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两案惊朝野(2 / 2)

“要……要遭报应!”

“哈哈,”杨名时突然仰头大笑,“岂有此理!敲碎它,当众一火焚之,报应?要因此传播瘟疫,我一身当之!”众人再无话说,将厉鬼砸碎点火焚着了。这边张廷璐心里也一直忐忑不安,三阿哥弘时密传了考题,叫他照应两个人,他怕就怕弘时把考题再传开去,要是露了馅,他这主考官摘顶子受罚事小,耽误了朝廷的抡才大典,那将——宰相哥哥的再三叮咛又响在耳边。思量着“恩怨鬼”已成灰烬,弘时身为东宫也不会太胡来,遂大声吩咐道:

“开龙门!”

“开龙门罗——”

燕喜堂官一声高呼,两扇朱漆铜钉大门呀呀洞开,一手提蓝一手秉烛的举子们,按喝名次号鱼贯而入,由七十区号板棚监考胥吏引导对号入棚,肃然等待发卷。

张廷璐和杨名时正副主考,在铜盆里盥洗了手,同时向金盘中供着的御封试卷深鞠一躬,张廷璐亲手拆了。略一看便递给杨名时,杨名时接过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原来试题赫然写着:

利者,义之和也

杨名时顿时寒毛倒竖,眼睛上下审视着张廷璐,待承题吏员捧着第一场题出去,不露声色地对张廷璐问道:

“张大人!”

“唔?”

“下两场试题呢?”

“嘿,不忙,考一场拆一题吧。”张廷璐往太师椅上一仰,长长嘘了口气道,“你不知道贡院这些人,油锅里也敢伸手。这时候拆了卷说不准就走漏出去。”

杨名时也松了一口气,考题也许是瞎猜正了一题,就是泄露也与这位主考无关的了。再说,御封试题是昨天他们两人一起陛见皇帝时,从养心殿皇上的金柜中取出来的,一道送进贡院锁进铁柜,三把钥匙同时到堂才能开锁。何况,他在伯伦楼买到试卷是在此三天前,无论如何张廷璐是弄不到真试卷,由他泄密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这儿,心绪稍许平静,杨名时对张廷璐说:“你是正主考,只管在这儿坐纛,监临各房考官和考场事务,是我的本分,我出去看看。”

时间在拱辰司一响一响的报时声中过去,杨名时在焦急万分的等待中盼来的却是一阵致命的雷殛:第二场题目与第三场题目除了掉换了一下次序外,无一字差错。当第三场试题拆开时,杨名时心里扑扑乱跳,颤声问:

“皇上出的什么题?”

“嗯,”张廷璐看了看说,“易经里的:‘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张大人,这题有毛病!”

“毛病?皇上出的,怎么可能呢?”

“不是说题目有毛病,”杨名时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我说的是题目早有泄露!”

张廷璐吓得手一抖,黄绢裱面的御题从手上滑落到了地下。承题吏员在公堂口探了一下头,他忙摆手道:“你们暂别进来——你怎么知道考题泄露了?这事关系多少人身家性命,可妄言不得的呀!”

杨名时弯腰拾起考题,如此这般说起三天前跟孙嘉淦在伯伦楼的经历,又从袖中取出所买的试题,交给张廷璐。张廷璐接过一看,顿时眼前发黑,脸颊急骤地抖动——“东窗事发”四个字,像一阵猛锤砸得他心乱神散。

“张大人,”杨名时也在急急思索,“这试题出自御笔,封在金匮,经我们二人亲领,由上书房护送至贡院,鱼胶火漆密封。居然全部泄密于市井,公开买卖于酒肆,真正不可思议。大人,你有何高见?”

张廷璐已是呆若木鸡。抡才会试出现如此舞弊惊天大案,他与杨名时两名主考难脱干系捉拿下狱,自不待言。问题是拔出萝卜带起泥,把三阿哥弘时带了出来,这就要如康熙朝,引发弘时、弘历、弘昼三兄弟一场争夺太子之战,还将牵涉多少皇亲、大臣啊!三阿哥素来与隆科多过从诡秘,八爷党允禩一伙似乎又在拉隆科多,这牵扯的都是天字第一号人物,拔根汗毛都比他腿粗,何况还关系哥哥张廷玉在朝中是否能立脚……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只能先掩住再说。咽了口气道:

“我是对天可表!但这事兜出去不得了,恐怕株连到天 璜贵胄龙子凤孙。名时,也许天下奇能之士多得很,偶尔相合之事也不是没有。”

“张大人,难道你要把舞弊之事掩下来?”

“不是我要掩,而是关系重大。”

“那就跟我一起去面圣,如实秉报,请皇上下旨即刻去伯伦楼揖拿疑犯!”杨名时拉着张廷璐的胳膊,就要朝龙门外走去。张廷璐将手一甩,正色道:

“杨大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火漆封了的试题都走了,我为什么不能走?”杨名时收拾起自己的文房四宝,叫过随从,“快去备轿!”

他一拔腿,走出龙门去了。

两位主考走了一位,张廷璐脸色立即变得惨白,无形中天崩地塌一齐朝他头顶压来。他知道杨名时出去,肯定要去面见圣上,揭发科场舞弊一案,以洗涮他自身的清白。考试是再不能继续下去的了。他立即传来十八房考官,说明副主考官杨名时已退出贡院,宣告停止大考,封了贡院,等待皇上圣谕。

这无疑平地一声闷雷,惊得二百多名考监人员泥塑木雕般呆在那里,半天没醒过神来。停考消息一经传出,贡院里考过了两场的举子,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对天悲叹,有的拳胸顿足,有的象疯了一般四处乱跑乱号:

“完了!完了!十年寒窗,付诸流水,老天啊……”

张廷璐安置了贡院的事,立即打轿出了贡院。这时天已大黑,他让轿停在贡院街,他孤伶伶站在黑黝黝的棘城外边,一时倒犯了踌躇:此刻宫门早已下锁,递牌子请见雍正是不可能的了。六部也早散了衙,去顺天府,手里既无部文又无关防,且顺天府依旧要请示上书房,折腾来折腾去这都是明天的事了。

想来想去,他只好令轿子抬到二哥张廷玉的宰相府。也不用通报,他在二门下了轿,直趋二哥的书房。一路上有差役家仆笑嘻嘻迎着问安,他都一声不吭,愣是三魂丢了七 魄,颠颠踬踬,飘飘拂拂走进了二哥书房。

张廷玉正在书房灯下阅读各省邸报,无意中抬头,猛见张廷璐晃晃荡荡走了进来,开始大吃一惊,以为见了大弟的魂魄。他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擦眼问道:

“廷璐!果真是廷璐吗?”

“二哥,大事不好了!”张廷璐磕磕绊绊来到跟前。

“大弟,你不在贡院督考,来此何事?”

“科场出了惊天大案!”

“哎——”张廷玉一看廷璐脸色惨白,就要站立不住,急扶他坐下,兀自镇静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坐着慢慢说,不要急。”

跟着进来的紫桐,以为这位大叔子在外受了惊吓,端着一碗参汤进来,张廷璐接过参汤喝了几口,平了平心跳,遂一五一十将贡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张廷玉越听越觉得事态严重,打断廷璐的话急问道:

“杨名时买到的考卷还在吗?”

“在这里。”廷璐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片交给乃兄。张廷玉接过审视了许久,突然又问,“他是什么时候买到试卷的?”

“三天前。”

“在什么地方?”

“在贡院的伯伦酒楼。”

“可有证人?”

“据他说,有孙嘉淦在场。”

“这就好,”张廷玉沉思着说,“杨名时买考题是在你们二人陛见皇上,从皇上那儿提出鱼胶火漆密封考题,由上书房护送去贡院之前。这就洗涮了你们二人和上书房大臣染指的干系。这御题泄密,只可能发生在大内最能亲近皇帝的皇室阿哥、太监、宫女身上。”

“可是,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呀!”

“廷璐,你敢快拟奏折,”张廷玉果断地道,“你在这里把奏折写好,将贡院发生的事,如实奏明,也许还能免你和杨名时的死罪。否则……”

他不敢往下说了。

张廷璐身临其境,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他在二哥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援笔濡墨,写那份奏章时,但觉文思蹇涩,手颤心晃。一不当心,一滴铜钱大的墨水滴落在奏章上,越发觉得不吉利。他抬起头说:

“二哥,此事要是三阿哥弘时所为,揭露出来,皇上一怒之下,若是废了敏庆宫的主儿,后果不堪设想啊!你想弘时本来就不讨雍正爷喜欢,现在他和隆科多、八爷允禩又打得火热,那弘历、弘昼还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现在你别想这么多,”张廷玉胸内如焚地道,“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去管什么阿哥不哥?快快把奏章写好,回家好好睡一觉,天一亮你自个儿进狱神庙呆着,听皇上如何发落你吧!”

张廷玉有处事不惊的大臣风范,越是严重的事,只要弄清了来龙去脉,他就能冷静地趋利避弊,争取最好的可能和结果。现在他所想到的是,张廷璐作为主考官,一定要在副主考杨名时的前面把折子递上去。事情既已发生,就只能主动揭露、投案,争取主动了。

想到这里,他问了句:

“杨名时冲出贡院后去了哪里?”

“不知道。”

“他出来了多久时间?”

“比我早不过半个时辰。”

“嗯,这就好。”张廷玉自我安慰一番。杨名时天黑以后走出贡院,上书房已经下值,大内关门上锁,他是不可能递牌子面君的。就是明天一早,他也不可能早过“四更勤臣”张廷玉,他要递牌子面圣,要绕弯子,而他则可以直入养心殿,把张廷璐的奏章先一步递给雍正。当晚,杨名时也的确没办法进入紫禁城。他也曾想过去西华门击登闻鼓,撞景阳钟,逼雍正寅夜召见。然而这样一来,自己先有了惊驾之罪,即使所奏查实有理,也要流配三千里,军前效力。想想自己十年寒窗,七场文战争来的这辉煌簪缨,少年得意,全都付之东流。他正站在桥上灰心丧气,盘桓不前,不知何往,突然看到前面不远的驿馆前,一溜西瓜灯上,一色写着“钦奉两江布政使李”八个大字,他心中一阵狂喜:“李卫进京了!”他一路小跑朝驿馆奔去,他要抓住李卫这个救命菩萨。

李卫是雍正最信任的家奴和一条狗,没读过圣贤之书却有些小聪明,仗着雍正爷的势,什么事情他都敢干。果不其然,李卫一听科场发生了舞弊大案,一蹦跳了起来,对杨名时叫道:

“可有证据?”

杨名时早存着一份心计,把买来的试题复抄了几份。他把试题递给李卫,李卫接在手里,颠来倒去看了半天,还是一字不识。杨名时原以为他必定要沉吟一会再商量,不料这“鬼不缠”把纸条塞回杨名时,即嘻嘻笑着对身边一个师爷道:“你带人去,把贡院街给我封了,一个蚊子也不让飞出去!”

“是,”师爷答道,“不过顺天府的人要问,奴才怎么对答?”

“带我的名剌给他,明儿我去见这些狗日的!”李卫玩笑儿似的打发走师爷,拍拍杨名时的肩膀说,“怎么样,够哥们儿义气了吧!先说好,查出大案,功劳分我一半——走,咱们喝酒去!”

“兄弟,还有伯伦酒楼,”杨名时一怔,又是一愕,接着急急地道,“也要去封了,把那卖试题的算命狗日的抓到手,方能顺藤摸瓜,抓到泄露御题的真凶。”

“没事。”李卫又是扭脖子一喊,“来人呀!”

“老爷——”一个便衣装扮的小头目应声而出。

“你带上二十名‘便衣’,”李卫指着驿馆正厅挂着的几十件各色杂衣道,“立即去封了贡院街伯伦酒楼,务必抓到在那里卖过试题的算命老头。抓不到那老头,就把酒楼老板堂倌全部锁拿到顺天府牢,老爷再去问案。”

“扎!”

一刹那,李卫的一百多名亲兵分两拨集结上马,也不再来请示回话,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两拨人马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平常听说李卫化装破案神奇无比,几乎世上没有他不能侦破的奇案疑案,耳闻不如一见。看到李卫的“便衣”一阵风飘然而去,杨名时伸出大拇指赞道:“君真乃命世豪杰,书生自愧不如也!”

雍正登基不到半年,麻烦事接二连三。先由铸钱惹起大司徒和部吏打架,接踵而来是山西亏空大案,两波未平,科场舞弊案又大波迭起,令朝野震惊天下瞩目。李卫的人马封了贡院,便衣队封了伯伦楼的第二天,山西巡抚诺敏、布政使罗经被铁锁押解到京,琅铛下刑部大牢。圣旨即下,锁拿张廷璐、杨名时为首的顺天府恩科十八房考官至狱神庙待勘,连争先恐后递折子的张、杨二主考都未能幸免。人们正看得眼花缭乱,朝旨又下——

雍正命大理寺正卿、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三法司主官合议会审山西、科场两案,从重谳狱。接着邸报刊载:廷寄诏谕命直隶学使李绂为主考,改换考题重新考试应试举子。没过几日,又有小道消息在京城四处传开:说两朝老宰相、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张廷玉,因患虐疾请旨调养,已奉旨恩准在府疗治云云——其实谁都知道,张宰相是因张廷璐一案引嫌回避了。

一道又一道严旨下来,京师官场真个是官心惶惶,一日三惊,人人自危。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