的一个少佐。几年前,他参与修建过一条秘密的地下通道。” “在哪儿?” 腾达飞轻轻地跺了跺脚,神色意味深长。魏一平立刻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腾达飞继续说:“太平洋战争失利之前,日本人就意识到有朝一日,苏军很有可能会占领哈尔滨。这条秘密通道就是反攻的预案。他们借助了俄国人修造的下水道,打穿了一条通往发电厂的捷径。” 魏一平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所以,你留着他,就是为了让他画出这条秘密通道的图纸?” “没错。”腾达飞略有得色,“我早就说过,日本人其实是我们的朋友。可惜很多人连听我解释的耐心都没有。” “在哪里集结?”魏一平望着他,问。 “教场北。那儿有一个废弃的仓库,地方很大。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安排你的人骑着马在那里集结。仓库里就有一个下水道井盖。钻下去,就能找到秘密通道的入口。”说话间,腾达飞从兜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了魏一平,“这是那个日本人的地址,他会告诉你怎样找到秘密通道的入口。” 魏一平将字条接了过来,看了看。 “魏兄,虽然知道不该废话,但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腾达飞看着他,像是欲言又止。 闻言,魏一平慢慢抬起头:“您是总指挥,不管什么话都是金科玉律,请讲。” “那只黑色老虎再有一天就要醒了,我们得保证在此之前没人先一步吵醒它。”他看着魏一平的眼睛,语调缓慢,“有些时候,重视保密比保密本身更重要。” 魏一平的眼神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他表情平静地看着腾达飞:“姓魏的从蓝衣社时期就在这个圈子里混,该做的、不该做的,我比您清楚。” 腾达飞笑了,他举起酒盅:“敬蓝衣社一杯。” 和腾达飞分开后,魏一平神色沉重地独自走在街上。他的脑海里回想起那个闪进馄饨摊儿的女邻居。 他现在还不能将自己被跟踪的消息告诉腾达飞,因为那代表着保密局的致命疏漏。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查明,自己的行踪到底是怎么被迅速破获的。 这样想着,他走进了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彪子去了个电话。 回到公寓,魏一平连手套都没摘就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他慢慢环视着屋内的一切,表情阴郁。 正在他环视之际,电话突然响了。 一直守在隔壁等待监听的侦查员们听到动静,立时打开录音机。戴着耳机的男监听员马上拿起了记录本旁边的钢笔,将它拧开,等待记录抄写。他们接到通知说,魏一平并没有出现在爱勒密斯西餐厅,现在迫切地想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耳机里,传来一声“咔嗒”的声响,电话被接通了,但耳机里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接着,魏一平的声音从耳机里响了起来:“哪位?” “魏先生,是我,听出来了吗?”电话里,彪子回答道。 男监听员仔细地辨听,手在快速地记录着。 “今天唱的是什么戏,捉放曹吗?我年纪大,出一趟门不容易,半道上才通知我不吃饭了,不知道我就一个人住,午餐没着落吗?”魏一平的语气听上去不太高兴。 “您说什么?抱歉,您能大点儿声吗?”电话那头,彪子扯着嗓门说道。 魏一平顿了顿,有些不悦地说:“你在什么地方?” 彪子继续大声道:“我在一家餐厅。这附近只能找到这么一个有电话的地方,您多担待啊。” 电话里嘈杂的背景杂音同样让正在监听的侦查员皱起了眉头,他试着调整耳机的声音,但效果不佳。 此时,魏一平悄悄用肩膀和耳朵夹住电话话筒,开始用一把螺丝刀卸电话机底的螺丝。 “回去告诉你家掌柜,这顿饭今天不吃,没准儿到明天我就没胃口了。”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轻轻拆下电话机底板,一个小巧的窃听器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明天,明天我一早就来接您,今天实在对不住,咱们明天一定见!”彪子那边还在说话,魏一平已果断地把电话挂断了。 他一步步踱回沙发边坐下,脸色从未像今天这样难看过。 他想起了那晚李春秋和郑三在家里打架砸坏了电话的情景,又想起了安装工重新给他安装电话时托着底座小心试音的举动。这些无一不让他蹙紧了眉头。 桌上那部已被他拆开的电话,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魏一平死死地盯着它。 郑三生前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是他先用电话砸的我……是他先用电话砸的我…… 这句简单的话,却让魏一平一脸绝望。 ===第一百一十四章=== 随着小唐回到市公安局,丁战国立即赶到了高阳办公室。他在向高阳简要汇报了和李春秋出去的情况后,高阳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高阳问:“李春秋呢,他怎么说?” “这就是他的论断。虽然尸体在冰雪中埋藏的时间不短,他还是做出了判断,门房就是被人勒死的。” “尸体呢?” “已经送到尸检库房了,小李他们都过去了。” 高阳眉头微皱,他想了想,看向丁战国:“在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前,这件事先保密。除了已经知道的几个人外,不要再扩大知情范围。” “是。”丁战国正色道。 高阳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墙上的日历:“眼下,最重要的是明天。” 日历上的日期是农历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儿了。 丁战国一下子郑重了起来,他看着高阳,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是有什么行动吗?” “有,但不是我们。”高阳收回目光,看向丁战国,“市委接到了一些情报,国民党很可能会在明天晚上组织一次大规模的行动,也许是保密局,也许是党通局,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人。具体的情报还在甄别。你们侦查科那边,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顿了顿,丁战国摇头:“没有。” “是啊,时间太紧了,一天之内要想找到准确的消息,难。”高阳想了想,说:“去告诉你的人,从现在起,取消所有的请假,所有人都回来候命,二十四小时,枪不离身。” “是。”丁战国沉声应道。 交代完,高阳沉思着说道:“国民党这些人,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丁战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目光出奇地平静。 社会部。为了提醒时间紧迫,冯部长把办公室墙上的日历提前翻到了除夕。 此时,一旁的林翠指着日历,向冯部长汇报:“从监听到的电话内容来看,腾达飞在接头途中突然变卦。他和魏一平重新做了约定,再次接头的时间,就是明天上午。” “他们为什么要取消今天的见面?”冯部长皱着眉头琢磨着。 “也许是他们当中有谁遇到了麻烦?”林翠猜测道。 “谁,魏一平吗?”冯部长看向她,“他会不会发现了什么?” 林翠正准备接话,办公室的门突然被用力推开了,陈立业急急火火地闯了进来:“冯部长!” “出什么事了?”见他这样,冯部长一下就站了起来,担忧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李春秋……” “不,是他的同事,侦查科的丁战国。”陈立业连忙摇头,喘着粗气回答。 冯部长和林翠对视了一眼。 陈立业好不容易平复呼吸,然后表情严肃地说:“几个小时前,要是丁战国动手再快一点儿,我们就再也见不到李春秋了。” 傍晚时分,李春秋提着手提箱,带着姚兰和李唐,一家三口往门外走去。 因为走得匆忙,李唐差点儿摔了一跤。姚兰低头一看,发现是他的鞋带开了。不等她说什么,李春秋已经蹲下去替李唐系好了鞋带,可等他站起来后,李唐还是不动。 “怎么了?”姚兰忍不住问他。 “我忘拿冰刀了!”李唐大叫一声,随即转身跑向了卧室。 姚兰想追过去,李春秋却拉住了她。她回头看他,他轻轻摇了摇头:“叫他去拿吧。不要慌,别让孩子害怕。” 姚兰点点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抓住李春秋的胳膊,小声问:“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我还有事。”李春秋看着她,表情温和,“等明天事忙完了,后天一早我就回去。” 见姚兰不说话,他又加了一句:“我一定回去。” “你会有危险吗?”姚兰突然开口。 李春秋轻轻抱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要是有的话,早就有了,放心吧。” 姚兰深深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李春秋给她整理了一下围巾,平心静气地说:“回去之后告诉爹,就说我在单位值班,顶多到年初一的下午,我就到家了。” 姚兰顿了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 李春秋还想再说点儿什么,李唐已经从卧室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好的冰刀,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走吧!” 李春秋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笑着将他抱起,另一只手提起手提箱,几步便走了出去。姚兰跟在他们身后,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家里,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抬手将灯关掉,锁上了门。 楼下早已有车等候,司机是小唐。 姚兰将李唐抱上车,对小唐笑了笑:“麻烦你了,这么晚还得跑一趟。” “嫂子别客气,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小唐笑嘻嘻地回应。 李春秋也坐到了车的后座上,听小唐这么说,便向姚兰打趣道:“你别看他一脸仗义,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呢。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这会又让我硬拽出来了。” “要是你的话,我当然得骂了。”小唐笑着发动了汽车,“但嫂子没事,天天接送,我也乐意。” 夜里,社会部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林翠推开冯部长办公室的门,将身后的人让了进来:“冯部长,人来了。”说完,她便退了出去。 进来的人是高阳,他火急火燎地快步走到冯部长面前,神色有些焦躁:“什么事在电话里还说不清楚,非得把我拎过来。我只能待十分钟,多一秒都不行!” “十分钟,够我给你讲个故事了。”冯部长走过去关上门,而后转身看向高阳。 他表情郑重,连带高阳也下意识地压下心里的焦灼,肃穆起来。 “故事?悲剧还是喜剧?”高阳问。 “悲剧喜剧,得由你来定调。”冯部长抬手,示意高阳去沙发上坐。 高阳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坐下。 待高阳坐下后,冯部长继续道:“在市公安局,你手下那些人里,谁最能扑腾?” 高阳愣了一下,表情迅速沉了下。他顿了顿,这才开口:“丁战国。” “这个故事,他就是主角。”说完,冯部长也坐到了沙发上。 除夕前夜的火车站里,旅客熙熙攘攘,上火车并不太容易。李春秋抱着李唐,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挤过人群,来到了停靠的火车车厢前面。 “我先上去放东西。”小唐帮他们提着手提箱和东西,冲李春秋打了声招呼,便挤上了车厢。 姚兰看着李春秋,眼圈有些微微发红。 李春秋替她整理了一下耳旁的发丝,轻声道:“到家了,给我来个电话。” 姚兰点点头,却没有出声。 李春秋将李唐放下,蹲下来看着他:“上车睡一觉,下车就到姥爷家了。” 李唐点点头。他还小,并没有察觉到父母之间弥漫着的不寻常气息,只像其他孩子一样期盼着过节。 “你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李春秋笑着摸摸他的头,仔细叮嘱,“保护好妈妈,听她的话。” “我知道。”李唐看着他,表情纯真,“你要早点儿回来,我等你带我去滑冰车。” “一定。”李春秋笑着承诺。 说话间,小唐从车厢里走了出来。火车汽笛响起,列车员举起小旗子提醒旅客上车。 李春秋再次摸了摸李唐的头,将他的手交到了姚兰手里:“走吧。” 姚兰久久地看着他,目光里尽是依依不舍。李春秋也看着她,对视片刻后,他再次轻声催促:“上车吧。” 姚兰最后看了他一眼,终于转身,拉起李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车厢。 待他们上车后,不多一会儿,列车慢慢启动了,隔着车窗,李唐拼命地向父亲挥手道别。 李春秋也朝他挥手,悲怆地目送着这列火车由慢变快,最终驶离了车站。 站台上送别的人慢慢离去,李春秋感慨地转身,这一转身,他彻底愣住了,他的身后,魏一平正一脸笑容地站在那里。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魏一平已经先开了口:“李大夫,这么巧啊?” 李春秋立即看了看身边的小唐,为他做介绍:“这是魏先生,我多年前的恩师。魏先生,真巧,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碰上。” “这是我的同事,小唐。”随即,他也不忘为魏一平做介绍。 “魏老师,你好。”小唐主动与魏一平握了握手。 “我来送一个老朋友,你们呢?”魏一平笑着收回手,看向李春秋。 小唐很热情地提议:“正好,我有车,可以送您和李大夫回去。” “不麻烦你了。”不等魏一平回答,李春秋便打断了他的话,“我和魏先生很久没见面了,得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你先回去吧,这也拉着你忙活一晚上了。” 小唐看了他们一眼,很识趣地说:“那行,就不打扰你们了,魏先生回见。” 魏一平微笑地看着小唐走远了,这才转过头,看向李春秋。 月光下,李春秋一脸平静。 此时,冯部长办公室里,听到高阳讲起自来水处理站的事时,冯部长很是讶异:“去追李春秋他们的小唐是你派过去的?丁战国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只是未雨绸缪。”高阳摇摇头,“我早就对丁战国说过,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怀疑其实是一种美德。” 冯部长看着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高阳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件事,得从车队的老郝之死说起。按照李春秋的观点,杀死老郝的凶手一定是他的熟人。” “丁战国。”冯部长沉声道。 “我们调查了当天所有人的行踪记录,只有丁战国的时间对不上。从那天开始,小唐就跟到了他的身边。一直到九天以前,我们终于看见了丁战国露出来的尾巴。”九天前,丁战国偷偷溜进了市公安局的机要科档案室。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暴露在了小唐的监视下。 高阳神色严肃:“事后,我自己也去了一趟档案室。里面唯一被动过的,就是金克俭从长春发来的那份情报。” “金克俭?” “就是先前我和你们说过的,打入长春保密局的一个同志——金秘书。”高阳顿了顿,神情有些落寞,“不过他已经牺牲了。” 冯部长想起来了,他的表情有些沉重。 高阳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国民党的‘黑虎计划’保密性很强,他一直在想办法弄到这个行动的情报。丁战国的问题上报后,高层经过权衡,还是决定撤出金克俭,暂时不碰丁战国,以期可以挖出他后面的人。但谁都没想到,金克俭竟然用诈降的法子舍生取义,最终引出了向庆寿,可惜还是让他把秘密带进了棺材里。” 冯部长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高阳的声音陡然有些深沉:“对付丁战国这么狡猾的人,稍有不慎就极有可能暴露我们对他的跟踪。所以我们必须外松内紧,在向庆寿死后不退反进,提拔了丁战国的职务,还把他最在意的特别通行证颁给了他。果然,他沉不住气了。” “这条毒蛇冬眠了那么久,终于出洞了?”冯部长立即追问。 高阳点点头:“对。借着顺路开车送人的理由,他潜入了市委的后院。” “他做了什么?” “这是唯一的盲点。”高阳皱起眉头,“我们跟踪的人离得太远,没看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只对后院感兴趣。这,倒是很奇怪。” 路上灯影绰绰,昏暗的灯光透过车窗打在李春秋脸上,显得有些变幻莫测。 魏一平开着车,二人都是一语不发,车内异常沉默。 终于,李春秋率先开了口:“丁战国带我去自来水处理站的时候,姚兰自己去买了车票。” 魏一平目视前方,表情不变。 李春秋继续说:“那个开车的同事是巧合。下班的时候碰巧遇上了,他听说我要去火车站,便执意要送。” 魏一平还是一言不发。 “我一直在等您的电话,可一直没有等到回信,以为是您没弄到车票,所以这才先出了门。”李春秋还在说着。 “站台上,你太太的情绪很脆弱。”这时,魏一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她看起来很多愁善感,就像分别一样。” “女人嘛,每次都这样。”李春秋笑着道。 “该不会是她知道了你别的什么事吧。”魏一平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她什么也不会知道。”李春秋微敛笑意,“这一段时间出了那么多事,怀疑过,也就止于怀疑。我是说,她怕我还在外面拈花惹草。” 魏一平重新看前方的道路:“这倒对。怀疑、不安、忐忑,或许还有一点内疚。” 李春秋的嘴角慢慢平复。他扭头看向魏一平。 魏一平从后视镜里,与李春秋四目相对:“每个回心转意的女人都会内疚,毕竟她曾经背叛过你。” 听到这里,李春秋没说什么。 “背叛者的眼神里,总有那么一丝内疚。不是吗?”魏一平微笑着,眼中却全无笑意。 瞬间,李春秋变得面无表情。 社会部大楼内,冯部长与高阳的谈话仍在继续。 “十年前,丁战国阻止了李春秋的同党老赵刺杀腾达飞,李春秋由此断定他是腾达飞的人。”高阳琢磨着,“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就意味着,丁战国和‘黑虎计划’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冯部长点头:“而且,他很有可能还是这个计划里的核心人物。” 高阳继续道:“他曾经有两次深夜外出,因为不敢跟太近,小唐两次都跟丢了。现在回想起了,他半夜去接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腾达飞。” “明天就是除夕了,他肯定有动作。”冯部长表情越发凝重起来。 闻言,高阳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对他的监视,要提到最高级别了。” 市公安局里,丁战国的办公室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中冥思苦想。 今天,就在他即将得手杀李春秋的时候,小唐的突然出现,让他不免有些疑虑。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必然?他真的是顺着车轱辘印找来的?还是说,其实他一直都跟在自己身后?如果他一直都跟在自己身后,那问题就显得很严重了。 任何一个微末的疑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不敢怠慢,毕竟这是一个关系到他本人、关系到腾达飞乃至整个“黑虎计划”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猛地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来回踱步。许久,他慢慢站定,露出决然的神色。 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 魏一平的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着,透过车窗,李春秋发现车已开到了姚兰家附近。 车速慢慢降了下来。 魏一平仔细地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街道,开玩笑似的说:“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李春秋看着他,没有出声。 “我最怕在这里看见刚刚送你去车站的那个同事。” “站长……” 不等他继续说,魏一平就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明天就过年了,咱们聊天的气氛也别老是这么沉重。开个玩笑而已,嗯?” 李春秋也跟着笑了笑。 魏一平空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点儿,明天的现在,咱们就能安安心心吃饺子过年了。再多一天,你就随时可以回南京授勋,我在这里提前祝贺你。” “立功的关键时刻,那些人还肯让我们参与吗?”听魏一平提起这件事,李春秋故意问。 魏一平嘴角一挑:“我相信,上面把我们留到今天,不仅仅是让我们给哈尔滨贴几副春联吧?” 李春秋附和了一声,表情不置可否。 魏一平将车开到了楼下,二人道别后,李春秋目送着他开车离开。 待到轿车完全驶离视线,李春秋立马转身狂奔上楼。 他用力将门推开,卷着风雪冲进房间,接上电话线,抓起电话便立即拨了个号码出去。 电话接通后,他立刻说道:“老陈,是我。李唐的作业本忘带了,他今天晚上坐火车回依兰,过了年才回来,怕是赶不上交作业,学习能关照一下吗?”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焦急,像是方寸大乱。 听见电话那头陈立业说了几句之后,李春秋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对,一个小时前的车,如果中间不停的话,天亮就到了。” 轨道上的火车疾驰着,夜色已深,车厢里的旅客们全都昏昏欲睡。 此时,李唐早已躺在姚兰的怀里睡着了,姚兰则一直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在情况复杂的车上睡去。 坐在她对面的一位似乎一直在看报纸的乘客,将报纸稍稍下移。他的左手戴着一只手套,动作看上去有些不太灵活,像是受了伤。 这个乘客不是别人,正是特务彪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已是深夜,旅客却依旧没有减少。宾县火车站的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秩序地排着众多长长的队伍,远远看去,乌泱泱的一片。 不一会儿,火车站的小喇叭里传来了清晰的广播声:“各位旅客请注意,从哈尔滨方向驶来的列车即将进站。各位旅客请注意,从哈尔滨方向驶来的列车即将进站……” 站台上,一块写着“宾县站”的木牌随着北风微微飘摇。 两个青年男子排在了众多队伍中一支的最前面,表情机警地四处观望。 没多久,一声刺耳的长笛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从哈尔滨开来的火车进站了。 那两个排在队伍最前面的青年男子,在火车停稳后,率先检票登上了车厢。 他们在车厢里快步走着,没多久,他们便找到了姚兰母子曾经坐过的座位,然而,座位上空空如也,姚兰母子已经不见了。 他们眼一扫,看见小桌上放着一张报纸。 这张报纸,正是之前彪子读过的那份,而彪子也不见了。 夜里一点,陈立业家的电话铃急骤地响起。 在这个紧要的时间节点,陈立业一直没有睡,他快步走到电话前,一把抓起了电话,在听见电话那头的侦查员说了句什么之后,他一下子愣住了。 他飞快地想了想,说:“快。去魏一平家。马上。再晚他就跑了!” 电话那头,接到命令的侦查员立刻召集了几个同伴,按照指示直奔魏一平的住处。 他们到达魏一平的公寓时,整栋楼都黑漆漆的。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魏一平住所的门口,其中一个侦查员用一根细铁丝捣鼓着门锁,不一会儿,门锁便被捣开了。 为首的侦查员轻轻推开了门,他打着手电筒照向了屋内,而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黑暗的房间里,手电筒的光柱慢慢移动着,依次扫过沙发、茶几、角落的方桌上面的电话…… 忽然,光柱停住了,侦查员又将手电筒向回移动了一步,再次停留在了电话上。昏暗的光线下,他隐约觉得这部电话有些异样。 他走过去,将电话拿了起来,这才发现电话的底座已经机体分离了。他把电话翻了个个儿,其他几个侦查员凑过来一看,只见电话内部的窃听器显露在他们面前。 夜深人静的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慢慢行驶到奋斗小学的大门口停了下来。车灯连续闪烁了三下之后,奋斗小学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黑色轿车缓缓开了进去。 轿车直直开到了教学楼前,一个胡须丛生的男子从车里带下了李唐和姚兰,将他俩送进了三楼的一间教室里,随后出去小解。 月光下,姚兰和李唐安静地蜷缩在教室的一角。黑暗中,李唐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然后轻轻地唤了句:“妈妈。” 姚兰立刻搂住了他:“妈妈在。” “这好像是我们学校。”李唐小小的眼眸闪着光。 正在这时,出去小解的胡须男子回来了,正好听到了李唐的话。他走到李唐和姚兰面前,蹲下身子,开口说:“不愧是李大夫教出来的孩子,聪明。” “本来打算带你们去个有咖啡和热牛奶的地方,但计划有变化,就来这儿了。不好意思,委屈委屈吧。”他看着李唐,接着说,“要是困了,那边有毛毯;饿了渴了也有吃的。要是小孩子想闹想叫唤,也可以,反正学校放假,一个人都没有。那个看门的大爷,年前怕是醒不过来了。” 说着,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李唐的手腕。 姚兰被他的这一举动吓得叫了一声。 月光下,胡须男子将李唐手里抓着的那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冰刀慢慢取了下来。他看了看李唐,说:“你爸爸就是教你这么对待他的朋友吗?” 姚兰把李唐紧紧搂在怀里,紧张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们误会了,我们只是回乡下,什么事都不干。不信你可以去问那个魏先生,是他叫你们来的,对吗?” 胡须男子勾起嘴角“嘿嘿”一笑:“嫂子,别害怕。踏踏实实待着,到了明天,李大夫就会来接你们。” 被姚兰紧紧搂着的李唐,正用一双小小的圆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胡须男子慢慢站起来,正准备走,忽然看见了房顶垂下来的一盏电灯。他想了想,登上课桌,一抬手,用手里的冰刀把灯泡砸碎了。 “啪”的一声,玻璃碴儿碎了一地。 姚兰紧紧地抱着李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砸完了灯泡,胡须男看了眼他们,随后转身走了。 此时,李春秋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把满是担忧的脸深深地埋在了双手里。 陈立业坐在他旁边,表情沉重地说:“对不住。我们目前也不明白,魏一平是怎么发现他被窃听的。” 说完,他顿了一下,接着说:“秘密通缉令已经下发了,我相信,魏一平还在哈尔滨,他跑不远。” 李春秋慢慢抬起头,一夜之间,他显得心力交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过。李唐和姚兰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无尽的担忧中。 陈立业深知李春秋现在的心情,他看看他,道:“我如果是魏一平,也不会害姚兰和孩子。他们是筹码,筹码是不会轻易被毁灭的。离大年夜还有整整一天,我们还有时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管谁赢,我已经输了。”李春秋没有看他,满脸的疲惫不堪。 “底牌还没有亮,你怎么知道你会输?”陈立业定定地看着李春秋,似乎要把他从这种无助的颓废中生拉硬拽回来,“想想看,魏一平为什么会绑架姚兰和李唐?” 李春秋猛地转过头,看着他。 “威胁。这说明你对他们还有用。相信我,他迟早会给你打电话。”陈立业目光坚定地望着他。 听他这样说,李春秋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的电话。 陈立业接着说:“我们还在找那个日本男人,找到他,也许就能找到魏一平。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会搅和进来。这些人都会是我们的突破口。” “谁?”李春秋颓然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下。 “你怀疑的那个人的身份已经被证实了,就像你推断的一样。如果他是‘黑虎计划’的核心,通过他也能找到魏一平。” 李春秋闻言转过头,看向了窗外对面的一扇窗户,自语道:“丁战国。” 对面的那扇窗户里,丁战国正静静地和衣躺在床上。月光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窗外,不知什么地方已经响起了零零星星的炮仗爆炸的声音。 旭日初升,万道霞光洒向了这座银装素裹的边城。街道上,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丁战国拎着皮包出了家门,从楼里走出来后,他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往附近街道上一个卖炸糕的小摊儿走去。 卖炸糕的小贩用竹制的夹子从油锅里将焦黄的炸糕一个个地夹出来,随后,他用油纸包了两块炸糕,递到丁战国手里。 丁战国拿着炸糕,一边吹一边问:“你说这炸糕,怎么不能做肉馅的呢?” “肉馅的?都是拿豆沙红糖拌馅,祖师爷就是这么传下来的。”小贩看看他,满脸堆笑。 丁战国咬了一口,点了点头,含混不清地说:“嗯,好吃。看来老祖宗自有他们的道理。” “您要吃着好就常来。”小贩继续抓面下锅。 不远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丁战国,见丁战国把几张钞票递给小贩后走了,他也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一直跟着丁战国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 晨曦透过洁净的玻璃窗,照进了姚兰家的客厅。已经坐在沙发上苦苦等了一夜电话的李春秋,仍然死死地盯着小桌上的那部电话。他的两只手不自觉地相互慢慢搓着,面容上满是焦躁不安。 陪着他守了一夜的陈立业看看他,开口打破了屋里有些令人压抑的气氛:“你的胃病怎么样,最近还疼吗?” 李春秋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陈立业站起来,把餐桌上盒子里的几块饼干拿到他面前:“你得吃点儿东西。” 见李春秋没反应,他用手捏起一块饼干,递到他面前:“我有个经验。当你吃东西的时候,时间就过得比较快。你试试。” 李春秋看了看他,接过饼干刚放进嘴里,忽然叫了一句:“老陈……” “嗯?” “你说,我们就这么在电话旁边干等着,耗在这儿,哪儿也去不了,这是不是就是魏一平的目的?” 听他这么一分析,刚拿起一块饼干的陈立业愣住了,他想了想,反问了一句:“他怕你去干扰什么呢?” “乱,有点儿乱。我有点儿想不清楚。”李春秋用手胡噜了一把脸。 “心一乱,脑子就乱了。我们都需要平静一下。要知道,人在两种情况下,特别容易做出偏激的决定。”陈立业吃了一块饼干,耐心地说道。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他胡乱地咬着饼干,细碎的饼干屑撒了一地。 “一是受到威胁,二是生病。这两种情况下,人都是脆弱的。”陈立业尽可能地转到其他话题上,他不无自嘲地说,“我老婆这几天只是发烧,担心自己得了肺炎,夜里烧得糊涂的时候,甚至都给我留遗言了。”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 似乎觉得自己用的词有些欠妥,陈立业赶紧说:“丁战国后来再没有找过你吗?” “是啊,为什么连他也没消息了?”李春秋摇了摇头,下意识地说。 “也许他觉察出了什么,不敢再轻易伸手了。”陈立业揣测着。 “不。今天已经是除夕了。不应该这么风平浪静。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 “耐心点儿,一定会有的。” 他的话音刚落,李春秋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转过头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陈立业微微一愣,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说肯定会有消息的。” “不,这句前头。” “说什么?我说丁战国后来没找你,是不是觉察出什么了?”陈立业轻蹙着眉头,凝神看着他。 “再往前。” “再往前,我老婆留遗言吗?”陈立业被他问得有些发蒙。 “你老婆病了,她发烧了,是不是?”李春秋紧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问。 “是啊,怎么?” “她是不是肺炎?” 没等陈立业反应过来,李春秋马上从桌子上急匆匆地翻出一支铅笔,塞到了陈立业的手里,拉着他快步走到一面贴着哈尔滨地图的墙边:“快,给我画出那个卖棋子火烧的范围!” 陈立业赶紧用铅笔在地图上描出了一段路线,然后在路线周围画了一个椭圆形。 李春秋看着陈立业画出的范围,有些诧异:“这么大一片地方?” “这就是根据你提供的那个时间段,确定的搜索范围。你想干什么?”陈立业还是没明白他的意图。 “我要去一趟。”李春秋几步走到衣帽架旁边,一把摘下大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对陈立业说:“你在家里等着。如果我没猜错,魏一平暂时不会来电话,他会让我困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等他把要紧事全办完,确定我不可能给他的计划带来麻烦之后,才会联系我。” 李春秋迅速地穿戴好了衣帽皮鞋,将门拉开,嘴里不停地安排着:“即便是他把电话打过来,我不在家没法接这个电话,也有外出的理由。所以一般的电话你不要接,如果是我打的,会在铃响三声以后挂断,五秒钟以后再给你拨。”话一说完,他已经出了门。 陈立业呆呆地站在一边,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出了家门,李春秋快速地驾车,朝陈立业所画的区域驶去。车窗外,街景风驰电掣般地掠过。 就在刚刚听到陈立业太太可能患上肺炎的一瞬间,李春秋忽然意识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用以消炎的西药。那个日本男人被赵冬梅刺伤不久,这几天是他伤口恢复的关键时间,从他精通电路图和爆破装置的特点来判断,此人必然是前日军军官。作为一名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他一定会把西药作为治疗的首选。 因此,在陈立业提供的区域范围内,只要找到一家敢于偷偷售卖本属于处方药的抗生素类药品,就能找到这个日本男人,继而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魏一平。 顺着这样的思路,李春秋一脸急切地驾着车来到了陈立业所画的区域内。他先后走进了中式医铺、西式诊所、杏林药铺、跌打医馆……却一无所获。 他带着希冀,走到了最后一家名为“百草集”的药店门口。一个伙计正在外面挂铺板,挂一个歇一歇,冻得直搓手。大概是因为除夕的关系,这家药店准备提前打烊了。 李春秋推门走了进去,依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脸色阴沉地从药店里走了出来,绝望地往前走去。 正在这时,刚才那个挂铺板的伙计从他身后跟了过来,就在他要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伙计在他的身后叫了声:“哥。” 李春秋回过头看着他,伙计小声地说:“你想要啥药?” “盘尼西林。你有吗?”李春秋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丝希望。 “有是有,不过哥,现在这个药不好弄,风声紧,得这个数。”伙计朝他伸出了个巴掌,比了个数。 “行。” “成,那哥,我回去给您拿,但咱不能在这交易。”说着,他瞥了眼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在那儿,怎么样?” 李春秋点头。 见他同意,伙计火急火燎地跑回药店拿了一盒盘尼西林,又急匆匆地跑去了那条僻静的小巷子。 小巷里,李春秋看看手里的盘尼西林,把它揣了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了伙计。 伙计数了数,一脸茫然地看看李春秋:“哥,不够啊。咱说好了是一巴掌的。” “就这么多了,我再给你加个别的。”说完,李春秋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那本印着“哈尔滨市公安局”字样的工作证,递给了伙计。 伙计在看到证件后,惊恐得怔住了,待他反应过来时,转身就想跑,却被李春秋一把摁住了。他赶紧把钱塞回李春秋手里:“这药不是我的,真的,我就是药铺后屋捡的。” “除了我,还有个人买过这个药,是谁?”李春秋沉声问道。 “没有,我从来没卖过,就这一次,再没有了!”被他摁住的伙计满脸惊慌,却死不承认。 李春秋什么也不说了,拽着他就往小巷外面走。 “别别,去哪儿啊这是?”伙计死命地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嚷嚷。 李春秋也不回答,只管拽着他往外走。伙计彻底急了:“我真的没卖过几次,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我要找个人。”李春秋停下来,看着他。 “谁?”伙计被他拽得生疼,好不容易见到转机,他立刻问道。 “男的。话不多,个子不高。” 伙计定定地看着李春秋:“你早就盯上我了?” 李春秋没回答他,他把伙计塞回来的钱又塞了回去:“告诉我他住哪儿,你带着钱回家过年。” 伙计看看手里的钱,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第一百一十六章=== 市公安局的食堂后厨里,炊事员们忙得热火朝天,切肉和面,擀皮剁馅,所有人都在为包饺子做准备。 而刚到局里的丁战国,没去办公室,却先来到了这里。他以孩子身体不好为由,找炊事班长要了个治疗贫血的食疗方子。 灶台边上,炊事班长在得知他的来意后,很乐意地对正拿着纸笔准备记录的丁战国说:“红枣、枸杞子、黑木耳。对,还有乌鸡,一起炖,最补血了。” “锅呢?铁锅行吗?”丁战国认真地记着。 “最好是砂锅。你家里要没有,就从这儿拿一个回去。” 丁战国抬起头,咧嘴一笑:“要是能在这儿炖,就更好了。我这手拿把枪还行,蒸炒炖煮,什么都没戏。” “这算啥事,我给你炖。”炊事班长热情地接下了这个活儿。 “太感谢了。”丁战国对他报以一个感谢的微笑。 丁战国没注意到,他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在监视到这一幕后,悄然离开,转而走向了高阳办公室。 这个一直监视着丁战国的人,是小唐。他来到高阳办公室后,开始向他做着汇报:“昨天夜里一直在家,早晨出门,除了吃炸糕,一路上走过来,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刚刚去了食堂。” “去食堂做什么?”高阳低着头,削着一个苹果。 “要食疗的方子。给孩子治贫血用的。” “不错的理由。孩子身体不好,谁都没法拒绝。”说完,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如果我没猜错,他差不多快来了。” “找您?”小唐有些狐疑地问。 高阳点点头:“以进为退。这也算另一种主动出击。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了门口。门开了,果然是丁战国。 小唐见他来了,果断地往外走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唐跟他打了声招呼:“丁科长。” 丁战国冲他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小唐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的丁战国说:“高局长,医院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孩子贫血,我想请个假。” 接着,小唐推开门,慢慢地往走廊的一侧走去,在他身后,他依稀听到丁战国的话从门缝里传了出来:“……平时也不知道,要不是这次住院,我还迷糊着呢。不会耽误值班,今明两天,有事一个电话我就能过来……” 随着他愈走愈远,声音渐渐在他身后消失了。 小唐走到走廊尽头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屋里,十几个身着便衣的侦查员坐在椅子上,眼神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他把门关上,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轻轻地说:“兔子准备出窝了。从现在起,他到的每一个地方,都要保证有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他环顾了一圈,然后命令道:“出发。” 出了高阳办公室,丁战国便径直走出了公安局,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前往农贸市场。 临近除夕,农贸市场里有着最后的热闹,却很是杂乱无章,买东西的买主和卖东西的摊贩都有种最后收场的急促感。 人群里,丁战国淡定地穿行其间。他走到一个关着几只乌鸡的笼子前看了看,在还了一番价钱后,买下了一只乌鸡。 远远地,身着便装的小唐,遥遥地看见拎着乌鸡的丁战国从市场里出来,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他快步追到巷口,往里一看,只见丁战国已经走到了小巷的尽头,他跟了过去。 穿过这条小巷是另一个集市,这里卖的是各类调料:花椒大料、油盐酱醋。 小唐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搜寻着。很快,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丁战国,正在一个小摊前讨价还价。 买好了调料,他见丁战国溜溜达达地从集市里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看看手里买的东西,就像一个寻常人家采买年货的父亲一样,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举动和行为。 顺着药店伙计的指示,李春秋驾驶着轿车一路前行,就在他行驶到一条狭窄的小街时,目光忽然被车窗外一堵斑驳的砖墙吸引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堵墙,他认得那堵墙。那天和魏一平一起去送炸弹时,司机正是将车停在了这堵墙的前方,也就是在这儿,那个日本男人上了车。 李春秋从车里下来,四处看了看,只见这堵墙其实是一条街的街尾。在这堵墙的外面,有一条相对宽阔的街。这条街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家饭馆还开着,斜伸出来的烟囱里有烟徐徐地冒着。 李春秋想了想,朝那家饭馆走了过去。饭馆里,桌椅板凳全部胡乱地放在一起,看样子这里也要提前打烊了。 李春秋借口希望他们送个餐,和掌柜聊了起来。 掌柜一边拿着一小盆熬好的糨糊往春联上刷,一边对李春秋说:“真没法送了,后厨的火刚熄,伙计们都回家了,没法送。” 李春秋站在柜台边上,一脸沮丧道:“这几天就你这家开着,我还以为能有口热乎吃的。算了,有腊八蒜吗?我买点儿带走。” “行,等着。”说完,掌柜放下糨糊,往后厨走去。 趁着掌柜去后厨拿腊八蒜的间隙,李春秋迅速在柜台上翻开了账本,快速仔细地看着。 不一会儿,掌柜搬着一罐腊八蒜从后厨里走了出来。他一挑后厨的帘子,看向前屋的时候,愣住了。 前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柜台上,那本厚厚的账簿被翻开撇在了一边。 一所昏昏暗暗的民居里,烟雾缭绕。 这间民居比日本男人先前住过的那间大一些,靠窗户的南墙盘着一个大炕。炕中央摆着一张小炕桌,桌上放着一堆药瓶和一些大饼。 日本男人躺在床上,举着一杆烟枪,对着床边小桌上点着的一盏烟灯点着。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徐徐地吐了出来。 他对面的椅子上,彪子正静静地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一张地形图。 日本男人嘟囔了一句什么,彪子没听清,他抬起头看了看日本男人,问道:“你说什么?” “这些烟土越来越差了。”日本男人有气无力地看着手里的烟枪。 “知足吧。共产党的地界,有点儿能冒烟的东西就不错了。”彪子斜睨着他,冷哼了一声。 日本男人叹了口气,转而问他:“我的船票呢?” “晚上有人会给你送过来。” “这东西说是止疼药,其实是鸦片。说给我船票,但天天就这么拖着。不给我烟,我连饭都吃不了,你们说什么,我就得干什么,用这玩意儿控着我,什么条件也不能提。我脑子还在,我知道你们的手段,我什么都知道。”日本男人把烟枪放下,看看彪子,“帮我转一句话,钱我也不要了,船票给我,把我送到大连,我感激你们一辈子。” 彪子看完了地形图,把它小心地收起来,装回兜里:“你是个聪明人。钱的事,他们许了你多少,没人交代过我,照我看,也给不了了。至于船票,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他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问了一句:“你在图上标的那个‘教场北’,是唯一的入口?” 日本男人还沉浸在鸦片的劲儿里,浑身都虚软着,他虚虚地点了点头。 彪子看了看他:“少抽点儿吧。再这么抽下去,就算上得了船,你也得死在海上。”说完,他走出了里屋,将院子的大门关上。 日本男人丝毫不理会他的忠告,给烟枪里又加了一勺药膏,深深地吸了一口。 过了不一会儿,门又开了。 听到门响,日本男人在屋里遥遥地问了句:“怎么了?” 大院里,一片沉寂,没人回答。 见无人应答,他又问了一句:“谁?”仍旧是一片沉寂。 日本男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晃了晃脑袋,使劲儿搓了一把脸,迫使自己清醒过来。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短刀,跳下床去,一瘸一拐地挪到了门边。 他先是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然后慢慢伸出手,把门轻轻地推开,急速冲了出去。刚一出去,他就被门外的李春秋猛地踹了进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而他手里的刀子也被李春秋敏捷地夺走了。 李春秋拿着刀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冰冷。 “你?”日本男人躺在地上,显然是认出了他,“你们的人来过了,图纸也拿走了,你还要什么?” “知道我是谁吗?”李春秋死死地瞪着他。 日本男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还记得赵冬梅吗?”李春秋蹲下身子,咬着牙,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赵冬梅?”日本男人蹙着眉。 “那个把你扎伤的女人。”李春秋满含悲愤地望着日本男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我是她丈夫。” 日本男人显然没有想到李春秋和赵冬梅的关系,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李春秋。突然,他晃了晃脑袋,鸦片的劲儿又上来了,他的眼神有些涣散。 “告诉我,她在你这里,看见了什么?”李春秋定定地凝视着他。 “不,什么都没有,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我也不认识你们,我不认识。”日本男人不停地摇着自己的脑袋。 李春秋见他这副恍惚的模样,看了看炕桌上的烟枪,冷哼一声:“过得比日本投降之前还舒服,魏一平和腾达飞对你真不错。”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认识你太太,都是他们安排的。你不该来找我,你该去找他。”日本男人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起来。 “他们在哪儿?”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日本男人慢慢地笑了。忽然,他的笑容凝固了,他死死地看着李春秋,“你去死吧。” 压抑到极限的李春秋再也忍耐不住,他突然将手里的那把短刀高高扬起,猛地往下一插,手起刀落,那把短刀一下子扎透了日本男人的腿。 接着,他的耳畔传来了一声惨叫。 此时,彪子正在电话亭里给魏一平打电话:“我确认过了,只有那一张图纸。对,路线也搞清楚了。他说他不要钱了,把船票给他就行。” 因为太冷,彪子用头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两只手不停地搓着,放在嘴边哈着气。 他在听到电话那头魏一平的那句“把他处理了”之后,把听筒拿在手里:“明白了。能用枪吗?我的手还没好利索。好,知道了。” 说完,他把电话一挂,推门出去,再度往日本男人的住所走去。 这个当口,那个日本男人靠着床边坐在地上,不知道现在的他是真的陷入了鸦片的迷幻里,还是已经从那个劲儿里缓了过来。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神迷离,他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背对着自己、在小桌边忙活着的李春秋,淡淡地说:“别费劲儿了,我什么也不会说。你是个叛徒,你不会活到明天的。” 李春秋没理会他,兀自摆弄着鸦片膏、杯子、药片和一支注射针筒。 “都是聪明人,谁也别蒙谁。我说出来,你也一样会杀了我。我不说,还能保半条命。”日本男人一边说一边看向门口,显然,他是在希望彪子能早些回来。 李春秋把各种东西都倒进了一个杯子里,飞快地配制着。对付魔鬼,只能用地狱里的手段。 方才看到桌上的鸦片,李春秋猛地想起早年在医学院的图书馆里,曾看到过的一篇关于“迷幻剂”的论文。鸦片超量进入人体以后,带来的不再是兴奋,而是迷幻。 现在,他在尽可能地回忆论文中提到的原料比例,实在想不起来的,他就只能根据经验来了。 调制好后,他将注射针头探到他调制的杯子里,从里面吸出了一管褐色的液体。 李春秋走到瘫软在地的日本男人身边,撸起他的袖子,把针头刺进了他的小臂,将液体推了进去。 渐渐地,日本男人面孔上的表情由愤怒逐渐变得平和。他的嘴角开始微微上翘,眼神迷离地微微笑着,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还疼吗?”李春秋声音显得异常地和蔼。 日本男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舒服吗?” 日本男人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现在在哪儿?” “在天上,在云彩上,就这么飘着,太阳照着我,真暖和啊。”日本男人迷醉了,他仿佛真的置身在云彩之上,整个脸庞都带着舒服的笑。 “认识魏一平吗?” “不认识。” “‘黑虎计划’是什么?” 日本男人再次摇了摇头。 “我是你的朋友啊。”李春秋轻声地说,尝试着引导他。 “我要是说了,他们就不会送我回日本了。”日本男人微笑着,好似已经在云端里看见了他的家乡。 李春秋表情凝重地看着他,显然,“黑虎计划”这四个字被他用固有的保护形式,固定在了意识里。看来,想问出有用的东西,必须换一种方式。 正在这时,日本男人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起来。李春秋拿过一件衣服,帮他披到了身上,接着问:“你们在哪里试爆的炸弹?” “山谷。一个很远的山谷,四处都是雪。”日本男人眼神迷离。 “你知道那个地方。对吗?” “对,我知道。那个地方叫独山子。” “你在这儿的主要工作是什么?”李春秋继续问。 日本男人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灰了:“图纸。画图纸,一个隧道。通往很多地方的隧道。” “能通到哪儿?”李春秋扶着他,追着问。 “很多地方。每一个地方。”日本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重要的出口在哪里?” “在……”话还没说完,日本男人的手便垂在了地上。 李春秋蹙着眉,有些沮丧地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他已经死了。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院里的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李春秋一脸惊愕,他没想到有人会来。他转头看了眼,然后迅速用日本男人的衣服盖住了他被扎透的大腿,躲进了大衣柜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屋里的门开了,彪子提着一把枪,径直走了进来。他刚一进屋,就愣住了。 他眼前,日本男人正靠着床边端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针筒,带着诡异的笑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腿上还盖着自己的一件衣服。 彪子在日本男人面前蹲了下来,看着他,幽幽地说:“早就劝过你,再这么抽下去,会死的。” “也好,省得我动手了。”说完,他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转身,忽然发现了地上的一滴暗红色的血。 他一下子警惕起来,他再度蹲下身,用手枪的枪口慢慢将日本男人腿上的衣服掀开。瞬间,那把扎透了大腿的短刀和日本男人血淋淋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彪子四处看了看,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墙脚的大衣柜上,他端着枪朝大衣柜走了过去。 此时的李春秋,努力地屏气凝神,他透过柜门的缝隙看见彪子正一步一步地朝着这边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李春秋细细的呼吸声也跟着逐渐变快了。 眼看彪子就要走到衣柜的门口了,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响,彪子转过头,只见日本男人的尸体摔倒在地。 寂静的屋里,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他转过身,走过去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小桌上乱七八糟的鸦片膏,琢磨了会儿,嫌弃地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吸多了,还要自残?” 说完,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走了。 见他走了,躲在衣柜里的李春秋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日本男人的住所,李春秋紧紧地跟住了彪子,趁着彪子吃午饭的空隙,他立即给陈立业去了个电话,告知他腾达飞他们爆破的地点。 随后,他一路跟着彪子来到了一个一片杂乱的市场。他神色焦灼地四下观望,密集攒动的人头间,根本看不到彪子的身影。 李春秋在人群中焦急而又茫然地寻找,忽然,他停下脚步,拉住一个老者,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有点儿晕头转向呢?” “不常来吧?往西走是兴隆胡同,往北走是教场北路。”老者微微笑着,很和蔼。 “教场北路?”李春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嗯。” “不是有个北教场吗?” 老者摇摇头:“那不是一回事。别说你年纪轻轻的,就是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两个地方,这路牌掉了多少年了。” 李春秋向老者道了谢,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终于对上了!怪不得社会部在北教场找不到线索,一定是赵冬梅匆忙中把地方记混了。如果魏一平就在这里,那么,给赵冬梅带来杀身之祸的发现——教场北路,必然就是一个重要的隧道入口。 这样想着,李春秋疾步向北走去。他知道,姚兰和孩子,以及神秘隧道的真相,都已经近在咫尺了。 社会部。林翠和陈立业正并肩匆匆往外走,陈立业走得很快,他甚至小跑着,林翠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嘱咐着:“民主联军去独山子剿匪,已经是前年的事了。现在那边怎么样,还有没有残余土匪,谁也不知道。” 陈立业只顾埋头前行,没有回应林翠的话。 “既然腾达飞把那儿作为炸弹的试爆点,他们一定有所活动。有多少人、多少枪,都不清楚。你必须小心。”林翠语速很快,字字句句透露着对陈立业的担心。 “李春秋现在也只能查到这些东西,时间太紧,我们只能加快步子自己去找。你就在楼里等着,李春秋再查到什么,他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林翠还想说点儿什么,陈立业随即开玩笑似的又说了一句,“记得守好电话,可别耽误了我报喜的消息。” 两个人一路从走廊穿过前厅,来到大门外。 大门外的台阶下面,一辆吉普车正在等着陈立业。驾驶室里的侦查员已经将车打着了火,发动机“嗡嗡”地响着。车外面,另一个精干的年轻侦查员正在车门边守着,见陈立业走出来,他立马把车门打开,将他护了上去,随后自己也钻进了车里。 见陈立业上了车,林翠锁着眉头,不无担忧地目送着吉普车快速地开出了院子。 下午两点,丁战国已经将从农贸市场买回来的东西带去了食堂后厨,炊事班长热心地帮他炖着。 灶眼上,砂锅的锅盖被沸腾的汤汁顶得一开一合。 炊事班长看了看砂锅,又笑眯眯地看了看丁战国,说:“小火慢炖,四个钟头就能出锅啦。” 丁战国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他的眼睛闪着一种深邃的光。 土干打垒,木做梁椽,教场北路的一个大车店,整个院子都被一圈青砖围了起来,车店的门口还插着一杆箩筐幌。因为年头太久,院子和大门处处透着一股破败的味道。 年关将至,大车店周围的小酒馆和木匠铺已经都歇业关门了,家家户户门口都贴好了喜庆的春联。唯独大车店的两扇用铁皮包着边的大木门上,还没有任何过年的味道,两扇门关得严严实实。 大木门其中一扇的门板上,还有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门。 走到这里的彪子,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常,才抬手敲了敲小门。 不一会儿,有人从里面把小门打开。彪子一闪身,走了进去,小门随之也关上了。 不远处的李春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等小门关上后,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来到小门的门口仔细观察。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站在门口思索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扇紧紧关闭的小门上,丝毫没有留意到大车店左侧不远处的路边,魏一平正在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 电话亭里,魏一平握着听筒全神贯注地说:“安那个炸弹很难吗?为什么还得要找一个特别的人?” 他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几句什么话之后,回道:“也就是说,这个人不再回来了?他是个鱼钩,钓的是今天晚上的第一只虾米?好。我知道了。我这里有个人。他会是最好的人选,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说完,他把电话挂了,重新拨了李春秋家的电话,耐心地等着。 此刻,魏一平也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电话上,同样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李春秋。 站在大车店门口的李春秋仍旧飞快地琢磨着,他依然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正在这时,门缝里突然人影一闪,李春秋透过门缝往里看去,只见彪子正向门外快步走来。 意识到自己已经来不及跑开,李春秋敏捷地扫了一圈四周,发现了一座伫立在不远处的电话亭,他顺势往那边走了过去。 这时,大门已经被推开了,彪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李春秋的背影,想了想,跟了过去。 太阳把彪子的影子拖得很长,李春秋用余光瞥见了地上彪子的影子,但眼下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往电话亭走去。 电话亭里,魏一平正背对着电话亭的玻璃门,打着电话。李春秋走到电话亭门口,站住了。他站在外面,做出一副排队等着打电话的模样。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彪子也不动了。李春秋感觉到了身后来自彪子灼灼的目光,他看了看手表,再看看电话亭里那个一直等着不动的人,勉强地抬手敲了敲电话亭的玻璃门。 听到敲门声,魏一平挂了电话,转过身。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李春秋和魏一平都愣住了,他俩十分诧异地愣在原地没有说话,不远处的彪子也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呼啸的北风里,几乎站成了一条直线的三个人,就这么互相沉默着。 魏一平完全没想到李春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看了看站在李春秋身后的彪子,彪子的眼睛里也是一片茫然。 一时间,魏一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们俩,之前还没见过面吧?” 彪子看看魏一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李春秋也沉默着。 “这是李大夫,我和你提过,忘了吗?”魏一平看向彪子。 彪子不晓得该怎么接这个话,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十分尴尬。 李春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魏一平冲着彪子挑了挑眉:“你找我?” 彪子点点头,转而又看了看前方的李春秋,什么话都没说。李春秋往一侧走了几步,算作回避。 魏一平看着他,说:“你们俩还不认识吧?叫他彪子就行。” 听他介绍完,李春秋和彪子互相点了点头。实际上,二人早以偷窥者的身份见过了对方,虽然表面上寒暄客套,但看向对方的眼睛都颇有深意。 寒暄完,彪子快步走到魏一平面前,对他耳语了几句。魏一平点了点头,随后彪子快步走了。 阳光下,魏一平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看向往远处站了站的李春秋,说:“走,进去暖和暖和。” 李春秋顺从地走了过来,魏一平看着走过来的他,依旧平和地说:“老了记性就差。我记得,我没和你说过这儿,是吗?我都记不起来了。” “没说过。”李春秋望着他。 魏一平“哦”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那会是谁?总不会是没人和你说过,你仅仅靠着直觉的指引,自己蒙着眼睛找过来的吧?” “赵冬梅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她在一个不该看的地方,看见了一份地图,上面有‘教场北’三个字。我答应过替她保守这个犯禁的秘密。我心里有事,太急了,连这个承诺都顾不上了。我也不知道来这儿能找着谁。给您公寓打电话找不着人,就来碰碰运气。”李春秋走近了一步,直直地凝视着魏一平,“站长,我老丈人上午给我打电话,说没有在车站接着姚兰和孩子。按理说,他们早晨就该回去了。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魏一平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把李春秋衣服上的冷霜掸了掸:“从你家到这里,路不近哪。辛苦了。” 他拍拍李春秋的肩膀:“走,进去倒杯热茶,慢慢说。” 大车店的账房内,魏一平给一个土炉子里添了几块炭,他像平日里聊天一样平和:“冬梅是个有心人。说实话,有些时候我总是想起她。她是个好孩子。” 李春秋坐在一边,没有说话。 “你很聪明。凭着冬梅的只言片语,就能从城东一直找到城西。”添完了炭,魏一平拍了拍手,“党国就该重用你这样的人。知人善用,才是保密局的幸事。可惜有时候上面的人就是不明白这些道理。” 李春秋依旧沉默着。 “他们高高在上,把精力全用到了排挤同僚的办法上。他们不知道把保密局支撑到现在的,全都是我们这些用脚在剃刀边缘行走的人。”他看着李春秋,安慰了一句,“这三十天,你辛苦了。” “有您这几句话,全值了。”李春秋轻轻地说道。 魏一平笑了笑,给李春秋倒了一茶缸子热茶水,递了过去:“特别巧。也许你不相信,但事实确实是这样。有一个保密局的朋友也在那趟列车上。送站的时候,我托他帮着多在路上照看照看。快到宾县的时候,火车上有人抢劫,他担心你太太和孩子的安全,用火车站的电话向我请示。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让他们回来了。” 他勾着嘴角,望着李春秋:“毕竟还是留在你身边更安全一些,你说呢?” “我能见见他们吗?”李春秋脸上满是担忧。 “这个大车店是咱们的一个临时落脚点。这里一帮大老爷们儿解手用屋子里的马桶,吃饭都是冷干粮。我能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吗?他们没在这里,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放心,一个共产党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李春秋紧紧地蹙着眉,深深地凝望着他。 魏一平接着说:“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们一起走。南京比这里暖和多了,他们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要是不来,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还以为他们让土匪给劫走了。” “刚才你看见我在那个电话亭里,一直举着话筒,就是在给一个人打电话。可惜他家里没人接。如果他还在家里,就不会误会我为什么把他孩子和太太接走,却没有及时告诉他。”魏一平耐心地向他解释,嘴角却带着一丝颇有深意的意味。 “抱歉,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实在在家里坐不住了。”李春秋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 魏一平看了看表,说:“很快了。相信我,你们一家团聚的时间,比你想象得更快。” “谢谢。” 魏一平微笑着冲他举起了茶缸子:“喝茶。”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我出去一下。”说完,魏一平起身走了过去,李春秋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走出门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敲门的是彪子,见魏一平出来,他马上凑过去,小声地说:“仓库的前前后后和附近的几条街都查过了,没有别的人跟过来,也没有埋伏。” 他往屋里的方向看了看:“我来的时候,确实没注意身后有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街上留几个眼睛。别让人围住了,还以为是看热闹的。”魏一平小声地在他身边耳语。 “每个路口都留了。您放心。” 魏一平的脸上看不出阴晴,顿了顿,说:“他要真没长尾巴,那你就可以省点儿心了。腾出空来,好好陪着屋里的客人吧。” “您是说?”彪子挑起眉毛看着他。 “晚上带他去发电厂,炸弹是李大夫做的,也只有他会安。看好这个宝贵的工程师,别让他再出什么乱子。今天晚上的第一声爆竹,就看他的了。” 彪子立马明白了:“是。” 彪子会意地进了大车店的账房,请出了李春秋。在魏一平的注视下,和李春秋一前一后往院子后面走去。 走在前头的彪子把伤手抄在厚厚的袖子里,一言不发。 整个院子出奇地安静,除了风声和卷起地上杂物的声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气氛寂静得有些诡异。 跟在彪子身后的李春秋,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这个院子。 不消几秒,彪子便走到了一个烟囱里冒着烟雾的小屋子前面。他用右手把厚门帘挑了起来,对李春秋说:“这屋更暖和。除了你,再没人有过这种待遇。” 李春秋顿了顿,走了过去。 这时候,旁边一间屋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春秋循声望去,发现一个送饭的特务从里头抬着一个竹筐走了出来,筐里还有几个吃剩的馒头。 李春秋在那间屋子的木门一开一合的瞬间,看见了那间大通铺里,大约有三四十个特务待在里面,或坐或站,打牌下棋,打盹发呆,聊天睡觉。无一例外,每个人都荷枪实弹。虽然人多,但并不嘈杂喧哗,如果不靠近,外面的人很难发现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人。 他环顾了一个四周,发现这个院子里,类似这样大小的屋子有好几个,全都安安静静。 他顿了顿,往前几步走到彪子等候的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待他进门之后,彪子把厚门帘一放,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 郊区公路上,一辆吉普车飞快地行驶着。 陈立业坐在后座上,焦灼地看着窗外。 这里,是一片覆盖着冰雪的山坡和黑压压的原始森林,除了公路两侧山坡上耸立的两根电线杆以及横贯公路上方的一条电线外,感受不到一丝文明的气息。 吉普车飞速地行驶,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来到了独山子山谷的谷口。 冰天雪地的山谷谷口,北风刮得越发大起来,卷着冰雪,像刀子一样肆虐在山谷间。 吉普车慢慢地停了下来,陈立业率先打开车门,从里面走了出来。随后,两个背着汤姆逊冲锋枪的年轻侦查员也走了下来。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座满是冰雪覆盖的山坡上,一双眼睛,正透过松枝的间隙,紧紧地盯着他们三人。 两个侦查员一前一后地护着陈立业,三人在厚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远处,一只蹲在一棵参天古树树杈上的乌鸦,睁着圆滚滚的眼睛,遥遥望着北风里的这三个人影。 陈立业三人踩着厚重的积雪,从一个山坡后面绕了过来,顿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 走在最前面的侦查员忽然停住了,他抬头看了看,陈立业见状,也跟着抬头看去。只见这座山谷里,散布着不少林间木屋。 那名侦查员指着最外面的一个松木棚子对陈立业说:“当年民主联军剿匪,来过四次,我是最后一批。那个棚子就是胡子的岗哨。” “烟囱里不冒烟,门口也没脚印,看来废了有些日子了。”陈立业顺着他指的方向遥遥地望着。 就在陈立业看去的视线方向,那双紧盯着他们的眼睛还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他似乎隐藏在了他们视线的死角,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三人继续艰难地行走,他们来到了这些木屋前。陈立业选择了一间,轻轻地将木板制成的窗扇从外面扳开了一道缝,透过这道缝,向里面望进去。 里面木板搭建的通铺上,满是散乱的被褥,地上扔满了烟头,同样用木板制成的简易桌子上凌乱地摆着几个酒瓶、空罐头盒子和一部手摇式军用电话。 见此情景,陈立业和其中一位陪在他身边的侦查员对视了一眼。这时,方才按照他指示去旁边打探的另一个侦查员,也观察完贴着墙走了过来:“那边的屋子也都是空的。” “这么多人,都去哪儿了呢?”陈立业细细地琢磨着。 他环顾了一圈山谷,发现山谷中的一片空地上,落着积雪的独木桥、低桩铁丝网和高矮墙一应俱全。 他看着这些军事训练设施,皱起了眉头:“秘密营地就在这儿。那些潜伏名单上消失的特务,曾经都在这里待过。” 忽然,一位侦查员像是看见了什么,他指了指远处,冲着陈立业叫道:“老陈,你看!” 陈立业顺着他的指向远远看去,那是一座被炸翻的凉亭。 他一下子愣住了,立时想起了李春秋曾说过,他在观察凉亭的时候,好似有人在心虚地紧盯着他,以及李春秋特意提到的那份日本人绘制的隧道图纸上,显示着隧道有很多的出口。 “小亭子、隧道出口……”陈立业自言自语地沉思着,但还是一无所知。 带着这两个疑问,他跟两位侦查员来到了被炸翻的小亭子前面,仔细地看着。 正在此时,远处山坡上,一个枪口的瞄准镜,遥遥地对准了三个人。 “隧道的很多个出口,和亭子到底有什么关系?”陈立业还在飞快地想着。 突然,“啪”的一声。 他身旁的一名侦查员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陈立业和另一名侦查员下意识地转过头一看,只见这名侦查员的胸口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这个血洞飞快地扩散开,鲜血大片大片地渗了出来,接着“嘭”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没等陈立业反应过来,另一名侦查员突然发现了什么,火速将陈立业扑倒在地。 紧接着,“啪”的一声,带着回声的枪声响了起来。电光石火间,子弹擦着陈立业的头发飞了过去。 侦查员带着陈立业立刻躲到了被炸翻的亭子后面,他举起冲锋枪,向偷袭他们的角度打了一梭子。对面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朝他们开了几枪。 接着,山坡上的几间木头房子后面,不断有冷枪袭来。侦查员周围的雪地上不断被子弹击中,腾起片片雪雾。 一旁的陈立业吃力地将那名已经牺牲的侦查员的遗体拽到了自己身边,从他的腰里拔出了一把手枪。他喘着气对身旁的侦查员说:“我想通了。国民党进攻哈尔滨的地点我已经明白了,不能在这儿耗下去,得出去报信儿!” 侦查员点点头,看了看他,说:“我数三下,你就往外跑,后面我来!” “乒,乒,乒——”几颗子弹飞过来,从他们身边飞过。 “一、二、三!”侦查员数着。 陈立业抱着头拼了命地往外跑去,侦查员则护在他身后,边射击边后退,两个人往外一路退去。 参天古树上的那只乌鸦,好奇地俯瞰着陈立业和侦查员。他们一路退了出来,躲到了离谷口不远的一片岩石后面。 不远处,四五个特务尾随着追了过来,不断地朝他们开着枪,子弹打在石头上,顿时火星乱飞。 陈立业跑得气喘吁吁,他绕着岩石往山谷的谷口看去,在看到他们停车的位置时,一下傻眼了。侦查员跟过来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也傻了。 他们停在谷口的那辆吉普车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从原地延伸出去的两行长长的车轱辘印。 二人对视了一眼,目光里透着一丝苦涩。 忽然,一颗子弹打在了岩石上面,崩得碎石子乱飞。二人赶紧再绕回去,掩护好自己,向着那四五个特务回击对射。 陈立业卸下空弹夹,取出一个实弹夹,他看了看侦查员,目光里透着一丝绝望:“最后一个了。” 侦查员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我的也不多了。” 没等陈立业再说话,一颗子弹飞了过来,他突然身子一颤,仰面倒了下去。 “老陈——”侦查员惊恐地叫着。 社会部。坐在冯部长办公室沙发上的林翠,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电话,仿佛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办公桌前的冯部长也有些急躁,他焦急地看着手表。 林翠看看他,担忧地说道:“五点半了,一个电话都没来。李春秋没打,老陈也没打。” 冯部长紧皱眉头,没说话,但脸上已满是焦躁不安。 黄昏十分,丁战国再次来到了食堂后厨。 炊事班长垫着厚布将灶眼上的砂锅端了下来,放在桌子上,随后,他把一个棉布口袋递给丁战国:“砂锅散热慢,好就好在这儿。我给你备了一个布口袋,就算天再冷,你到了医院,鸡汤也还是温的,凉不了。” “感谢的虚话就不说了。等过了年放了假,咱俩去吃炖大鹅。”丁战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特别真挚的笑容。 说完,他拎着那个装着砂锅的布口袋,走出了食堂后厨,径直上了一辆吉普车。 车灯一亮,吉普车发动了。 楼上,高阳站在办公室的窗口,遥望着楼下丁战国驾驶的那辆吉普车,驶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站在一边的小唐向他汇报着:“整整一下午,他都没有离开过办公室。没有给外面打一个电话,也没有接到过任何一个电话。此外,我们还把白天他接触过的每个人都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高阳锁着眉头,始终没有回头,他出神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天已经擦黑了。 来到医院的丁战国,托着砂锅坐在床边,像个温柔的父亲一样,一勺一勺地喂丁美兮喝汤。 窗外,除夕的夜空中突然绽放了一束烟火。 奋斗小学三楼的一间教室里,李唐也看见了远处的一束烟火。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升起,给黑暗的教室里带来些许光亮。 随着烟火的消散,李唐眼眸中的光点也渐渐熄灭了。他轻轻地叫了姚兰一声:“妈妈。” 被唤的姚兰微微“嗯”了一声,她柔柔地摸了摸李唐的脑袋。 “爸爸骗我。” 姚兰关心地看着他。 “他骗我说,我能保护你,我能做个英雄。” 姚兰被他的话触动了,疼爱地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你现在就在保护妈妈。李唐,你是英雄。” “昨天晚上上火车前,爸爸告诉我,让我保护好你。”李唐对自己有些失望,言语中透着深深的失落,他边说边看着这间教室,“他还说,只要我注意观察,好好记住身边的东西,遇到危险的时候别慌,就能像上次拿枪保护美兮一样,当个家里的英雄,可这次不行了。” 月光下,他逐一看着教室里的每一样东西。 越说越沮丧,他甚至开始带着点儿哭腔说:“妈妈,从进来一开始,我就不说话,我就一直在记着教室里的东西——黑板、桌子、椅子、粉笔……” 他说得有些绝望了:“可是没用。爸爸不来,我们出不去了。” 见他这副模样,姚兰心疼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说:“爸爸从来没有骗过你,他说来,就一定会来。他说你是个英雄,你就一定是。” “不是,我不是,灯也不亮,我快什么都看不见了,还怎么记这些东西啊,冰刀被抢走了,灯泡也被他敲碎了……” 闻言,倏地一下,一道亮光从姚兰脑海里闪过,她将目光落在了敲碎的电灯泡上,忽然想到了什么。 ===第一百一十九章=== 被彪子请进屋的李春秋,出神地望着房顶上吊下来的破旧小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彪子百无聊赖地坐在另一边,他没有看李春秋,而是看着一边的土炉子,呆呆地发愣。 两个人就那么干坐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屋内安静得仿佛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在这种闲得发慌的尴尬氛围里,彪子打了一个哈欠,屋内暖和的温度让他不禁有些犯困。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给自己提了提神。 随着他伸懒腰时抻开来的上衣,李春秋眼一瞄,瞥见了一颗垂在他后腰上的手榴弹。 土炉子上面,一个烧着水的铁壶开始发出声响。彪子走到土炉子边上,将它拎起来,给一个大茶缸子里添满了水,递到李春秋面前。 李春秋接过来,放在手里暖着,然后他看了看彪子,轻轻地说:“我来了就没打算走,你别紧张。要是困了,就睡会儿,我不会溜走的。” 听他这么说,彪子愣了一下,转而笑了:“怎么会呢?站长怕你一个人寂寞,让我陪陪你,没别的意思。” 李春秋没说话,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也跟着笑了。 市医院,丁战国背对着病房的门口,面向病床,捧着一本童话书,轻轻地为丁美兮读着:“……金鱼回答说:‘别难受,去吧,上帝保佑你。就这样吧,你们就会有一座木头房子。’老头走向了自己的泥棚。泥棚这时候已变得无影无踪,在他前面,是一座有着敞亮房间的崭新的木头房子……” 低沉磁性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催眠效果,病床上的丁美兮已经在他用声音构造的故事中沉沉地睡着了。 丁战国看了看她,将手里的童话书轻轻合上,慢慢放到了一边,然后,他伸手替丁美兮掖了掖被子。 他似乎有些疲惫,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子靠到椅背上,头微微垂着,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合上了眼睛,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今天他和局里的侦查员整整纠缠了一天,他早就知道他家附近街道上那个卖炸糕的小贩,是局里派来监视他的侦查员。既然他们在明,那他就安排自己的人在暗。 谁都不知道,紧挨着炸糕摊位旁边的一个修鞋匠,是他早就安插的作为启动紧急接头程序的策应。 所以今日,当他和卖炸糕的小摊贩说了那两句“你说这炸糕,怎么不能做肉馅的呢?”“嗯,好吃。看来老祖宗自有他们的道理。”接头暗号之后,修鞋匠便早早收了摊儿,打扮成了和他穿着一模一样的人,在农贸市场的一条小巷内与他上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让一直尾随着的小唐误以为一直跟踪着的是他本人,从而给他腾出了与腾达飞见面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钟,但也足够让他应付接下来的局势了。 隐藏了一天的秘密,他好像是真的疲乏了,就那么靠在椅背上,均匀而平缓地呼吸着,面孔平静,似乎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病房外的走廊里,两个扮着患者和患者家属的侦查员,从走廊里慢慢走过,在路过丁美兮病房的时候,“无意”地向里面瞟了一眼。他们看见病床上的丁美兮睡得正熟,丁战国似乎也困了,趴在床边沉沉睡去,一动不动。 两名侦查员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继续向前走去。 正在这时,一名女护士与他们擦肩而过,神色匆匆地向前走去,在路过丁美兮病房的时候,也向里面瞟了一眼,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直到遇到了另一个端着针头、药瓶的护士,那名女护士才开口问:“看见孙大夫了吗?” “没有啊。不在他屋里吗?” “不在啊。说是去查房,查到哪儿去了这是?病人都等着他呢。”女护士一脸疑惑和焦躁。 没人知道,此刻,丁美兮的病房里,趴在丁美兮床边、看似睡着的人并不是丁战国,而是刚刚来查房时被丁战国一刀毙命的孙大夫。他披着丁战国的衣服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一张脸已经苍白如纸,死不瞑目地睁着双眼。 此时,已经金蝉脱壳的丁战国开着吉普车飞速地往社会部驶去。 今日在农贸市场与腾达飞会面时,他就让腾达飞为他准备好了今晚行动所需的炸弹和吉普车,又向他索取了两片安眠药,趁着炊事班长远远忙活的时候放进了砂锅里,这才让他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得以脱身。而他坚信,局里会把关于他的真实身份,保守在最小的圈子里,因此并不会提前注销他的特别通行证。 驾驶着吉普车的丁战国已经来到了社会部的大门口,他摇下车窗,把他的特别通行证递给了哨兵。 哨兵接过证件,仔细查看后,朝丁战国敬了个礼,开门放行。 丁战国微笑着将车开了进去。 大车店的一间屋子里,李春秋有些焦灼地看着腕表,手表上的指针一下一下地走着。 一旁的彪子靠在椅子上打着盹儿,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春秋看了看他,慢慢地站起来,等了一会儿,见彪子没有任何反应,他仿佛受到了这份寂静的鼓励,轻轻地往门口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就在他即将握住门把手之际,突然,门开了,一个抱着一摞衣服正要走进来的特务,迎面看见李春秋,愣了一下。 听见开门的声音,彪子的眼睛马上睁大了,他抬头看向门口,这一瞬间,李春秋顺势伸出手,接过了送衣服特务手里的厚布工装:“这是什么?” 彪子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把他手里的衣服拿走一套,瓮声瓮气地说:“发电厂的工作服。” 送衣服的特务匆匆走了,透过门缝,李春秋看到,整个大车店院子里的屋子的门都开了,所有屋子的灯都亮了起来。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弥漫着一种蠢蠢欲动的味道。 “怎么了?”见此情景,李春秋问。 “要出发了。”彪子已经把一件工装套在了外衣的外面。 说完,他带着李春秋出了门,走进了后院。 过了没一会儿,后院里,戴着老式竹编安全帽、穿着印有“发电”字样厚布工装的特务们便已经聚齐了。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支枪,这些人正是那些从潜伏名册里消失了的特务。十年前,李春秋也是其中一员。 后院的一处墙角,支着一杆挂着灯绳的明亮的电灯泡。这束灯光的下面,一个下水道井盖已经被移开了。 特务们在接到命令后,先后跳了下去。李春秋排在倒数第二个,在他身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彪子。 此时的魏一平,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国民党将校呢制服,披着大氅站在一边。他背着手,神态威严地注视着每一个钻下去的特务。 看见李春秋来到井口,魏一平伸出手,递给他一颗炸弹,深深地望着他,说:“胜利的第一枪,你来开。” “要是这枪哑了,别告诉我儿子。”李春秋看着他,一语双关地说。 魏一平笑笑:“这一枪哑不了。相信我,要是它哑了,我们连这个年都过不好。”背着灯光,魏一平的笑容显得格外阴暗。 李春秋没说话,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一低头,钻了下去;而排在最后一位的彪子,在经过魏一平身边时,颇有深意地和他对视了一眼,紧接着也跳了下去。 下水道的井盖下面是一条冗长的隧道,特务们纷纷打着手电筒,四处照射着,这一束束光亮扭曲了本来就肮脏斑驳的墙壁。 隧道里,两只不见天日的老鼠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尖叫着四处乱窜。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特务手里拿着图纸,按照图纸的标识领着队伍向前走。队伍的最后面,彪子紧紧地跟在李春秋身边,寸步不离。 已经进入社会部后花园的丁战国,拎着一个挎包,在树丛的阴影里快速地走到了亭子底下。他在一根廊柱旁蹲了下去。 月光下,他一只手摸索着廊柱根部的一块六棱形图案,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小刀,将刀尖插进了六棱形边缘的凹槽里。他用刀微微一用力,“啪”的一声,一块六棱形的石头被撬了下来。 他看着这块石头,思绪飘回了今日与腾达飞相见的那短短十分钟里。 …… 农贸市场旁边小巷里的民宅里屋,腾达飞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所谓‘黑虎’,就是掏心。我还是那句话,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日本人其实是我们的朋友。太平洋战争失利以后,关东军就预感到哈尔滨早晚有一天会江山易手。尽管他们不能确定帮助中国人的是美军还是苏军,但他们认定,对方进攻的方式必定是空降。想想看,如果你我是日本人,我们会怎么办?” 说着,腾达飞用脚轻轻地踩了踩地面:“既然要输,最好的方法就是反败为胜。他们利用哈尔滨地下的下水道,修建了一条条隐秘的隧道。这些通往希望的隧道,能够把我们的人带到当年的市政厅、警察局和关东军司令部。如果按照现在的叫法,它们就是中共哈尔滨市委、社会部和军管会,以及人才济济的市公安局。所谓黑虎,就是掏心。这个‘心’,就是中共在哈尔滨的首脑机关。” 顿了顿,腾达飞接着说:“想想看,一旦我们同时拿下这几个地方,把里面那些正在吃年夜饭的重要人物包了饺子,哈尔滨就翻天了。外面的部队会同时开进哈尔滨,伟大的光复是会写进历史书里的。这就是让你千方百计拿到特别通行证的目的。当年,关东军在每一个首脑机关的后院,都修建了类似的一座亭子。亭子的底下,都有日本人设计的隧道出口。盖住这些出口的每个亭子里,在一根廊柱的底部都有一个六棱形的凹槽。只要把足够分量的炸弹塞进凹槽,定时引爆,我们的人就可以同时出现在让共产党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们的后院。” 说到这儿,腾达飞勾起嘴角看着他笑了:“为什么我说你是‘黑虎计划’的第一功臣?因为你就是开启密道乃至整个‘黑虎计划’钥匙的那个人。” 丁战国屏息静气地仔细听着腾达飞周密的计划。 “把起爆的时间定在九点整。之所以要这个时间,是因为保密局的魏一平会在八点半,打响进攻发电厂的第一枪。到时候,共产党肯定会派大部分兵力去增援发电厂。也就是说,魏一平,还有他带着去发电厂安炸弹的那个李春秋,都是一个个不知情的诱饵。他们会替我们把中共的优势兵力全都吸走。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坚信,他们会理解的。”说完,腾达飞露出一个坚信的笑容。 “李春秋?”听到腾达飞提到李春秋,他微微愣了愣。 “对,魏一平已经证实了。他要么是中共的奸细,要么就是个变节的叛徒。” 终于确认了李春秋的身份,这让他有些感慨,顿了顿,他问了一句:“他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在魏一平眼里,他是引爆发电厂的最佳人选。” “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肯轻易就范?” “是啊,谁都会想到这么做会有替死鬼的嫌疑。可是不愿意又怎么样呢?魏一平抓了他的老婆和孩子。” “哦?”他有些没想到,“人关到哪儿了?” …… 收回思绪,丁战国从挎包里取出了一颗六棱形的炸弹。他将炸弹放进了凹槽内,再连上一个精巧的小型闹钟,最后,将时间设定在九点整。 奋斗小学三楼的一间教室里,李唐小心翼翼地趴在门口,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听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看向正站在一张课桌上的姚兰。她正用两只手抓住固定在房顶上连接着吊灯的电线,小心地向下拽着。 月光下,随着她的动作,课桌上一端放着的一杯水里,水面微微荡漾。 与此同时,隧道内,领头的特务停了下来,前方的路被一堵墙挡住了。他用手电筒照着日本男人画好的那张图纸看了看,比对了一下石砌的墙壁,指着一个位置,对身后两个扛着铁锤的特务道:“这儿。开始吧。” 听他说完,那俩人几步上前,抡起了大锤,对着墙面一锤又一锤地砸了下去。 “嘭、嘭、嘭——”沉重的敲击声,在黑不溜秋的隧道里回响着。不多会儿,石墙就被砸塌了。 一束束手电筒的光影下,魏一平站在缺口处,往隧道深处看去。在那里,一条秘密隧道正通向未知的黑暗中。 他一声令下,一双双穿着皮靴的特务踩过破碎的石块,踏进秘密隧道,一路踩着隧道里的水渍前行。 李春秋走在魏一平身后不远处的队伍里,他不时地打量着眼前的这条隧道,脑子在飞快地运转,他在尽可能地想办法脱身。 而他身后的彪子一直紧紧地尾随着他,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走了好一段路之后,领头的特务再次停了下来。他发现他们此刻所在位置的头顶上方有一个井盖,他参照着地图比对了几秒后,转过身对魏一平点了点头。 魏一平给了他一个“动手”的眼神后,他把手电筒和地图交给了身边的其他特务,双手托住那个井盖,小心翼翼地向上顶着。 井盖的缝隙在他的托举下越来越大,瞬间,清冷的月光洒进了隧道里。 不消几秒,这个发电厂区内一条马路边的井盖,便被领头特务悄无声息地顶了起来。 寂静无声的厂院里,井盖被整个儿移开了,特务们一个接一个慢慢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仅仅过了几分钟,发电厂内巡视的几个值班人员,便被训练有素的特务们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接着他们迅速控制了一个车间。 车间里,彪子把一张电厂平面图摆在一张工作台上,指着图纸,对魏一平说:“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您看这边,电厂的核心部分——发电机房就在这儿了。” “那有多少人把着?” “中共在电厂配备了一个排的兵。在发电机房最少有一个班。那儿只能走楼梯上去,楼梯很窄,不太好往里攻。”一个已经观察好形势的特务说道。 李春秋在一旁听着,没说话。 “这么重要的地方,当然不好攻。所以我们准备了礼物。”魏一平嘴角带着一抹笑,转而回头看向李春秋,“春秋,带着你的炸弹,动身吧!我们需要在八点半的时候弄响这颗礼花。要记住,别早于这个时间,我要的是准时。点燃了这个东西,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我给你准备了车,不会耽误你陪孩子和太太吃年夜饭的。” 李春秋没说什么,他接过了魏一平递过来的发电机房图纸。 魏一平看了看彪子,露出一个颇具意味的眼神:“协助好李上尉,什么时候完成了这次爆破任务,什么时候回来见我。” 彪子点了点头。 随后,李春秋和彪子带着几个特务,顺着图纸的标识,来到了另一个车间。到达这里后,李春秋拿出了那张发电机房的图纸,飞快地研究着。 研究完以后,他一扭头,发现蹲在他身边、穿着工作服、拿着一把手枪的彪子也在随他一同看着这张图纸。而彪子的屁股后面,那颗随身的手榴弹正垂在那里。 李春秋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地面,发现这个车间的地上散落着很多细铅丝。 “研究通了吗?快出发了。”彪子看着他,有些着急。 “差不多了。”李春秋给他指出了图纸上的一处地方,“看见这儿了吗?” “怎么?”彪子凑近他看着。 李春秋把图纸伸到他面前:“门里面如果不出意外,会有一个阀门。发电机房的阀门用的钢材不同一般,安炸弹一定得避开它。咱俩还得往上多走几步。虽说冒点儿险,可这几步不走不成。” 李春秋一边说着,一边用腾出来的左手,趁彪子不注意时轻轻地拧松了他腰间那颗手榴弹的后盖。 丝毫没有察觉的彪子点了点头,随后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动身吧。” 李春秋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人跟在几个拿着枪的特务后面,往车间的大门外面走去。 月光下,李春秋手指间捏着的一段细细的铅丝泛着银光。 ===第一百二十章=== 远处的夜空中,偶有璀璨的烟花升起,在这喜庆的夜里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李春秋的这支队伍里,几个特务呈散兵队形,悄悄地向前摸去,李春秋则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发电机房。 发电机房是一座高高的混凝土建筑,“之”字形的铁质爬梯扶摇直上,爬梯的最下方,站着一个担任值夜的解放军士兵。 两个穿着工装的特务一前一后地朝着爬梯这边走了过来。 “同志,出入证。”担任值夜的那名解放军士兵伸手拦住了他们。 前面的特务点点头,将手伸到衣兜里摸着。突然,他一闪身,后面的特务蹿了出来,动作极为迅速地将一把刀子扎进了解放军士兵的腹部。他捂着这个士兵的嘴,将他摁倒在地,紧接着,后面的特务们马上拥了过来。 特务们端着枪,一个接一个地登上爬梯,匆匆往上走。李春秋依旧走在队伍的后面,彪子仍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往上走。 走了几步后,彪子突然听见身边的李春秋轻轻地“哎”了一声,他看了看李春秋,问:“怎么了?” “麻烦了……”李春秋忽然脸色凝重地站住了,他蹲下身,飞快地掏出图纸,打开看着。 彪子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昏头昏脑地跟着蹲了下来,看着那张图纸。 李春秋看了一会儿后,慢慢把图纸合上,对彪子说:“我刚想明白。安炸弹谁都行,为什么偏偏是我?发电机房里到处都是轴承座,不计其数的钢珠一旦炸起来飞出来,谁都活不了。” 他看着彪子问:“我就是个替死鬼。对吗?因为你们不会安,所以就得是我。是不是?” “不至于吧?先上去,到了地方再说吧。”彪子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只能含糊过去。 “现在不说就晚了,因为我不会上去的。”李春秋站了起来,他看着发愣的彪子,凑到他耳朵旁边,轻轻地说:“见了郑三,替我给他拜个年吧。” 还没等彪子反应过来,李春秋突然抓住爬梯的栏杆,纵身往外一跃,翻了出去。 彪子一急,霍地站起身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屁股上手榴弹的拉环,因为被一段细铅丝钩住并固定在爬梯的栏杆上,瞬间脱落下来。 李春秋虽然越出栏杆,但双手仍然抓在栏杆上,由于惯性,他的身子向内侧荡去。等荡到下面楼梯的正上方时,他恰逢其时地松开手,准确地落在底下的台阶上。 彪子还没回过味来,在楼梯上面的一干特务疯了一样地叫着:“手榴弹、手榴弹!” 彪子回头一看,面如死灰。 轰——! 魏一平所在的车间,窗外突然一团火光闪亮,伴随着“轰隆”一声爆炸的巨响,墙上的墙皮扑簌簌地往下掉。 魏一平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脸意外:“怎么回事?哪来的爆炸?还没到时间怎么就炸了?” “不知道啊。”他身边的一个特务也是一脸茫然。 “这会把附近的解放军都招来的!”魏一平抓起手枪就往外走,他的脸都白了。 爆炸之后的地面上满是狼藉,发电机房的门口,四面八方都有枪声响起。 院子里的各个方向都亮起了大灯,特务们都退到了一个角落里,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都戳在那里愣住了。 刚刚从车间火速赶来的魏一平匆匆走了过来,他的面孔有些发白,看了看面面相觑的众特务,大声问了一句:“彪子人呢?”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见没人回答,他吼了一句:“李春秋呢?他是把自己炸死了吗?” 依旧无人回答,一片骇人的寂静。 魏一平彻底急了,他嘶吼着:“说话!”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在远方的夜空里此起彼伏,夜空被一束突然升起的烟火照亮了。 路边的松树下,烟火的光芒投射出了丁战国的影子,烟火渐渐熄灭。丁战国的影子与黑暗继续融为一体。 他看着马路对面的公安局大门口,又低头看了看手表。 正在这时,高阳办公室的电话催命似的响着。 高阳一把将电话接起来,在听见里面说了句什么之后,一下子愣住了:“你说什么?发电厂爆炸了?” 挂了电话,他立刻派出公安赶往发电厂。 一瞬间,市公安局黑漆漆的大门打开了,无数吉普车和摩托车的车灯照射了出来。车队迅速地从公安局开了出来,一路冲向发电厂。 当最后一辆车消失在夜色里之后,丁战国从黑暗处走了出来,他背着那个装着炸弹的挎包,望着远去的车队,穿过马路,走向了公安局的大门。 丁战国径直来到了后院的亭子边,将最后一颗炸弹塞进了公安局的亭子廊柱底部的凹槽里。他看了看手表,已是晚上八点五十五分。 市公安局的车队在通往发电厂的公路上一路疾驰。远处,哈尔滨市发电厂灯火通明,激烈的枪声愈来愈清晰。 厂内,“乒”的一声,一颗子弹飞了过来,打在发电机房铁质的爬梯上面,魏一平和一些特务边战边退。 几个特务奋力还击着,“乒”的一声,又一颗子弹飞了过来。魏一平身边的一个特务身上顿时腾起一股血雾,他一下栽倒在地上。 “站长,外头都是人,后门也被堵了。”其中一个特务绝望地说着。 闻言,魏一平脸色惨白。 此时,已经赶来的全队人马都火速下了车,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立刻鱼贯而入。 丁战国伏在稀疏的灌木丛后面,低头看着手表。 凉亭下,钟表秒针嘀嗒嘀嗒地走动着,突然,“嘀嗒”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巨响。亭子的一根廊柱被炸断了,亭子向一侧倾倒,露出下面的一个隧道出口。很快,大批的武装特务从暗道里拥了出来。 一身戎装的腾达飞最后一个走出来。他从两旁分开的特务中间走到院子里,像个将军一样下了命令:“动手吧。” 顿时,黑暗里传出了一片子弹上膛的声音,特务们一路往前院冲去。 灌木丛后面的丁战国一直在暗处观望,他准备走出来和腾达飞见面,就在特务们刚刚走到前院的同时,本来灯火通明的办公大楼突然一下子灯光全灭了。 丁战国脑袋一蒙,一下子愣了;特务们也不敢动了,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腾达飞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 “啪啪啪啪”,瞬间,十几盏探照灯同时亮起,雪白刺眼的灯光从前后院的各个方向照射过来。腾达飞和众特务都被笼罩在了这刺眼的强光下。 黑压压的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士兵从暗处浮现出来。 接着,高阳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响彻在空旷的院子里:“我是哈尔滨市公安局的高阳。我现在命令你们,马上放下武器,立刻投降!重复一次,马上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丁战国看着腾达飞,面如死灰:“这是个坑,一个等着我们来跳的坑。” “乒”的一声,腾达飞对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开了一枪。丁战国没有来得及阻拦,枪已经响了。 这声冒失的枪响就像点燃了一根引线,一排排包围圈外面的解放军士兵瞬间枪声大作,一个又一个特务先后倒了下去。 这一刻,丁战国完全绝望了。 就在今天,身处独山子山谷的陈立业想通了一切,他以诈死的伎俩及侦查员作为诱饵引开特务,躲过了追杀。接着,他火速回到了那间先前见到电话的木屋前,背走了那台电话,艰难地爬到了山坡上,将电线杆上的电话线连在了电话上,给高阳去了个电话,这才让高阳得知他们的最终目的和进攻地点! 没过多久,院子里的枪声渐渐稀少了,一大批特务的尸体摞着堆在院子里。 腾达飞满脸血污,已是孤单一人,他被困在原地,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而他的队伍已全军覆没。 强光下,高阳一众人朝他走了过来。高阳看着他,道:“投降吧。我给你准备了饺子,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腾达飞直视了高阳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挺起了胸脯,把手里的枪扔掉了,无耻地笑了:“聊,什么都能聊。只要能坐下来一起吃饭,证明咱们还能做朋友,聊,我百无禁忌。” 高阳也笑了:“不愧是腾先生。不管谁当家,都能要一口饭吃。放心,咱们会慢慢聊个够的。” 说完,两个解放军走了过来,把腾达飞带了下去。 这时候,小唐从尸堆旁匆匆走了过来,低声说:“局长,没找着丁战国。人和尸体都不在这儿。” “找。翻遍哈尔滨,也要把他找出来。” 公安局附近一条寂寥无人的街道上,已经逃脱出来的丁战国,开着一辆吉普车快速地朝奋斗小学驶了过去。他脸上的表情阴森得可怕。 整个发电厂的院子都亮着,依稀还有零星的枪声响起。 此时,魏一平已经乔装成了一个受了伤的工人。他佝偻着身子,抱着一只手腕上还在滴血的胳膊,低着头匆匆地沿着墙根从发电厂里走了出来。 走到设卡的路口,他被两个解放军士兵盘问了几句后便放行了。他绕过外墙,左右看了看,然后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魏一平气喘吁吁地走着,忽然,他觉得不太对劲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春秋定定地站在他的面前。 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李春秋看着他,问:“去哪儿?” “找你的家人。”魏一平很平静,“我以为你把自己炸死了,正在想一个理由、一个不让他们伤心的理由。现在好了,你还活着,我不必再为难了。” “告诉我,他们在哪儿?”李春秋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你那么聪明,应该能猜出来。” 李春秋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他一把抓住了魏一平的胸口,将他一股劲儿顶到了墙上。“砰”的一声,魏一平的后背猛地撞到了墙上,他被撞得险些没喘过气来,半天才缓过劲儿。 李春秋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他们在哪儿?”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魏一平不怒反笑。 李春秋几乎咆哮起来:“你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 “下地道的时候,我告诉过你,那颗礼花要是放不好,咱们俩的这个年都过不好,你给忘了。” 李春秋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魏一平的脸上。 魏一平慢慢地把脸抬起来,满嘴都是血沫子,他接着说:“别急,你总是那么着急。他们在学校,李唐的学校。不过来不及了,我告诉过看着他们的人,要是九点半的时候,还没有听见发电厂的大爆炸,就杀了他们娘儿俩。” 李春秋几乎快崩溃了,他飞快地掏出枪,将枪口顶到魏一平的额头上。 魏一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说:“进了这行,就是这命。别怪我,怪你自己吧。” 愤怒已经彻底占据了李春秋的整个胸腔,他“啊”地叫了一声,随即扣下了扳机,但就在一瞬间,他猛地将枪口往上一抬,“乒”的一声,子弹打到了天上。 最终,他还是没有杀魏一平,他理智地选择了把魏一平交给共产党。 放了这枪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一平滑着坐到了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李春秋消失在了今夜这绚烂的夜色里。 不一会儿,听到枪响的几个解放军士兵朝魏一平这边跑了过来。 魏一平看着李春秋消失的方向,轻轻地说:“九点半那边就动手啦。来不及啦。” 此时,已经是九点二十九分了。 奋斗小学,负责看守姚兰和李唐的胡须男子一直紧紧地盯着手表。 此时,手表的表盘上,指针指到了九点半。他把戴着手表的胳膊放下来,从身后抽出一把手枪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晃晃悠悠地穿行在楼道间,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教室门口。他用手电筒照着教室的门锁,然后掏出钥匙将它打开。 他慢慢地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李唐正背对着门口,捂着自己的眼睛,坐在一把椅子上。 胡须男子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迈步走了进去,刚迈了一步,脚下便传来了踩水的声音。他有些疑惑地用手电筒往脚下一照,只见自己踩在了一个水洼里面,而这个水洼里泡着两根裸露的电线头。 就在此时,藏在门后的姚兰猛地摁下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黑暗里,一道蓝色的电弧“嗖”地掠过了胡须男子的身体,他连叫都来不及叫,就闷头摔在了地板上。 听到动静的李唐捂着眼睛问:“妈妈,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等一下。”姚兰慌忙走到儿子身边,将他带出教室后,才让他睁开眼睛。 她拉着李唐从黑暗里一路飞跑出来,这时候,大门口,一辆吉普车迎面开了过来,姚兰和李唐被这辆车的强烈车灯光线照得睁不开眼睛。 那辆吉普车在开到大门口后,突然一个刹车。 母子俩警惕地看着对面,不一会儿,丁战国从车里走了下来,李唐惊喜地叫了一声:“丁叔叔,妈妈,是丁叔叔!” 市医院,一个护士端着药瓶推门走进了丁美兮的病房。 不一会儿,病房里便传出一声骇人的尖叫声,那个方才走进去的护士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死人了!孙大夫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绚烂的夜,李春秋驾驶着一辆吉普车在路上飞一般地狂奔,他心急如焚地将车开到了奋斗小学。 奋斗小学的大门敞开着,像是一只张大了的嘴。李春秋驾驶着吉普车飞快地冲进这张嘴里,急急地停在了教学楼的前面。 车还没有停稳,李春秋就从车里冲了出来,他望着眼前这座黑黢黢的教学楼,喊了一声:“姚兰!李唐!” 这座原本漆黑的教学楼在他的叫声响起之后,豁然灯火通明。 李春秋紧张地四处望着。 这时,夜空中,一朵雪花飘落下来。 李春秋看向地面,蓦地发现灰色的地面上,有一滴褐色的鲜血。他蹙紧眉头,掏出怀里的手枪,紧紧地攥在手里,拾阶而上。 他走到楼梯间的拐角处,发现地上又有一滴血。他继续往上走,通往天台的阶梯上,又出现了一滴。这滴血的面积比之前的两滴大多了,有些触目惊心。 李春秋走上一步,慢慢地推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随着天台上那扇门被轻轻打开,可以看见丁战国背对着门口,站在楼顶的护栏边。雪下得更大了,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肩上。除了他之外,天台上再无一人。 不远处,偶有炮仗、礼花噼里啪啦地放着,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李春秋看了看,向他迈步走去。正当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的丁战国突然开口说:“再过几个小时就过年了,又长了一岁。” 他慢慢转过身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人一过了四十,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一眨眼的工夫,一年就过去了。三百多天,每天二十四个小时,说起来也不短,可就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他看着李春秋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又问了一句:“这是不是中年危机呀?” “李唐和姚兰呢?”李春秋定定地看着他。 “别担心,你看到的地上的血,是我的。你那边打得挺热闹,我这边也没闲着,出来进去,擦破点儿皮。” 李春秋看了看他,发现丁战国的袖口上残留着一些血迹。他往前走了一步,直直地问:“他们在哪儿?” 丁战国看着他:“一个月来,你从来没有一天像现在这么着急过。我早就说过,我们这行就不该有家庭,更别说孩子了,那些都是拖累你的东西。知道为什么我在这儿等着你吗?因为我猜你一定会摆脱那些麻烦,找到这个地方来。你很聪明,可这聪明会被家庭拖垮的。” 听他这样说,李春秋渐渐地平静了一些,但还是问着:“他们还活着吗?” “当然了,我不会见死不救的。”丁战国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随后他看着李春秋,淡淡地问:“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就是李春秋。” 丁战国点了点头:“我不是丁战国。” “我想见见孩子,老丁——” 话还没说完,丁战国就立刻打断了他:“我说了,我不叫老丁。” 李春秋有些急了,他把手中的枪掉转过来,枪柄冲着丁战国,焦急地说:“我拿自己的命换他们俩,行吗?” “打死你?打死一个为了救老婆和孩子、可以舍生忘死的英雄。我算什么?一个猥琐的、赌输了的、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有着中年危机的男人?”丁战国冷笑了一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那把手枪,似乎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李春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把你的枪收回去!”丁战国呵斥了一句,他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有几个事,我一直没弄清楚。今天终于有机会问你了。那个姓孟的猎户,他的尸体是不是就藏在那辆轿车的后备厢里?” 李春秋顿了顿,坦白地说:“当时他没死,只是昏迷了,是魏一平杀的他。” “这么说,他和我们走了一路。”得到答案的丁战国有些感慨,“随机应变,我不如你。” 说完了这句话,丁战国抬起手腕,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手表。 李春秋凝视着他,不知道他这个看手表的举动代表着什么,更不知道他究竟把李唐他们母子俩怎么样了。 “在抓捕田刚和武霞的行动里,栽赃面包师,给田刚报信儿的,是不是你?”丁战国接着问。 “是我。”李春秋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没有利用公用电话直接通知他们?” “那几天是你怀疑我最厉害的时候。不盯着我,反而让我一个人离开,还故意把车停在公用电话亭附近,我怀疑那是个圈套。” “看来,判断准确、设计巧妙。在这方面,我也不如你。”丁战国忽然笑了,然后他又问了一句:“徽州酒楼给魏一平预警的也是你,对吗?” 李春秋用沉默承认了。 丁战国紧追不舍地问:“在那次行动里,我自认为已经把保密措施做到了我能做到的最好地步,你怎么会发现?” “是小唐。那天早上他拿着一条围脖。后来追魏一平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戴着同样围脖的黄包车夫,如果换了你,你也会发现他是小唐。” “我可不一定能注意到那条围脖。观察仔细、过目不忘,我还是不如你。” 丁战国继续感慨着,但这感慨话里有话、不知善恶,李春秋的表情也跟着越来越凝重。 “还有老孟家里的那次。”丁战国接着发问,“那个可怜的闺女娘儿俩被呛死之后的好几天,我才想明白,在我第一次找那个姑娘的时候,就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事先和她传过话了,对吗?” 说话间,丁战国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李春秋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总在看表。为什么?” “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回答我。”丁战国眯起眼睛注视着他。 李春秋顿了顿,才说:“我只比你早到了几分钟。” “那么,叶翔是谁杀的?” “不是我。虽然他是因为我死的。”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魏一平派我去唤醒他。我在一个月之前见过他,那天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猜他已经是你的人了。” “你为什么会怀疑后院的那个亭子?” 丁战国连续性地发问让李春秋有些着急,但只能硬着头皮一一应答。 “我想去找老郝到底死在了哪儿,一步步找到的那里。那天楼上有人在看我,是你吗?” “是我。”丁战国并不否认。 “你把老郝杀了。”李春秋锁紧眉头望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 “我说过,中年男人有很多的不得已。他看见我在干什么,我不杀他,我就是个死。换了你,你不会动手吗?”说到这儿,丁战国似乎也有些伤感。 李春秋摇摇头:“我可以让他离开哈尔滨,再也不回来。那是条人命。” 丁战国扯开嘴,微微笑了:“当然,你是菩萨。我不是,我是魔鬼。我将来是要下地狱的,我知道。” “老丁——” “我说过我不是丁战国,别叫我老丁!”李春秋刚想说什么,丁战国突然情绪激动地打断他。丁战国努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知道尹秋萍案件的真相吗?就是那个被打伤的女特务。” 他看着李春秋:“关于她的伤势,你当时推理得很好。其他呢?还有什么发现?说说看。” 李春秋顿了顿,说:“打伤她的人就是你,报案的是叶翔。你们在唱一出戏,给高局长看。” 丁战国点点头:“目的呢?” “引起高阳的注意,获得他的信任,在最需要用人的时候,在最好的时机,从治安科出来,进入侦查科。” “还有吗?” 李春秋接着说:“你从别的渠道得知,尹秋萍和她的一个保密局同僚刚刚接过头,你想通过她,把那个刚刚被唤醒的人挖出来。” “那个人就是你。要是能把你挖出来,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升职,拿到特别通行证,搬走所有的绊脚石,顺顺利利地实施‘黑虎计划’。”丁战国有些唏嘘,“最终我还是拿到了那个证件,可是有用吗?这么大的赌桌,这么多的赌注,这么久的时间,我还是赌输了。” 李春秋目光深邃地望着他:“你是腾达飞的人,一奶同胞,为什么要杀向庆寿?” “不得已,身不由己,中年男人嘛。”丁战国苦笑着打趣,然后他又说:“那一天,我就把我自己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杀了向庆寿,国共双方谁都不会饶了我。我只能把最后的赌注押到‘黑虎计划’上,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可惜了。” 他吸了吸鼻子:“你呢?你的身上披着几层衣服?” “就一层,保密局发的。现在我把它脱了,我就是一个老百姓。” 丁战国笑了:“过分的谦虚可不是什么美德。你才是牌艺最好的赌徒。你不像我,认定了腾达飞能顺利反攻,让哈尔滨江山易主。你很聪明,抱稳了共产党的大腿。这一局,你赌赢了。” “我不想赌博,我只是想过几天平静日子。” 李春秋反问着丁战国:“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你没过够吗?每年的大年初一到年三十,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不像是坐在热锅里,出不去也睡不着,你也不知道哪天出门还能活着回去。家不像个家,人不像个人,和自己的孩子都不敢说实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干什么事,什么都由不得你,连儿子过生日的时候都要逼着你去杀人,这种日子你没过够吗?” 李春秋越说越激动:“每天推门出去走到街上,你看看那些老百姓的脸,他们活得光明正大,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像什么?看看我,看看你,像一只只耗子,连太阳都见不着。老人和孩子他们都忍心下手,那会下地狱的!魏一平、腾达飞,还有那些不把人命当人命的赌徒,我和他们赌什么?拿什么赌?” 丁战国一直看着李春秋,等他的情绪稍稍地平静了一些,才对他说:“李大夫,恭喜你。从黑暗进入了光明。我就怕你不适应,从光明的地方突然进入黑暗,眼睛会不适应的,对吧?” 李春秋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丁战国,问:“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废话了,姚兰和李唐在哪儿?告诉我!” 丁战国反倒是很平静:“不管你想不想赌,现在必须来一把了。” “你说什么?” “最后一把。赌姚兰和李唐的命。” 听到这里,李春秋额头上的血管都暴了起来,他一把揪住了丁战国。 “想动手,想开枪,随你。我要提醒你,你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来找他们。” “什么意思?”李春秋的眼珠子已经全都红透了。 丁战国笑了:“你自己亲手做的炸弹,除了试爆的、用完的,还剩一颗。我把它绑在了姚护士长的身上,一到十点整就爆炸。现在是九点五十五分。你不是喜欢推理吗?你可以发挥你随机应变、过目不忘、思维缜密的那些比我强的长处,找到他们。你那么聪明,一定没问题。” 李春秋像疯了一样,揪着丁战国,将他一路扯到了栏杆边上。 越下越大的雪花从天空中洒了下来,丁战国的上半身已经被李春秋摁到了楼顶的边上。李春秋抓着他,嘶吼着:“他们在哪儿?告诉我!” 丁战国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布,丝毫不反抗:“十点整,索菲亚教堂的钟声就会准时敲响。现在,你还有四分四十秒的时间。” “嘭”,远处,又一颗礼花遥遥地响了起来。李春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夜空中的礼花,身子微微一震。 丁战国笑了笑:“别急,看在我经常去你家蹭饭的交情上,我可以给你提个醒。” 李春秋死死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们所在的那间教室,跟别的教室不一样。你一向心细如发,什么样的细节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想想看,他们在哪儿呢?” 李春秋额头上的血管凸起,他飞快地想着,脑子都快炸了。忽然,他想起刚才整座教学楼灯火通明的瞬间,只有三楼一个不起眼的房间,似乎还黑着灯,那正是被砸烂了灯泡、无法照明、关着姚兰和李唐的那个教室。 想到这儿,李春秋丢下丁战国,飞一般地冲向三楼。他边跑边看,一间间亮着灯的教室从他身边闪过。 突然,他刹住脚步,定在了一间黑着灯、拉着窗帘的教室前。他低头一看,房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铁锁。他已经急疯了。 被李春秋丢下的丁战国,踩着一双皮鞋“咔嗒咔嗒”地慢慢走下了楼梯。 他走得缓慢,一步步走下来,脸上带着戏耍老鼠的猫所特有的那种自得劲儿。 李春秋使劲地拍着门,拼命地喊着:“姚兰——姚兰!李唐!你们在不在里面?” 教室内似乎传来了一点儿轻微的动静。 月光下,那把铁锁一动不动。李春秋焦急万分地四下寻找东西砸锁,他看见了走廊拐角处安装着的一个消防柜。 于是他疯了一样地一路冲过去,一把将柜门拽开,在消防器材里奋力翻找,忽然,一把长长的螺丝刀映入他的眼帘。 “咔嗒咔嗒”,丁战国从走廊的另一端拐了过来。 远远地,他看见李春秋正半跪在那间黑着灯的教室门口,满头大汗地撬着门锁。 李春秋死死地咬着牙,就差最后一步了。 忽地,门锁断了。 李春秋猛地一脚将门踹开,冲了进去:“姚兰——” 丁战国没有跟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李春秋,他眯着眼睛,脸上有一种微妙的表情。 就在李春秋来到奋斗小学之前,他将姚兰和李唐带进了这间教室,绑在了椅子上。他把他们嘴里堵上了厚厚的布,让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接着,他再将那根电了胡须男子的电线缠到了他们母子俩的脚腕上,又故意将身后的一把螺丝刀藏进了消防柜。他就是想让李春秋亲手摁下电死他们母子俩的开关,他实在是太想看看李春秋发现老婆孩子是自己杀的时候,那种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表情了。 站在远处的丁战国,想象着李春秋进去后亲手杀死姚兰母子的画面;想象着李春秋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变打击得体无完肤,傻跪在地;想象着那个时候,自己再从背后一枪将其击毙,让他倒在一片血泊中完美的场景。 这样想象着,走廊里的丁战国把枪抽了出来,快步走了过去。 忽然,他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正是李春秋跪倒在地的声音。很快,他听到了李春秋痛苦地叫了一声:“姚兰——” 果然,事情与他的想象和计划如出一辙,他的嘴角终于微微地扬了起来,走到教室门口,往里面看去。 黑暗中,他恍惚地看到,地上隐约伏着一个人形。 丁战国毫不犹豫,对着那个人形开了一枪。 突然,窗外腾起一束焰火。那个所谓的人形也现出了真相,是一把搭着李春秋大衣的放倒的椅子。 丁战国愣住了。 “乒”的一声枪响,响彻了整间教室。 眉心中枪的丁战国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仰面倒下,摔在了地板上。 李春秋慢慢地走了过来,低头看着丁战国的尸体,说:“谢谢你的提醒。从光明乍一下进入黑暗,确实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就在刚才,李春秋在已经下意识地摸到开关时,突然停住了。 在生和死的一瞬间,他一直绷到最后的一根弦,突然再次紧了一下。他回忆起在发电厂的时候,听到的来自市区的四声爆炸。 这爆炸的炸弹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自己一共做了五颗炸弹。除去试爆的一颗,还有四颗。不会有炸弹了,丁战国在骗他。此外,学校也不会把这么一把适合撬锁的螺丝刀,这么不负责任并且无比巧合地放在敞开着门的消防柜里。 除非,是有人故意给他留在这里的。 他想着丁战国说的话:“李大夫,恭喜你。从黑暗进入了光明。我就怕你不适应,从光明的地方突然进入黑暗,眼睛会不适应的,对吧?” 而后,他闭上了眼睛,随后,再缓缓地睁开。他再次看了看前面的两个人影,这才看见他们正在拼命地向他摇头。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他迅速地将手离开了电灯的开关。 黑暗的教室里,丁战国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头顶上方的李春秋。 而李春秋,则是一脸平静。 夜空里烟花漫天,雪下得更大了。 李春秋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大楼。 此时,奋斗小学的院子里已经停满了吉普车和轿车。陈立业站在最前面,冯部长和高阳站在一边。社会部和公安局的侦查员们由林翠和小唐带着队,守在大楼的门口。 李春秋看看他们,知道自己该走了。他终究是个特务,虽然已被策反,但之前为保密局做过的事,还是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李春秋深吸了口气,迈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见李春秋走过来,陈立业立刻迎了过去,和他并肩一起往院子里的人群中走去。 小唐已经打开了吉普车的门,站在门口等着。 李春秋默默地一路走了过去,眼看他就要上车了。突然,李唐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 李春秋转过头去看,李唐和姚兰站在大楼门口,远远地望着他,泪水从两个人的眼里止不住地流下来。 李春秋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李唐又喊了一声,他突然挣脱了姚兰的手,不管不顾地冲向了李春秋。他紧紧地抱着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抱着他的腿,往后面拖去。 雪急急地下着,李唐小小的身体拼尽全力地拽着,想要把父亲带回母亲的身边。李春秋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这时,一旁的林翠走了过来,把李唐抱开了,递给了姚兰。 李春秋最后看了姚兰一眼,顿了顿,还是钻进了车里。 李唐哭得满脸都是泪花,他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高喊着:“爸爸!爸爸!” 已是大年初一。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整个城市繁星点点。 白雪覆盖的城市上空,到处燃起了烟花和鞭炮。一串串的红灯笼,一个个的红旺火,过年的喜气笼罩着整个哈尔滨。 “嘭!”又一颗大礼花在夜空里绽放,照亮了整个天空。 三年后。 酷热的夏季,蝉叫声此起彼伏。 哈尔滨的广场和两边的街道上,都或贴着或刷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之类的标语。 青草绿树,色彩鲜活,整个城市都宛如新生。 广场前面的一个红绿灯前,一队白衣蓝裤的初中生们驻足等候着。 一个男孩子排在这队初中生的第一排,他不是别人,正是李唐。和三年前相比,他已经长大了不少,但仍然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不一会儿,交通信号灯的红灯已经变黄。李唐正要领着队伍前行,一个女同学突然从后面走上前来,轻轻地拉了拉他的手。李唐转头一看,是丁美兮,她也已经长大了,亭亭玉立。她看了看李唐,转而将目光移向了另一边。 李唐顺着她的目光,往街道的一边看去。他微微一怔,只见姚兰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而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理了短发、穿着朴素衣服的中年男人。他静静地看着他们,像是在看着希望。 广场上,不远处,一根笔直的旗杆上,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红旗下面,李春秋一脸安详。因在平叛哈尔滨暴动事件中有重要立功表现,他获得了特别减刑,判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一年执行。 现在三年已过,他已服完刑。终于,在有生之年,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和安宁。 远处,李唐和丁美兮欣喜地朝李春秋和姚兰跑了过来。 阳光下,李春秋微微笑着,他已重获新生。 ===后记=== 《面具》是一个故事。它披着谍战的外衣,写的是很多人的中年危机。搭完这个故事的架构我才发现,里面也有很多我和同龄人的影子。人生中有很多每次经历都会有不同感受的体验,越到中年,这种体验越多。比如,平静和焦虑、欢乐与忧伤。令人惊奇的是,近年来的诸多体会,都是事后才恍然发觉的。 这意味着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去咂摸、去期待或者躲藏。和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的生活是满的,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时间去细想。 我对阅读产生浓厚兴趣最早可以追溯到初中。有个同学家里藏书很多,我们经常趁他爸不在家的时候去翻他家的书柜。我看的第一套小说是《神雕侠侣》,从此开始读金庸,一直看到被他爸发现。 家里对我阅读的爱好谈不上支持,也谈不上反对。我爸甚至专门为我到邮局订了一本叫《微型小说选刊》的半月刊杂志。那年我十几岁,疯狂地喜欢上了文学。试着写小说是学医那几年,很难想象,我能在谈恋爱的宝贵季节里挤出大量的时间来干这种事情。 和以前相比,这些年的时间过得飞快。白驹过隙,一眨眼就中年了,我难免有些焦虑。十年前的夏天,我坐在五台山黛螺顶的石级上,当时心里在想什么,现在依旧记得清楚,可它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因为新鲜,而是因为陈旧。 过去、现在、未来,文学就如一根绳子,它可以把人生的不同阶段穿起来,谁的人生都行。在这个故事里,这些绳子的尾端都系着一个个风铃,有风吹过,叮咚作响。这些声音异常好听,这种体会前所未有。 文学,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故事,故事这个东西的好处在于它可以提供一种可能,造好一座城堡的可能。那些铭刻在心里的滋味,一一砌进砖缝里,每片麟瓦都是为拾级而上、推门进来的人而修建。 随便找一天,每个喜欢这城堡的人,都可以从生活里抽身出来,沿着岁月之路前行。这地方犹如做完弥撒的教堂般安静,我们噔噔噔踩上楼,在明媚的阳光下留下鞋印,在每个窗户上搜索,把脸贴在玻璃上摩挲,直至看见心里最想看见的那些人和那些片段。 不管是谁,能从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或者摸到一缕似曾相识的欢愉,只要有这一瞬间能划破时空进行交流,建这座城堡的艰难就没有白费。 文学就如树上的一个个椰子,在山西的那些年,我好像一直待在孤岛上等它们掉下来。可是,文学的大门始终虚掩着,即便门外有不少双手帮我推着顶着,我也始终不能进入。我只能绕过纯文学的小桥,游水渡江,攀住出版社的河堤上岸。出第一本书的时候,我二十出头,在医院值夜班,最大的心愿就是半夜别来太多的急诊病人。多年后的今天,又是一个深夜来临,我在电脑前平静地敲下了这段追忆往昔的文字。 生活就像一个迷宫,它的局限性和多变性在这十几年里不断延伸着,唯有文学,在无尽的夜里会给我带来安慰。 感谢出版人王成国先生,感谢祖锋先生的封面题字,感谢我的朋友刘天壮先生、张宇浩先生和未曾谋面的叮叮小姐,没有你们,就没有这本书。也感谢每一个喜欢这故事的人,这是我写给你们的一封情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