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2 / 2)

看来,乾隆对张廷玉的倚重,也是无以复加了。七十八岁的老人,还要勉强留在朝廷,特命他可以扶杖入朝,还以八十杖朝之典苛求他。

张廷玉当时回说:

“亮受任军旅,臣幸得优游太平,未可同日而语。”

乾隆又道:

“是又不然。皋、夔、龙、比易地皆然。既以身任天下之重,则不以艰巨自诿,亦岂得以承平自逸?朕为卿思之,不独受皇祖、皇考优渥之恩,不可言去,即以朕十余年眷待,亦不当言去。朕且不忍令卿去,卿顾能辞卿去耶?朕谓致仕之议,必古人遭逢不偶,不得已之苦衷。为人臣者,设预存此心,必将漠视一切,泛泛如秦、越,年至则奉身以退,谁复出力为国家治事?是不可以不辨。”

皇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张廷玉自然不好再开口。乾隆为了堵住张廷玉的嘴巴,一直把张廷玉留在身边,还命上书房将他与张廷玉所谈之“谕旨”宣告朝列,并允张廷玉解兼吏部职。

然而,张廷玉确实又老又病,到乾隆十四年正月,张廷玉行动越来越迟缓,即使扶杖入朝,也是步履蹒跚。乾隆只得命他如宋代的文彦博,十天一至都堂议事,四五日一入内廷备顾问。

是年冬十一月,张廷玉再次乞休养疴,乾隆命解所兼领监修、总裁诸职,并令军机大臣、忠勇公傅恒到张廷玉府上省视。

这天,傅恒来到张廷玉府上,紫桐夫人迎了进去,张廷玉躺在书房新搭的卧榻上。一见傅恒走了进来,知道是奉旨探视,急欲下榻。傅恒上前扶住道:

“张臣相,您在榻上不必下来。”

“六爷,”张廷玉欠着身子道,“国舅爷现在是朝廷最忙的人了,怎么还要你来浮费时日?”

“是皇上叫臣下来看望老相爷。老夫人,”他转对紫桐 夫人说,“老相爷饭食、睡眠都还好?”

“托六爷的福,这都还好。”

“唉,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张廷玉咳了一气,平息下来,干脆坐在卧榻上,苦笑道“都快奔八十的人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夫正是介乎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年岁啊。”

“说哪里话来,”傅恒笑说道,“俗话说,千金难买老来瘦,老相爷身子骨刚健,别看瘦一点,这正是长命百岁的好兆头啊。”

“嘻嘻,六爷,”张廷玉嬉脸一笑,“你可别再给皇上说,这个张廷玉瘦精精也许还能活到百岁呀!那可就害老夫不浅了。”

“难道相爷还想致休回籍不成?”

“唉,受上恩不敢言去,私意愿得暂归。请傅爷转告圣上,后年,皇上南巡,臣当效法当年先父迎驾康熙爷一样,在江宁迎驾。”

“老臣相既然如此思归,”傅恒想了想说,“好吧,微臣将如实向万岁禀告。”

乾隆听傅恒转述张廷玉之言,“后年,皇上南巡,臣当效法当年先父迎驾康熙爷一样,在江宁迎驾”,龙心大悦,遂恩准张廷玉致仕,命待来年春冰泮,舟行归里。并亲制诗三章以赐。

诗曰:

际会当盛世,

俯仰念君恩。

谨慎调元元,

精白理阳阴。

闻膏继晷时,

弹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节,

焦桐舒琴韵。

嘉尔事三朝,

台辅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

期颐慰朕心。

下面署名:

乾隆亲制谨赐张勤宣三等伯

第二天,乾清宫总管太监高无庸把乾隆御制诗、御笔亲题“三朝重臣”匾额送到张府,张廷玉阖家蒙此浩荡皇恩,真是欢喜不已。张廷玉立即扶杖坐轿来到乾清宫,面谢皇恩。

当张廷玉在儿子若澄搀扶下,艰难地跪下去,叩首称谢时,乾隆亲自扶着张廷玉,说道:

“老臣相快快请起。赐坐。”

高无庸搬来软墩,乾隆和张廷玉相对而坐,这一对年龄相差四十岁相隔两代的君臣,促膝而谈。

“衡臣老相,近来身子骨还好吗?”

“承蒙圣上眷念,还好,还好。”

“爱卿辅佐圣祖爷、世宗爷和朕三代君王,乃青史罕见。朕有心留你在京城养老,不料爱卿心归桐城,执意要去。也好,待朕后年南巡,江宁再聚吧。”

“皇上,”张廷玉感激涕淋地说,“蒙世宗遗命配享太庙,上年奉恩谕,从祀元臣不宜归田终老,恐身后不获更蒙大典。免冠叩首,乞上一言为券。”

乾隆虽然内心不悦,窃以为你这个张廷玉,又要执意回桐城归田终老,又还想配享太庙,两头都要,也不想想朕多次谕旨挽留之意,不给朕一个台阶下,这叫朕的体面何存?但一想这张衡臣虽然固执,毕竟是三朝宰相,有功***朝之良臣。何况先帝世宗爷还有成命在先,也就做个顺水人情,特为张廷玉颁手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勤宣伯加太子太保大学士军

机大臣张廷玉,自康熙三十九年中进士入仕,历

任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上书房大臣、军机大臣

并兼吏部、户部各要职,乃两朝顾命大臣。为官

恭谨勤事,有古大臣风,据先帝世宗成命,终老

百年,赐配享太庙。虽请旨回桐城归田终老,以

明刘基乞休后仍配享,有此先例,特申世宗成命

张廷玉配享无虞。钦此!

翌日,高无庸捧皇帝手诏及所赐御制诗,再次来到张府,张廷玉阖家老小跪接过后,张廷玉一看圣上手诏,重申世宗成命允其百年之后配享无虞,心中既高兴又十分感动,立即要若澄随高公公一道入宫谢恩。

若澄为乾隆十年进士,授庶吉士,为扶持张廷玉策杖入殿视事备顾问,特命入值南书房,后迁至内阁学士。若澄入乾清宫长跪称谢道:

“臣父张廷玉,遣若澄深谢皇上手诏之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撩了一眼,板着脸道:

“是张衡臣叫你来谢恩?”

“是――是父亲叫儿臣来谢恩。”

乾隆倏的立起身来,怒道:

“张廷玉为什么自己不来?他病了?不能起床了?”

“是,父……父亲身染小,小恙……”张若澄位卑官小,哪见过皇帝发此雷霆之怒,一时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是……不是……”

“如此貌视朕躬,他是老糊涂了吗?”乾隆气得在殿上走过来,走过去,猛一拂袖,“张若澄,你走,这不关你的事。身染小恙……就能如此……”

张若澄吓得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地退下去了。张廷玉儿子一走,乾隆似乎还未渲泄完内心的怒气,呼道:

“高无庸!”

“奴才在。”

“宣军机大臣傅恒、汪由敦进来!”

“是。”

一会儿,傅恒、汪由敦屁仰屁颠走了进来。一见乾隆独自一人在殿上踱来踱去,脸色又青又白,二人立即紧张起来,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万岁,不知召见奴才有什么事?”傅恒、汪由敦跪在那儿,不约而同地道。

“哦,平身吧。”乾隆摆摆手,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说道,“也没啥急事。”

傅恒与汪由敦互视一眼,松了口气。

“是这样,”乾隆坐了下去,叹了口气道,“张廷玉父子两代为相,他父亲文端公配享贤良寺。圣祖爷允其归田终老,他回桐城后,圣祖爷每次南巡,张英都到江宁迎驾侍候,以释君臣之念。”

“是呀,”傅恒说道,“微臣也曾听说,圣祖爷有次南巡,在太湖遇险,大学士高士奇和致仕大学士张英二人以身护驾,高士奇受伤,不到一年遽然而逝;张英受了惊吓也一病不起,臣子护君,一时传为美谈。”

“可是朕――”乾隆听到此越发来气了,“朕对张衡臣恩泽不薄,朕意留他在京城终老以配享太庙,也圆朕爱护三朝重臣之心。谁知张廷玉全无文端公一片赤心,一再请旨要回桐城老家,又恋恋于配享太庙之荣。朕念他是顾命之臣,没有功劳有苦劳,颁其手诏,允他归田又允其配享,如此浩荡皇恩,他自己不入宫面谢,却打发儿子张若澄来搪塞朕,你们想想朕气也不气!”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傅恒与汪由敦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命你们代朕拟旨,严词诘责张廷玉!”乾隆说罢,拂袖而去。

傅恒、汪由敦承旨,退出殿来,汪由敦私意,待皇上气消之后再乞恩,因此旨意未下,却悄悄派人把皇上动怒之事告诉张廷玉。

这天,张廷玉扶杖坐轿来到乾清宫,请见皇上,再次亲自当面谢罪。乾隆知道诘责之旨未降,怪汪由敦走漏消息,在早朝之时,对汪由敦严加责罚。这时,廷臣纷纷出班,指斥张廷玉对圣上不恭。

刘统勋早就弹劾过张廷玉、鄂尔泰、讷亲管事太多权力过重,有党援朋伐之嫌。现在鄂尔泰已病故,讷亲军事失利被处斩,剩下一个张廷玉老得走不动了,皇上对他还如此眷念,一再加恩,本来就愤愤不平。现在张廷玉自己不知轻重惹恼了皇帝,他出班火上加油地道:

“张廷玉身为三朝重臣,对圣上如此不恭,一再加恩还不知好歹,臣请夺张廷玉官爵,罢配享!”

军机大臣汪由敦还想为张廷玉乞恩说项,被傅恒扯了下袖子止住了。傅恒自己出班,不偏不倚地道:

“张廷玉即使年老体衰,不想走动,但圣上如此隆恩不能不面谢,至少也得自己写个谢恩折子递上来,不应由其子入宫代谢。”

众臣见国舅爷开了口,也都唯唯而拜道:

“傅爷说的是,请圣上定夺!”

乾隆也觉得这事闹大了,有骑虎难下之势,遂取中庸之法传旨道:

“命削去张廷玉伯爵衔,以大学士原衔致休,允其归乡终老,仍许配享。”

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十五年二月,这本是乾隆亲许“待来年春冰泮,舟行归里”的日子,不巧皇长子定安亲王薨逝,正在为这位亲王办丧事。张廷玉一则归心似箭,一则也许老眼昏花看不清时局,他冒冒失失递折子即请南还。

乾隆见了折子震怒不已,即命傅恒拿了“太庙配享诸王大臣名单”,去给张廷玉看,要他自己审视,张廷玉是否还应配享太庙。

傅恒拿了“太庙配享诸王大臣名单”,像拿了个烫手的山芋来到张宰相府,一见面便说道:

“衡臣老相呀,你也太性急了一点儿。这不,又惹皇上生气了不是?”

张廷玉问清来由,喟叹一声道:

“我也是心急乱投医,只想这把老骨头早日归乡,一了百了。没想又触了定安亲王初祭的霉头。”

“如今怎么办?”

“走。”

“您还要走?”

“一走百了。”

“那配享之事……”

“人都要死,还管配享不配享。”

“配享太庙,您可是大清朝汉大臣第一人啊!”

“算了吧,”张廷玉知道这一次皇帝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了,淡淡地说,“我写折子,疏请罢配享治罪。”

“咳,到了这一步,我也没办法了。”傅恒拿了张廷玉的折子,回宫向乾隆复命。

没几日,乾隆以大学士九卿之议,罢张廷玉配享,仍免治罪,准予春三月舟行回籍。

正当张廷玉阖家老小,在打点行囊准备按时启程,官船都已备好在运河码头之时,不巧张廷玉的姻亲、翰林院编修、署四川学政的朱荃,因学案坐罪,张廷玉多次荐举这位亲家,现在自然有连带之责了。也许乾隆一直没有出得了张廷玉“不识抬举”的那口气,这次借机严责张廷玉举荐失察,命尽缴历年颁赐诸恩赏之物。

张廷玉这个历经三朝,恩荣及顶的老宰相,最后离开京城返回故里时,仅留下致休大学士的虚衔,其它什么伯爵太保配享之荣,御赏之物,全都打水漂儿了。这也合了曹雪芹《红楼梦》里之言: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扯。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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