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两案惊朝野(1 / 2)

雍正元年正月十五日,举行了雍正皇帝登基大典。由于还有阿哥们虎视眈眈,觊觎着帝位,所以雍正没有大肆张扬铺排,只按祖例举行了百官朝拜,祭天祈地,祷告先帝,大赦天下等仪礼。然后悄悄移驾乾清宫听政,在大殿朝会,复置起居注官,做起正儿八经的皇帝了。

春节前后,国事家事搅在一起,张廷玉忙得通晚睡不好觉。四更天,就被值夜的长班叫起,紫桐侍候穿了朝服,挂上朝珠,胡乱洗漱,吃了早点,便打轿直趋西华门。下轿看时,尚是满天星斗,递了牌子,他却没忙于进去,在冻地上跺了两脚,却见大弟张廷璐,由四名太监提着玻璃宫灯在前引路走了出来。张廷玉一惊,廷璐进大内干什么?这有干例禁呀,正要问,方瞧见张廷璐身旁还有一人,仍雍正帝的三皇子弘时,急上前打着千儿说道:

“三爷,您早!微臣给您请安了。”

雍正在康熙年间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前头和后面五个都没成人,长子弘晖十岁,封了贝子,出天花一命呜呼,其他几个死得更早。现在“三爷”弘时为长,刚满二十岁;“四阿哥”弘历还只十三岁;小阿哥弘昼十二岁。康熙从江宁带回的曹寅孙雪芹,为弘时做过伴读,雪芹也有十七岁了。弘时已出落得一表人才,皓颜犀齿,一双杏仁眼,只是眼圈儿发黑稍有破相。

弘时见张中堂给自己行礼,忙上前双手扶起,笑吟吟说道:“你是两朝元老,紫禁城骑马,金殿剑履不解之人,我怎么当得起?”

他拉着手嘘寒问暖,显得异常亲热。张廷玉一边敷衍着,笑问:

“廷璐,你怎么进来了,还敢跟三爷并肩走路?”

“张中堂,你别怪他,”弘时立即接过话头,“是我请他来的。昨天皇上来毓庆宫查看功课,说我的字写得别扭,还说大臣里就张廷璐的字首屈一指,所以我就请他来指教着练字习书法。你兼着太子太傅的衔,也是我的师傅!去吧,万岁爷怕正等着你啦。”

张廷玉这才进了天街,边走还边想,廷璐如此亲近阿哥不是好事,何况在钦命做主考之时。脚步踉跄走进月华门,却见八盏明黄宫灯下,雍正的八人龙舆也进了月华门,他立即在丹墀下跪伏请安。

“衡臣,”雍正下了轿,边往宫里走去边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往后你天明再来,朕不怪罪你。起来吧,有几份折子还要你参酌一下呢。”

张廷玉跟在后面进了东阁,雍正盘腿坐在暖炕上,感叹着说:“圣祖英明睿智,尚且昼夜勤政。朕事事不如他老人家,就只能以勤补拙了——只累了你。隆科多、允祥他们还能偷个闲,你跟朕草诏拟文,须臾也是离不开的。”

说罢吩咐李德全:“给张相弄一碗参汤来!”

张廷玉喝了参汤,顿着眼睛清爽了许多。这时,邢年端着尺厚的文牍,一份一份扇面似铺开在他的茶兀上。他瞟雍正一眼,见他正手握朱笔,似在亲自拟文,便低下头去看那些奏折和圣上朱批、文告。

其中吏部一份明发的谕旨,引起了他的注意:

奉朱批:诺敏前奏甚明淅,甚为可嘉。山西之清理亏空可为天下一

鉴。着发各省,会同督抚商酌效法。山西通省亏空二百余万,诸务废弛

,今诺敏到任半年,料理清楚……各省封疆大吏若肯如诺敏之实心办事

,天下事何有不办之理?诺敏实可为天下抚臣中之第一者也!他省督抚

当愧而效之。今着诺敏加尚书衔,赏单眼花翎以资奖励。

钦此!

张廷玉看完吏部这份发出的朱批奖谕,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山西亏空,在康熙朝就闹得沸沸扬扬,怎么诺敏一去半年就把亏空还得一干二净,其中是否有诈,贪天之功,虚报浮夸呢?既有皇上朱批,他自然不敢妄议。

天亮不久,马齐、隆科多进了上书房,十三爷允祥和八爷允禩一齐进来,跟皇上去养心殿说话去了。马齐资历最深,但在狱神庙呆了一年,情况生了,他拿起钦差田文镜、图理深的一份折子,吃惊地看着,问:

“衡臣,图理深何许人也?”

“我也不太熟,”张廷玉头也不抬地道,“听说原在奉天将军手下当参将,刚调进京,便以钦差名份去给年大将军宣旨……”

正在踱步的隆科多凑过来,一看马齐手里的折子,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道:

“这个田文镜,嘿!这个图理深,捅大娄子了!”

张廷玉抬起头问:“究竟是什么事?”隆科多从马齐手里拿过二钦差的奏折,丢给张廷玉说:“皇上刚发明诏圣谕表彰山西巡抚诺敏,说他‘料理清楚’,好啦!田文镜、图理深两钦差却查出诺敏欺世盗名,亏空库银‘料理清楚’是假,全都是现借的私商碎银,田、图两钦差拿到了大把借据的死证,这下诺敏完蛋了。”

“诺敏是年羹尧的人,年羹尧又是当今信任的人,”马齐摇头道,“这麻烦不小。”

“更大的麻烦是,刚刚明发了圣上的朱批,”隆科多哭笑不得地大喊,“天下抚臣中之第一者也,这,这……皇上怎么,怎么……收场!”

这时,允祥、允禩边说话边走了过来,允祥见这边说得这么热闹,笑着问道:

“什么好事,说得这么起劲?”

隆科多和马齐突然止口,一齐望着张廷玉。张廷玉已经看完了田文镜和图理深的奏折全文,正在思考这么严重的事,要不要立即禀报雍正。诺敏是皇上刚刚蒙恩表彰的模范巡抚,这一棍子扫来,变成“冒功取媚,贪贿不法”,皇上的脸下不下得来?折子里告山西通省官员“上下其手,表里为奸”,竟是洪洞县中无好人,邸报发出去,各省会不会引起骚动?皇上问起来,自己没个主意还成?

隆科多对十三爷说:“山西捅娄子了。”八爷允禩立即走了过来,脸上露出难以觉察的喜色问:“出了什么事?”张廷玉把田文镜、图理深的折子递给了允祥,允祥略略看了一眼,把折子还与张廷玉,没事儿地道:

“三位,万岁有旨叫你们过去,年羹尧从陕西进京述职,万岁想议一下西边军事。”说罢,拍拍张廷玉的肩头道,“衡臣,当心身子骨啊!方才皇上还说,这三天你没睡足五个时辰,今儿未必能来当值,不想你还是来了。”

张廷玉也不答话,五个人默默离了上书房,朝养心殿 走来。一路上张廷玉想的还是山西那个折子,怎么同雍正开口说,这么大的事,不说是不行的。

养心殿御炉里香烟袅袅,大熏笼和鎏金珐琅鼎中炭火熊熊,把大殿烤得暖融融的。五人鱼贯走了进来,雍正略一点头说道:“年羹尧正奏西边军事,你们几个当家的也一起听听——你接着讲!”

“是,”坐在雕花瓷墩上的年羹尧,向刚进来的宰相王爷微微一笑,接下去道,“罗布藏丹增背信弃义,忘了当年圣祖帮他平藏戡乱的天恩,反而与当年宿敌阿拉布坦相互勾结,占据西藏并吞青海,甚至丢弃天朝赐爵,妄图恢复大汗称号,这是一种公开的叛国行为。所以皇上决定对其用兵是上应天意,下合民心……”

“朕用兵决心已定,”雍正冷冷地说,“打仗之事,来不得半点虚假,朕要知道实情。”

“奴才节制的兵马实有九万四千人,与兵部实报数额相符。奴才是主子**出来的人,请主子放心。”

“罗布藏丹增号称十万铁骑,在西北骄纵横行无人能敌——朕要给你增兵!”雍正溜下大炕,背着手橐橐踱步,转脸对隆科多道,“你发文,山西陕西四川云南四省驻营兵马一律归年羹尧节制;驻榆林平逆将军延信手下五万兵马,自带粮饷,移防甘肃,听年羹尧调遣。”雍正说一句,隆科多答应一句。雍正最后说:

“年羹尧有了二十三四万兵马,差不多够用了,等下咱们再议一下粮饷节济。”雍正挥了下手,“年羹尧,这里没你的事了,跪安吧。十三爷府设了水酒给你送行,望你不负朕望,旗开得胜!”年羹尧走了后,他转脸笑道,“累你们站了半日——怎么样?这样处置还算妥当吗?”

允禩早想让十四弟允禵去统帅西北兵马,已经无望,便以退为进地说:“万岁圣心默察,已经十分妥贴。先帝在时,多次言及,西北打仗打的是粮钱,这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是否让十四弟允禵坐镇筹粮,求万岁明鉴!”

雍正知道允禩的目的,听着却又冠冕堂皇,便笑道:“这一层 朕早就想过了。十三弟十四弟都有将才,叫他兄弟商酌着办这个差吧。你说的很是,西北打仗打的是钱粮,要都像山西巡抚诺敏,藩库充实,朕还有何忧愁!”

张廷玉四人听了不禁对望一眼,没看折子的允禩不知就里,依汤下面地说:“就是主子这话,先从山西藩库调一百两银子送年羹尧大营劳军,朝迁通令嘉奖,借这个势——”

“好!”雍正眉头一展,“张廷玉,你这就拟旨!”

四位大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说话。好半天张廷玉方跪下,低声道,“万岁,这里有钦差田文镜、图理深揭露山西巡抚诺敏,冒功取媚,贪贿不法,实际上山西亏空二百万两银一文未偿,不过是一大把借据而已的折子,请 万岁御览……”说罢,将折子呈了过去。

雍正一目十行地看着折子,看着看着,两手发弹,脸色由红变紫,呼吸一阵阵急促,突然,他把折子往案上一掼,呼一声:“张廷玉!”

“臣在!”

“起来接旨!”

“扎!”

雍正端起奶杯,焦渴地大喝一口,用愤怒的语调说道:

“六百里加急发山西户部钦差田文镜、宣旨钦差图理深:诺敏受先帝及朕躬多次深恩,本当濯心洗肝,为朝廷效力。然他狼心狗肺,反其道而行之,辜恩媚上,溺职于前,复欺君于后,嫁祸百姓,陷害直臣——上天 怎么给你披了一张人皮,实际上你猪狗不如,”他捏杯子的手剧烈颠晃把奶水都颠出来了,脸色已是煞白。奏吏行文草诏文不加点的张廷玉,这道诏谕却难为了他——前文言后白话,怎么润色?他濡了濡墨,见雍正五官错位,嗓门越来越高,“即着田文镜、图理深就地摘其印信,剥其黄马褂,革去顶戴职衔,锁拿带枷进京交大理寺勘问……”

“万岁!”马齐在旁说道,“诺敏虽犯罪,到底是朝廷大臣,可否使其稍存体面。”

“士可杀而不可辱,是么?”雍正干笑一声,“马齐你不懂,诺敏能称之为‘士’?他是条狗!人证物证俱在,朕还要重重地辱他——是他先辱了朕!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得了诛九族之罪。还有山西布政使罗经,难辞其咎,着与诺敏同戴黄枷进京勘问,还有,还有……他娘的山西就没有一个好官了吗?”

猛听“砰”地一声,雍正手里的奶杯子,重重地摔在青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三月朔日,是钦天监为顺天府恩科会试主考官张廷璐和杨名时择定的入闱吉日。这晚子时正牌时分,拱辰台隐隐传来三声闷哑的午炮响,杨名时惊醒过来,瞿然开目,款款起身,正了朝珠冠带,擦了把脸道:

“给我备轿!”

杨名时迤逦来到座落北京西南隅的顺天府贡院,刚过四更天。昏暗中,自前明以来历为朝廷抡才大典最要之地的 贡院,已修葺一新,比六部衙门还要壮观宏伟。沿正道而入,左中右三座牌坊,当中牌坊龙凤石雕的大匾上,书写水金沥粉的“天下文明”四个大字,左“虞门”,右“周俊”。杨名时的八人 绿呢大轿在此稳稳落下,料张廷璐还没到,便徐步向龙门走去。踅过石坊,便见甬道两边各设着一座三楹小厅,这是所谓“议察厅”,凡应试举人都必须在 这里解衣宽带脱得一丝不挂,让贡院衙役检查,以防夹带赃私——让孝廉们扫尽体面。杨名时刚走近,便闻窗纸明亮的屋里传出吆喝:

“应试举子到墉城外头候着!”

“是我!”杨名时还是往里走。走近龙门,衙役一见是杨大主考,立即笑道:“杨大人,您早!快去西屋坐坐吧,东屋张中堂正在设酒送张大主考进闱呢!”

杨名时当然不便去打扰张氏兄弟说话,便来到西屋,衙役们正在扎纸人儿。这是在科场流传已久的迷信,认为考场有鬼魅魍魉作崇,就扎成纸人形象,最后将其烧毁。杨名时询问了一些旧规旧矩,这时鸡叫三遭,估摸张廷玉已经离去,走出厅来,恰遇廷璐送张中堂走到了院里,便不言声站在灯影下,却听张廷玉告戒廷璐道:

“为兄该进大内见皇上了,千叮咛万嘱咐,归结一句话,要秉公。如今圣上刷新吏治,最看重这个,正要抓个舞弊贪官作法,咱们家风讲究一个廉字,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给咱张家,给在天有灵的 老爷子脸了抹黑啊!”

“知道了,哥您就放心好了。”

张廷玉正要上轿,忽地看见灯影下的杨名时,招呼道:

“这不是名时嘛,啥时来的,你们怎么不禀我一声,办的什么差?”

衙役退后一步,杨名时走上前来,赔笑道:

“不怪他们,中堂兄弟说话,晚生自当回避。”

张廷玉微微点头,笑道:“那边举子们都等着进龙门呢,这是你们的 贡院阵地,一拜过孔子,就连下官也是来不得的。各自珍重吧!”说罢,一招手,兀自钻进一乘蓝呢软轿,唿嗒唿嗒被八人抬着走了。

张廷璐、杨名时进得龙门,见十八房考官,礼部从各衙抽来办差的监视厅笔帖式、弥封、受卷、供给、对读、誊录五所长官和吏员足有二百余人,都鹘立在公堂一侧。众人见 两位主考联袂而入,忽地黑鸦鸦跪在地上齐声道:

“给张太师、杨副太师请安!”

“劳乏众位了,请起吧!”张廷璐说罢,回望东方已露出启明星,遂精神振奋与杨名时率先 走向至公堂,向“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下头众人依份位高低排班,行礼如仪。

张廷璐进香盟誓曰:“为国家社稷秉公取 士,不徇私 情,不受请 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几百年一成不变的老套过后,贡院执司人役便各司其事忙活开了。当有人将纸扎的厉鬼抬了出来时,杨名时蓦然想起藏在自己袖筒里在伯伦楼买到的试题,心中涌出不祥的预感,生怕试题应验,砸了会试,那可成了滔天大罪。他恶狠狠吩咐道:

“这里供着文宣王牌位,又是国家敕封禁地,哪里容得这些?听我发落——来!”

“在!”

“把那‘恩怨二鬼给我拖下砸碎了!”

“这……”几个衙役张惶地对望着,还想分辨。贡院常驻的执事最信这个,急忙上前打千儿道:

“大人,这使不得,使不得……要,要——”

“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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