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2)

凯旋归傅恒受褒奖

准乞休扶杖登龙殿

七十八岁高龄的张廷玉,身体每况愈下,他一再请旨回桐城养老,圣上虽一时尚未批下,但他知道离回家的路不会很远了。心中怅怅然似有一件未了之事,原来他不能再亲自去西山黄叶村作郊野之游了,但他又放心不下曹雪芹。这天,他派刚从新疆回来的若溎去黄叶村,代他再去看看这位不合时宜的“曹公子”。

张若溎雍正八年中进士,授兵部主事,乾隆元年考选江西道御史。擢鸿胪寺少卿,六迁刑部侍郎,最后做到从一品左都御史。十三年随大学士傅恒去督办金川军务,十四年春正月,乾隆命傅恒纳降班师,若溎提前回到北京述职。张若溎头一回去曹雪芹家。

张若溎带着两名随从,驮着母亲紫桐夫人为曹公子精心准备的酒食和日用品。三匹快马驰出西直门,朝西山黄叶村飞奔而来。这正是早春时节,一场大雪过后,千里冰封,郊野白茫茫被厚雪覆盖。

来到黄叶村,若溎在马背上远远瞭去,一条小溪沿村而过,溪边一株歪脖老槐树约有合抱粗。庞大的树冠,枝柯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树下一个石条凳依着一块馒头形的大石头,上面盖着一层厚雪。

越过小溪,放马来到曹雪芹家,翻身下马,只见不大的院落土墙围着,院中一株枣树也挂满了冰柱。一颗颗殷红的陈年枣子半隐半现挂在枝间,点缀在白皑皑的银色世界里,令人眼目一亮。

张若溎正要敲门,后头有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也在门前翻身下马。张若溎定睛看时,竟是纪晓岚、敦敏和钱度,不禁都哈哈一笑。

纪晓岚蹶蹄子捣马杓地笑道:

“今儿怎么了?雪芹下帖子了么?”

“我刚从新疆回来,家父命我来看望曹公子!”张若溎笑着过来团团一揖,又对敦敏和钱度道,“你们踏雪访雅士,我毕竟逊你们一筹!”

若溎是朝廷老资格吏员了,干过很多官衙,何况又是张廷玉的儿子,所以京城纨绔子弟,如纪晓岚、钱度、敦敏之流都认识他。他去年随傅恒出征前,正是纪晓岚殿试高中,也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在曹雪芹门口,这伙纨绔子弟风流公子碰到了一起。

说着,若溎便上前敲门。

片刻,那柴门“吱呀”一响,曹雪芹探身出来,见是他们几个,不禁一笑,说道:

“再没想到会是你几个!快快请进……若溎,不是听说你随傅六爷去西北军营了么?”

“刚回来几天,父亲就要我来看看你,还好吗?”

“好,好。张伯伯、伯母身体好吗?”

“我娘越活越精神,”张若溎一边让随从把物品搬进屋子,一边回答说,“只是我父亲,毕竟年事已高,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不,他自己来不了,叫我来了。”

“快快请进,”曹雪芹再跟几个文友招呼,“纪大人,你这翰林院编修,怎么也有闲时了?”

“翰林翰林,养老送终。”纪晓岚油嘴滑舌,顺口溜张口便来,“编修编修,休而不编,闲工有的是。”

说着众人一窝蜂进屋。

五间土屋,书斋倒也不小,几个人一进来便显得十分热闹。张若溎细打量,正房和西房原是打通了的,书斋才如此游刃有余,但上面连天棚也没有。东边一间是厨房隔着一道青布门帘,西边一盘大炕。炕桌靠着南窗,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瓦砚纸笔。炕下一张方桌,上面却放着纸、剪刀、浆糊。东北墙角还靠着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几个刚扎好的风筝胡乱放在炕北头,芳卿正在收拾,见这群人进来,便大大方方过来对众人福了两福。

曹雪芹对头次上门的若溎、纪晓岚介绍道:

“这是内人芳卿。”

“噢,原来是……”张若溎瞧瞧芳卿,又瞅瞅曹雪芹,“雪芹娶小嫂子啦,哎,婢女小红呢?”

“小红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你给了她自由身?”

“女人的身子本来就是自由身嘛。”曹雪芹转脸对芳卿一一介绍说:“这位是张伯伯的满公子若溎,刚从大金川军营回来。这位是纪――”

“纪先生,咱们在六爷府上见过。”芳卿再次对各位道了万福,转对雪芹道:

“爷陪着客坐,我去烧水……只是没酒,菜也都是些腌菜,可怎么好?”

雪芹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笑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那……只好以茶代酒了。这可真应了人家那句话:‘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馁’了!”

“雪芹,我娘给你带了些吃的,都在驮囊里。”张若溎吩咐随从,“你们去帮嫂夫人。”

“何至于到那地步了。”敦敏也笑道,“我带有猪肝呢!请嫂子烹炊,我这就叫毛毛去弄酒来。”

毛毛是敦爷的跟随,忙将一嘟噜猪肝杂肺放在墙角瓦盆里,芳卿便拿去整治。

钱度眼见她行动迟缓,笑着对雪芹道:

“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汤饼酒我们可是吃定了的啊。”

正说笑间,毛毛突然说道:

“那不是六叔过来了,还担着酒!”敦敏转头看时,果然是老六挑着个酒坛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走来。担子一头还吊着条四五斤重的鲤鱼,在雪芹门口卸了担子,抹了一把脸吆喝道:

“芳奶奶,曹爷在屋里么?玉姑娘叫我送酒来了!”

一屋人顿时喜得眉开眼笑,敦敏抢步出来,帮着老六把酒坛提进屋里,毛毛提了鱼交给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边向瓮里倒酒,一边笑道:

“你就是我的汪伦……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儿一道儿吃个痛快!”

“曹爷,我可不是这台面上的人。”老六笑说道,“敦二爷、诚三爷上回来,硬按着吃了个醉,回去东家恼得盖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爷的名字,老家伙才吓得没话说。”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儿说了,这是敦诚爷的钱买的酒,还有这鱼。叫毛毛跟我回去,还说请别的爷们尽兴饮酒,敏爷就少用点吧!”

说得一屋子人都看着敦敏笑。老六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曹雪芹道:

“曹爷有什么事甭客气,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来帮忙,住的又不远……我们家的那副对联,爷要有空,写出来,我抽空儿来取。”说罢哼着小曲儿出门。

有了酒,屋子里的人顿时欢腾起来。曹雪芹灌了一壶放在火上温着。东屋里芳卿和张府随从在做菜,肉香味隔着布帘弥漫开来,逗得众人馋涎欲滴。

纪晓岚是久仰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试之前也有几次文会交往,又从傅恒那里看过不少曹雪芹的诗词,心里极佩服的。万万没想到这个赫赫有名簪缨之族后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众人说话时,纪晓岚踱进厨屋,见芳卿正收拾鱼,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压在了盐罐下。

“想不到曹兄一贫至此。”走出来悄悄叹道。

曹家的确也是一无长物,酒菜上来了,连张大饭桌都没有。曹雪芹连忙把书案上的稿纸挪开,小心翼翼放到大炕上,再把平常跟芳卿二人吃饭的一张小方桌拿来,拼在一起,这算是能容纳七八人的饭桌了。

满桌鱼肉,热气腾腾,杯筷摆好,芳卿不肯上桌,被敦敏强拉着与曹雪芹并首坐了主位。一旁是张若溎、纪晓岚,另一旁是敦敏、钱度,下首是若溎的两名随从。曹雪芹清瘦的脸涌起一团红晕,端起酒杯道:

“各位,今天真正是借花献佛了。若溎兄从西北戌马倥偬回来,就来寒舍……还有纪先生,钱度兄……敦敏大哥是常来常往的了,你们都要喝好。”

纪晓岚是个最喜凑兴的人,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抹嘴唇笑道:

“纪昀洒脱,却怎么也及曹霑兄。曹霑兄一不进科场,二不做官,却隐居黄叶村,鬻些字画,卖点风筝,与芳卿夫唱妇随撰《红楼》,这才是真才子啊!”

“哈哈,”曹雪芹平常寂寞著述,哪有今天快活?他给各位满过酒后,敞开襟怀笑道,“真才子,假才子,谁有你纪晓岚一体风光?”

“你们诸位,可曾听过纪昀兄夜闯和亲王府的故事吗?”敦敏笑道。

“你快说说!”钱度也是喜凑乐子的人。

“这要纪先生自己说。”

“是这么回事,”纪晓岚抿了口酒道,“也就是去年冬天吧,大雪纷飞。我披了件蓑衣去到和亲王弘昼府上,看门的问:‘你找谁?’我道:‘见你们老爷。’看门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且等等,待小的进去禀报。’和亲王正在宴请贵客,听说有个披蓑衣的求见,心想自己没有什么渔民朋友,便对门人说:‘你去告诉他,今日宴请的都是当今名士,以文会友,来客不少,如欲相见,可题首一首。’门人回来对我一说,我提笔写了一句,递给门人――”

“你写了句什么?”钱度急问。

“一片两片三四片。”

“你呀,是故意逗弘昼吧。”曹雪芹笑道。

“谁说不是?”纪晓岚大大咧咧道,“弘昼看了说,下雪了,咏雪当然可以,也太直白了,叫他再写。我又接着写了第二句――”

“五片六片七八片,是不是?”芳卿笑格朗朗说。

“正是,嫂夫人神了。”

“你要逗人家,只能这样。”

“也是。”纪晓岚夹了一块猪肝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道,“直到我写下三、四句递了进去,和亲王才倏的立起身来说:‘诗如其人,纪晓岚来了,快去迎接。”

张若溎听得专神,急问道:

“你写了几句什么糊弄人家?”

“我最后两句是――”纪晓岚道,“其实十分平常:九片十片片片飞,飞入芦花都不见。”

“哈哈,这是大实话。”若溎忍不住笑了,“我以为纪才子还有什么神来之笔呢。”

“神来之笔嘛,”纪晓岚把矛头转向曹雪芹,“还要这位真正的大才子。纪某不过是山野村夫贩夫走卒之吟,曹霑兄才是旷世奇葩,在傅恒府早领教过。今日难得一聚,曹霑兄不可无诗佐酒啊!”

众人鼓掌吆喝。曹雪芹让芳卿抚琴,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着处;

柳丝榆荚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

明年闺中知有谁?

……

听到这里,众人已是寂然无着,曹雪芹更是泪水盈眶,不能自制。这是他昨晚刚写完的黛玉的《葬花词》,虽然写得还不十分尽兴,还要批历修改,但已经使他自己感动起来了。纪晓岚是个快活人,听到此,不愿好端端的酒宴让多情才子搅黄,便嗒然一笑道:

“若溎兄刚从塞外归来,还是说说大漠孤烟,四角边声连地起的军事吧。”

张若溎不胜酒力,搁下杯子缓缓说道:

“西北军事,始于讷亲、张广泗劳师糜饷,经略四川失利。十三年七月圣上严饬讷亲奏金川进剿失误,并谕斥傅尔丹、岳钟麒、班第等人。庆复下狱,许应虎论斩。这才让傅恒取代讷亲经略金川军务。”

“是呀,”钱度插言道,“皇上两次摆宴,送傅相爷出征,真乃风光一时。”

“我随傅爷到了金川,”张若溎接着说,“川、陕督抚皆听傅爷节制,庆复、李质粹论斩。命傅恒讯明讷亲,以其祖遏必隆之刀,将讷亲斩于军前。密谕傅恒由党霸进剿,傅尔丹办理卡撒一路。均取息事宁人,以四月为期,纳降班师……傅恒果然不负所望……”

讷亲是皇太后钮祜禄氏的娘家人,也是当今天子乾隆爷妃子钮祜禄氏未出五福的叔祖父,当朝一品重臣。因损兵折将十万人马,依大清律不得不斩。傅恒奉旨,也是勉为其难,将其祖遏必隆之刀赐于讷亲,让他自刎,给他稍存体面。

大金川莎罗奔、郎卡一伙叛逆,经过多年鏖战,也损兵折将,粮草全无,成强弩之末。傅恒采取迂回手段,通过和谈,终于招降成功。傅恒尚在大金川前线,这些日子便喜事不断:

十三年十二月乙酉,加傅恒太保。

十四年春正月丁卯,以大金川莎罗奔、郎卡乞降,命傅恒班师,特封“忠勇公”。

丙子,谕傅恒受莎罗奔、郎卡等降。

二月壬辰,傅恒奏,于二月初五日设坛除道宣诏受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士舍郎卡降。赐傅恒四团龙补服,加赐豹尾枪二、亲军二,岳钟麒加太子少保。同时还加赏来保太子太傅,陈大受、舒赫德、策楞、尹继善太子太保,汪由敦、梁诗正太子太师,达勒党阿、纳延泰、阿克敦、哈达哈太子少师。

三月癸丑,命皇长子及裕亲王等郊迎傅恒凯旋归来。

丁巳,乾隆率公傅恒、经略、大学士张廷玉诣皇太后宫问安。封岳钟麒为三等公,加兵部尚书衔,命傅恒兼理理藩院。

傅恒因为经略金川军务凯旋,可说尊荣显贵,飞黉腾达无以复加了。

但同时,张廷玉也的确老了。早在乾隆二年,他就辞总理事务,皇上加拜他喇布勒哈番,特命与鄂尔泰同进三等伯,赐号“勤宣”,仍以若霭袭。

四年,加张廷玉太保,乾隆谕曰:

“本朝文臣无爵至侯伯者,廷玉为例外,命自兼,不必令若霭袭。”

十一年,若霭不幸先父亲而逝,乾隆以张廷玉入内廷须扶掖,命次子庶吉士若澄入值南书房。古往今来历朝宰相之中,因为年迈体弱,须扶掖而特许儿子入值南书房的,张廷玉是绝无仅有。

十三年,七十八岁高龄的张廷玉再次以老病乞休,乾隆在他的奏折上批谕曰:

卿受两朝厚恩,且奉皇考遗命配享太庙,岂有从

祀元臣归田终老?

张廷玉只得晋见乾隆面呈说:

“宋、明配享诸臣亦有乞休得请者。且七十悬车,古今通义。”

“不然。”乾隆说道,“《易》称见几而作,非所论于国家关休戚,视君臣为一体者。”

“皇上,”张廷玉躬身道,“《礼》言七十致仕,故古人以七十为悬车之年。《通鉴目录》载韦世康之言:‘年不待暮,有疾便辞。’《三国志徐宣传》云:‘宜曰,七十有悬车之礼,今已六十八,可以去矣。乃辞疾逊位。’今余之退,不过行古之道,万望圣上体察。”

“朕自然知道。”乾隆仍温言劝慰说,“《淮南子天文训》云:‘日至于悲泉,爰息其马,是谓悬车。’此乃古义也。大约皆言迟暮宜息,使七十必令悬车,何以尚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尽瘁,又何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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